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声音,一生只向你呼喊一次。你听见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邮件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抵达。
不能算抵达。它只是在屏幕右下角,作为一个瞬时事件发生了。短暂地改变了几个像素点的发光状态,旋即恢复绝对的黑暗。如同一颗尚未被命名的星体,在被观测到的瞬间就已坍缩为不可见的奇点。
它无意惊扰。可在我栖身的这口井里——国家天文台FAST射电望远镜阵列主控楼,地下七十米——寂静本身就是一种高分贝的持续尖叫。任何对这种尖叫的扰动,都无异于一场无声的爆炸。
我叫陈星。我的工作,是聆听。用一口直径五百米的、锅一样的望远镜,监听宇宙。
那不是办公室。是洞穴。是茧。恒温二十二摄氏度,恒湿百分之五十,空气永远是经过三层过滤后再循环的味道。一种混合了IBM服务器散热风扇排出的热风、陈年电缆塑料外皮的挥发物、以及高压设备电离出的微量臭氧的、干燥到能刮伤鼻粘膜的金属气味。这里没有天空,只有一排排匀速闪烁的绿色指示灯,是矩阵服务器的呼吸。它们组成一片永恒、冰冷、秩序井然的星海,是我用以替换真实星空的廉价代偿品。白日与黑夜在此地失去任何物理意义,只有值班表上冰冷的Unix时间戳,标记着我生命被消耗的刻度。
我在这里,已经七年了。
交接班的同事早已离开。但我依然能“听”见他们残留在空气里的“噪音”——小李在抱怨他那个刚上小学的儿子,为了摇上一个西城区的重点小学号,夫妻俩差点去办了假离婚,最后还是没摇上,他老婆为此已经跟他冷战了一个星期;钱教授在为下一个五年计划的经费,和隔壁高能物理组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的显示器上,他说他们那个对撞机就是个无底洞,而我们的搜寻计划,才是真正关系到人类文明终极未来的事业。
这些声音,连同中央空调系统低沉到几近次声波的嗡鸣,构成了我工作的背景辐射。我早已学会将它们自动过滤,像在程序里加上一行“if noise > threshold, then ignore”的指令一样,毫不费力。我的世界,必须是绝对纯净的。纯净到只剩下宇宙本身。
我的工作,具体说,是在“中国天眼”每二十四小时接收到的、以PB为单位计算的射电数据里,寻找一个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的、智慧生命发出的窄带信号。同事们开我玩笑,说我是宇宙的抄报员,地球的守夜人。这些是客气话,是知识分子式的、包裹着糖衣的怜悯。真实情况是,我像一个在无穷无尽的沙暴中,试图用镊子夹住某一粒特定沙尘的疯子。风吹了七年,我满身沙土,两手空空。
我找到过脉冲星规律到如同节拍器的呻吟,捕捉过快速射电暴短暂得不足一毫秒的尖叫,也描绘过星际羟基分子谱线幽微的呼吸。它们是宇宙的生理反应,壮丽、磅礴、充满了数学之美。但它们属于自然。它们不是“它”。
不是那句我想听到的,来自另一个文明的、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你好”。
邮件来自台长办公室。标题像一节被外力敲断的骨头:《关于“地外文明搜寻计划”三期项目评估的预通知》。正文更短,没有赘言,每个字都是冰,难道是为了节省服务器的存储空间。核心意思是,项目连续七年无突破性进展,经费承压严重,院里建议我尽快准备结题报告,或者,将研究方向并入更具“产出性”的课题组,比如脉冲星计时阵或者星际介质研究。
“产出性”。这个词像一枚无菌的金属针头,精准地刺入我的视网膜。我关掉邮件,屏幕上只剩下频谱分析仪的数据瀑布,一片白噪音,是宇宙大爆炸后残留的体温,均匀,冷漠,一百三十八亿年不曾真正冷却。这片我看了七年的“雪花”,此刻忽然呈现出一种具体的、属于人间的嘲弄。
我向后靠在赫曼·米勒工学椅上,它发出的吱呀声,经过特殊声学材料装修的墙壁数次反射,听起来比宇宙的任何声音都更显疲惫。七年,两千五百五十五个夜晚,不多不少。我用这些宇宙噪音,砌成了一座墙。一座密不透风的墙,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关在里面。把她,挡在了外面。
墙,现在好像要塌了。
桌角那只马克杯,是林柒澜留下的。一个数据采集点。杯壁内侧,一圈氧化后的茶渍,色谱稳定,分层清晰,像一组记录热力学衰减过程的沉积样本。它证明某个热源曾在此处规律性存在,后被移除。茶,或者咖啡?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偏爱的那种伯爵茶,其佛手柑的挥发性芳香烃,对我而言,是一种可测量的嗅觉干扰。她说那味道像英国的雾。我说我的仪器只认信号,不认雾。
她离开那天,也是一个凌晨,和今天一样。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告别。她只是沉默地把这只属于她的杯子,从她那张早已空置的书桌,平移至我的工作台,放在我一伸右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一个简单的矢量操作,没有附加任何声音或文本信息。但我现在才意识到,它不是提醒。它是一个残留物,宛如宇宙背景辐射,证明某个大爆炸事件曾经发生过。
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五年前,她兴冲冲地拿着两张小剧场的话剧票,是她喜欢的一个先锋导演的作品。票根被她捏得有些潮湿。她说,陈星,我们去看戏吧,就在人艺,很近。我当时正盯着一段来自武仙座的疑似信号,头也没抬,下意识地用信噪比的理论分析舞台的声场设计:“那种小剧场,声学结构肯定很差,混响时间太长,台词的清晰度绝对达不到高保真要求。”她举着那两张票,站在我身后,很久没说话。等我终于从数据里抬起头,她已经走了,票被她撕成了碎片,扔在垃圾桶里,宛如两只死去的白色蝴蝶。
还有一次,我无意中撞见她在阳台上摆弄一套我不认识的设备,一台老旧的短波电台,几根长短不一的铜线。她正戴着耳机,专注地拧着旋钮,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她自己的光亮。我走过去,看了一眼她笔记本上记录的呼号和频率,轻蔑地笑了:“还在玩这个?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真正的通讯,应该去监听宇宙,而不是地球上这些无意义的喋喋不休。”她脸上的光,瞬间就熄灭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拔掉了电源,用一块布把那台电台盖了起来,如同在掩盖一具尸体。
她曾对我说,陈星,你不是在寻找外星人,你是在逃避地球人。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我记得,我记得我指着屏幕上一段稍纵即逝的信号尖峰,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几乎要颤抖的亢奋语气对她说:看,这可能是一次伽马射线暴的余晖,距离我们十三亿光年。这意味着,当这个信号发出时,地球上连三叶虫都还没进化出来。你不觉得,这比我们之间那些关于谁该去交物业费的争吵,重要得多吗?
她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被陈列在博物馆玻璃柜里的、贴着“早期智人”标签的头骨化石。充满了研究价值,但早已死亡。
后来,她走了。我甚至不记得门被关上的声音,不记得那声音的频率和分贝。我全部的感官,都浸泡在对那段信号的数据分析里。那段信号,后来被证明,只是一颗新发射的GPS卫星在进行轨道校准时,发出的、平庸至极的人造干扰。
我们的七年,也成了一次干扰。被我亲手屏蔽掉了。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L波段巡天星图,我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在上面标记出所有可疑信号的来源天区。红的、蓝的、黄的,像一片无法痊愈的皮肤病。星图右下角,贴着一张边缘已经起毛、颜色像被阳光过度暴晒过的黄色便利贴。
“饭在锅里,记得吃。——澜”
字迹已经有些褪色,那是被时间稀释的墨。我伸出手,指尖悬在那个“澜”字上方,不敢碰触。那张不足一克的纸片,此刻却有行星般的质量,引力巨大,拖拽着我所有的回忆,让它们在我颅内坍缩成一个密度无限大的奇点。
她的脸呢?我想不起来了。真他妈的想不起来了。我能想起来的,只是这只杯子,这张字条,和她离开时那个沉默的、被门框切割的背影。她被我的宇宙,磨损成了一件件冰冷的证物。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了,尖锐,短促,像某种啮齿动物在啃食电缆时发出的垂死尖叫。是设备科的老王。
“陈星,还没走?”他的声音隔着电流,带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和松香焊锡混合的味道。
“没。有事?”
“有屁大个事。就是库房要清一批旧东西,按规定,有些得项目负责人签字销毁。你那项目下面,好像也挂着一箱,四五年前的了。你要不要过来最后看一眼?”
“什么东西?”我不耐烦地问。我的大脑还在处理那封邮件带来的高能冲击,无法分出多余的算力。
“鬼知道。档案上写的是‘临时信号源申请附件及测试记录’。好像有个叫林柒澜的,是不是你以前那个……嗨,反正你过来签个字就行,不然我们不好处理。”
林柒澜。这个名字从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人嘴里说出来,像一枚射入真空的子弹,没有声音,却带着巨大的动能,精准地击中了我。
“我马上过去。”我说。
地下储藏室的空气,是一种混合着纸张腐朽、金属氧化和时间霉变的固态气味。我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一排排冰冷的金属货架,像某种史前巨兽裸露的、锈迹斑斑的肋骨。这里存放着天文台几十年来的“死亡”。所有被淘汰的设备、过期的耗材、作废的图纸,都在这里等待着熵增定律将它们彻底分解。
老王靠在门口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他指着墙角一个贴着“废弃7”标签的纸箱:“就那个。签个字,它就正式归于虚无了。”他弹了弹烟灰,“陈星啊,你这人就是活得太干净了,太高。有时候,也得落到地上来,闻闻这股子霉味儿。”
我没理他。走过去,用指甲划开封死的胶带。箱子里是一些报废的同轴线缆、几份过期的技术手册,以及几十盘索尼和TDK的模拟信号磁带。在一切都被数字化之前,我们用这种棕色的、脆弱的带子记录天空的声音。它们是这个领域的化石。
箱子底部,散落着一堆杂物。其中有一个破旧的、A5大小的笔记本,封皮是那种最廉价的塑料,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样,和一个龇牙咧嘴的米老鼠。我翻开它,里面是用圆珠笔画的、密密麻麻的电路图和计算公式。字迹是林柒澜的。很潦草,很多地方都被重重地划掉,旁边写着“不对!”“再算!”“妈的!”之类的字眼。其中一页的标题是:《关于利用现有设备进行短距离定频信号发射的技术草案》。下面是一堆幼稚得可笑的计算,比如如何用一个普通的函数信号发生器,去模拟一个窄带信号源。她的专业是英国文学,不是无线电工程。这东西,对她来说,不啻于天书。
这该死的灰尘,呛得人想死。
我愣住了。她不只是留下了一个杯子。她还曾试图用一种笨拙的、几乎是原始部落的方式,闯进我的世界。
我继续往下翻,指尖触到一处坚硬的凸起。我拨开几页纸,一枚被焊接过、但已然烧毁的电阻从书页间掉了出来,落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把它捡起来。那是一枚四分之一瓦的碳膜电阻,引脚上还残留着被劣质焊锡包裹过的痕迹。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表面的四道色环:棕、黑、红、金。1K欧姆,误差百分之五。电阻体中间有一块明显的、因电流过载而造成的焦黑色爆裂痕迹。一股淡淡的、塑料烧焦的刺鼻气味,在四年后,依然顽固地附着在上面。
我甚至能在一瞬间,通过这枚小小的残骸,反演出她失败的全过程。她把电路接错了,几乎是必然的。巨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这个小小的、脆弱的、本该起限流作用的元件。会有“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是一缕青烟。她会被吓一跳吗?还是会像她在磁带里那样,低声咒骂一句?
这枚具体的、失败的物理元件,比任何潦草的公式都更具冲击力。它物化了她的努力、知识的壁垒以及最终的徒劳,是她闯入我世界时留下的“陨石”残骸。
我继续翻动书页,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行字,字迹很轻,被一团模糊的水渍浸染过,像是泪痕。
“如果他的世界,连噪音都需要资格呢?”
我的呼吸停滞了。
在笔记本下面,是几盘没有标签的磁带。其中一盘,外壳是透明的,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那圈纤薄的磁带。它的标签区是空白的,只在角落,用圆珠笔,写着一个日期。
一个被我用工作日志清晰记录、却在情感上彻底遗忘的日期。
我们的周年纪念日。林柒澜离开后,那个我独自在主控室,追踪一颗彗星度过的,第四个结婚纪念日。
这不可能。我从未使用过这种民用磁带。项目的所有耗材都有军工级的统一编号。这东西,像一件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欧帕兹,安静地躺在那里,嘲笑着我建立起来的整个认知体系。
我把它揣进口袋。口袋里的磁带棱角分明,硌着我的大腿。一种荒谬的、超越物理的预感,像一束高能中微子,毫无征兆地击穿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
回到我的洞穴,我把那台早已被列为固定资产废品的雅马哈磁带播放机从设备柜里拖了出来。它比我想象的要沉,盛满了凝固的时光。我找到一瓶无水酒精和一包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布满灰尘的磁头,像在为一个重要的外科手术做准备。接上电源,按下弹出键,机舱门“咔”的一声,缓慢而庄重地打开,像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入口。
我把那盘透明的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转轴开始旋转,带动那圈棕色的记忆。起初,只有一阵嘶嘶的电流声,那是空白磁带固有的噪音,是时间的底噪。我戴上监听耳机,盯着频谱分析仪,屏幕上是一条平直的、微微抖动的绿线。
什么都没有。一种混合着失望和庆幸的复杂情绪,像缓慢注入的麻药,松弛着我紧绷的神经。我在期待什么?一个能把我从现实废墟里拖出来的借口?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的宽恕?
我快进了一段,再次按下播放。
依旧是噪音。但这一次,噪音里似乎混杂着什么。一些极微弱的、有节奏的起伏。我的神经瞬间绷紧了。我把增益开到最大,调出我最熟悉的降噪和信号增强插件。这些年,我用这套流程处理过无数来自遥远星系的信号,它们在我的操作下,脱去宇宙尘埃的外衣,露出脉冲、频率、偏振的骨骼。但这一次,我处理的,可能只是一段被遗忘了的人间耳语。
绿色的波形在处理后,开始显现出规律的峰谷。不是自然的。绝对不是。
它像一个心跳。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心跳。
“滴…滴滴…滴…”
是摩尔斯电码。我的心脏开始和它同频共振。我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我的手在抖,笔尖几次划破了纸面。
`. ` (WO) `... .... ..` (SHI) `... .... .. . .. .` (SHIJIE) `... .... . . .` (SHANG) `.. .. ..` (ZUI) `. .. .. ..` (GUDU) `.. .` (DE) `... .... . . .. .` (SHENGYIN)
是中文的电码。用的是我们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之间通用的拼音代码。
“我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声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整个身体变成了一具冰冷的空壳。
林柒澜是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她的呼号是BA1LL,LL,代表“澜”。那是她大学时考的执照,后来一直没怎么玩。我只当是她众多爱好中的一个,像插花,像烘焙,像所有那些被我轻蔑地归为“杀时间”的事情。
她,来过这里。就在我工作的这栋楼,用她能想到的、最接近我的方式——无线电,用我的语言——1.4GHz氢原子谱线频段,向我呼叫。
而我,在四年前那个夜晚的工作日志里,清晰地记录着:“01:30,检测到频段1.4GHz异常窄带干扰,初步判断为地面设备串扰,启动屏蔽预案。”
我亲手,把她的信号,当成噪音,过滤掉了。
耳机里,那段重复的电码结束了。只剩下永恒的嘶嘶声。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撞击耳膜的声音。头顶的指示灯,一明一暗,像在对我进行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审判。
我找到了一个信号。一个有规律的、智慧生命发出的、清晰无误的信号。它来自地球,穿越了四年时间。
它比我监听到的任何宇宙声音,都更遥远。
我颤抖着,把磁带翻了过来,播放B面。
这一次,没有电码。只有一个声音。林柒澜的声音。经过电流的压缩和磁带的磨损,有些失真,但毫无疑问的,就是她。
她在念一首诗。那首我们都喜欢的,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
“……我厌恶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因为他们都不是我所爱的地方和我所爱的人。我厌恶一切真实,因为它们都不真实……”
“……我们坐在门槛上,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界……”
诗念完了。长久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细微的、被压抑的吸气声,像有人在水下即将溺毙前的最后一次挣扎。紧接着,是一段被录进去的环境音。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大概是路过的设备科同事:“林老师,还没弄好啊?这破玩意儿增益太低了,信号根本打不出去。”
然后,是林柒澜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淬了火的暴躁:
“操,这狗屎增益!”
短暂的静默。大概是她意识到了录音键还按着。
接着,是一段更轻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某个不存在的听众的独白。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磁带的本底噪音淹没。
“……我就是个傻逼,对吧?还想着能用他的语言,在他的频率里……他听不见的。他那个宇宙,那么大,那么安静,没有给我留一个说话的位置……”
磁带走到尽头,播放机“咔哒”一声,自动停止。
世界,恢复了它本来的寂静。而我,第一次听懂了它的内容。胃里像塞进了一块冰冷的铁。
我没有回复台长的邮件。结题报告、新课题、学术前途,那些曾经构成我整个世界经纬度的东西,现在看来,轻得像一撮宇宙尘埃。
我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三天。不,是四天,还是五天?时间失去了意义。我反复听那盘磁带,直到每一个嘶声、每一处爆音都刻进我的听觉皮层。我成了只为这盘磁带而存在的人肉播放机。我不吃饭,只喝水,困到极限就在椅子上睡一两个小时,醒来继续听。我的眼睛布满血丝,胡子长了出来,像一层灰色的铁屑。我的世界,缩小到只有这段四十多分钟的磁带。
我开始像分析脉冲星信号一样,分析林柒澜留下的每一句话。她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一个诗意的符号。她也曾暴躁,也曾挣扎,也曾用最朴素的粗话咒骂这操蛋的物理世界。她不是我想象中那个被我单方面抛弃的、哀怨的影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试图用自己不熟练的技术,冲进我的世界,却被我的专业壁垒撞得头破血流的人。
这比单方面的愧疚,更让我痛苦。因为这悲剧,原来有两个主角。我们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
不知道第几天,我刮了胡子,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去了台长办公室。我递交了一份报告。不是结题报告,而是一份“四年前1.4GHz频段异常信号事件复核报告”。
我站在他那张能铺开整幅星图的巨大红木办公桌前,尽可能用一种纯粹技术的、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的语言,复述了我的“发现”——我没有提林柒澜,只说是一段来源不明的、具备高度人工特征的信号,在四年前被我错误地屏蔽了。
台长没有看我,他正用一块麂皮,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桌上一架纯铜的傅科摆模型,那上面积了一层看不见的灰。他听完,继续擦拭着代表地球自转轴的那根铜杆,直到它反射出他镜片上冷静的光。
“四年前的原始数据,”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原子钟,“你知道调阅它的计算资源和人力成本吗?陈星,你的项目评估报告,才是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信号’。至于四年前的‘噪音’……”
他停顿了一下,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铜摆,让它开始以一种永恒而优美的姿态,缓慢地摇晃。然后,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无名指,那里有一道褪色的戒痕,像一圈被时间磨平的、无效的轨道。他目光落向桌角,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儿童贺卡,上面的太阳画得像一颗正在坍缩的恒星,旁边一行铅笔字——“祝爸爸生日快乐,早点回家”——字迹很轻,像一段随时会被背景噪音淹没的、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信号。
“二十年前,我也听到过一种‘噪音’。”他盯着那座傅科摆,眼神像穿透了时空。“来自一颗当时无法解释的脉冲星。为了它,我几乎放弃了我的博士学位,我爱人从医院打电话来,说女儿发高烧四十度,让我赶紧回去,我对着电话吼,说我正在见证历史,让她自己想办法。”他忽然停住,像是说得太多了,又或许,是想起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很轻。
“那通电话,也是一种噪音。我把它过滤掉了。后来证明,那颗脉冲星,只是我们自己的一颗军事卫星泄露的信号。”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惊或怀疑,而是一种我更熟悉的、属于同类的疲惫与决断。
“有些东西,你找到了,也就彻底毁了。陈星,这个项目,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没说话。
“评估报告,下周交给我。然后忘了这件事,陈星。这是你能为你自己,也为科学,做的最好的事。”
我走出那间办公室,感到一阵眩晕。我的忏悔,我的罪证,在这个系统里,甚至无法被编码,无法被识别。我的滔天巨浪,在他们的世界里,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我的罪,甚至都没有资格被当作一个“错误”来审判。
这种“无人可说、无错可认”的困境,比任何惩罚都更具毁灭性。我被困在了我自己的罪行里,成了一座无法被外界观测到的孤岛。
我没有休假。我回到了我的地下洞穴。既然无法通过官方渠道,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我开始利用工作之余的每一个缝隙,偷偷地、像个数据窃贼一样,从天文台的数据库深处,挖掘四年前那个夜晚的原始数据。
那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程。我像一个考古学家,在一片被时间掩埋的数字废墟上,一寸一寸地挖掘。白天,我继续监听宇宙,写着言不由衷的观测报告。夜晚,我监听我的过去,试图从海量的背景辐射中,分离出林柒澜的那个“滴滴滴”。
我编写了一个小程序,让它在我离开座位的间隙,自动、隐蔽地调用超算的空闲算力。我成了自己一手建立的系统里的一个病毒。我害怕被发现,但更害怕找不到。这种交织着恐惧与渴望的、在刀锋上行走的体验,让我感到一种病态的、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我的世界,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朝向宇宙,一个朝向一盘磁带。两者都同样死寂。
一个月后,我找到了它。
在1.4204057517682 GHz这个精确到小数点后12位的频点上,在一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窗口里,我从经过精密计算和叠加处理后的数据里,还原出了那个信号。
它比磁带里记录的更清晰,也更绝望。我能看到它的每一个细节:频率的微小漂移,那是她设备不稳造成的;信号强度的起伏,那是她天线方向没对准的结果。我还发现,在她的摩尔斯电码之间,夹杂着一些更微弱的、无规律的脉冲。
我把那段脉冲信号放大,进行傅里叶变换。
那是她的心跳。设备泄露的生物电信号。心率,每分钟113次。
我把那段心跳的波形图打印出来,贴在我的显示器旁边。那条不规则的曲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天都在提醒我,我曾经离一个人的心脏那么近,却选择了去听几十亿光年外的、冰冷的星尘。
我没有再去找台长。找到它,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这是一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无法分享的罪证。
我开始在业余无线电的论坛里,像个幽灵一样游荡。我搜索她的呼号,BA1LL。
我找到了她。在一个国外的EME(月面反射通信)论坛上。一个三年前的帖子。我能想象她敲下这些英文字母的样子,也许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窗外是不同于北京的、更温润的风。
标题是:“A new life, a new frequency.”(新的生活,新的频率。)
发帖人,正是BA1LL。
她说她移民到了新西兰,重新架设了电台。她开始玩EME,把信号发射到月球,再接收从月面反射回来的、极其微弱的回波。那是业余无线电的终极挑战之一,需要顶级的设备、耐心和技巧。
帖子的最后,她引用了一句话:
“The universe is quiet. You just need to know how to listen.”(宇宙是安静的,你只需要知道如何去聆听。)
那是我曾经的“圣经”,是我用来搪塞她的、傲慢的箴言。
她把它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她也成了一个“聆听者”,一个比我更高级的聆听者。我监听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而她,在和我们这颗星球上最遥远的同类,通过月亮,这颗我们共有的、最古老的卫星,交换着真实的回响。
她找到了她的频率。而我,彻底丢失了我的。
我没有辞职。离开,是一种逃避。我选择留下,在这座我自己建造的、用宇宙噪音砌成的监狱里,服无期徒刑。
我的工作仍在继续。我依旧每天处理着海量的数据,写着评估报告,参加乏味的学术会议。只是,我的心态变了。我不再狂热地寻找那个“它”。我像一个失去了信仰的祭司,日复一日地,主持着一场场空洞的仪式。
那些曾经让我激动的宇宙信号——脉冲星、类星体、黑洞的潮汐撕裂事件——如今在我听来,都像是林柒澜那段摩尔斯电码的、不同版本的宇宙回响。它们都在诉说着同一种东西:巨大的、无边的、永恒的孤独。
我成了一个更敏锐,也更痛苦的监听者。
今晚,又是一个观测夜。我一个人在主控室。那口吞噬星辰的巨锅,正对准仙女座星系的方向,进行一次长达八小时的深度扫描。
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个内部权限极高的操作界面。我输入了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像在念一段禁忌的咒语。我绕过了观测计划,调动了望远镜阵列的一小部分单元,将它们的焦点,从两百万光年外的仙女座,拉回到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月球。
这是一个严重的违规操作。如果被发现,我会被立刻开除,甚至承担法律责任。这是一个科学家所能犯下的、最亵渎神明的罪行——将为全人类探索真理而建造的圣殿,用作窥探个人隐私的工具。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必须这么做。我需要知道,她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样的。
我将接收频率,精确地设定在EME玩家们最常使用的1296MHz频段。
耳机里,一片巨大的、嘶嘶作响的宇宙噪音。这是信号往返七十六万公里后,被极度衰减的结果。我开始降噪处理,用我毕生的技艺,像在风暴中打捞一根针。
十几分钟后,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噪音的深渊里,慢慢浮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经过月面反射和多普勒频移,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来自另一个维度。
但,是她。
她在用英语,和另一个电台通联。
“……ZL1BA1LL responding to LU8XXX. Your signal is weak, but readable. Good morning from Auckland.”(新西兰台BA1LL回应阿根廷台LU8XXX。你的信号很弱,但可以辨识。奥克兰向你问好。)
短暂的停顿。然后,是对方的回应,更微弱,几乎无法分辨。
然后,又是林柒澜的声音。
“Roger that. The weather here is beautiful today. I can see Jupiter from my window. It’s amazing, isn’t it? How we are all under the same sky, talking through the moon.”(收到。今天这里天气很好,我从窗户能看到木星。很奇妙,不是吗?我们都在同一片天空下,通过月亮聊天。)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轻快的、舒展的笑意。一种被洗去了所有与我有关的尘埃之后,才有的洁净。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身处地球上最灵敏的耳朵里,用着价值数十亿的设备,像一个宇宙级的窃听者,观测着我的前妻。
她谈论着木星,就像谈论邻居家院子里的一盏灯。她找到了她的宇宙,一个温暖的、有人回应的、触手可及的宇宙。
而我,被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这里。
巨大的射电望远镜,仍在忠实地执行着我设定的指令,将她的声音,她此刻的幸福,她崭新的生活,转换成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呈现在我面前的屏幕上。我成了她新宇宙里,一缕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背景噪音。
我伸出手,不是去操作望远镜的控制台,而是拧动了音量旋钮,向右,直到那笑声淹没一切。
就在这时。
我面前的另一块屏幕,也就是执行着官方观测任务的主监控屏,突然弹出了一个红色的警报窗口。声音被我静音了,但那刺眼的红色在黑暗的控制室里,像一道不断淌血的伤口。
“警报:仙女座M31星系K7象限,检测到窄带信号。模式匹配度7.3%。建议启动优先分析。”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下。
仙女座。K7象限。那是我七年来,倾注了最多心血和观测时长的天区。我发表的所有论文,几乎都与它有关。我曾无数次在梦里,梦见一个信号,就来自那里。
现在,它可能真的来了。那个我追寻了一生的“它”,那个可以定义我全部职业生涯、甚至可以改变人类历史的信号,此刻就静静地躺在那个警报窗口里,等待着我去确认,去分析,去揭开一个全新的宇宙。
我盯着那个红色的警报窗口。
仙女座的信号像一根刺扎进我的视网膜。
但我的耳朵,我的整个颅腔,已经被耳机里她的笑声所填满。那笑声仿佛有了质量,有了密度,挤压着我的听觉神经,屏蔽掉了所有其他频率。
我的手悬在半空。
一边,是来自两百万光年外的、人类文明可能收到的第一句问候。
另一边,是来自三十八万公里外的、一个我永远失去的女人的笑声。
那个红色的窗口,依旧在屏幕的一角,固执地、沉默地闪烁着。
一秒。
两秒。
十秒。
它在呼喊。
用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范围的频率,向我,也向整个地球,发出了一声可能永远不会有第二次的呼喊。
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着她的笑声。
听。
全文完
2025.8.25写于犀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