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手机响了,是烟台市文友杨强邀我加入烟台市散文学会的消息。我早知道他在多个散文微信群里特别活跃,他不光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还是烟台市作家协会理事、烟台市散文学会微刊编委、福山区作家协会党支部书记兼副主席,更久闻他待人热络、总爱帮文友的好口碑。可我总觉得,自己加入了中国散文学会和山东省写作学会,没必要再添个市级学会的身份。这一犹豫,手在对话框敲下“谢谢杨老师,我……”,顿了两秒,终究抵不过那份隔着屏幕都能透过来的实在劲儿,一转念头就应了他的邀约。《胶东散文》《烟台散文》是烟台市的两朵文学红花,正值她们开得鲜艳旺盛之时,我结识并加入了她们的行列。说起烟台,我对这座城的惦念早扎了根,就等一个恰巧的机会,便能从心底破土冒芽。
后来我才明白了,有些遇见从来不是偶然撞上。原是早把一座城的山海风光、人文底蕴都揣进了心里,默默等着某个日子,那扇盼了许久的门,自会轻轻推开。烟台于我,就是杨强那声邀约撞开的门。门后藏着的,是黄海浪涛裹着的温润诗意,是胶东人骨子里焐得发烫的赤诚,还有字里行间藏着的深厚缘分。这份缘分,其实已在时光里等了我好些年。而这,就是我与烟台最早的牵绊。
还没正经提笔写散文的那些年,我曾在杂七杂八的信息里,捞到一捧带着温度的“沙粒”,那正是《烟台散文》推送的文章。好文字总带着一方水土的魂儿,烟台文人的笔墨更是这样。他们把海风的温柔、街巷的温暖、胶东人的质朴和实在,都仔细地揉进到字里行间,让每个字符都沾上了烟台的气息。读着读着,眼前像铺开了烟台的街巷,巷尾包子铺的热气似能飘进鼻孔里。那时候我没踏过烟台的土地,心却早和这座城结了不解之缘。那也是我与烟台最早的遇见,隔着薄薄一张纸,反倒比真见了面还亲近。
后来,我的散文陆续登在一些报刊上,认识的“散文人”渐渐多了,心里总觉得跟他们隔着层说不明白的疙瘩。有的圈子,聚过一次餐就没了下文,微信群最后一条消息停在半年前;有的圈子,始终笼着层生分的薄纱,新人发了稿子,评论区要么空空荡荡,要么只有几个敷衍的点赞。可明明都是胶东人,一块儿沐着胶东海风,我从没在别的圈子里,遇见过烟台文友这般纯粹的热乎气。那些圈子里的小家子气,反倒更衬得烟台文友的温厚,让人越发念想。
真正摸到烟台的温度,是那年秋天去牟平的时候。《胶东散文》的焦红军主编邀我参加“大散文研讨会”,车子刚过牟平的界碑,裹着草木清润气的风就漫了过来,瞬间把旅途的燥热扫得一干二净。沿途的浮躁像被这风悄悄抽走,只剩下山海间的澄澈清透。心底的焦躁也跟着慢慢散了,只剩清爽的风绕着车窗转,把满心的惬意都送进来。窗外的树长得肆意舒展,枝叶在风里轻摇,细碎的光影在车窗上跳着舞,鲜活得像要从玻璃外蹦进来。
我们先去了一间藏在巷弄里的文化小屋。刚推开门,焦主编爽朗的笑声就先拥入耳朵,比屋里的光线还先暖到心里。他快步迎上来握手,手掌结实有力,掌心带着温度,握得格外实在,像要把这些年没说出口的期待与热情,都从掌心传给我:“早盼着你们来了!”茶几上摆着热茶,杯沿还泛着温润的光;院子角落的月季开得正艳,风一吹,浓郁的花香就裹着人转,让人醉在其中。来的文友大多是烟台本地人,既有鬓角染霜、精神头十足的长者,也有朝气蓬勃的三十来岁青年,他们见了我,都笑着上前拉着我搭话。没人问“你从哪来”,只热情地问“最近忙不忙”“路上堵没堵”。那份没掺一点假的热乎气,像见了多年没见的自家人,让我原先揣着的那点拘谨,眨眼间就化了。这趟牟平之行,我才算真的遇见烟台,遇见它待人掏心掏肺的真诚。
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我就跟烟台错过了一次。那年我从部队退伍,揣着航海技术证书,满心憧憬想在地方上干出个模样,偏偏赶上行政区划调整,威海从烟台分出去,成了地级市。当时的威海处处是刚起步的样子,我跑遍了所有跟船艇沾边的单位,都因为“暂时不招人”碰了壁,浑身力气没了用武之地,只剩满心的失落。
后来听人说烟台海运公司正缺我这样懂航海的人,我攥着简历往烟台赶,可到头来就因为户口非烟台管辖,一次次都落空了。我只觉得满心可惜,连吹过脸颊的风都觉得冰凉。我揣着满肚子的失落回了家,却没料到,田埂上的日头与泥土,竟成了后来写作的养分。那几年在田埂上晒着太阳,脚踩着泥土、手抚着麦浪,尝遍了胶东农耕日子里最本真的辛苦。那时我还不懂,这份贴着土地的经历,原来早为后来写作埋下了伏笔。就是那些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日子:露水打湿裤脚,走在田埂上能听见“沙沙”声;麦场上抡着木锨翻晒麦子,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汗珠从额头滚到下巴,砸在晒得发烫的地上,能听见“嗒”的一声轻响。这些看着再普通不过的经历,后来都成了我写作最坚实的根基。
那时候的我,累了就蹲在田埂上,总忍不住往烟台的方向望,盼着能有缕海风吹过来,捎些远方用人的气息。于是,心里的委屈与失落像野草似的,长了一茬又一茬,可每次弯腰除草、手碰到地时,泥土带来的踏实感,又会慢慢把那些负面情绪磨淡。如今回头看,那次错过哪算什么遗憾?它不过是让我换了种方式,摸到了烟台的脉搏。田埂上的辛辛苦苦,不也是胶东大地最本真的底色吗?这样想来,那次错过又何尝不是一段特别的缘分。要是当年真去了烟台干航海,说不定就错过了这份扎根土地的体悟,也就写不出后来那些带着胶东泥土气的文字了。
真正让我的文字融进烟台,是加入“烟台市散文学会微信群”之后。杨强把我写的《老师,您好吗?》推荐给《烟台散文》主编,才过两天,群里就热闹起来。文友陈红花最先留言,还把文章转发朋友圈:“莫忘恩师,这字里行间的熨帖,足够焐热每个人的心!”有人特意写了长评,还把文中“有些惦念不用挂在嘴边,想起时心里温,笔下字真,就够了”摘录出来,后面跟着三个亮闪闪的大拇指表情,仿佛隔着屏幕说“这话我也想说,说得太到位了”。邓兆文副主编的阅评透着胶东人特有的实在劲儿:“老师的模样借着文字活了过来,作者的成长里,藏着好老师的光。徐老师加油,好文!”末尾的大拇指表情像颗小太阳,裹着融融暖意,格外有劲儿。文友樱子也说:“能遇上这样的恩师,还能写出这么熨帖的文章,真是太幸福了。”这话像团炭火,一下子暖到心里,眼眶竟忍不住热了。
爱文字的人,最懂什么是真诚。他们从不过问我是不是烟台人,只在意文字里有没有掏心窝子的热忱。那个微信群,就像冬天里农家的炕头,温乎乎的还亲切,每条评点、每句鼓励都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温软,让人忍不住想多待些时候。原来烟台的包容,不只是牟平清爽的风、黄海奔涌的浪,更藏在这群真正热爱文字的人心里。也是在这里,我才算真的遇见了文字该有的温度,不掺半分功利,只守着一颗真心。
在跟《胶东散文》相伴的日子里,焦红军主编帮我最多,也让我真的读懂了胶东的“文魂”。他见我总爱写身边的小事,文字里虽有温度却少了些开阔,便特意通过微信跟我说:“小散文写情,大散文写魂。不重大之名头,不重有形无形之关索,重在写作者思想上的见解独到,文章气韵恢宏,艺术的翻陈出新上。你不妨把当兵时的经历、在农村干活的日子,再掺上威海的山海、胶东的风土人情,这样笔下的天地就宽阔了。这些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回忆,更是一代人的岁月印记,能让更多胶东人记起自己的根在哪儿。”
我照着他的话试着动笔,才发现先前的文字总困在“小事”里,如今像打开了新的窗口。写海上日出时,就想起老家麦收时的朝阳,一个壮阔磅礴,裹着大海的咸腥;一个温得烫人,沾着麦秆的清香。写军营里的严纪律时,就对比村里的老规矩,一个严肃规整,藏着军人的担当;一个质朴暖心,透着乡亲的实在。真动笔写起来,倒像堵了许久的泉眼忽然通了,字儿就顺着笔杆直格往外冒,田埂上的露水、大海上的浪花、老辈人的叮嘱,不再是零散的片段,倒成了勾连胶东山海与人情的丝线。后来写《开在心中的月季花》时,我特意把焦主编小院里的月季写了进去,落笔时总觉得,那些月季花瓣的香,正从文字里缓缓飘出来,落在心里,温乎乎的。
还有耿铭伟编辑,他在《今日牟平》副刊上班。起初我们没什么交集,我在报纸电子版的留言栏里说:“我是威海的徐承彬,想加副刊编辑的微信,这是我的手机号。”没承想他很快就加了我好友,消息框里跳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徐老师,欢迎您投稿!”往后的日子里,他总跟我说:“你的文字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泥土气,读着特别亲。”这话比任何赞美都管用,后来再提笔,我腰杆挺得更直了。就算从没见过面,我也能确定他和烟台的其他人一样,待人谦和真诚,只凭着文字认人。
如今我偶尔往烟台去,每次都像走亲戚似的亲切自在。和焦主编坐在小院里聊写作,听他讲全真教的过往。马钰的脚印早印在青灰色的山石上,古老道观的飞檐总藏在缥缈的云雾里,老辈人流传的传说,顺着山间的风轻轻漾着。阳光透过月季的叶缝,落在茶碗里晃着,涟漪一圈圈漾到碗边,仿佛把昆嵛山的清泉、烟台的阳光,都一块儿盛进了这碗茶里。去养马岛看海时,我就找个地方坐下,风里满是大海的清鲜气,望着渔船缓缓靠岸,忽然想起当年攥着简历在烟台街头打转的样子。如今风里的凉意早散了,只剩满心的踏实,心里头也敞亮得没边儿。
我总想起第一次去牟平的模样。那时的烟台,于我不过是地图上的“邻城”,是个有点陌生的名字;如今的牟平,早已成了我心中的“熟地”,每逢聊起散文,就忍不住提到它。有人说,好地方总能让你笃定往后的路。烟台就是这样的地方,它凭着山海间的温软、文字里的妥帖,给了我写作的根;而我,也把心里的温、眼里的真,悄悄写进了作品里。牟平那座小院里的那丛月季,就是我遇见这份美好的最好入口,如今早已在我心里,开出了一片绚烂的花。
多年后,若是有人读起这些文字,忽然想起烟台的某一缕风、某一朵花,甚至忍不住提笔,写下自己的胶东故事,那才是我与烟台这场遇见最熨帖、最圆满的结局。就像每次想起那年在焦主编小院闻到的月季香,连回忆里的风都带着那股甜香,缠在心头,许久都散不了。(原载于《烟台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