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面是一块等待种子的,蓝色的田。
一只凫的胸骨,以最小的阻力
将它划开。一部分波纹
递给岸,存档于枯草;另一部分
在它身后,无声地,愈合为无。
它不屑于飞翔。它唯一的航道
在可见与不可见的交界。
用橘色的蹼,拨开一层水面的尘埃,
像拨开,一部遗忘的家谱。
它在打捞的,是比倒影更重的锈。
每一次潜入,都像用喙
去试探深渊那紧闭的锁孔。
我们只看见它浮起,抖落几滴阳光,
像一个从不谈论湖底的,归来者。
二
雨后,那不是星星。是被遗弃的轮轴
在泥土的宽恕里,压出的一枚
积水的瞳孔。它仰望,用一种浑浊
模拟一种,不再属于我们的天空。
我曾赤脚踩进去。那凉意,是父亲
远去的自行车,最后一声吱嘎的冷却。
炊烟比地平线更早散尽,
留下一种,比雾更呛人的空。
如今,柏油路以法官的墨色
覆盖了所有泥泞的辩词。
只剩下这湖。一枚巨大的,永远
无法干透的辙印,盛放着
一个女子的追赶,和整个时代的,徒劳。
三
那金属滑梯,有着一张脸的弧度。
孩子们的尖叫,瀑布一样,
从它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鼻梁滑下。
一群麻雀,在神的脸上
筑巢。落下
羽毛和草屑。
这张脸,在地下一千米的寂静里。
或者,就在草坪根系的缠绕下,
用一对绝对的虚空,感受着
每一双球鞋落地的,轻微的地震。
广场舞的音箱,把震动,钻进它的耳蜗,
解析为一种陌生的、混乱的祭祀。
它无言。它见过太阳神鸟,如何用十二道
熔化的金,将天空,烫出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黎明。
四
他们叫它“扒皮草”,这名字
带着一种乡野的酷刑。
它专从水泥的裂缝,从花岗岩的齿间
长出,绿色的,不合时宜的指甲。
园丁的钢剪是它的磨刀石。
除草剂是它劣质的酒。
它熟悉失败,熟悉被连根拔起时
根须与大地,那一声最终的,决裂的嘶喊。
但春天总会来。总有一截被遗忘的白骨
在腐殖土里,重新拱出
绿色的骨刃。
它是这公园所有工整的抒情里,
一句,无法涂改的,坚硬的愤怒。
五
灯光就位。湖,凝成一块静止的墨。
所有白日的倒影,都已自行离岸。
此刻登船的,是那些更轻的——
一个中断的眼神,一句风化的誓言。
树的影子,弯下腰,在水里
打捞一件比自身更重的心事。
远处高楼的窗,像一口口倒悬的、枯井,
每一扇,都囚着一小节拒绝结冰的、内陆的河。
我沿湖走。一个迟到的水手,
寻找那艘并不存在的船。父亲的咳嗽
从水底传来,被水草缠住。
这夜航,渡我,也渡我体内
那些比骨头,更长久的幻觉。
六
我心中,年少提前抵达的霜。
我肺叶里青铜的锈。
每吸入一口此地的潮润,喉头
就尝到一丝,陈年的腥甜。
我身体里,也有一条泥泞的小路。
潮湿,黏脚,通向一个
名叫“从前”的废墟。
那里的井,已然干涸,
月光,却依旧像新汲的铁水。
而我,走在金雁湖平坦的步道上。
一个叛徒。用陌生的、干净的鞋底
碾过故乡的黄昏。
那个追赶炊烟的少女——
就还给那片,如今被郁金香的火
彻底烧光的,油菜田。
2025.6广汉金雁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