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的光阴像威海湾的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却总也冲不散记忆里那个骑嘉陵摩托的身影。老张的摩托是最老式的型号,红漆斑驳如残阳,引擎发动时“突突突”震颤,像头喘粗气却不停步的老黄牛。那时我初任他所在公司的物业经理,遇着要紧事要去的时候,老张总会拍着车座喊:“徐经理,上来!” 车座铺着洗白的帆布,晴日里晒得暖烘烘,泛着棉麻混着阳光的味道。摩托穿街过巷,风掀衣角,路边洋槐、月季、爬山虎,成了倒退的剪影。老张后背不算宽厚,却叫人感觉踏实,我坐在后面,听着引擎轰鸣与他偶尔哼出来的胶东小调,心就特别稳当。那“突突突”声,成了记忆里鲜活的背景音,现在想起,仿佛还能嗅到淡淡汽油味,混着他身上用肥皂洗过的清爽棉布气。
老张在物业干工程维修,水电暖样样在行。后来才知,这个天天背着工具包穿梭小区的师傅,曾是威海当年知名工厂的厂长。“厂子撑不下去了,”他说往事时云淡风轻,手里的扳手正拧着锈住的管件,铁锈簌簌落在他的蓝布工装裤上,“没到退休年纪,总不能在家闲,出来干活,心里踏实。”他喊我“徐经理”,我执意让叫小徐,他笑笑,眼角皱纹漾开,依旧把“徐经理”挂在嘴边上,那客气里,是老辈人对规矩的执念,像他拧水管接口,一样半分不含糊。
新物业办公室刚启用时,空荡荡白墙白地,冷清得能听见回声。老张搬来一些花盆,有君子兰、茶花等叫不上名字的花,花盆沿还沾着他家窗台的灰,一下让屋子有了生气。“我家那小房转个身都碰腿,没地儿搁这些宝贝。”他浇花时笑,指节因常年用力变形,捏水壶却轻得像捧婴儿,“放这儿好,业主办事看到花就会开心,物业费不就好收了么?”我逗他:“您这是占公司便宜,用公家水浇自家的花。”他把水壶放窗台,眼笑成缝,露出齐整牙:“就沾点自来水,能算个啥?如果收费率上去了,可比这点水钱划算吧!”
事实当真如此。办公室摆了花,来办事的业主总爱多待,夸君子兰精神、叶片亮得照人影,讨教茶花咋养,说自家的总养不好。原本剑拔弩张的收费场面,常变成热热闹闹拉家常。老张找话题是把好手,跟大爷大妈聊养花,和年轻人说钓鱼,小区没人不认识这爱摆弄花草的张师傅。那些花在他手里也争气,油光水滑,叶片连黄边都没有。每天上班他来得最早,先给花松土擦叶,再慢悠悠泡茶,看茶叶在玻璃杯舒展开来,日子就随花影茶香,不慌不忙淌过去。
老张爱钓鱼,刻进骨子里的。他总说自己浑身是“海蛎子味”。他出生在刘公岛,上小学才随爹妈搬到栖霞街。“打小在海边摸爬滚打,闭眼都知道哪块礁石下有螃蟹,哪片海域有鱼。”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放着光,像是立马变回了光脚在沙滩跑的少年,裤脚卷到膝盖,黝黑小腿沾着海沙粒。后来他和老伙计合伙买了条小木船,漆成亮蓝,像海面浮着的蓝宝石,每周末天不亮就背着钓竿包往合庆湾上奔。退休后他常说“钓鱼得像鱼的老相识”,斗笠遮晒、救生衣护身、迷彩裤抗造,这套行头比当年工厂蓝工装穿得还勤。就像他给办公室搬花时,变形指节托着水壶,与举鱼时戴黑手套攥钓线的手,一个温软一个粗粝,却都是把日子往亮处拽的力气。“绕刘公岛转一圈,钓的鱼吃不完,分给邻居朋友,”他晃着钓线,鱼钩挂虾仁,腥气混着海风咸,“钓鱼图的不是鱼,是自在——鱼游水里,人漂船上,天大地大,就数这时最干净。”
我们在一起共事了四年,老张就到退休年龄了。他办完手续那天,来公司把花盆一个个搬到车上,用绳绑结实,像护送待嫁姑娘。“回家陪老婆子,”他拍着手上的土,语气满是期待,掌心那老茧在阳光下发亮,“这辈子欠她的,该好好补上了。”后来我几次想请他回来,物业新招年轻人手艺总差些,他却笑着摆手:“徐经理,不行喽,说好退休就不干活。”他说得实在,“没退休时,得挣钱养家、交保险,身不由己。现在每月有退休金领,虽然钱不多,但是也够花,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也挺好。”
这话我信。老张不贪财,工具包里扳手钳子摆得像列队士兵;修完东西,总要把现场收拾干净,连地上螺丝帽都捡走。业主塞给他的水果点心,他从来不收,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有回小区水管爆了,他顶着大雨修了一个多小时,浑身湿透像落汤鸡,我让他早点回家休息,他却坚持把地面的积水拖干净才走,说“不能让业主第二天踩着水过日子”。“拿了工资,就得干好活。”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更像句朴素的誓言。
他在栖霞街的老宅子,我去过一次。那是栋矮矮的青砖房,墙根爬满了青苔,门口有棵老石榴树,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到院墙上,像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在守望。“周围都拆完了,就我们这一片没动静,”他指着远处的高楼,语气里带着些怅然,指尖在斑驳的墙皮上轻轻划着,“租给人家开小店,每月能收点房租,兄弟姊妹们分了,也就能贴补点家用。”他盼着拆迁,盼了好些年,直到退休也没盼来。我知道,他不是贪那点拆迁费,是心疼那老房子——每逢下雨就漏水,冬天四处透风,修了多少次都不管用,像位总也治不好咳嗽的老人。
后来威海搞“精致城市”建设,栖霞街终于拆了。那时候我已经调离了原来的物业,和老张很少联系,听以前的同事说起这事,心里竟替他松了口气,好像自己悬着的一件事落了地。想象着他拿到拆迁款,跟兄姊们乐呵呵地分钱,想象着他再也不用操心老房子漏雨,心里就暖暖的,像揣着个刚烤好的地瓜。
我们的联系,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一种奇妙的默契。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手机总会准时收到他的短信:“徐经理,过年好,阖家幸福。”没有花哨的辞藻,连标点符号都规规矩矩,像他写在维修单上的字,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他比我大十几岁,分开二十年,就算不联系也没人会怪他,可他总记着。后来我换了智能手机,加他微信时,看到他的微信名叫“老船长”,忍不住笑了——那条载着他在刘公岛周边钓鱼的小木船,在他心里,原来也是艘值得骄傲的“巨轮”,而他,是那个手握船桨、笑对风浪的船长。
加了微信,他却很少用,拜年依旧是短信。我知道他的心思,怕微信我收不到,怕显得不正式,像他给业主修水管时,总要多拧半圈螺丝才放心。于是他发短信,我也回短信,明明微信更方便,却都心照不宣地守着这份老派的礼貌。有时候看着对话框里那句“过年好”,会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我们在办公室里逗嘴,他说公司沾他的光,我说他沾公司的便宜,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君子兰宽厚的叶片上,落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再见到老张,是在骨科医院的体检中心。等待区的椅子上,他穿着件黑色的鸭绒服,头发全白了,像落满了雪似的,背也有些驼,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圈,却依旧坐得笔直,像被风吹弯却没折断的芦苇。看见我,他眼睛一亮,起身时动作慢了些,手在膝盖上撑了一下,却还是笑着喊:“徐经理!”他的儿女陪在身边,都是体面人,一看就被教得很好,眼神里带着和老张一样的温和。“就是来查查体,年纪大了,图个放心。”他摆手说自己没毛病,语气里的爽朗一点没变,像晴朗天空一样透亮。
我们坐在长椅上,说的还是那些旧事。他说嘉陵摩托车早就卖了,现在出门坐公交车,“比摩托车稳当,还不用花钱”;说那些花后来送给了邻居,“他们比我养得好,花开得跟小灯笼似的”;说拆迁款分了,兄姊们都挺满意,现在住的电梯楼,“上下楼方便,老婆子不用再爬楼梯,膝盖不疼了”。说到兴起时,他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屏幕上有他钓的大鱼,鳞片闪着银光;有阳台上新开的花,姹紫嫣红;还有孙子辈的笑脸,像春日里最暖的阳光。照片里,海风吹得斗笠边沿轻摆,橙黄救生衣裹着精瘦身子,迷彩裤裤脚沾着盐渍,活脱脱从刘公岛浪里走出来的老渔民。举着鱼时,斗笠投下的阴影盖不住眼里的光亮,倒让豁牙的笑愈发显眼——原来他总戴着这顶斗笠出海,像给‘老船长’的身份盖枚鲜活的印章。照片拍得不算清楚,却透着满满的生活气,像杯温凉的白开水,解渴又养心。
“我今年八十一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感叹,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我看见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指腹轻轻蹭过眼角的皱纹。我心里猛地一震,算起来,我们共事时他才五十六岁,转眼已是耄耋老人。二十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让少年变成青年,让青年变成老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岁月的故事,像老树皮上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风雨与晴暖。
离开医院时,他的儿女要送我,被他拦住了:“让徐经理先走,我们再坐会儿。”他站在原地,朝我挥手,身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依旧是那个让人踏实的模样。我走远了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像株经历了风雨的老槐树,沉默却有力量,把根深深地扎在生活的土壤里。
前两天,手机忽然弹出微信提示,竟是老张发来的视频。点开一看,海风吹得他白发飞扬,像一面小小的银丝在飘扬,他正坐在那条熟悉的蓝色小船上,手里举着条银闪闪的加吉鱼,鱼尾巴还在甩动,溅起细小的水花。视频里小船的蓝漆没了当年那“蓝宝石”的鲜亮,可他站在船头,斗笠压得低低的,救生衣带子勒出脊背骨节,反倒比年轻时骑嘉陵摩托还精神。想起他以前说“船是海的鞋,人是浪的客”,此刻看这画面,才懂他把钓竿当桨、把鱼当信,年年往生活里撒网,网住的全是踏实欢喜。他咧着嘴笑,露出豁了一颗的牙:“徐经理,你看这鱼,足有二斤重!”镜头里,刘公岛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像幅淡墨山水画;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唱歌。他没说太多话,就举着鱼让我看了十几秒,末了加了句语音:“今天运气好!”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海风味道,咸咸的,腥腥的,却让人安心;能看到他眼里那抹熟悉的、孩童般的雀跃,像点亮了一盏灯。这条“老船长”,终究还是把最得意的收获,分给了老伙计一份。
如今想起老张,总觉得他像威海湾的水,看似平淡,却藏着最深的智慧。他当过厂长,也干过维修工,起起落落间,从没见他抱怨过;他盼过拆迁,也安于现状,得失之间,总能找到平衡。他教会我的,从来不是那些大道理,而是如何在琐碎的日子里,活出一份从容和豁达——像他养的君子兰,不张扬,却在该开花的时候,稳稳当当地绽放;像他钓的鱼,不贪多,上钩一条就乐呵呵地收线。就像他用一辈子活明白的那样:没好身体,什么都不是自己的;有好身体,什么都是自己的。
这朴素的道理,藏在他“突突突”的摩托声里,藏在他侍弄的花草里,藏在他钓起的每一条鱼里,也藏在那条举着加吉鱼的微信视频里,藏在二十年来从未间断的拜年短信里。
威海的海依旧潮起潮落,刘公岛的轮廓在暮色里静静矗立。如今再念老张,总看见他戴斗笠站在船头的模样——橙救生衣是生活的暖,迷彩裤是日子的糙,斗笠遮着八十一载风雨,遮不住举鱼时眼里的清亮。威海湾的潮还在涨落,可他早活成不沉的锚,让我们这些赶路的人,远远望着斗笠投下的影子,就敢把生活的浪认成拥抱的形状。想来“老船长”此刻又在船上,斗笠压着白发,钓竿在手里沉甸甸的,那片清亮的光,早融进浪里了。而我们这些被生活推着往前赶的人,偶尔回望时,能看见这样的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