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兵的第四年,村里人给我介绍了一个。三姐来信说:“菊儿七月七去青岛,你得去车站接她。”我心里又惊又喜,想起探亲时见过的菊儿姑娘,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可她垂着眉、捏着衣角的模样,偏偏在我脑子里扎了根,连夜里想起,都觉得那模样清晰得像在眼前。家里人瞧出我这份生涩里的心思,就顺着媒人的意思,让菊儿揣着我的地址,坐长途客车往青岛来了。
我跟艇长请了一天假,营区的菊花开得正盛,花瓣舒舒展展的,连叶子上的露水都亮得晃眼,风一吹,花瓣带着露水轻轻颤,像在跟我打招呼似的。我提前往车站赶,到了候车室一看,吊扇转得格外欢,呼啦啦扫着风,把暑气赶得躲躲闪闪,可我心里的盼头却越急越沉,脚底下跟生了根似的,总忍不住往检票口望。我盯着检票口,额头上的汗顺着帽带往下淌,到下巴尖凝成颗小水珠,“嗒”一声砸在军装上,晕出一小朵深色的印子,像朵没开透的小菊花,慢慢洇开在绿布上。
大客车刚停稳,引擎的轰鸣声还没散,我一眼就从人群里瞅见了她。脸蛋白里透红,像刚从枝桠上摘下来的水蜜桃,还带着点绒毛似的嫩,连耳垂都泛着粉;颧骨上沾着没抹匀的雪花膏,透着股招人疼的憨气,左边颧骨那点没抹开的白,像落了颗小星星。她抱着个纸箱,纸箱边角被磨得发毛,应该是路上搁在脚边蹭的。辫梢扫过肩膀时,辫根的红头绳松了半截,露在衣领外,像只歇脚的红蝴蝶,翅膀跟着她低头找车票的动作轻轻颤——原来心动不是大张旗鼓的热闹,是看见她的那一刻,连吊扇的风都慢了半拍,连周围人的说话声都淡了。
“俺天不亮就往车站赶,路上怕把地址弄丢,揣在贴身处焐着,都焐出汗了。” 她的话裹着旅途的疲惫,还有点怯生生的抱歉,说完还低头瞅了瞅自己的鞋,鞋尖沾着点泥,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悄悄往后缩了缩脚。后来我才知道,那红头绳是她妈临出门时给系的,线绳绕了三圈,边系边念叨:“红绳能拴住好日子,到了部队别拘谨,待人实诚点,别让人笑话咱农村姑娘。”她抬手蹭了蹭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俺妈塞的雪花膏,说城里姑娘都抹这个,俺就抹了点……你看,好看不?”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像只等着被夸的小雀儿,连呼吸都轻了。
她指尖刚要碰到颧骨,我慌忙扯住她的手。那是头一回碰她的手,皮肤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黄瓜,指节上还有点做家务磨的薄茧,指尖的颤劲儿顺着胳膊往上爬,爬到心口“咚”地撞了一下,连呼吸都顿了半拍。“好看,好看!比画报上的人好看多了!”我嗓门大得惊着了旁边拎着包袱的大爷,他抬头瞅了我们一眼,笑着摇了摇头,那笑意里带着点过来人都懂的温和。她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从脸颊红到耳根,像被太阳晒透的苹果,转身抱纸箱时,辫梢的红绸带轻轻蹭过我的手背,留下一阵痒丝丝的麻——那麻不是虫子爬,是心尖儿被挠了一下,从此就有了牵挂的印子,往后走到哪儿,都记着这阵麻。
往招待所走的路上,风里混着她头发上的 “蜂花” 香,还带着点太阳晒过的暖,不像营区的海风那样冲。她跟在我身后,步子迈得小,像怕踩疼了路,偶尔遇到坑洼,还会轻轻“呀”一声,伸手扶一下身边的树,我听见动静,也忍不住放慢脚步等她。刚进楼道,她就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手指捏着油纸角,小心翼翼的,像捧着啥宝贝:“尝尝?俺妈烙的巧果,路上俺当干粮吃。”花生油的香刚飘出去,就隔壁志愿兵王嫂闻到了,她探出身来,怀里抱着刚睡醒的娃,娃的口水还挂在嘴角:“小徐,啥东西这么香?把俺家娃都馋醒了。”
“是俺对象拿的巧果。”我刚说完,菊儿已经把俩巧果递了上去,还把其中一块掰成小块喂进娃嘴里,动作轻得怕噎着娃:“大姐你尝尝,要是爱吃,回头俺再给你拿几块来。”来队家属们听见动静都围过来,有婶子拉着她的手夸模样周正,问她家里有几口人,她也不怯生,笑着一一答了,干脆打开纸箱,你一块、她两个,连路过的通信兵都塞了一块:“沾沾喜气,俺也盼着对象来呢。” 喧闹散了些,她才蹲下身,把散在桌上的油纸一张张捋平,辫梢的红绸带甩来甩去,倒比我这个东道主还自在——原来好姑娘走到哪儿都能让人觉得熨帖。
天还没黑透,纸箱空了一半,只剩下几张垫在底下的油纸。菊儿蹲在地上叠油纸,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对齐了,像部队里叠被子似的规整,叠好一摞还轻轻拍了拍,怕留了褶皱。“俺妈说过日子得省,油纸留着下回再用。”她忽然抬头,眼睛亮闪闪的,连睫毛上都像沾了星光,映着窗外的暮色:“俺妈还说,吃了巧果,往后的日子就会甜了。”我嘴里的巧果还没咽利索,糖渣粘在舌头上,喉头忽然发紧——真心从不用挂在嘴上,是巧果的香,是她递巧果时的热乎劲儿,是她叠油纸时的细致劲儿。
那天晚上,她拉我到院子里看星星,手里攥着个没吃完的巧果,碎屑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偶尔抬手掸一下,却把碎屑掸到了我袖子上,我俩都愣了愣,接着又忍不住笑了。“最亮的是织女星,旁边那个暗点的是牛郎星,中间那道白花花的光是银河。”她指着夜空,声音软乎乎的,像裹了层糖,“俺奶说,七月七他俩能踩喜鹊桥见面,诚心许愿,俩人就能长长久久,不分开。”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银河像被人撒了把碎钻,横在墨蓝的夜空里,连风都不敢大声吹,怕吹乱了星星。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蹭过我的肩膀时,风都轻了——青岛的夜原来不只有海风的咸,还有她身上的香皂香,甜得人心里发暖。
“以后过七月七,我给你烙巧果吃,放你爱吃的芝麻,多搁点糖。”她转头瞬间,月光洒在她眼里,亮晶晶的,像落了两颗星星。那一刻,我觉得整个青岛的夜,都因为她变得温柔,连远处营房的灯都像是在跟着笑。
她在部队待了五天。我们去栈桥看海浪拍礁石,浪花溅湿了裤脚,她也不怕,还笑着踩了踩水边的沙子;她捡了块光滑的石子,擦干净了揣在兜里:“给俺妈带上,也让她瞧瞧青岛的海,知道俺没骗她。”看新兵训练,她总盯着正步走的兵问:“你当年也这么累吗?是不是跑不动了还得接着练?”说着就掏出巧果,一掰两半,把大的那半塞给我,怕我站久了饿,也怕我想起当年训练的苦。
走的那天我送她,候车室的吊扇还在转,把热气搅得慢悠悠的,像团化不开的软棉花,裹得人心里发闷,连话都有点说不出口。她往客车走,辫根的红头绳又松了,那点红在人堆里晃了晃,像一盏小灯,亮得晃眼。她走几步就回头望,手在车窗边挥,嘴型像是在说“别担心”“我会写信”,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泪,却强撑着没掉下来。千句话堵在喉咙里,我只能站在原地,攥着拳头,看着客车扬起尘土,把她的影子缩成远处的一个小点,直到连尘土都落了,还舍不得挪脚。我手里攥着她塞的最后一个巧果,咬一口,甜香里裹着涩——那涩不是巧果的味,是没说出口的“舍不得”,在嘴里含了好久,连舌尖都泛着酸。
今年七月七,厨房又飘起巧果的香,比往年更浓些,因为她知道我爱吃,特意多放了些油和鸡蛋,所以烙得更酥软。现在菊儿就站在灶台前,回头冲我笑:“你闻闻这巧果饼的香儿,跟咱老家新麦子磨的粉一个味儿。”
如今过七月七时兴送玫瑰花,虽然包装得花里胡哨,但是放两天就蔫了,可在俺们心里,啥也比不上刚出锅的巧果。爱情从不是画报上的浓墨重彩,是巧果里的芝麻香,是红头绳上的红,是一辈子把“我答应你”过成“我陪着你”的踏实,是从青丝到白发,还愿意站在厨房里烙饼的她,是两个人守着一口热乎气,把日子过甜的模样。(本文原载于2025年8月29日《今日牟平》C04文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