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乡人从哪来的,谁也不知道。至于其他什么,更是无处得知。只知道他是赤着脚,赶着月光,走来的。
那雨云恰恰退去,不再遮挡月光,月光下的村庄是潮湿的。外乡人就这样走进了这个世界,这个被芦荡与流水包裹的世界。那时,外乡人的眼中映着从未有过的宁静,失声的村落弥补一般将一切都浇注在了色彩上,再又柔和着睡去了。
他的双脚踏在青石板上。人们都睡了,狗儿和鸡鸭也睡了,同村庄一样。只有他和月亮醒着。醒着的外乡人兜兜转转,最后,在一棵大榕树下,倚着石碾坐下了,他看看月,然后合上眼,在脑中绘制着它的模样……于是,只有月亮还醒着了。清冷的月光辅在村庄里,辅在外乡人的身上,抚着这个被日光惊醒的世界安然睡去。夜间的风拂过芦苇丛,流穿在村庄的每个巷道里。这个村庄乘在这片土地上,它的名字同它所在的这片土地一样:芦花荡。它和芦苇一齐荡漾着,扎根在这儿,淋浴着这儿的雨雪,多年来不曾变动。
而芦花荡的月,在那时,外乡人是第一次见,可它早已望见了他,直至如今他望见自己,直至以后他不再望它。
外乡人终是留下来了,在他第一次感受到的芦花荡的晨雾中,在芦花荡的人好奇而不解的目光下,外乡人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用从未劳动过的手,同这儿的人们一起劳动着;他用截然不同的口音,将外面那些截然不同的故事,向这儿的人们讲述着。
芦花荡的人们从未想过会有人舍下一切,与他们唯愿脱身的土地相处着。可外乡人就是这样做了,于是这片土地上多了一只别样的鸟儿,这只鸟儿不愿离开,因为他爱上了这儿的月。
2
即使新稻收了两番,外乡人见了两回芦花荡的落叶,却论谁也不晓得外乡人是怎个名姓,于是人们都外乡人地叫着。
这样的一个外乡人,是没什么人同他来往的,只除却一人。
滩头的望远十九岁,是个“浪”的主儿。他不是别的甚么浪,他的浪更要说是闯。自小时起,他便站在软泥滩上,拎着长竿宣布“要顺着大河,揽到大城里去。”倒是母亲一顿打,说大河向着江,向着海,“城里就免了,农家孩儿,担不起。”
但望远注定是要去闯一闯的,这个想法积压了很久,母亲不允,他是没辙的。
不过去不了,倒是来了一个。望远总拉着外乡人,教他做农,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例如有种大船是专门跨海运东西的,有几十个茅草房长,十几个茅草房高;还有种地方养鱼,鱼苗是人工培养的,比大河里的鱼大几倍。
“城里什么东西都大么?”
“也不是,城里的天就很小,月亮也小,照的人都变小了。”这话后,望远捏着根稻草,想了一下。
“芦花荡的天地大,但是房子小,鱼小,人的肚儿也小。”
外乡人乐了,王望远也把自己逗乐了。
望远是没念过书的人,他只去了一年学校,会写几个字。家里穷才出文盲,这话是不假的。但望远在外乡人这儿念上书了,这个外乡人令他佩服,因为这个外乡人除了农活啥都会。会画画,会写文章,会唱城里悠扬的歌。当然,他还不会捉鱼,不会爬树,不会捉蝈蝈。不过会那些的人是不用会这些的,会这些的倒也不必会那些。
但人们只会去学自己不会的,人们喜欢的也大多是不会的。
3
而对于没见过的,更是一番光景。
外乡人就没见过与他所知不同的乡下的相媒。
是一天干活到傍晚,原是望远要他去家里做客,但两人进门却见着一个婶子。听到这是媒人后,外乡人便觉新奇地听了会,再就要了口水,走了。望远也想走。
虽按乡下来说,望远确实到了该谈婚的年纪,可恰恰他不愿。那次媒相了不久,望远便抛了一句话跑了。
“就是婚我也不婚乡下的,这地儿可大,但可小了。”
最后,只留母亲和媒人在那面面相觑,只得不了了之。
有人觉得望远是被外乡人带坏了,有人却觉得是带好了。不管怎样,望远是不论的。他只欢喜那个世界,所以他便与那个世界的人交谈。
出家门后,望远在大榕树下找到了外乡人。同往常一样,他在画着月。西边的太阳未落,引出一只圆月当头,借余晖画的月是另一样的明日。
望远不知说什么,只在一旁看着。过了许久,外乡人说:“我们那儿,不是这样的。”
“我们那儿是人们自己相人,不用媒人的,我们找自己爱的人,不一定结婚。而且,可不会这么早。”
望远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随着这话,他生出个问题。
“哎,那你爱谁?”
“我啊,我不爱谁。”
“不爱谁么?”望远扯根草在手上绕啊绕,“嗯,我也不爱谁,”他又看了看那纸上的月,“那你爱月么?”
外乡人一时不言,而后再说,“或许是,我是爱我的追求。”
“这样?”望远知道了,人可以不爱人,人可以爱月,爱追求。如此,他便也是了,他也爱自己的追求。那么,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外乡人,自己则是个与众不同的芦花荡人。
外乡人并不知道自己令望远错会了。当然,这是不必知道的,也无需纠正的。
4
而那一日,是望远最后一次见外乡人画月。
外乡人画的月是极好的。怎么好?水浸了夜,湿了月华,这般的好。这么好的月,在天上也在纸上,画这么好的月,外乡人一向不会中途歇息,但那日却使不得外乡人下笔。
末了外乡人把笔一掷,天上一只月缺了纸上半只月,不圆不满,徒然的挂着,好不落寞。
在外乡人收起这张落寞回去后,望远也踌躇着回了家。此后的日子依旧是这样那样,唯独少了两只月。
外乡人为什么不画月了?望远不知道。等望远知道时,那两只月已然不见。
但望远却知道,城里的火车就要修到芦花荡来了,它要修在众多田地之间,两侧伴着油菜花、向日葵。于芦花荡的人们来说是好事,于望远来说是顶好的事。芦花荡的人每天除了劳作聊家常外,还会交谈着问着:要修了么?快了吧。在哪修呢?东村口吧。长什么样呀?一节一节很长呢。
芦花荡的人这样盼着。他们知道他们会看到铁路一路延长,像贯穿大地的长蛇蜿蜒着向远方去。
当望远同他人一齐预见时,却不见了外乡人。那在一个黄昏,外乡人不在田野中,不在大榕树下,不在屋子里。哪儿都不在,同他的一张张月一起,同他的纸笔一起,全然不见了。
直到望远找到了大河边,那纸笔静静的在芦苇丛旁默然。包着一张张月的布半开着,最面上一张的色彩是新的。
那是之前那半张月,如今它已被补齐了。它似乎同其他月不一样,它是望远从未见过的一只月。
忽然一阵风吹过,把那些月全都吹起,散落在各处。于是芦苇丛里长了几只月,大河里漂着几只月,天上舞着几只月。还有望远手里,捧着一只月。
外乡人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至于其他什么,更是无处得知。只知道他是空着身,赶着月光,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