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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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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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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当年过双节

中秋节和国庆节凑一块儿的日子,我从前心里头总揣着两分盼、八分怵。盼的是能回岳父母家,头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着眼都能琢磨出那股熟悉的滋味:刚绕到岳父母家的屋后,灶间的饺子香就裹着柴火的暖意,顺着后窗飘出来,直往我鼻尖里钻。那香里还混着韭菜的鲜,是岳母总爱多放的,她总说“你就好这口,多搁点才香”。怵的是脚刚沾着家门口的青石板,行李还没往炕沿上搁稳,岳父准从地里赶回来,鞋尖沾着的晨露蹭在石板上,能看出他走得急,裤腿上还挂着两根带霜的草叶,开口就说“趁凉快,先去西泊掰两垄棒米”。语气听着没商量,眼角却偷着瞟我,怕我皱眉头。

那阵子我爹妈把口粮地给了二哥,地里的耕种收割,样样都得靠我搭手。每回节前,岳父的电话准得很,从不晚点,我从来不敢等它响到第三声,接慢了他就会问“是不是忙?”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颤,像怕惊扰了啥似的:“要是你忙,就别回了,我和你妈慢慢捯饬也能干完。可棒米真到时候了,穗子都垂了地。你妈天天往村口望,念叨着瞅瞅客车来了没,总问‘咋还没个影呢’。”挂了电话,妻子早把我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找出来叠在炕头了,袖口磨破的边她早补好,这衣裳就是留着回家干活穿的。坐一个半钟头客车往村里去,窗外的棒米地早黄透了,风一吹过叶子,能看见地里有人猫着腰掰棒米。我心里头一下就透亮了:这趟回来,想歇口气是别指望了。

双节的日头最熬人,秋老虎赖着不走,正午的日头晒得地里的土块烫脚,光脚踩上去能疼得人直蹦。都过了白露,按说该有阵凉风吹,可日头晒在背上头,像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热烙铁,烫得人直缩脖子。掰棒米都得穿长袖长裤,不然叶子能把胳膊刮得直流血。棒米叶子的边缘像磨快的小刀子,还裹着层扎人的细绒毛,扫到身上就火辣辣的,扫在胳膊上就是一道红印子。沾了汗更难熬,又疼又痒却不敢抓,一抓就破,渗出来的血珠混着汗蛰得皮肤生疼,连抬胳膊都觉得沉,像挂了块小石子儿。刚进地十分钟,汗就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干土地上 “嗖”地一下就没影了,连个湿印子都留不住。到后来,汗把褂子浸得能拧出半碗水,贴在背上先凉后黏,日头一晒就裹成层浆糊,连骨头缝都闷得发紧。想扯扯褂子透透气,手指却被汗黏在布上,得用劲才能分开,布丝还能拉出细细的响儿。

棒米秆长得比人高,叶子密得不透风,钻进去就看不见外头的天日。只有叶子“沙沙”地蹭着胳膊,声响绕在耳边,像谁贴在耳边絮叨家常,软乎乎的暖。偶尔混着远处谁家狗叫声,才让人想起外头还有别的光景。掰棒米得一手抓着秆子稳住,不然秆子晃,穗子在手里打滑;一手攥着穗子“咔嚓”往下掰,劲小了掰不下来,劲大了能把秆子拽折,穗子上的须子蹭得手心发痒,越蹭越痒,偏又不能挠,一挠满手都是细毛。掰个几十穗,拇指就酸得红肿,连攥拳头都费劲,指关节“咔咔”响,就跟生了锈的合页似的,动一下都难。得在裤子上蹭蹭汗,甩甩胳膊再接着干,不然手都抬不动,连穗子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穗子在眼前晃。

掰完棒米刨秸秆,岳父递来的小镢头,木柄磨得油亮,连他常年握着磨出的指节印都嵌在木头里,还带着掌心的热乎气。那温度顺着指缝往胳膊肘窜,比揣个暖手宝还实在,倒像握着他的手,糙糙的却踏实。刨秸秆得把镢头扎进棒米根须旁边的土里,得扎深些,不然撬不起来;往上撬时得顺着劲,才能把根整个刨出来。棒米的根须扎得深,像长在地里的爪子,劲小了只能把秆子掰断,根还埋在土里,等种小麦时还得再刨一遍,不然就是白费力气。我学着岳父的样子,一撬一拔,一套动作下来胳膊抖得不行,汗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镢把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站在旁边看着,不催也不喊,只慢悠悠说:“腰别弓太狠,顺着劲儿来,小心闪着,咱不急。”说着眼角总往我这边瞟,眼神里藏着惦记,怕我真卯着一股子劲伤了腰。他自己也拄着镢头刨地边的秸秆,刨得慢却干净,每刨一根都往旁边归拢得齐整。嘴里还絮叨,声音不高,像跟自己念叨:“得刨干净,不然拖拉机轧过去,秆子断了捆不起来,拉回家烧火都费劲。”

约好来拉庄稼的拖拉机,早就在地头候着了,轮胎上沾着别处的泥块,干得硬邦邦的,用脚踢一下还能听见响声。建国师傅老远就扯着嗓子打招呼:“叔,等着急了吧?”等棒米都搬上车,麻袋堆得老高,岳父绕着车转了一圈,伸手拍了拍麻袋,摸着里头硬邦邦的穗子,这才松了口气。又说:“卸完棒米把我家房东头那堆土粪拉上,省得空跑一趟,耽误明天种麦的事。”那粪是早从猪圈里挖出来的,用小铁车一车车推到院外头,岳父提前沤了俩月,念叨着“熟粪不烧苗,种麦子最好啦”。我们拿锨往车斗里装,锨头撞着车斗“咣当”响,震得手心发麻。得赶在链轨车来之前把粪撒地里,不然明天种麦就赶不上趟,麦种播晚了出芽就晚,来年收成就差一截,这话岳父年年挂在嘴头,像句口诀,见着人就念叨。等粪卸到一半,岳父绕着车斗转了一圈,用脚踢了踢车斗底,说:“够了,这些撒在这几亩地里,匀匀当当正好。”我们才停手,跟着拖拉机往刚腾出来的地里走。车轮子轧在地上“咯噔咯噔” 响,车斗里的棒米穗子偶尔掉下来一个,岳父准得下车捡,哪怕穗子摔得散了架,也得捡起来,说“回家还能喂鸡鸭,别浪费啦”,连地上的粒儿都舍不得丢,说“一颗也是辛苦种的”。

撒完粪,天就擦黑了。西边的天染成了橘红色,映着地里刚撒开的粪,倒显出几分说不出的惬意。建国师傅说:“我听开链轨车的国庆说,他明天吃了朝饭来这泊,你们就不用起大早。”岳父点点头,站在地里没动,脚边蹭了点粪渣也不在意,用脚碾了碾,说:“等链轨车耕完地,就种麦。”回家的路上,灶屋里炒辣椒的味先飘了过来,油香裹着辣子的鲜,勾得肚子咕咕叫,连脚步都不自觉快了些。月亮挂在树上,银闪闪的光儿落在院里晒的棒米穗子上,穗子上的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风一吹,须毛飘起来,落在地上还会打个滚儿。吃饭时,岳父往我杯子里倒酒,让我尝尝他今年种的辣椒辣不辣,说“吃辣椒开胃”。他还说:“明天我先盯着链轨车把地耕完,再跟你们一起去拔花生。今儿早点睡,养足力气。”说着又往我碗里添了勺棒米粥,粥上飘着层米油,黄澄澄的,喝着喷香,咽下去连心口窝都热乎,那热乎气能从喉咙暖到肚子里,连浑身都松快了。

撒完粪歇了一宿,第二天天刚亮就去拔花生。这活比掰棒米更熬人:地湿得跟刚浇过似的,脚一踩就陷个小坑,拔脚都得使劲,拔出来还带着一大块泥。花生倒能直接拔,可就得实打实撅着腚弓着腰,像只大虾米,腰杆都快贴着地了。双手攥紧花生秧的根须,往起拽时得顺着劲,不然蔓一断,花生还埋在土里,得用手指头抠,指甲缝里全塞满了泥,抠得指尖生疼,连指甲盖都磨得发白发软,按一下还疼,像扎了根小刺。一拔就是几个来回,腰都累得直不起来,得用手捶捶才敢动,捶的时候能听见腰“咔咔”响,就跟锈住的铁块似的,闷沉沉的。拔完了还得“嘚搜”几下,攥着蔓子,手腕用劲抖,胳膊来回甩,把黏在根须和花生壳上的泥抖干净。抖不干净的话,装车时又沉还占地方,回家还得再抖一遍,纯纯粹粹白费力气。可别以为这活轻快,真干起来才知道难:左甩右甩几十下,手腕酸得抬不起来,泥块溅得脸上、褂子上全是,活脱脱像刚从泥坑里爬出来,连头发丝上都挂着泥点。偶尔有没抖干净的泥疙瘩,岳父把地耕完过来看见了,接过花生蔓子,手腕轻轻一颠腾,泥块“簌簌”就掉下来了,比我抖得干净还省力。他说:“抖干净了好装车,不然拉回家还得倒腾一遍,白受一回累。你年轻,别跟这泥疙瘩死较劲。”他的手糙得全是老茧,指节又粗又大,掌心里还沾着点泥,可做这活却稳得很,像握着件用惯了的老物件,熟门熟路的。我盯着他这双糙得硌手的手看,忽然心里一热:这“嘚搜”的小动作,比城里超市里的山珍海味还让人踏实,那是过日子的劲,是不糟践东西的老本分,是老辈人刻在骨子里的实在。

最怕的就是双节下雨。有一年,刚拔了一半花生,夜里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缠缠绵绵下了整整一天一宿。夜里静得很,就墙根下的蛐蛐在叫,混着雨声滴答滴答敲在房檐的瓦片上,“滴答、滴答”,一下下落在耳朵里,格外清楚,像敲在人的心尖上,慌得人没底。我翻来覆去没睡安稳,脑子里净是地里的花生,琢磨着芽子会不会窜得老长。迷迷糊糊间还能听见岳父在隔壁屋咳嗽,一声接一声,没个歇气的时候;偶尔还听见他起来喝水的动静,杯子碰着桌子“当啷”响。第二天雨还是没停,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往花生地里奔。一进地就傻了眼:好些花生都冒出芽子了。岳母蹲在地里,捡起颗发芽的花生,眼圈红得发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发颤:“这可咋整,这大半年的力气都白费了。”岳父没吭声,蹲在旁边摸了摸地里的土,土湿得黏手,甩都甩不掉,他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蚊子。站起身时,膝盖上沾了一圈泥,他拍了拍手上的土,说:“穿雨衣,抢收,能抢多少是多少,总比全瞎了强些。”说着就往家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裤脚在田埂上蹭得满是泥,甩都甩不掉,走一步还往下掉泥渣,砸在地上“噗噗”响。家里的雨衣是老式的,塑料面料又厚又硬,穿在身上闷得不透气。胶鞋早陷在泥里拔不出来,索性光着脚往泥里踩,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每走一步都得使劲拔脚,拔出来时能裹起一大块泥,溅得裤腿上满是泥。“嘚搜”的时候,泥被雨水泡得发黏,黏在花生壳上甩不掉,得用手一点点抠,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抢收到天黑,装了满满两麻袋没发芽的花生,可每个人都淋得透湿,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回家的路上,岳父推着车走在前面,车袢勒得他肩膀通红。他还回头说:“没白忙活这一场,这些够打半桶油了。”可我看见他眼角的红血丝,看见他走几步就悄悄往腰上揉两把,揉的时候腰往侧歪一下,快得像怕人看见,接着又直起来。那一下歪腰,看得我心里发酸: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疼,那是他和岳母从开春到秋收,盼了大半年的收成啊,咋能不心疼呢?

歇口气的时候,我坐在田埂上,看着满手的泥和汗。汗珠子啪嗒啪嗒滴进泥里,混在一块儿成了黑泥点,风一吹,裂出一道道小口子,疼得钻心尖儿。忽然想起单位的同事:他们双节要么去山里玩,朋友圈里全是青山绿水的照片,配着“岁月静好”的话儿,底下还一堆人点赞,热热闹闹的;要么窝在家里歇着,晒的饭菜冒着热气儿,鱼啊肉啊摆了满满一桌,看着就馋人,光看照片都觉得香。我呢?手上沾着粪味和泥味,洗三遍还能闻着;褂子上全是汗碱印子,黄一块白一块的,像张花地图。连洗个干净脸都得等晚上烧点热水,家里的水壶还得在灶上坐老半天才能开,水开了还得晾一会儿,急不得。有时候真羡慕他们,可转头看见岳母在地里拾掇漏下的棒米穗子,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捡着一个就往篮子里放,生怕漏了一个;岳父在旁边捆秸秆,捆得齐齐整整的,用绳子勒紧时得用牙咬着绳头,还不忘把散了的绳头塞进捆里,怕松了,回头搬着费劲。我忽然觉得,这羡慕压根没用:老两口养我妻子小,把她从丁点大的小娃娃拉扯大,现在轮到我们帮他们老了,这点累算个啥?比起他们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累,我这点忙根本不算啥,连九牛一毛都够不上。

如今,老人们都不在了。双节再也不用回老家掰棒米、拔花生、拉粪种麦子了。城里的双节热闹得很,街上挂着红灯笼,一串连着一串,亮得晃人眼睛,晚上还会闪,红光照得人眼睛疼;超市里摆满了月饼和水果,包装得花里胡哨的,盒子反倒比里头的月饼还值钱,拆开一层又一层,里头就那么几个,倒没了过节的实在味儿。可我总觉得少了点啥:少了大门口老两口踮着脚尖盼客车的身影,少了棒米地里晒得发烫的汗珠子儿,少了扬粪时的土腥气……原来当年那些裹着汗、沾着泥和粪的累日子,从来都不是耽误过节。是老人们在,是为他们搭把手的那份牵挂在,是一家人凑一块儿干农活的热乎气在,才是真真正正落在日子里的“过节”滋味。不是吃多好,也不是玩多好,是知道有人在等你回家,是知道自己能为家里出份力,是一家人在一块儿,就算再累,浑身也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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