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场每年都要重新“整”:翻耕,耙细;再翻耕,再耙细,石滚压紧,叫“整稻场”。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年都要重新整,从没误过,从没间隔过。可能已经流成许多水槽了吧?表面已经呈现许多流沙了吧?
新稻场无论你赶几架石滚,压多少遍,总还是有点“柔软”的。
新稻场的新质地、新面貌迎接的第一场粮食盛宴是豌豆、絮豌子,就是圆豆。不过,絮豌子一般套种在豌豆行里,攀爬在豌豆梗上;一般都比较少,铺不到一个整场。加之絮豌子壳特薄,特容易脱落。所以捞絮豌子,扯豌豆,都是清晨,天不亮,带点儿露水。太阳稍高,露水一干,它就容易炸裂脱落了。絮豌子都是用“连枷”拍打的。
铺豌豆梗都斜站着,蓬松蓬松的,让太阳容易晒进去,晒透,晒干。再牛拉石滚压,豌豆梗都压成碎渣渣。渣渣自然而然垫在最底下,豌豆有些裹在渣渣里,有些则被挤到地面上,嵌进地皮里。
起场时,杨叉挑起大渣渣,竹扫帚轻轻扫走小渣渣。渐渐,新竹扫帚一遍比一遍轻,轻轻漫扫之后,基本上见不到什么小渣渣了,才用拖板集中到一大堆。再用秃秃子旧竹扫帚重扫,猛扫,拼命扫,反复扫,扫出深深的痕迹,可怎么也有扫不起来的。那些嵌进地皮里的豌豆,像绿珍珠,绿翡翠,着实逗人喜爱,叫人惋惜。
眼见到手的“赤膊粮食”嵌进地皮里扫不起来,个个叹惜。但夜幕低垂,天渐渐黑了,肚子已呱呱叫,人们都急着回家去烧火吃饭了。
家乡人把豌豆、黄豆、绿豆之类亲切称为“赤膊粮食”,即无须再经过任何加工就可以直接下锅。像稻谷还要打米机去谷壳才成大米,粟子还要碾压去壳才成小米。
那些嵌进地皮里的豌豆得到新稻场的水分,迅速膨胀。第二天清晨,稻场上出现蹲着的人影。我家就住在稻场对面,母亲说,炎方,快点去捡“胖子豌豆”。
哦,老一辈人把这种吸水以后发胖的叫“胖子豌豆”。我赶快跑去,豌豆膨胀成了胖子,都略微凸出地面,但仍捡不起来,只有用手指抠。其实最好的工具是小刀,可没一个人有啊。树枝也可以,周边也没有树。管他咧,用手指抠。渐渐,来的人多了,抢抢地抠,抢抢地挖;像鸭子刚奔进河塘抢抢地埋头吃食一样,没有一个抬头“嘎嘎”地游叫。
不大一会儿,我居然抠了一小碗。光顾四周,再很难看到绿珍珠、绿翡翠,我们大家共同颗粒归仓了。那些没被发现没抠出来的稻场边上的胖子豌豆,第三天就发芽长叶了。
赶快回家去拨指甲里发胀的泥巴,去炒胖子豌豆,吃了饭,好抓紧上工。这可是最新鲜货啊,抢鲜啦;咬着有柔软感,有糯感,像糯米、糯玉米一样;所以我把它叫做“胖子糯豌豆”,一家老小享受了一顿美味。
我会炒出多种油盐豌豆当菜吃。
晒干的豌豆炒熟后,锅里炸炸地响,直接盛起来,叫“钉子豌豆”。
加一点儿水,滚烫水泡豌豆汩汩地响,马上盛起来,成为“牛筋豌豆”。
稍微多加一点儿水,煮时稍长一点,豌豆皮皱起来,成为“虎皮豌豆”,跟“虎皮青椒”名字一样。
我父亲最喜欢在灶里烧几个青椒,撕皮;拍几颗蒜子,淋几滴香油,那就满屋飘香了,唇齿生香了,那就是那时乡下人的美味佳肴了。现在城里人、餐馆,都有这道菜了。岑河早酒、沙市早酒必有这道菜,一小碗一小碗的。小碗菜馆里更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