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拱出地面,整截车厢的铁皮就开始颤,我的五脏六腑也跟着一起颤,悬在半空,掉不下去,也升不上来。过了金周路,窗户外面就空了。楼一幢一幢地往后甩,天猛地豁开一大片,看得人心底发慌。广播里那个女声又响了,钻进耳朵,平直,冷静“下一站是本次车的终点犀浦站”。我被这三个字扎了一下,从一团混沌里猛地回现实,脑子还是麻的。
门开了,风直直地灌进来。风里有东西,砂砾和草屑,往脸上扑,刺得我睁不开眼。还有股气味,青草被水泡烂了,又让太阳晒到焦,那种生与死混在一起的味道。人不多,我跟着人潮挪出去,脚踩在水磨石地上,咚,咚,咚。声音是空的,从脚底板一直捅上来,把我的胸口也捅空了。头顶是钢架,天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光从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出些影子,黑黢黢的。
多少年了。上一次站在这里,为了什么事,见了哪个人,都成了一笔烂账。那些事,在我脑子里成了些碎片,一碰,就扎手,再碰,就成了齑粉。
扶梯把我往上送。我站着不动,它在动,我就这么被运了上去。旁边玻璃墙外,停着一列去都江堰的旅游列车,带着一股全新的拒人千里的气味。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是破站台,绿皮车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吐出一身的煤灰。我们几个,就趴在天桥栏杆上,看人上来,看人下去,猜这趟车要把这群人,拉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填满谁的生活。现在,什么都光鲜,什么都快,快得让你觉得,自己是个该被淘汰的零件。
一出站,光就泼了下来。我抬起手,挡在额前。这个动作是身体下意识的。就那一下,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了回去。也是这样的光,扎眼睛。当时我旁边站了个人,很高,影子能把我整个罩住。我闻得到他衬衣上的味道,肥皂和汗,拧在一起,有点呛人。他的脸呢?我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隔着一块毛玻璃。我这次回来,是想把这块玻璃擦干净?还是想把它彻底砸碎?
站前广场修得很大。几棵黄桷树,叶子边已经焦黄了,绿得没精神。树底下蹲着几个开“火三轮”的师傅,在抽烟,摆龙门阵,嘴里骂着“龟儿子”,声音拖得长长的。他们是旧犀浦的化石,被新的速度甩在了原地。他们骂的“龟儿子”,可能就是我这种人,坐着地铁来,又坐着地铁走,把这里当成一个景点,凭吊完了就消失。
我没什么地方要去,就顺着校园路走。两边的铺子,我一个都不认识了。以前的网吧,现在是咖啡馆,门口坐着些人,对着笔记本的屏幕,手指头动得飞快。卖盗版碟的小铺,现在是24小时便利店,门自动滑开,吐出一股夹着饭团和关东煮味道的冷气。只有一家眼镜店还在,招牌上的红漆起了翘,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水泥的灰色。风一吹,那几片要掉不掉的漆皮还在抖。
我鬼使神差地,把脚迈了进去。店里还是那个老大爷,戴着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眼球在镜片后缩成两个点。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操着几十年前的口音问,“配镜嗦?”我摇摇头,说,我找一副镜框。他没再问,指了指一排蒙尘的货架。我走过去,一眼就看到那副,最土的黑色方框,我记得,那年,在犀浦,我弄丢了它。我指着它,说,就要这个。他拿给我,我捏在手里,冰凉。我付了钱,没要镜片,就拿着一副空镜框走了出来。透过这空洞的镜框看出去,这个世界好像有一些不一样了。
我走得很慢。一个穿校服的女娃娃骑车过去,自行车蹬得像要飞起来。后面一个男的在追,喊她的名字。我看着他们,心情出奇的平静,那种感觉,离我太远了,已经成了另一个星球的事。
那个学校,我们青春关了四年的地方,我想起那些日子,还心潮澎湃。只是再也回不去了。我绕着学校的红砖墙走。墙根底下,几只猫睡着了,一只挨着一只。一只橘猫听见我过来,掀了掀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它不像在睡觉,更像在修行。
它们睡得真好。
头顶上,有声音,哐当,哐当,哐当。城际列车开过去了。这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大地传来的,从脚底板,一节一节地往上爬,沿着我的脊椎。骨头都在震。心也在跟着震。
我长期失眠。我也去看过医生,躺在白色的房间里,我说我睡不着,身体里总有东西在响。医生说,你这是神经衰弱。他不懂。那不是病。那是我身体里,始终有一列火车没到站。
我该回去了。这么走一趟,像在自己的葬礼上走了一圈,没什么意思。我转身往地铁站走,步子快了起来。我不想再看了。
回到站台,风好像更锋利了。地铁进站,我走进去。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看见窗外的“犀浦”两个字,黑色的,嵌在白墙上。车一动,那两个字就往后退,很快,被黑暗一口吞了。
地铁进了隧道,彻底黑了。我对面的窗户上,映出一张脸。是我的,五官都在晃。地铁开始减速,前面有光,针尖那么大一点。光先戳进那张脸的眼睛里,然后散开,越来越大,从眼睛里往外溢,把整张脸,整个黑暗,都冲垮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了。
2025.9.1犀浦校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