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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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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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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点


安平和周小鱼相识于一场线上读书会。那时两人隔了一张横跨太平洋的船票和几块连成片的广袤农田。周小鱼一直强调,在美国的土地上有大片的规整的农场。农场里不止会种粮食,还会养各样的动物,有牛,有鸡,有猪,还有马。偶尔再建个地窖,用来酿葡萄酒。安平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深度睡眠时,周小鱼那儿往往阳光明媚。刚认识的第二天,周小鱼给安平发了张照片。照片里是半个棕色的马头,眉心有抹白,马眼惺忪,嘴巴里含着半截翠绿色的干草。周小鱼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叫安娜,是匹雌性赛马。周小鱼是速度赛马比赛的骑师,她现阶段最大的梦想是登上香港女皇杯决赛的赛马场。

不过,安平和周小鱼真正见面是在三年后的香港。周小鱼身穿紧身骑师服,骑着棕色赛马迈向赛场。她一直朝观众平台挥手,露出皎洁的牙齿。周小鱼知道安平就在观众台。那天风很大,席卷着赛场的一切,发丝与草皮以相似的角度翻飞,黑色围帘上翻滚起一圈圈涟漪,端庄又肃穆。

 

青瓦

倘若对安平和周小鱼的相遇追根溯源,也是在一个大风天气。一个充满泥沙,安平家中往来的人群脸上泪液斑驳的一天。安平的母亲病了,确诊乳腺癌晚期后的一个月里,安平母亲已虚弱地挪动不了身体。正在南京上大一的安平为了照顾母亲,休了一个月长假。安平每晚趴在母亲床头,和母亲一起进入梦乡,仿佛只要一起入睡,第二天母亲就能准时和他一同醒来。

母亲去了的上午,风是漩涡样的形状,落叶盘旋着被带上天空。房顶的青瓦被风掀开,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跌落在黄土地,土地棉柔,瓦片并未碎裂。母亲用手指穿进安平微曲成拳的巴掌。指尖的逆剥将安平刮醒,母亲灰白的脸挤出一抹笑,嘴唇翕动,光出气,发不出半点声音。风涌向房顶的缺口,一首壮阔寂寥的曲子在屋内回响,躺在家中硬板床上的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安平意识到,母亲手指的毛刺就是与自己最后的道别。他拿起母亲的手机,冷静地拨打了父亲的电话,那个嗜赌的父亲。安平以极其平静的腔调告诉他,母亲死了,然后屋顶有片瓦飞了,要修。没等父亲做出反应,安平挂掉了电话。他将母亲的手机压在心口,五官悲恸地挤在一起,没有泪水滑下,只有一股难言的气味在空中蔓延。手机屏幕蓦然亮起,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肉嘟嘟的像皮球。安平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上幼儿园,自己的五官也像现在这样挤在一起。母亲蹲下身子,温柔地说,平仔,不用怕,咱们只是短暂地分别,下午妈妈就来接你了。回应母亲的是安平的嚎啕大哭,当初他想要的永远,现在更加不可能了。不过是清晨的风掀翻块瓦,便与母亲隔了天堑。瞧眼手机上亮起的消息,是父亲的短信,我马上回来。

父亲混着一堆烟酒气走进家门,白色T衫沾满泥黄的油块,辛辣的气味冲散了几分哀愁。父亲表情凝重,很明显,他早就准备好殡葬事宜。所有事情都被提前安排好,唢呐铜锣很快到场,早早编辑好的信息被群发给亲朋好友。爷爷奶奶均已去世,姥姥与姥爷率先来到家中,他们坐在餐桌边长吁短叹。大舅第四个到家,他踩着门槛跨进漏风的客厅时,父亲正翘着二郎腿同姥姥诉苦,玲华命苦啊,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受病痛的折磨。大舅眼睛瞪得通红,指着父亲吼,你还有脸说,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玲妹胸口疼得厉害。我们都劝她去检查,她就说没时间,家里走不开,你现在有什么脸待在这?父亲不乐意了,大声嚷嚷,向你借治病钱你崩得出一个屁吗?现在出头算什么?大舅满脸烧红,还要说话。姥姥扯了扯大舅的衣襟,朝安平的方向努努嘴,平平在呢,少说点。

大人们的声音悠扬地飘进安平的左耳,又无半分阻碍地从右耳飘出。母亲死后的争吵像场闹剧,死者紧闭双眼全无知觉,热热闹闹的争吵仅为生者添上茶余饭后的谈资。安平只是呆坐在床头,盯着灰白的母亲,有几根发丝被风吹到眼皮,与睫毛相互剐蹭。安平把发丝温顺地拢在母亲耳后,他想,不这样的话母亲的眼睛肯定很痒,现在就好多了。餐桌被撤到庭院,一顶黑木棺材大摇大摆地摆在餐桌原先的位置。两个壮硕的汉子将母亲卷进白布单,一头一尾扛出卧室。安平看见母亲被平放在黑木棺材前,头发披散在白布上,手掌托在地板,指尖蒙上层厚灰,遮掩住沧桑的手指。入殓师给母亲换上鲜红的寿衣,为母亲的脸庞添上素雅的浅妆。安平看着明媚的母亲被高高抬起,平放在黑木棺里,安静祥和。盖棺时分,有滴水珠忍不住从安平的眼角滑下,跌落在大红色的寿衣上。水珠浮在衣服表面,像一颗剔透的珍珠,寄托着安平全部的念想沉入永恒的黑暗。

家里从未这么热闹,往来宾客繁多。宾客们拘谨地走进客厅,递过一个黄皮信封,俯到父亲耳边讲些礼节话。父亲眉毛蹙了一整天,也许在无数个深夜,父亲看着眼前的麻将也是这副表情吧。父亲用最擅长的表情,接过信封,塞进黑色皮包。没多少人看棺材,人们在棺材前拜了三下,便走到庭院相互咬耳。这是母亲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了。

母亲下地后,正好是暑假,安平不用回学校。很难说这座土房子还是不是安平的家。一般情况下,父亲不会在家。偌大的屋子是属于安平一个人的,可屋子太空旷,容易滋生无端的情绪。屋子里的一切都可供安平支配,这种支配很可悲,像断了线的风筝,获得了片刻的自由,却总有一天会落在地上粉身碎骨。屋顶的缺口一直没有补上,父亲在麻将桌与歌舞厅挥洒人生,顾不上区区一间土房子。安平倒也无所谓,下雨天时,雨水会顺着缺口淋进屋内,滴滴答答,能消解一份心中的烦闷。

父亲偶尔会回来,这时土房子就更不是家了。白酒与二手烟的浓烈气息蛮横地霸占了整间屋子。父亲会炒些菜,安平总是等父亲吃完走进房间才坐上餐桌,动作轻柔得不发出一丝声响。让安平害怕的是,当人孤独到一定的程度时,竟想与不共戴天的仇人握手言和。安平居然有了与父亲沟通交流的欲望。所幸父亲并未给安平开口说话的机会,他总是在安平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消弭无踪,随父亲而去的,还有家里的几分烟火气。安平只能整日在网络漫游,百度贴吧与小红书是他主要的消遣。

一天夜里,安平照常对着天花板发呆。手机忽然弹出一条信息,是小红书的消息,有人创办了一个读书交流群,留下个微信二维码。深夜的土房子十分寂静,偶有蟋蟀的轻吟或灯泡中钨丝的颤动。安平躺在床上陷入沉思,有些想扫二维码,可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个皮套罩住自己,阻止自己做出这个举动。安平辗转反侧时,有人评论了一条消息,好耶,找到组织了,这就参加!头像是个招笑的大马头,安平原本以为是账号主人故意搞笑,后来才知道,大马头是账号主人最珍重的朋友。账号的名字叫平安。平安两个字延伸出银白的细线链接起安平的心脏。安平的手指拨动细线,是毛绒细腻还略微有些扎手的感觉,这让安平想到母亲为自己织的毛衣,总是把自己的脖子刺挠得赤红。安平鬼使神差地用微信扫描二维码,群里就十二个人。置顶的群公告显示满十二人封群,每人每个月分享一本书籍,月底最后一个周日开腾讯会议进行交流。这个月的推荐书籍是《十一种孤独》,推荐人正好是平安,是个女孩,安平习惯这样称呼女性。安平在手机里下载了电子书,心里有种落在地面的踏实,母亲去世后,安平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受。

一直到月底周日的前一天,群里毫无动静。直到傍晚,群主发布了一个链接,并开始统计参会人数。最后只有两个人报名,一个是安平,一个是平安。安平为平安感到尴尬,要是自己,可能干脆取消了。会议并没有取消,安平开始好奇屏幕那边是怎么样的人,她对小说的理解会与自己相似吗?群主是美籍华人,所以时间定在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在美国大概是早晨七点。比九点提前了五分钟,安平怀着忐忑的心点开会议链接。出乎意料的是,平安已经在会议当中,她正在调试PPT。安平酝酿了一会儿,小声说,你好啊,我已经就位了。平安的声音有些发颤,好的好的,你能看见我共享出来的PPT吗?安平说,没问题,可以看见。

那我开始啦?

嗯嗯,可以的。

分享会持续了一个小时,平安拆解了书里的十一个故事。PPT逐渐翻到最后一页,展示完PPT,平安说,这本书展示了人生中每个阶段的孤独,孤独也许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它相伴我们一生,直到与我们一同消逝。你觉得呢?安平说,我觉得这十一种孤独,其实都是同一种,是一种没有人理解,只能自己嚼碎、消化的孤独。平安的声音亮起来一样,比之前更加轻巧,你说得对,我这段时间一直感觉心里空荡荡,孤独其实都来源于缺乏认同感。安平脸上飞上红霞,说,我感觉咱俩挺有缘的,两个孤独的人在七月份的尾巴讨论孤独,我们加个微信吧。隔着腾讯会议,安平听见一阵轻盈的笑声。好啊,我已经申请啦,我叫周小鱼,你呢?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安平。

 

走马

周小鱼是十八岁那年来到美国的。她走下远渡大洋的客机,背一个灰色双肩包,拖一口粉色行李箱,穿过人群拥堵的地铁车厢,住进一座家具齐全,装修靓丽的小洋房。周小鱼独自一人来到美国留学,父亲让她学工商管理。这个专业高端大气,和她的童年是一条线上的两个端点。

周小鱼的童年是阴郁的,她小时候没有父亲,与母亲租住在南京的一个老胡同。逼仄的三十平单间里,关不紧的厕所门总是被风推到墙壁上哐当作响。每次母亲炒菜时会制造一群笼罩在头顶的油烟。风扇对着吹也没用,黑烟往两边窜,随即在房间内打转,不肯从敞开的窗户出去。母亲是个直爽的智慧型劳动女性,她有专用的炒菜口罩,淋上些冷水,便全无影响,还能反复使用。炒菜时,周小鱼会被母亲安排去厕所,周小鱼背靠着门,将门紧紧合上。这时她总能听见窗外传来的笑声,人声哜嘈的笑声。周小鱼有时会幻想自己的笑声混在其中的样子,不过总有几缕钻过门缝的油烟打断她的思考,于是周小鱼会大声咳嗽,咳嗽声断断续续,可以盖住心心念念的笑声。

没有父亲的人是不合群的,老胡同里同龄孩子不少,约莫十一二个,都不愿带周小鱼玩。周小鱼试过主动。有次小孩们在巷子里玩捉迷藏,周小鱼在楼上听见清脆的倒计时报数,蹬蹬蹬跑下楼。周小鱼嗫嚅,能不能带我一起玩?十一个孩子觑来觑去,半天不响,没人应承也没人拒绝。有个板寸头男孩说,我们开始吧。说完,他蒙上双眼,开始数数,从二十往一数。其他人四散而去,周小鱼也跟着跑,藏在一垛高高的腌菜坛子后头。不停地有人被找出来,被找到的人加入找人大军,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越来越多的人被找到。周小鱼顺着夕阳的偏移数数,已经有九个人被抓住了。汗水染湿了白色连衣裙,周小鱼瞥了眼裙摆,大片的灰尘黏在上面。顾不上细想晚上母亲的呵斥了,周小鱼沉浸在自己出色的藏匿技能中。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周小鱼心脏高高吊起,她瞄着腌菜坛子的坛口,屏住气等待被逮捕的时刻。她蓄势待发,准备好伶俐的笑容。是板寸头的声音,找到你了!周小鱼望向浮层金光的坛口,上方空无一人,只有几缕七彩的光芒缓慢游移。周小鱼正犹豫要不要站起身,另一个声音已然响起,这都能被你找到,哈哈哈。周小鱼定下神,期待板寸头继续往前,可脚步声渐渐舔向远方。周小鱼恪守着捉迷藏的规则,一动不动地躲藏。欢笑声在远方一阵一阵地流淌,像潮水般冲刷周小鱼的肉体,雀跃随着潮水隐去,落寞与孤独如滞留在沙滩积水中的海鱼,变成一块又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

月亮升起时,路灯黯黯明灭,周小鱼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送鲜奶的送货员按着车铃铛拐向最后一个街角,满巷子飘着饭菜香。周小鱼有些奇怪,在家里刺鼻的油烟,在外头却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奇香。细细再想便也了然,背靠厕所门时近在眼前的欢笑,在巷子里也遥远得像隔着大海。周小鱼挣扎着站起身,双膝弯曲太久,有种粘附在筋骨上的疼痛。周小鱼安静地吃完饭后,被母亲翻来覆去地捣鼓。白色连衣裙灰得发黑。母亲绷着脸让周小鱼自己洗干净,洗不干净就别睡了。周小鱼木然地揉搓着裙摆,滑腻地肥皂拍上去,大块的泡泡涌出来,在灯光下透出七彩的油膜,同下午酸菜坛子的浮光一样可悲。周小鱼想,是自己活该。

周小鱼初中毕业后有了父亲,让她想不到的是,父亲的出现意味着母亲的消失。周小鱼像交接棒一样被母亲递给父亲,随后父亲带着她去到永远看不见母亲的地方。父亲带走周小鱼的时候,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向来沉稳的母亲那天罕见的焦躁,一直动个不停。母亲吃完饭后开始收拾行李,捡拾的都是周小鱼的衣物。周小鱼一脸茫然,看着母亲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房间逡巡,母亲的脸庞被飘散的长发遮掩,周小鱼在饭桌上只能瞧见母亲的背影。周小鱼问,妈,咱们是要搬家吗?母亲嗓子有些沙哑,说,是的,我先收拾行李,你先吃饭,过会儿我们就出发。周小鱼向来听话,母亲没有多说,她就乖巧地端坐在饭桌。母亲的电话倏地响起,母亲起初像是没听见,仍坐在蛇皮袋边翻弄,衣服与蛇皮袋持续摩擦,动静不小。手机铃声持续地萦绕在狭小空间,快要挂断的最后几秒,母亲接通电话。

母亲说,喂?

对面是浑厚的男中音,我已经到了。

稍等,小鱼马上吃完饭,东西差不多都收拾好了。

好,我现在带人上来。

电话被挂断,传来嘟嘟嘟的残音。周小鱼吃不下饭了,家里似乎有太多她不知晓的秘密。周小鱼望向母亲,等待母亲向自己坦白。母亲收起手机,坐到周小鱼对面,目光在周小鱼的全身游走。母亲的目光抓取着周小鱼的五官,青黛纤细,核桃大小的眼睛,鼻梁不挺但是小巧,嘴唇樱红,是张娃娃脸。

母亲不似往日利落的风格,嘴唇张合,空空只有气流进出。霎时窗外传来一阵硬质皮鞋敲地的声音。母亲叹了口气,身子骨软成一团,斜靠在椅子上说,今晚,我们搬去你爸那。

啊?我爸?周小鱼把筷子拍在碗沿。

是的,你一直没问过我,我也就没和你提。你爸是富二代,有几个纨绔兄弟,他是最优秀的那个。这些我和你一样,都是很久后才知道。

这么多年他都没出现。妈,咱们没必要去捧他的臭脚。

你学习成绩若是好些,我不至于去找你爸,现在只有他能让你上高中。母亲取下套在手腕的皮筋,扎了个清爽的马尾。

母亲继续说,当年你爸家里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否则不让他做自家公司的总经理。我那时意外怀孕了,没告诉他,就让他在事业和爱情里做单选题。

所以他把你踹了?

我原以为他至少会抹几滴眼泪,结果他只是装模作样地来回踱步,随即直接给了我答案。然后我就一个人把你生下来,你可别学你妈,恋爱脑总是会吃大亏的。

皮鞋踢踏着攀上楼梯,声音磅礴,似乎大群人。音线又很统一,不纷乱,应当是训练有素的一群人。周小鱼心里想,有钱人连走路都整齐划一。门被叩响,是礼貌的三下。母亲站起身,腰挺得笔直,用手掌抹把脸,拧开家门。一个穿着棕色皮衣的男人踩着黄色马丁靴迈过门槛。男人头发抹了发胶,坚挺油亮,棕色皮下的白色衬衫分外干净,显出玻璃样的透明。周小鱼望向他时,总觉得隔了层云雾。男人上下打量周小鱼,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随后浑厚的声音响起,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母亲笑着说,可周小鱼觉得母亲快哭出来了。

都进来搬东西吧。父亲挥挥手,四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鱼贯而入,犹如四块黑色的淤泥溅在屋里。黑泥把周小鱼熟悉的痕迹全部掩盖,吃干抹尽。周小鱼望向母亲与父亲。他们正处于一种奇妙的相对静止状态,谁往前走一步,另一方便必定后退。父亲开口了,让手下干吧,我们先上车。说罢,想牵住周小鱼的手下楼。周小鱼自然不肯,躲过父亲的手臂,闪到母亲身后,低头看脚尖。母亲说,小鱼怕生,你带路吧。父亲点点头,转身就走,步幅甚大。周小鱼抓住母亲的手说,妈,他都没问我们过得咋样?母亲的手心忽然冒出黏湿的汗液,说,当老板是这样的,眼里只看得见铜钱。

父亲住在南京市中心的别墅区。周小鱼这辈子都没来过这,连小区外的围墙都不曾路过。周小鱼先穿过一扇铁门,走五分钟花园小径,路过带着喷泉的泳池。眼前立一栋五层的洋房,房顶尖尖,像电影里的霍格沃兹城堡。父亲有事还需去趟公司,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管家指引周小鱼换好家居鞋,带周小鱼去属于她的房间。走进客厅,周小鱼注意到客厅有个年轻阿姨在敷面膜。阿姨听到开门声响,侧过头瞥了一眼,对着管家点点头,像是没看见周小鱼和母亲,扭过头重新拍打自己的脸颊。管家低声说,以后你就叫她骆阿姨。周小鱼和母亲被安顿在四楼,管家介绍完房子的设施以及各个房间的用途,鞠着躬退出周小鱼的视线。周小鱼冲向足足能躺五个自己的大床,脚底是棉花糖般的触感。她窜到白色木桌边,桌子竟能自动升降,还可以折叠,分出不同高度的层板。母亲看着在房间享受新世界的周小鱼,眼角噙着泪花。母亲没有回管家安排好的房间,她对周小鱼说,咱们娘俩都没试过大床,今天一起试试看。周小鱼便躺在母亲的臂弯沉沉睡去,大床果然很舒服,母亲和周小鱼的体温汇聚到一起,是天破晓时旭日初升的感觉。

第二日,周小鱼睁开眼,看见半边塌陷的枕头上飘着几根头发,应是母亲的。周小鱼从眼角剥下几粒眼垢,瞧见白色木桌上有张黄色的信纸。是母亲留下的信。

 

小鱼,妈妈不能再陪你了,你爸给了我一大笔钱,足够你妈在世界上干任何事。骆阿姨是你爸的妻子,他们没有孩子,你是你爸唯一的女儿。你要听话,不要惹你爸同骆阿姨生气。你的卡通水壶我帮你捡到床板下第一个抽屉了,上学记得带上。其他东西也都在床板下其他抽屉,你自己再好好整理下。衣服那些,在衣柜里你也能找到。作业本都在书包,书包放在白色桌子的抽屉。冬天睡觉记得把毛衣塞住肩膀位置的漏风口,不过估计你以后都可以直接开中央空调。小鱼,你要好好学习,妈妈等你学成归来。

 

周小鱼抄起信纸拼命往外跑,从四楼跑到五楼,再一楼一楼往下跑。跑出大洋房,穿过碎一地的喷泉水花,冲到铁门外。路上一尘不染,林荫随风晃荡,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回应周小鱼的呼唤。母亲永远地消失在周小鱼的世界。

周小鱼被父亲送去私立外国语学校。现在的周小鱼不是从前那个没爹的穷苦孩子。学校里的小孩都是富家子弟,周小鱼是尤为突出的那个。在学校里,周小鱼学会假装微笑,嘴角勾起合适的弧度,露出恰到好处的牙齿,便像花儿一样灿烂。她交了不少朋友,不过关系就停在朋友阶段,只在学校保持,会一起欢笑,一起聊天,一起压马路。但凡到了放学时间,周小鱼与朋友的联系像融化的冰块,完全见不到存在过的痕迹。周小鱼独自待在父亲的别墅时,凝成形体的孤独极为明显,在学校的开朗阳光是周小鱼应对孤独的自救。

高中毕业后,父亲用无往不利的钞票,将周小鱼送进了加利福尼亚大学,周小鱼对商科并不感兴趣。在一次留学生的春游,周小鱼第一次接触到骑马。宽厚的马背让周小鱼心安,她感受到许久未有的拥有依靠的感觉。那天周小鱼回到小洋房做了个梦。梦里她骑一匹枣红色的马驰骋在草原,与风相冲的气流拍打着面庞,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周小鱼脚踩马镫,头发飘洒自如,枣红色马儿仰头对天嘶鸣。周小鱼也仰头对看刺眼的阳光,她惊奇的发现,在马背上,她能够直视强烈的光线,目光逆流而上穿透火红的烈日。周小鱼仿佛看见母亲站在太阳身后。

自那以后,在马背上享受与风擦肩而过的记忆每日在周小鱼脑海浮现,一日甚过一日。周小鱼觉得骑在马背上时,才能感到自己真实的存在,而不是作为父亲的提线木偶般活着。她决定成为职业骑师。瞒着父亲,周小鱼办理了休学。用租四年的小洋房,在加利福尼亚一个有养马场的庄园买了匹纯血雌马,它的母亲是杏目,速度赛马比赛日本杯的冠军。周小鱼给马取名安娜,为自己定下一个目标。四年内,她要拿到职业骑师的资格证,同安娜一起踏上香港女皇杯的赛场。做出决定到付诸行动仅仅用了一周时间。当周小鱼躺在养马场的宿舍,望着漏进窗户的月光,内心是冲动后的虚弱。大脑皮层的多巴胺供给不足,兴奋跌落到谷底化为犯罪般的心悸感。周小鱼第一次做出这样冒险的壮举,高中三年,她完美地执行母亲的嘱咐——听话。手机屏幕合时宜的亮起,短视频能压制人内心的空虚。不过弹起的是小红书的消息。有人征集读书搭子,每个参与者可以推荐一本书籍。

周小鱼打开输入法,她想,正好最近看了本书——《十一种孤独》。

 

坍缩

安平很难说得清与远在大洋彼岸的周小鱼是什么关系。朋友太近,陌生人又太远,也许称之为相识的过客比较合适。刚加上微信,安平保持着内敛,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对方是个素未谋面的女孩。起初的相识并未给二人的生活溅起多少水花。加上微信的第二天,安平与周小鱼聊了些现状后便再无联系,命运只是为他们简单地碰了次杯,饮过杯中酒,晚宴散场,各回各家。安平独自捱过漫长的暑假,返回学校的前一晚,安平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家中。安平没在意父亲的出现,自顾自地收治行李。父亲忽然走向大门,迎进一个泥瓦匠,吆喝着,师傅,麻烦您今天补下我家的屋顶嘞,漏雨好久了,一直没腾出时间。安平觉得父亲有些滑稽,他总是在最不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以此满足自己可笑的微薄的一丁点儿责任心。安平没有理会这些,父亲在让人失望这件事上,从未让安平失望。第二天,他拖口行李箱走进高铁站,头也不回。

开学后的安平依旧孤独,比在家时还要明显。在宿舍,他形单影只,室友们都爱打游戏,欢笑声时常在寝室横行,安平只能静悄悄地趴在书桌,笑声越嘹亮,愈发显得安平冷冷清清。要不是那天看见周小鱼发的朋友圈,安平也许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周小鱼感觉自己快变成机器了。她每天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每天凌晨四点准时起床给安娜梳理鬃毛,检查马蹄的状态。五点开始喂安娜经过营养师专业配比的营养餐。安娜打着欢快的憨鸣时,周小鱼一边抚摸光滑的马背,一边咽下大量分泌的唾液。她必须减重到一百斤,不吃是最有效率的方式。到了六点,周小鱼先牵着缰绳陪安娜散步,随后骑在马背自由地奔跑一段距离,最后同安娜趴在地上休息。休息时间是属于安娜的,周小鱼不能闲着。她得双手撑住草地,额头抵住安娜额头的白色部位。周小鱼调整呼吸,使自己与安娜的心跳达到一致,这样能增进骑师与赛马间的默契。上午的训练完成后,周小鱼下午还得参加职业骑师资格考试的理论课程,熟记大堆的生僻法律条文,学习与马匹相关的动物急救措施。晚上七点,周小鱼的任务完成,能够得到片刻的喘息。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孤独,在异国他乡的养马场,没有华人,甚至没有同龄人。这段时间周小鱼时不时感觉心口有一种粘稠的堵塞感,勉强能够忍受。毕竟对于周小鱼来说,这是童年的味道,她早已习惯。

不过今天,周小鱼难得体会到心脏猛烈撞击胸膛的感觉。她上大学时填写的联系地址是南京的家。今晚手机弹出条消息,她的休学通知单已通过上海海关的核查,进入配送环节。周小鱼赶忙拨打快递员的手机,是冰冷的无人接听提示音。周小鱼想到找高中同学,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周小鱼只好发条求助的朋友圈,在床榻滚动,祈祷奇迹的出现。她能想象到父亲看见通知后的表情。父亲虽然不关心自己,但绝不允许有人能违逆他的安排。手机叮的一声响起,是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安平在周小鱼的朋友圈留言,我在南京上大学,该怎么帮你呢?

周小鱼直接给安平呼出语音通话,安平,麻烦你帮我截停一份快递,快递员现在已经在派件了。你只要去富春山居的别墅区大门那拦住顺丰快递员就好,万分感谢!安平答应下来。现在是早上八点,他爬下床换好衣物,趿双人字拖,打辆滴滴经济车型,用张五元优惠券,直奔富春山居大门。安平成功在快递员进入小区前抵达大门,经过一番沟通,让周小鱼发张快递信息的截图,安平成功截下快递。安平发条消息打趣,我这有点像关二爷千里走单骑的风范了。隔着手机屏幕,周小鱼扑哧笑出声,说,多亏大侠相救,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自这天起安平与周小鱼熟络起来。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有许多共同点,比如都喜欢看书,都缺失母亲,还都有个生分的父亲。他们是两个正负极性的电子,彼此吸引,彼此交汇,彼此取暖。安平与周小鱼的生活比以往更加丰盈,像黑白照片被翻新成彩色照,覆上层色彩,愈发得明艳生动。因为时差的缘故,安平睁开眼准备迎接晨曦时,周小鱼那儿往往午夜将至。他们会互相分享一天的计划,互相加油鼓劲。安平与周小鱼在漫长的白日里总有些惊喜分享给对方,虽然一般要等上很久才有回复。安平对周小鱼说,这样挺好的,知道地球的另一端有人接收我的信息,并且认同我,我可以在一整天保持有回应的期待。周小鱼说,我们这样像写信,需要跨越足够久的时间才能交流,有种宿命的感觉。安平发了条语音,十月份就轮到我做分享了,你得来捧场哦。安平说完,将手机撂在桌面,双手抱头,躺在椅子上。宿舍阳台的石砖上光影斑驳,窗外风朗气清,天气再好不过。

安平在读书分享会的推荐书籍是《时间简史》。安平以一大段话作为分享会的总结,为什么选择推荐这本书呢?因为我觉得这本书推测了宇宙的起源,这关系到我们到底来自何处的追问?宇宙从一个奇点向四周扩散,所有的事物都在相互远离,可我们这样一群热爱阅读的人们却逆着宇宙的洪流相互靠近,这本身就是科学的奇迹。或者说,我们的相识是一场追问起源的运动,因为倘若我们不主动踏出相遇的一步,我们只会在宇宙坍塌中永不相逢。孤零零的掌声响起,周小鱼手拍得青红,说,讲得真好,今天必须给你点赞。安平不好意思地挠头,脸皮薄,受到其他人的夸奖总会不自在。安平说,其实也就是只有你在,我才敢讲这么多。

那我得庆幸只有我参会,让我有幸听见如此精彩的演说。

我当时选择推荐书籍的时候估摸着应该就只有咱俩参会。

你这是怎么算到的。

其他月份的书籍都是《墨菲定律》、《狼性的文化》还有《如何实现财富自由》之类的,那些月份群里可热闹了。

好像有点道理,其实就算是读书爱好者间也天差地别。不过遇到你还是挺幸运的啦,至少有个人能捧场。

《时间简史》里有很多关于未来的预言,你最喜欢哪个?

唉,我是文科女,说实话看这本书的时候头疼,不过我看见书里一个地方特别有意思。霍金把宇宙比喻成一张纸,按常理来说纸上的人想见面必须老老实实沿着纸面走。但霍金提出的虫洞理论可以将纸对折,能瞬间见到想见的人。

或者说,其实你只看得懂这个,哈哈哈。

你小子,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吧,散会散会!

周小鱼挂断会议,走到窗台边慵懒地伸腰,给安平发送了一张照片,是一大片金渐层的草地。紧接着补充了一条消息,我要给安娜喂干粮了,下周要参职业资格考试,这周是冲刺状态小鱼。安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回复道,快去吧,我室友都在打游戏,我等会得塞耳塞睡觉,明天早起去图书馆学习。安平熄灭手机爬上床,拉上床帘,陷入漆黑的夜晚。没来由得晃过一丝惆怅,安平给周小鱼发条信息,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周小鱼秒回,当然,等姐踏上香港女皇杯的赛场,你一定要来捧场啊。随即又补张安娜的大马头。安平看着搭在马头上白暂的手指,指腹把一块鬃毛压陷,安平心里痒痒的。那晚安啦,祝你训练顺利。

周小鱼把手机揣进兜,她刚刚是骗安平的,其实今天就是职业资格考试。不过这次失败还有次补考机会,就在下周,周小鱼给自己留了点余量。要是让安平知道要考两次才能通过也太丢人了。周小鱼嘟哝着翻上马背,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顺风的天气,连着晴了一星期,场地干燥,周小鱼顺利通过考试。她特意隔了一周打语音电话告诉安平。安平给周小鱼拍了一堆彩虹屁,紧接晒出自己的成绩单,是三点五的绩点。周小鱼啧啧称奇,你小子可以啊,这成绩保研妥妥的。安平笑笑,还有三年,我还需努力,你也是,还有很多积分赛等你去闯呢。周小鱼瘪着嘴巴说,啊,不能让我先开心会儿吗?知道啦!

时间如窗间过马,三年后,安平拍了张照片发给周小鱼,是香港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安平打开输入框,敲击键盘,我在香港等你来哦。周小鱼傍晚回复消息,我女皇杯预赛是第一,拿到决赛资格了,咱们香港见!

女皇杯决赛的前一天,安平和周小鱼打了一晚上的语音电话。周小鱼对梦想的即将实现无比忐忑,智能手表显示心率一直在一百三十附近波动。安平开导她,你要做的是享受比赛,不要给自己上压力。周小鱼嗯啊的应和,心脏还是剧烈的跳动。挂断电话前,安平最后说,周小鱼,自从奇点爆炸后,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越来越远,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但是明天,我们就会逆着宇宙规律坍缩到一起,不用紧张,我一直都在前方等着与你相逢。周小鱼脸瞬间烫得厉害,耳尖泛出粉红,知道啦,我先挂啦,早点睡喽,我好好调整状态。周小鱼安静地躺在床上,心脏以另一种形式怦怦地跳动。是让人心安的感觉,周小鱼似回到南京老胡同的旧床上安稳入睡,虽翻身会有吱呀声响,却有着温暖的气味。

 

比赛要开始了,周小鱼被牵引员拉到七号马闸,头发被风吹成翻涌的浪花。周小鱼最后望眼观众台,安平一定正在为她加油。周小鱼戴上头盔,把杂乱的发梢塞进头盔,系好绑带。她脚踏马镫,身体前倾,臀部悬在马鞍上方与身平行。周小鱼在心里盘算,香港湿气过重,草地有些湿滑,与美国的赛道差别很大,今天还是逆风天,得给安娜点时间适应。闸门打开的瞬间,安娜带着周小鱼如利箭般射出,气流顺着周小鱼的耳根窜行。周小鱼机智地保持第二的位置,逆风天气下,第一身位需要破风前行,劣势太大了。安平站在前排,目光追随着周小鱼。他看见周小鱼的小腿在疾驰中颠簸。加油加油,安平用尽全身力气呐喊。马蹄滚滚,在最后一个弯道,意外发生了。安平看见安娜的马蹄明显地陷进泥土,随后掀起一块草皮。草皮在空中打转,在风中被吹得四散。安娜失去重心,马腿在空中胡乱的甩,最后砸在地上滑行了十米,爆出拖长的巨响。其他马匹已经抵达终点,只剩安娜在原地痛苦的长鸣。周小鱼在安娜失衡的瞬间便牢牢贴紧马背,努力维持身体的平衡。不过安娜落地时,周小鱼还是被甩了出去,青草被压出一道笔直的痕迹。世界在周小鱼眼里颠三倒四,晃了晃脑袋,站起身。她捂住额头狂奔到安娜身边。安娜侧翻在草地,周小鱼尝试引导它站起来。安娜无法做到周小鱼的指令,它的腿甚至不能伸直。兽医拎着各类设备上场,赛场拉起了厚厚的围帘。

黑色围帘被风吹起层层褶皱,若隐若现的长鸣在赛马场上空盘旋,声音连绵不绝,像狂风中微弱的火苗,维持着最后一星火光。疾风撞击着黑色围帘,发出飒飒的巨响。须臾之间,风忽然消散,随之消失的还有音色虚弱,但长存的憨鸣。没有安娜嘶鸣的世界在安平耳中寂静得可怕。安平拍打着耳背想让自己恢复正常,像漏气一般,嘈杂的身音重新涌入耳道。安平听见身边的观众说,安娜应该已经实行安乐死了,可惜了。安平内心如波涛般起伏。他忽然瞧见周小鱼倒退着走出围帘,大串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周小鱼跪倒在地面,单手撑住草地,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

安平猛地往前跑,推开堵在前方的观众,越过围栏跑向周小鱼。安平大喊道,周小鱼,我就在你前面啊。云层被风冲出道口子,一片扇形的阳光倾泻而下。周小鱼用手背拂去沾染在睫毛的泪水,扭过头。周小鱼知道安平来了。她抬起目光直视散成七彩的阳光,没有眨眼。周小鱼的目光掠过赤橙的草地,撕裂苍莽的狂风,穿过圆形光晕注视着安平顺着光线的轨迹跑来。

安平站在周小鱼身边,伸手扶起周小鱼。他和周小鱼被阳光融在一起,像是坍缩回奇点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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