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江,险在荆江。防汛,加固,远征近战,年年不断。
1969年10月,我又随庙兴村民水利大军开进了观音寺吴场村,加固荆江大堤。一固就是三个多月,直固到三九严寒过小年。
每早出门不见日头,晚归也不见日头。来回的路上,我们扛着铁锹,扛着红旗,扛着毛主席像,挑着箢箕,嗑嗑碰碰。
久晴久晴之后的—个傍晚,太阳居然退位了。一阵寒风吹得我打了一个寒颤。人们赶紧穿上先前流汗脱下的棉衣。我透一口气,挑着空箢箕走回土场,仰脸看看天,天空乌云密布。云越来越低,越来越厚,一堆堆,一坨坨,一条条,像老虎,像雄狮,冲撞着,撕咬着,一下子遮住了整个天空。“黑云压城城欲摧”,天像要塌下来。风大了,像针锥着像刀刮着我的脸;雨点打来,像铁坨,像子弹——我真有些精疲力尽饥寒交迫了。
“咀——”一声长长的哨音唤醒了忘形而又敏感的民工:哨音,上午一次休息,下午一次休息,中午吃饭,天黑收工。今天没黑就可以收工了?人们喜出望外:收工啦——快走哇——工地沸腾了,炸锅了,前头如箭,已射出好远好远,不见了踪影。
我总觉得自已要故作文雅,不和别人争争抢抢比尴尬,比狼狈,挑好箢箕,风吹得我打了一个趔趄;又扛起一块毛主席画像,卷进了匆忙的洪流……窃以为,青年时期,我就早已经有了热爱领袖并自觉的责任意识。
空箢箕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高高荡起的秋千,又像两只放飞的风筝,需用手将它沉沉地压住。左手攥后面空箢箕,右手既压前面扁担,还要管住肩上的像框桩。
不料,旁边匆忙人一绊,催魂大风一呜,夺走了我肩上的毛主席画像,恰恰抛到了打靶场旁的大鱼塘中。毛主席仰面朝上,满脸红光,微笑慈祥,不知是“极目楚天舒”,还是在拭目以待考验我——我慌了神。
大鱼塘中,疾风卷起黑浪,叫人心惊胆颤,望而生畏。看着画像随波逐浪,渐漂渐远——我急了,呆呆地站在路边瑟瑟发抖。如果我当时不知不觉若无其事不负责任稀里糊涂地跟着队伍走了,勾腰弯背加农具,别人连背影也看不清,溜之大吉了,谁也不知道是谁。可我没有,自觉停下来了,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窃以为,青年时期,我就是诚实的,勇于担责的。
幸好,旁边有个厕所,时不我待,无庸迟疑,我脱了棉衣、内衣,赤膊走下冰冷剌骨的水中。一迈步就快要没顶,我咬着牙赶快向前游。那可是靶池啊,挖起来的土修了那高大靶堤呀----深呐。
我想父亲常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我又想,毛爷爷在等我,他要领导全中国人民,绝不会丢下我—个;我还想,毛爷爷在武汉畅游长江时,只有省委书记王任重才有资格靠得拢边,现在我成御前侍卫了!劲来了,奋力划水,猛一冲,伸手抓住了像框桩,就像抓住了天,抓住了地,抓住了身边爹娘,抓住了心中神圣……
往回游的那一刻,我才轻松了。游到岸边,我已浑身发抖,起鸡皮疙瘩,牙齿像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