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的盖碗茶

坐久了的人

把自己的体温，和一点点魂

都留给了竹子。

我坐下去，那一声轻微的咯吱

骨节难道在说，它认得我。

长嘴铜壶探下来，一道滚水

冲进去

茶叶，瞬间炸开，一群受惊的

小兽，在瓷的悬崖边

翻滚，挣扎，最后缓缓沉没。

把盖子，轻轻一旋

世界就在外面了。隔壁桌的争吵

——为了一粒失误的足球——

被这层薄薄的白瓷

过滤，再漏进来时

声音又轻又扁，一枚锡箔糖纸

在风里，无声地抖。

我用指甲，描摹桌面隐秘的石纹

突然，臼齿深处传来一阵酸

无意间，咬到一粒比时间还硬的

沙。我想，一千多年前

李德裕贬谪至此，他是不是

也用同一枚盖子，嗑掉了

整个长安的喧哗？

风吹过，一张旧报纸

被掀动，翻了个身。上面的字

比一片干枯的茶末还轻。

一只蚂蚁，在报纸的边沿

搬运着比它身体更重更大的

一个句号。

夕光斜着漏下来

温热的水，缓慢地

在茶水里冷却。我伸出手

光就落在我指尖

留下一线，洗不掉的

锈。

“老师，掺水——”

我把盖子，往茶船边沿，轻轻一磕。

茶叶。不动。

水纹。

不动。

只看见我自己的脸

在茶汤里，模糊

成一枚被打捞上岸的

旧印章。上面的字迹

泡得浮肿，分不清

是姓李，还是别的什么姓氏。

我从碟子里，拈起一颗花生

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

壳，应声而裂。

里面那两瓣红色的仁

一对蜷缩的囚徒，穿着

一千年前的，赭色囚衣。

2025.8.28写于新繁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