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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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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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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秋雨

窗外的雨又落下来了,还是那股缠人的劲儿。从昨夜下到今早,又漫延到这会儿,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它不像夏雨,总带着股急脾气,攥拳似的砸向地面,溅起几星泥点便匆匆收兵;也不像冬雨,裹着刺骨的寒气,落在窗台、伞面时,能听见冰粒撞碎的脆响,冷得人忍不住缩紧脖子。雨丝细细悬在半空,滴滴答答打在空调外机上,把窗玻璃晕出一层擦不净的水膜,朦胧了窗外的景致。风也被这雨泡软了,裹着细碎的雨丝蹭过脸颊,凉丝丝黏在皮肤上,却牵得思绪老长老长,慢悠悠落回那些被雨浸润过的旧时光里。

上中学的那个秋天,也曾遇过一场极像的雨。下课铃响时雨还没歇,半数同学趴在课桌上听雨声,笔尖停在作业本上,任思绪跟着雨丝飘远;剩下的凑在一块儿小声说话,声音被雨雾滤得格外轻软。我们几个爱琢磨对联的同学挤到黑板前,粉笔头在掌心攥得发烫,那是少年人对“较真”最朴素的热忱。有人先提笔写下上联“春雨绵绵夏雨急”,白色的粉笔末落在返潮的黑板上,字迹立刻晕开圈浅色的白边,倒也添了几分雨意。

大家围着黑板皱眉琢磨:春雨是“沾衣欲湿”的柔,连拂过的风都带着温软;夏雨是“倾盆而下”的猛,砸在窗玻璃上能听见闷闷的响。七个字里藏着两季雨的性子,下联既要顺着“春夏秋冬”的季节次序,又要抓住雨的模样,着实不容易。后排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同学跑过来,踮着脚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了“秋雨萧瑟冬雨无”。我们围着念了两遍,都忍不住笑了:“萧瑟”说的是秋叶枯黄飘落的模样,可上联的“绵绵”“急”都是描摹雨的姿态,根本对不上;“冬雨无”就更牵强了,北方的冬天哪会没有雨?偶尔落下来的雨裹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冷得人直打哆嗦,哪来的“无”呢?

即便这样,我们还是抢着拿粉笔修改。有人把“萧瑟”换成“淅沥”,让它贴合秋雨的声息;有人把“无”改成“寒”,勾连起冬雨的冷意,黑板很快被密密麻麻的白道道占满。如今再想起那个午后,倒觉得那时的“较真”比对联本身更难忘。雨丝飘落在窗台,粉笔灰混着潮气粘在手上,争论声裹着少年们的热乎气,比窗外的雨暖多了。那是属于青春的、不计结果的热忱,像雨后的阳光,即便过了许多年,想起时仍觉明亮。

后来成了家,我了解到岳父是个地道的庄稼汉。他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看天的眼神总比旁人多几分郑重,仿佛天空里写着庄稼的命运。早先没电视的时候,家里的广播喇叭就是他的“宝贝”。只要到了播报天气预报的点,不管正忙着干啥,他都会立刻停下手来,快步走到喇叭底下,仰着头支棱起耳朵,生怕漏听了一个字。遇上信号不好时,喇叭里“滋滋啦啦”响,他就往前凑两步,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连呼吸都放轻了;等听清“明日阴有小雨”或“晴转多云”,脸上的褶子才慢慢舒展开,转身去忙活时嘴里还念叨着“该浇地了”“该排涝了”。他的心思全在地里,既怕久晴不雨旱了禾苗,又怕雨绵绵下不停淹了庄稼,那是庄稼人对土地最本能的牵挂。

有了电视后,岳父的习惯变了,却没丢。每天早晚六点半,他准会坐在电视机前,脊背挺得笔直,眼神紧紧盯着屏幕,连广告间隙都舍不得挪开。有时岳母端着饭菜上桌,催他先吃,说菜要凉了,他总摆摆手说“等会儿,听完再吃”。眼睛盯着屏幕上的云图,心里已经盘算开了:明天要是晴天,就去地里锄草,顺便把地边的排水沟清理清理;若是阴天,就得提前把院子里的农具收进屋。

有一回,电视信号突然断了,天气预报刚播到一半就没了画面。岳父急得在屋里转圈圈,嘴里不停念叨“后半截没听见,要是下大雨可咋整?”后来实在没办法,他揣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去邻居家打听。黑夜里,手电筒的光在雨雾中晃悠,像一颗悬着的心。可见他记挂的,从来不是自己的冷暖,而是这天气会不会误了农时,会不会让地里的庄稼遭罪。

岳父老了以后,腿脚不利索了,再也种不了地,可听天气预报的习惯一直没改。有一回,岳母看着他守在电视机前,忍不住数落他几句“你都不种地了,还天天盯天气预报干么?”岳父没反驳,只是慢慢笑了,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实在:“预报关乎地里的庄稼啊。天旱了盼雨,雨多了盼停,咱不种了,可别人还种着呢。人家的庄稼收了,咱看着也欢气不是。”他说这话时,窗外正飘着秋雨,雨丝落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又顺着玻璃往下淌,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水痕。我坐在旁边听得真切,岳父的话没有什么大道理,却像这秋雨一样,悄没声地渗进心里。那是庄稼人最朴素的善意,把对土地的牵挂,从自己的田垄延伸到了旁人的收成里。

庄稼人的道理从不在书本里,而在“盼雨又怕雨”的牵挂里,在与土地打交道的日日夜夜里。我也种过地,知道种地的难:春天把种子一粒粒埋进土里,要盼一场好雨,让芽儿能顺着潮气钻出来;夏天日头毒得能晒脱皮,蹲在地里薅草,没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衣裳,顺着脊梁往下淌,在裤腰上积成一圈湿痕,还得提防突如其来的冰雹,怕它砸断了长起来的棒米秆;秋天本是该欢喜的时节,却怕这雨连下不停,泡烂地里的花生、捂坏待收的棒米,夜里听着雨声就睡不着,总惦记着地里的庄稼。农民一辈子,就像田埂上的狗尾草,风里来雨里去,全看天的脸色,却仍拼尽全力扎根土地。岳父的话哪里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那是一代农人揣在怀里的期盼,是跟土地打交道一辈子攒下的真心话,是刻在骨子里的“靠天吃饭,却从不怨天”。

可这些真心话,有时却抵不过旁人的急功近利。我经历过集体化年代,也见过包产到户后的变化,两种时光里的“土地记忆”,常常在雨声里交织。干集体化时,村里修了不少灌溉用的水渠,砖石砌的渠壁顺着田埂蜿蜒,像土地的血管。每天都有专人去渠边巡查,看见有裂缝就赶紧用水泥补上,生怕漏水;天旱时,渠里的水哗啦啦流进地里,庄稼喝饱了水,叶子透着鲜亮的绿,连风拂过都带着劲。村里人还挖了排涝沟,深的、浅的,纵横在田垄间,沟边种着几棵杨柳树,夏天能遮阴,雨天能看着水流顺着沟往远处去,孩子们还会在沟边捡被水冲来的小石子。即使这雨连下不停,地里的积水也能顺着沟排出去,淹不着庄稼。那时候,大家心里都装着集体,修渠挖沟是“为大伙的庄稼”,白天一起下地干活,锄头起落间都是劲儿,歇晌时还会凑在一起商量,哪块地该多浇水、哪块地该除虫;晚上聚在生产队的记工屋里,商量种地方案,连说话都带着底气。仿佛脚下的土地是共有的家产,得大家伙好好保护,才能让日子安稳。

可后来,水渠渐渐坏了。有人觉得渠壁占了地,就挖开砖石填土种上了庄稼;有人往渠里扔垃圾,水渠就成了淤塞的废沟,再也流不动水了。排涝沟也没幸免,有人觉得沟宽占地方,把沟填上种庄稼,没人再想起,这沟是用来排雨水的,是庄稼的“救命沟”。更揪心的是村里的乱搭乱建:家家户户房前屋后,但凡有空地,就有人砌墙搭棚,连村道旁的闲置角落都被占了,有的甚至填了村里的老井种上菜,井沿的青石板被撬走,成了违建的垫脚石。

现在去农村看看,这样的短视何止在田间、在违建里?总有人想占点小便宜,图眼前多收一把菜、多堆点东西,可一旦雨连下不停,水排不走、路走不通,才知道后悔莫及。土地从来不会跟人计较眼前的小利,却也从不会饶过短视人的贪心。你堵了它的“呼吸口”,它就不会给你好收成;你断了它的“排水路”,它就会让雨水淹了你的期盼。

岳父看着这些变化,心里急却没办法。有一回,他让我陪他去地里转转,踩着泥泞的田埂,看着被填的沟、被占的路,他轻轻叹气说“将来天旱了咋浇地?雨下大了咋排水?路堵了人咋走?”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雨丝一样沉在我心里。可旁人觉得这担忧多余,那些填沟、盖违建的人,只想着自个过好日子,哪会想将来、顾别人?

今年入秋以来,各地的雨一场接一场下,像扯不断的线,把大地缠在潮湿里。陕西、山西多地打破10月单日降水纪录,北京的降雨连36小时没停。网络视频里,城市街道积水成河,车辆在水里艰难前行,车轮溅起的水花高过车窗,司机探着头,眉头皱得紧紧的;农村的农田被淹,成熟的棒米秆歪歪斜斜泡在水里,叶子黄得发黑,农民挽着裤脚站在齐膝的雨水中,弯着腰收割棒米,脸上满是愁容。这场雨,下在大地上,也下进无数人的心里,浸湿了丰收的期盼,也敲了记警醒的钟。

淅淅沥沥的雨织成一张无边的网,把秋天困在潮湿与泥泞里。早先形容春雨的“润物细无声”,如今倒被这秋雨占了去,可意境却全然不同。春雨是“贵如油”,落在刚播种的地里,能听见芽儿冒尖的“沙沙”声,是希望的声音;可这秋雨下多了,却成了灾,是让人揪心的声音。我在网上看见有人发的视频:成片的棒米还立在地里,穗子垂着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剥开枯黄的壳子,棒米生芽了;花生泡在水里也没辙。看着发黑的庄稼、愁眉不展的农人,我心里一阵痛惜,却什么也做不了。天灾面前,人就像田埂上的草,风一吹就弯,显得那么渺小。

可转念一想,这损失真全是天灾吗?要是当年的灌溉水渠没坏、排涝沟没填、违建没堵死排水道,这雨水能顺着沟渠及时排走,庄稼、道路也不会淹得这么惨。很多时候我们说“天灾无情”,却忘了“人祸”往往比天灾更让人无奈。为了多占一垄地,填了能救命的排涝沟;为了多放些杂物,肆意乱搭乱建;为了眼前的小利,忘了长远的安稳。这些“人祸”,才让雨水成了“灾”。天灾是老天爷的考验,可“人祸”却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坑挖得深了,再大的雨也填不平。若能多些长远眼光,少些眼前算计;多些对土地的敬畏,少些对自然的索取;把该修的沟渠修好,把该拆的违建拆了,把该留的路留出来,不贪那点小利,提前做好防范,就算遇上这样的雨,损失也能少些,不至于只能对着淹水的庄稼、泥泞的道路唉声叹气。

老天爷从不会跟人商量,下雨放晴全由着性子。我们能做的,从不是跟天较劲,而是跟自己较劲。把该做的做好,把该防的防住,把该留的路留出来。就像岳父那样,一辈子敬畏天,也一辈子跟土地较劲:春天怕旱,就挑着水桶去浇地,肩膀压得通红也不歇,桶绳在肩上勒出深深的印子,汗水滴在桶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夏天怕涝,就拿着铁锹去挖沟,裤脚湿得能拧出水也不在意,泥水溅满了衣襟,却笑得很踏实;秋天怕霉,就趁晴天晒粮,顾不上吃饭也守着晒场,生怕一阵雨来坏了收成,手里的木锨翻着粮食,动作慢却仔细,粮粒从木锨沿上漏下来,落在晒席上,发出沙沙的响。他知道,对付这雨,对付无常的天气,只能早做准备。他从不抱怨天,却会为坏了的水渠、填了的沟、堵路的违建着急,因为他明白,人能跟天争的,从不是“天会不会下雨”,而是“下雨了能不能扛过去”。

如今岳父不在了,那一代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大多也走了。我常想,若另一个世界也有天气预报,岳父准还会准时守着广播或电视听,会在田埂边看着地里的庄稼,念叨着“该浇地了”“要下雨了”,手指轻轻拂过饱满的麦穗,就像他在世时那样,指肚能触到麦穗上的细毛,心里满是踏实。那份对天的敬畏、对土地的牵挂,早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融进了血脉里,即便换了地方也不会变。就像这雨,不管过多少年,下起来还是细密绵长,能把人的思绪牵回与土地、庄稼、村里烟火有关的日子里。

我又想起中学时讨论对联的那个课间,也是这样一场雨。“春雨绵绵夏雨急”“秋雨萧瑟冬雨无”,那句不算工整的下联,如今想来倒像冥冥中对这雨的误读。它哪里是“萧瑟”?分明是缠人的绵,能落尽枝头的叶,能泡坏地里的庄稼,却也藏着一代人的日子与牵挂。是粉笔灰落在雨湿的黑板上,晕开的浅白字迹;是农人藏在雨湿皱纹里的愁与盼;是土地写在淹水田埂上的恩与罚。不知道当年一起改对联的同学如今在哪,见了这些文字,会不会想起那个雨天的课间,想起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白道道,想起雨丝里此起彼伏的争论声?只是现在的我们,不会再为对联的对仗争得面红耳赤,更该把“长远”刻进生活的每一处选择——刻进田埂的沟渠,让雨水有处去;刻进村口的道路,让人有路走;刻进对土地的敬畏,让日子安稳。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还是那熟悉的模样,织着过去,也织着现在。窗玻璃上的水膜又厚了些,模糊中能看见远处的树,叶子被雨洗得发亮。我知道,这雨总会停,过往的日子也会慢慢远去。可与这雨有关的回忆、农民的不易、对土地与天的敬畏、对“眼前利与长远路”的思考,会像雨润过的土地,在心里扎根发芽。会长出少年时带雨潮气的粉笔灰,长出岳父留着岁月印子的牵挂,长出对土地最朴素的敬畏。雨会停,回忆不会;日子会走,敬畏不会。土地给人的教训,从来都刻在心里,不随雨逝,也不随风散。(原载2025年10月11日的齐鲁壹点《胶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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