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写字台抽屉里,珍藏藏着一枚食指粗细的印章。深褐木色浸着数十年温润,边缘让岁月磨得溜滑,刻着我名字的字迹却依旧清新。这是长门岩岛的耐冬木做的,是那个海军战士亲手刻的。每次指腹蹭过木纹,咸腥的海风就裹着记忆漫过来,他的模样会清晰浮现在眼前:蓝白海军服在风里飘起来,站在码头立得笔直,像株迎着海风起舞的耐冬树,连衣角扬起的弧度,都和三十八年前一模一样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随补给船去长门岩岛送物资。黄海深处的浪头推着船晃动,远处的岛子像块浸在海水里的绿翡翠,连溅起的浪尖都泛着淡绿。船刚靠岸,就看见一个穿海军服的战士立在码头上。因为岛上常年驻着陆军,所以他这一身蓝白在人群里格外显目。他的个头中等,军装穿在身上有些松垮,衬得脸更加的清秀,眉眼间透着读书人特有的干净。海风扫过来,他的衣角动了动,但站姿却半点不晃,像棵扎在礁石里的耐冬树。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海军某部的潮汐测量员,每天要盯着海浪记数据。他手里攥支铅笔,低头在本子上画了几笔。起初我以为他在记潮位,凑过去才发现本子上全是画:云是展翅的海鸥,翅尖沾着白絮;是蓬松的棉絮,铺在蓝天上软得能掐出水;还有耐冬树的枝桠,枝干遒劲,挂着小小的花苞,连花瓣上的绒纹都描得仔细,笔尖轻轻顿着,像怕碰疼那些要开的苞儿。他见我看得入神,把本子往我这边挪了挪,眼里带着点分享的笑意。
歇脚时我跟他搭话,先问:“你测潮汐,得在岛上待多久?”他说:“得盯够一个月,数据齐了才走。”我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能赶上下次补给时再见。他说自己打小就爱写字画画雕刻,家里的墙上贴满临摹的字帖和画,到了岛上没地方贴,就把画纸裁成小本揣在兜里,没事的时候就掏出来画。我那时正着迷印章,觉得木头刻上名字就有了温度,随口问:“你会刻印章不?”他抬眼笑了,眉眼弯成缝:“这有啥难!”我说:“没料子也能刻?”他指着不远处的耐冬树:“那树的枯枝最硬,纹理又细,刻章最好。下次你来,我给你刻一枚。”他认真问了我的名字,掏笔在画纸上记下来,一笔一画都透着仔细。那天他回观测站时走得轻快,蓝白衣服飘在风里,连背影都带着海风的清爽。我返航时站在甲板上望,直到海岛缩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点。
半个月后再去长门岩岛,船刚靠近,我就往码头瞅,远远就看见他的身影。他也瞧见我,挥着手。船一停稳,他就踩着桥板跳上来,双手捧着枚蓝布包着的印章给我。印章上的字刻得方方正正,边角磨得溜溜滑滑。我捧着印章,高兴得只会说“好”,他不好意思地说:“就用我自制的刻刀,有些地方刻得不好,你别嫌弃。”我赶紧摇头,把印章攥得紧紧的,像护着件稀世的宝贝似的。
那天我们在礁石上坐了很久。他讲测潮汐的事:凌晨三点就得爬起来,蹲在观测点记涨潮高度,风大时得抱着观测仪才站得稳,海浪溅在裤脚,凉得刺骨也不敢松手;还说涨潮时见过鱼群跃出水面,银闪闪的,有的落在礁石上又蹦回海里,他伸手去抓,只摸到满手咸水。讲这些时,他眼里亮闪闪的,像盛着浪尖揉碎的阳光,连说话都带着海风的活气。他还说床底下藏着本画册,画满了岛上的四季,春天的浪花、冬天的礁石,都透着细心思。说着突然拍膝盖:“你有画要裱不?我会裱画,用鸡蛋清也能裱得平整。”我立刻想起济南表姐送的两幅国画,叠在抽屉里发皱,忙说有。他点头:“放心给我,下次来拿,保准板正。”我把画递他,看着他小心叠好揣进怀里,心里的盼头又多了几分。
第三次去是初冬,海上的风裹着寒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长门岩岛的耐冬树依旧绿得精神,枝头上挂着裹着绒毛的花苞,缩着却透着不服冷的劲儿。码头上他早等着了,还穿那身松垮的海军服,脸冻得通红,双手拢在袖管里,紧紧护着怀里卷好的画,脚尖朝着船来的方向。他把画递我,外面用牛皮纸包了两层,细麻绳捆得整齐,绳结都压在底下。我解开一看,原本发皱的画纸竟裱得平平整整,边角的小缺口也补好了,米黄衬纸让花鸟更活泛,上下还粘了磨得光滑的细木杆,刚好方便挂。“攒了好几天鸡蛋清呢,”他笑着说,语气带点孩子气的得意,“每天从碗里匀一点,藏在阴凉墙角,怕坏了。刚开始弄皱了两张衬纸,后来就熟了。”我摸了摸画纸边缘,能感觉到蛋清干透的细微硬度,心里暖得发慌。
那天去他宿舍,屋子不大却整齐,被子叠得像方豆腐。他从床底翻出个木盒子,里面铺着软布,装着几枚闲章:“海阔天空”笔画舒展,像能铺开整片海面;“潮起潮落” 刻得有劲,带着浪拍礁石的力道。每一枚都藏着他的细心,比给我的那枚更见功夫,显然练了很多次。盒子里飘着淡淡的木头香,混着点墨汁味。我跟他讲船上的趣事,说某次遇到大鱼跟着船游,他听得笑出声,眼睛弯成月牙。临走时他送我到船边:“下次来,我教你刻章,咱们去山上找耐冬枯枝,纹理密,刻出来耐用。”我应着“好”,扒着栏杆回头望,哪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啊。
后来部队调岗,我去了另一艘船,航线不再经长门岩岛。等终于挤出空闲,托战友打听,才知岛上观测站换了人,之前的战士都退伍了,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下。我跑遍附近海军驻地问,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就像当年画里的云,风一吹就散了,只在我心里留下个清清爽爽的轮廓,怎么也忘不掉。
这枚耐冬木印章,我带了大半辈子。从部队退伍回农村,我把它装在绒布包里揣在随身袋里,怕磕着碰着。偶尔拿出来盖在笔记本上,看着印文,长门岩岛的风、码头的礁石,还有他的样子就涌上来:眉眼干净,笑起来带暖意,说话的语气像在耳边。有次搬家,绒布磨破了,我特意找了块新的红绒布,重新仔细裹好,比护着自家孩子还上心。
在农村时,他裱的那两幅画挂在沙发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客人来,我总指着画说:“这是长门岩岛的战士帮我裱的,比专业师傅还强。”那画挂了很多年,陪着我结婚生子,看着孩子长大。后来卖老家房子搬去威海,忙乱中忘了装画的纸筒,等想起找时,画已经没了踪影。我不可惜画,可惜的是画里的回忆。那是他每天从饭里匀出的鸡蛋清,是我们坐在礁石上聊天的时光,是不用刻意维系的战友情,是花钱也买不回来的念想。
如今我已是两鬓斑白的老头,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岁月。书桌换了一张又一张,从部队的铁皮桌到现在的电脑桌,唯独这枚印章,还像刚拿到时那样温润,木纹里的光泽比当年更柔和。每次整理书桌,我都会拿软布慢慢擦,擦的时候不敢快,怕擦掉木纹里藏的零碎:他刻章时专注的样子,我们看海时的午后,他笑起来弯着的眉眼。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过得好不好。或许他守着个小院,种着耐冬树,春天看花开,冬天看叶绿,还在写字画画,画本里的长门岩岛依旧鲜活;或许他也两鬓白了,翻出当年的画册和刻刀,会想起那个向他要印章的年轻战士,想起那段隔着山海的情分。
人这一辈子,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大多像海边的浪花,来了又去,连痕迹都留不下。可总有一些人和事,像这枚耐冬木印章,像岛上的耐冬树,带着韧劲扎在岁月里,任时光流转也忘不了。这印章的木纹里,藏着他的劲儿:身子单薄却挺得直,耐住岛上的孤单,把枯燥的测量做得认真;这印章握着温润,却能守住回忆的沉,不管过多少年,一摸就想起当年。只要碰着它,暖乎乎的回忆就会冒出来,像冬日里耐冬树开的花,在心底静静绽放。它提醒我,那段岛上的相遇、那份纯粹的情谊,从来都没走远。
这枚印章,刻着我的名字,刻着黄海小岛的青春,刻着跨山跨海的情谊。它是长门岩岛的礼物,是那个海军战士的礼物,是岁月给我的宝贝。每次看见它,我就想起黄海深处的岛,岛上的耐冬树,还有那个爱写字画画的潮汐测量员。这段故事藏在时光里,永远不会褪色,就像这枚印章,经了这么多年依旧温润清亮;就像他的模样,在我心里从来没模糊过一分,永远是那个站在码头、笑着挥手的蓝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