北风裹着海的咸涩,卷着法桐叶撞在新兵连围墙上,呜呜作响,像谁在暗处哭。我站在队列里,鞋后跟磕地惊飞檐下麻雀——1983年11月,秋末被冬拽着走,寒意咬透单衣。我们这群刚脱便装的年轻人,被命运硬塞进军服,连漫不经心的日子都捏成紧绷模样。
当过兵的都知道,新兵连最锻炼人。四十多天站、坐、走,把松垮骨头架捏出形状,勉强算合格的坯。新兵连的磨石太粗,只够磨掉浮尘。要成钢,得等往后——专业技术淬火,政治思想锻打,少一样都成不了能扛事的料。
初到新兵连,我望着高墙铁门,想起老家猪圈栅栏。领兵的张排长个头不高,肩膀笔直,五官周正像年画里的人,一笑嘴角有浅浅小酒窝,最让我们羡慕。他领我们进宿舍,地铺铺得像切开的豆腐。"从今天起,这就是你们的窝," 他声音像砂纸擦钢板,"梦里都得守规矩。"
头一个下马威是走路。齐步、正步、跑步,这些随性动作到操场忽然有了讲究。张排长说 "齐步走要像钟表指针,步幅三十厘米,步频一百一十六步每分钟",队列里有人嗤笑。我也觉得荒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难道连走路都要学?
"不服气?" 张排长点我这个排头兵,"出列,给大伙走个样。" 我踢着正步迈出去,刚三步就被喝止 ——"脚抬太高像踩高跷"" 胳膊摆得像打摆子 "。等他喊起" 一二一 ",我双腿像被施了咒,左脚总想去踩右脚影子,好不容易顺了节奏,胳膊又忘了往哪摆。一操场哄笑裹着北风砸来,脸上烧得能煎鸡蛋,才懂:军人的每一步,都踩在比土地硬三分的纪律上。
为纠正踢腿动作,我们常在寒风中悬腿。张排长喊 "一" 时,所有人绷直膝盖,脚面平得能搁碗;他不喊 "二",谁也别放下。北风像小刀子刮脸,我盯着前面战友后颈结霜的汗毛,觉得那些悬着的腿像往天上长的森林 —— 根在冻土下钻,枝干在风里挺,非要挣出点模样。
训练间隙,汗砸在冻硬的操场,心里念头冒出来。总琢磨下连队的光景,更念着船运大队——是不是能看见白帆贴海浪,听见汽笛裹咸味喊?可高墙圈着,别说船,连海的影子都没有,难不成是哄我们来?念头一歪,揣度像墙根的草冒出来。裤兜里家信被汗浸皱,母亲问 "看见海了么",我对着信纸咬嘴唇,笔尖在 "快了" 上悬了又悬,终究没敢落下。
转机在上厕所的墙面上,不知哪个老兵用石子划了 "船运大队" 四个字,歪歪扭扭像钉子钉在那。悬了多日的心被稳稳接住,"咚" 地回到肚里。那天傍晚队列训练,我觉北风里有海水腥气,踢正步时脚底板带劲,仿佛每一步都朝海挪。
白天筋骨没舒展,夜里考验就缠上来。有时刚钻进被窝,窗外哨声像子弹擦夜空 —— 紧急集合。张排长吼声撞进来:"三分钟!穿衣服、打背包、操场集合!" 黑暗里炸开锅,衣服穿反的、背包带缠死结的、鞋跟踩着鞋帮跑的,谁也顾不上谁。刚在操场站定,又听他喊 "目标小树林,跑步前进",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扎进黑树林,枝桠刮背包,喘气声比风响。
最熬人的是一夜两次 "突袭"。刚躺下,哨声又像狼嚎起来,人困得像灌铅,还得咬着牙摸黑重复动作。我们缩在树林里待命,总有人嘀咕:"这是真有情况还是假的?" 张排长从不解释,只等我们动作利索、背包棱角分明了,才在回营路上哼不成调的歌。后来才懂,那些分不清真假的紧张,是把 "快" 和 "稳" 刻进骨头的法子。
晨雾里总见喂猪的老兵李行挑着泔水桶从操场边过。他每次经过都站定看我们,嘴角噙着笑。我们私下念叨他:有人说 "当兵喂猪,没出息",有人羡慕 "不用训练,多好"。直到一天下暴雨,我们在宿舍整理内务,见他披雨衣冲进猪圈,把刚出生的小猪崽揣进怀里,自己后背全浇透。后来知他是早一年的兵。"你们练队列是保家卫国,我把猪喂好也是贡献。" 他说这话时,声音比操场口令沉,砸在心里生疼。
新兵连的日子像高压锅,纪律是锅盖,炊事班大包子是减压阀。炊事班长总说 "吃饱了才有力气训练",隔一天支起大蒸笼。白面馒头的甜混着猪肉白菜的香,穿透操场喊杀声往鼻孔钻。我一顿吃六个,打着嗝还能再塞一个。训练累得像散架,我们反倒个个长肉。
日子不光有操场上的汗,还有床铺上的讲究。刚来时,我们总把被子叠成 "花卷" 或 "面包",张排长搬小马扎坐旁边,捏着我们的手教掐边角。他捏过的被角能挺成直线,像用尺子量过。"这豆腐块不是摆样子," 他指尖划过被边,"被子叠不方,心就定不下来;边角不直,做人做事就会打折扣。" 有天半夜紧急集合,我摸黑三两下叠出棱角,黑暗里听着窸窣声,懂了:那些反复捏过的褶皱里,藏着军人的定力 —— 再慌再乱,也得把日子归置明白。
首长视察那天,阳光晃眼。我们列队站操场,鞋跟磕地声响太脆,惊得空气不敢动。参谋长训话时,我盯着前面战友帽檐,忽然觉得队列在转,天旋地转间听见自己倒地的闷响。醒来躺在医务室,副连长用拇指掐我人中。"站久了就悄悄换脚," 他递过温水,"钢铁也得会喘气,硬撑不是本事。"
新兵连快结束时,连队组织去大众浴池洗澡。澡堂蒸汽漫过所有人的肩,张排长和我们泡在同一个大池里,褪去军装的他,和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没啥两样。谁能料到,平日里喊口令嗓门震天的他,此刻光溜溜坐在热水里,扯家常时小酒窝又跳出来,半点不害臊。他指着我胳膊肌肉笑:"才四十天就练出这模样,下了连队干啥准够用。" 水汽里看他,忽然没了距离 —— 原来严厉外壳下,藏着和我们一样的热乎心肠。这瞬间,我们对他的喜欢多了几分,像池子里的水漫过心口。
离开新兵连那天,喂猪的李行来送我们。他说:"下连后好好干,别给新兵连丢脸。" 汽车开动时,我看见他站在那里挥手。车外的风忽然有了海的味道,我摸着口袋里终于写完的家信,信里说 "妈,虽然我还没看见海,但是我知道了怎样在风浪里站稳了"。我忽然明白:船运大队的船在哪、海在哪,或许没那么重要 —— 重要的是我们心里,已长出能经得起风浪的桅杆。
后来常想,新兵连到底在生命里刻下了什么?不是踢正步时绷直的腿,也不是叠成豆腐块的被角 —— 那些终究会在岁月里褪成模糊影子。它像一把钝刀,慢慢削去骨子里的散漫,却在血肉里种下别的东西:悬腿时咬碎的牙,分包子时递出去的半块热乎,看李行抱猪崽时懂得的 "岗位无大小",晕倒后触到的那只大手的温度,更是张排长教会的:严是冷的铁,柔是热的血,铁骨裹着热血,才是真的军人。
那些在新兵连熬过的日子,像被踩进冻土的种子。当时只觉得冷,盼着发芽,却不知早已把新兵连的筋骨,长成了一辈子的脊梁。多年后在军营风里雨里站定,才看清:所谓军人,不过是把新兵连的四十天,酿成了一辈子的酒 —— 初尝是涩,再品是烈,最后留在喉头的,全是回甘。那点从骨头缝里熬出来的劲,无论走到哪,都一直尚在。(原载于2025年8月26日《今日牟平》C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