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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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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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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进京记

乙巳年的10月4日,农历8月13日,母亲突发疾病,离开了我们。说不出的伤痛,让我一想起母亲就不能自已。翻看2021年7月,我带母亲去北京的随记,许多场景历历在目,但我爱的母亲已不在……

——题记

母亲想去北京瞻仰伟人,这念头在她心里藏了很久。我猜她总不说,一是怕耽误儿女们的工作,还有就是舍不得我们花钱,或许也份担心自己,扛不住旅途的劳累。

临近放暑假,我电话告知母亲,准备带她和伯(我继父)俩人去北京玩几天。大哥回老家将两位老人接到西安,等我放假就出发。电话那头,母亲的喜悦像要漫出来似的,连声音都亦点甜甜的感觉。

几天后的黄昏,古城在夕阳里,厚重得像幅陈年的画卷。我和先生,还有两位老人,一行4人搭乘慢火车去北京。母亲的兴致特别高,斜靠在火车铺位上拍照。我教她用手机录像,七十多岁的母亲就像个小孩,录得根本停不下来。

“不急,手机拿稳不要晃悠,拍出来的画面才稳 。”我刚一提醒。母亲马上就心领意会了,录了段旅程,拍得很有意境。

天色渐渐暗下来。母亲收起手机,和对面铺位的乘客聊开了。也许是母亲的真诚卸下了他人的防备,中年男士一边自斟自饮,话匣也打开了。听出来是一位在北京工作的人士,女儿和孩子妈妈是在西安,每周末坐这趟火车,往返京城与古都之间。

母亲一听便又叹念着年轻一辈生活不易。指着我:“我女儿和女婿,也因为工作分居两地,我女儿辛苦得很……”满是疼惜的看着我。

在哐当哐当的声音里醒来,已是凌晨五点多。下铺的母亲,早已洗漱好了,背包靠在叠好的被子旁,我伯也从其它车厢过来,和母亲俩小声交谈。

“还得一个多小时呢,再睡会儿。”母亲听见我醒来,声音又低了些。

车过石家庄,窗外的小洋楼新旧交错,透着气派。母亲念叨:“社会发展的好,走到哪都是楼房,街道也宽。”伯也回忆他年轻时去北京的情景,今非昔比,俩人的话语里满是欣慰。

火车早半小时到北京西站。刚出车站,母亲就催我:“我们去纪念堂,我们先去纪念堂吧!”。她小步跟在身后,强调了几遍。

那一刻,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或许这就是我母亲最迫切的心愿,她来首都的目的就是瞻仰她最敬爱的人。吃饭都先要搁下,满足愿望最迫切。地铁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七月的太阳晒得脸上发烫,游客排着长队,间隔一米,按指引摘帽、禁拍,核验身份后,慢慢挪向纪念堂入口。

纪念堂是正方形的,粗壮的花岗岩柱子彰显着雄伟气势,葵花浮雕透着庄严肃穆。来瞻仰的人不少,队伍的长龙,绕了一圈又一圈。人们手里捧着白菊,神情沉郁。

母亲抱着菊花走在前面,看不清她的脸,从背影里感觉步履沉重。进了纪念堂,大厅正中的伟人雕像似在思考,又似在望着每个走进来的人。母亲双手捧着花,腰弯得很深,花白的头发轻轻晃动。瞻仰厅里静得能听见呼吸,一束橘光落在伟人脸上,他睡着了,躺在白色的花丛中。母亲一眨不眨地望着,嘴角抿成一条线,她想多站一会儿,可身后的人流推着她不得不向前。她微微侧着,头扭向灯光处,直到被挤出门,才缓缓收回目光。

从纪念堂出来,两位老人久久都没说话,落寞的神情里藏着许多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几千公里的奔赴,几十年的感念都在他们低头的沉默里了。

站在广场上已是中午,太阳正烈,热得连影子都想缩成一团躲起来。游人太多,想找个纯粹点的角度拍照真难,拍了好几张都躲不开旁人。母亲看了看我手机里的照片,嘴角撇了撇,有丝失落从脸上掠过。

还好,一个挎单反的中年人路过,主动问我们要不要帮忙拍合影。他拍得很好,天蓝得透亮,城楼高耸入云,四张笑脸站在广场上,倒像幅干净的油画,总算让母亲舒了口气。

回到预订的民宿已近中午一点。女儿做的攻略很贴心,特意选了适合老人的住处:房间宽敞明亮,一楼有综合超市,离地铁口不过百米。打了房间里的电话,超市职员很快就提送来了水果,红的桃、紫的葡萄,看着就喜人。

午觉醒来四点多,阳光软了些,温度也降了。我们又带着老人去天坛公园。路上导航让我们绕了二下多分钟,到时已快五点,游人稀少,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老人们坐在石凳上摇着蒲扇。

刚进园,满眼苍翠的松柏就送来了凉意,晃动的树影平添了几分肃穆,空气里都是松针的清苦味儿。

祈年殿入口处,工作人员说已停售门票,但两们老人刷身份证能进去看一眼。我拍和母亲便进入殿内,我和先生沿着林荫路往出口走,路边的古柏得两人合抱才行,树干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像是刻着几百年前的故事。

天坛是明清帝王祭天、祈求五谷丰登的地方,有圜丘和祈谷两坛。坛墙两重,内坛外坛,南边方北边圆,合着"天圆地方"的讲究。两坛中间隔着座丹陛桥,两侧的古松柏遮天蔽日,树底下的光斑碎得像撒了把星星。一座古建筑,就是一部史书,得慢慢读每块砖、每片瓦里的光阴。

我拣了处僻静的石凳坐下,身后的松柏林里,时不时落下几声乌鸦叫。“乌鸦嘴”——潜意识里总觉得这鸟不吉利,似乎它的叫声一出现,多半没什么好事。

老人从祈年殿出来时,又听见乌鸦叫。我就抬头呵斥了一声。我伯说:“不要紧,一只鸟喜欢叫,没什么错。”我母亲也附和,让我别在意。

他们说得在理。可有些念头扎得太深,就像这松柏的根,盘在土里几百年,哪是说拔就能拔的。走出公园时天全黑了,鸟鸣藏进了夜幕。身后只有几台除草机还在嗞啦嗞啦地响,有些刺耳。

母亲告诉我:“你看这树,几百年了还好好的,人活一辈子,哪能啥都顺顺当当。”风从柏树林里穿过,带着点凉意,我忽然觉得,我的母亲比这松柏更懂得光阴的道理。

凌晨六点,窗户刚泛出点青白,母亲已经起床了。我们吃了早餐,准备去故宫玩一天,

我往背包里塞水、面包、豆腐干之类的吃的,母亲则拿了水往自己的挎包里塞。

“天热得很,我们都分着背,省得你累。”说着她把挎包背上肩头。

“今去故宫里转,要走好多路,你顾着自己就行。”我想把零食拿出来,她按住包:“我能行。”

我们到天安门广场时,晨雾还没散尽。城楼披着层金光,檐角的神兽在风里威风凛凛。母亲和我伯站在金水桥边“这比电视里气派多了,这才是皇家大院啊。”我选了几个角度给他们拍照,她总说“别拍了,好好转一下”,却在镜头前悄悄理理衣领,捋捋头发。

进了红色大门,迎面是端门。墙根下的石狮子被摸得发亮,母亲伸手碰了碰狮头,“几百年了,还这么精神。”古时这里放皇帝的仪仗,出宫要先登端门取“好开端”,回宫时端门鸣钟、午门敲钟,才算圆满。我和母亲都在城楼前拍了照,她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株扎实的老玉米。过端门时要验身份,排队的空档,母亲跟身后的老太太聊上了。

“您也来逛故宫?”“是啊,这辈子就想来看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孩子说到庄稼,仿佛认识了半辈子。

我很惊奇母亲这份本事,好像人与人之间的那层薄纸,在她手里轻轻一掀就开了。不像我,心里总揣着点戒备,陌生人的话茬子递过来,多半是接不住。

午门看着是三个门,实则“明三暗五”。母亲数门洞里的柱子,“这样盖讲究藏着掖着的福气。”两侧城墙上的楼阁连着明廊,四角的角亭翘着飞檐,像四只展翅的鸟。我们从西门进去,脚下的青石板被磨得溜光,我伯说:“这石头上走过多少大人物啊。”话音刚落,一阵风卷着树叶飘过,倒像有谁在应和。乾清宫的金砖地泛着暗光,母亲走得很轻,生怕踩脏了似的。“皇帝就在这儿办公?”她指着龙椅旁的铜鹤,“这鸟儿做得真像,就是不会叫。”

太和殿的柱子要两人合抱,她仰着头数屋檐上的走兽,数到第七个就不数了:“太多了,记不住。”先生说那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她摇摇头:“管它啥兽,能镇宅就行。”找了处荫凉的石凳坐下,我的脚又酸又胀,母亲擦了擦汗:“这点路算啥,比割麦子轻快多了。”

她指着不远处的角楼,“你看那木头,没钉没铆的,几百年不倒,人活着也得这样,实打实才站得稳。”

“那有个学生。”顺着母亲的手望去,穿白衬衫的姑娘正趴在地上量地砖,马尾辫贴着后背。

“这么热的天,真不容易。”母亲叹着气,又说,“可心里有奔头,再累也不觉得苦。”

她走到展柜前,趴在玻璃上看里面的瓷瓶,“这看着薄溜溜的,咋就摔不碎?”

“是官窑烧的,结实着呢。”先生答。

她笑着说:“再结实,不也得有人好好护着?”到御花园时,太阳正毒。浓荫里的太湖石奇形怪状,母亲摸着石头上的窟窿嘀咕:“这石头遭了多少罪,才长成这样。”

一群游客围着连理柏拍照,我们也站在树底下,请一个游客拍了膈影。摸着粗糙的树皮:“俩树干长到一块儿,多好。”风从树缝里钻进来,带着股松脂香,恍惚间见穿旗袍的女子倚着栏杆,手里的扇子摇落了满地阳光。

感觉很累了。我们往回走时,母亲数着红墙上的砖缝:“你看这墙,一块砖挨一块砖,才撑得起这么大的院子。”我正想着母亲又想到什么。母亲转头对我说:“人活着也一样,别总想着拔尖,能踏踏实实站在自己的地方,就好。”

这一路的亭台楼阁,记着盛世也藏着落寞;一重又一重的门,隔开了富贵也锁不住时光。于它们而言,我们和百年前的皇帝、宫女一样,都是过客。我母亲说得对,就像那些青砖,哪怕只做块垫脚石,也得把自己放稳当了——这大概就是故宫呈现给我们最实在的道理。

找鸟巢和水立方时又一次绕了远路,凭着手机导航在街角转了三四个弯,才瞅见入口的牌子。远处的鸟巢在夕阳里,泛着暖融融的光。

鸟巢”,母亲望着那建筑念叨,“样子还真像鸟窝似,藏着活气呢。”我望着她鬓角的白发,心里祈愿我的母亲能多享几年安稳日子。

母亲步子迈得轻快,挎包在腰侧一颠一颠的。我要替她背,她摆摆手:“不沉,我自个能行。”看着母亲瘦小的背影,忽然明白人这身体,不单靠药吊着,更得有股子心气儿,母亲患高血压二十多年,医生不止一次把我们叫到避人处,声音压低:“你母亲这血压太高太危险,得仔细盯着。”我母亲更懂得爱惜自己,每天清晨醒来,准时就着温水喝下半把药,比吃饭还准时。“忘了吃饭都行,不能忘吃药。”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到广场时天已擦黑,灯火把鸟巢照得透亮。那钢骨搭成的架子在夜里格外高大,仰着头看久了,脖子发酸,心里却腾腾地冒热气。这建筑里藏着多少人的奥运记忆——当年电视里开幕式的烟火还没散尽似的,此刻广场上的人流、闪光灯,都是热闹。看着这攒动的人头,我伯又一次感叹咱国家是真的强了。

请了路过的小伙子帮我们拍合影,小伙半蹲,举着手机连说“靠近点”“笑一笑”,咔嚓咔嚓拍了十来张。“您看看行不行?”他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的我们挤在一块儿,背景里的鸟巢亮得像团火,每个人都露着牙。

过马路就是水立方,蓝色的泡泡墙在夜里闪着光,比鸟巢的硬朗多了份柔软。“这圆的方的,”母亲指着两座建筑,“跟天圆地方对上了。”我才感受到这新时代的建筑,骨子里还揣着老祖宗的念想。

转一会儿母亲就催:“该回了,别太晚没车了。”站在北辰东路上,打车的页面转了好几圈,始终没动静。路边纳凉的中年男人瞅见我们着急,主动搭话:“这时候不好打车,往前右拐有公交站,坐386路快得很。”他怕我们找不着,还领着我们走了半条街,指给我们看站牌上的小字。

上了公交,刚坐稳,后排一个姑娘探过身:“听您口音是西北来的?”我点头,她笑着说:“这路车分内环外环,名儿一样,方向反着哩,您可瞅准了。”我这才发现北京的公交牌上,同一路车竟标着两个箭头,跟西安的大不一样。

车窗外,闪烁的楼群、桥栏、车流的尾灯,在玻璃上糊成一片暖融融的光晕。平日里在西安见惯了的街景,换了地方看,竟也透着新鲜。母亲望着窗外,忽然说:“你看这城里的人,素不相识的,还挺热情。”

还真是呀,这陌生的城,因为那指路人的热心,那姑娘的提醒,还有拍照小伙子的爽快,忽然就有了温度。原来城市的好坏,从不在楼高路宽,而在擦肩而过时那点实打实的善意。

我们是从北宫门进的颐和园,一脚踏进去,就被浓荫裹住,清凉像是掬起了泉一口喝下去,浑身的筋骨都轻松了。进园的山路不算陡,却带着点起伏,越往上走,古树越密,枝叶缠缠绕绕织成很大的绿帐,光影斑驳移动。

“林深闻鸟语,泉落浥绿痕。”脚边的青草沾着潮气,混着清香漫过来,枝头的鸟雀叫得脆生生的,比车鸣顺耳多了。绿树丛中不时藏着镜似的小湖,越向上走,越感到心旷神怡。

母亲的脚步比平时快了半拍,碎石子路上踩得沙沙响,哪里像怕滑的样子?她紧随着前面的游客,鬓角的发稍湿漉漉的。

“你看这山,跟咱老家后坡的模样有点像。”她转头跟我们说,手里还下意识地拨了拨路边的草叶。可能是在城里的水泥楼里憋了几天,见了这山林,她浑身都有劲儿了,又或许是草木勾起了乡愁,她絮絮叨叨讲起小时候:背着竹筐打猪草,爬上高山挖草药,兄妹六个分一个煮红薯......那些带着土腥味的日子,苦是苦,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像清甜的露水。

正听得出神,突然一阵惊呼——蓝汪汪的昆明湖,静静卧在远处,金黄的画舫散在湖上,像是从画里掉出来的,不真切,又让人挪不开眼。望着那片辽阔的湖水,脚步都轻了。没多久,我们就下到湖边,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藏着红墙绿瓦的小院,走近了才知是摆着丝绸的小展馆。绕过小院,长廊上的热闹涌过来,亭台边、廊栏上,三三两两的人歇脚、聊天,或是仰头看栋梁上的古画。我们沿着湖边慢慢走,风掠过来,柳丝摇落珠帘,涟漪一圈圈荡开,粼粼的波光,近了,又远了。几只游船上,游客的笑声传出很远。

大概是有水的缘故,历史留在这儿的笔墨,像被浣洗过,清清爽爽的。也因为水,湖边的廊坊曲折着,把游人慢慢分开。一座亭廊下,一群中学生在写生,三五一组对着水面出神。这样的场景真好,孩子们的身影在亭台楼阁间,给这沉淀了百年的景致,添了好多活气。

西堤西侧的荷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托着嫩黄的花蕊,每一株都像娇羞的美人,让人想凑近些,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坐着,疲惫和烦恼都烟消云散。先生说这里能拍十七孔桥,我给两位老人便拍了好多张留念。桥里藏着多少讲究,我没深究,只觉得那桥洞串着天光水色,很是好看。

映波、柳堤、跨虹……数不清的景致我都记不全,只能捡着印象深的记一点。转头时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打电话才知她早过了桥。我快步赶过去,见母亲坐在树荫里,指着不远处说:“刚看见个工人,正给树喷药,人家那喷雾器拿得稳稳的,叶子正反面都顾着。”母亲总是这样,在人堆里一眼就认出哪些是做事的人。这么大的园子,草木成林,给树“捉虫子”看着简单,实则是细功夫。想起电视剧里,慈禧曾在“中和节”让宫女抓虫,捉得多的有重赏,在她眼里,虫子多少还关乎丰年。可这位"老佛爷"留在这儿的故事,更多的是让人叹惋——当年她坐着画舫游湖时,大概想不到,百年后这湖岸,是寻常百姓的笑声。

时光远了,什么都在变。当年的宫墙里,如今走着背着画板的学生;过去的皇家御苑,现在走着母亲这样爱草木的普通人。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湖水依旧,柳丝依旧,连树下看景的人眼里,都盛着一样的安宁。

离开时,回望昆明湖,依旧那么旷达浩阔。脚步慢下来,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有好多话堵着,却又说不出口。或许有些感受本就不用言说——就像这湖水,默默装着百年的故事,也装着此刻的风声、此刻的行人,装着我心里那点说不清楚的眷恋。

圆明园遗址,是除了纪念堂外,母亲唯一念叨着想去的地方。从颐和园出来很快打上了车,司机却和之前遇到的热情的北京人不同,一路没怎么说话,车窗缝里钻进来的风,都带着点沉郁。

对这座园子,我其实打心底里不想走近。它不只是座皇家园林的残骸,更是一部沉甸甸的史书,翻开哪一页我都觉得硌得慌。尤其我又是学历史的,更是不想走近。在这里,不需要导游讲解,每块残垣、断柱、裂石,都是经历,都是见证,沉默地张着嘴,却喊不出声。

进了园区,福海岸边的古柏把枝桠伸得老长,路边的龙爪槐蜷着身子,垂首的杨柳丝绦拖到地上,都像刚才那位司机似的,一声不吭。大片的荷花开得热烈,粉白的花瓣顶着金蕊,一群野鸭在花丛里穿来穿去,嘎嘎地叫着,似乎想用这鲜活的热闹,去温暖那个早已凉透的时代。

母亲走得慢,脚边的石块绊了她一下,我吓得一把扶住,她望着断墙叹了口气:“多好的地方,咋就成了这样?”我们谁也没接话。

我总觉得,有山石、林木、亭榭、湖水的建筑,就应该像江南的山水画卷,每一帧都该是安静恬美的。可这座“万园之园”,集了江南胜景、融了西方园林之长,几百年后却只剩自然风光撑着骨架,只有草丛里的乱石,还执着地在风里讲着从前的故事。

“这里的亭台楼阁比画里还好看。”先生边走边给两位老人讲述。母亲看着不远处的一块断柱,又轻轻叹了口气,“再金贵的东西,都经不住折腾。”曾经有多辉煌,后来就有多凄凉,这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像块湿棉絮,堵得人心头发闷。

眼前的圆明园,没了恢宏的建筑,昔日皇家园林早已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了寻常百姓家。人们来这儿,多是观景、怀古。站在大水法和远瀛观前,两位老人仰头看那些残存的石拱门,半天没说话。我站在它们面前,让先生为我拍了照片,我想在课堂上给孩子们分享我在现场的感受。母亲一声又一声的哀叹,裹着说不清的滋味。我知道,一百多年前那场劫难——火光冲天里,无数珍宝成了废墟,哭喊随着云烟散了。当初的辉煌,如今只剩些虚无的影子,在残石的缝隙里飘荡。

余秋雨的文章里提过,1747年,一位传教士给法国亲人写信:“这里的一切都伟大而美丽。我从未见过可与之相比的。中国建筑的多样变化,让我们钦佩他们的才气,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太贫乏太没生气了......”这封信,比1860年那场劫难早了一个世纪,成了让人想象往昔的入口。

我伯听我说起这个故事,摇了摇头:“再厉害的手艺,护不住自己的家,也是白搭。”

在圆明园,胸口总像压着石头,可再想想,又会生出些信心。时间是公正的,从不会因人的悲喜发生偏倚。

在圆明园,有的看风景,有的看历史;有的看废墟,有的是看一个民族的过往。就像我的母亲,她看不懂那些西洋楼的精巧,却能从断壁残垣里,看出过日子的不容易——再大的家业,经不住糟践;再深的伤痛,也得学着扛过去。

园子太大,三个园区我们只走了一小半,老人们就说想回去了。母亲他们能坚持走了大半个颐和园,又转了圆明园,已经超出我的意料了。

出大门时,日落的余晖给圆明园的大门描了道深沉的边沿。回头望了望:“石头能碎,日子还得接着过啊。”心里头莫名地惆怅起来,请允许我在这儿多叹一口气,任我在此矫情一回。

比这些残垣更破碎的,是那段耻辱的历史,伤疤叠着伤疤,揭一次就疼一次。走过它们身旁,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你看这草,石头压着还往上钻,人也该这样。”我突然觉得我的母亲说的话也藏着哲理。

时光深处,皇权威严早已成了烟缕,残垣下的变乱杀掠写进了史书。这滋味,对国人来说又怎么说得清?就像我母亲的叹息,一声是疼惜,一声是坚韧,混在风里,吹过断石,吹过野草,也吹过心里。

登八达岭长城,特意留了一整天。

吃过早餐坐上旅游大巴,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晃了三个钟头,才到滚天沟停车场。路上一直飘着雨,下车时还好,雨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山谷裹着厚厚的雾。虽说天公不作美,登长城的人还是乌泱泱一片,排了快一个钟头的队,总算坐上了缆车。

我们都不敢往下看,母亲竟不恐高,举着手机拍风景,也拍了我惊恐的样子。我瞄了一眼,深沟大壑呼呼往后退,身旁云缠雾绕的,倒像闯进了仙境。

早听说八达岭长城险,下了缆车真是长了见识。被踩了千百年的方砖,亮得能照见人影,砖缝间的坡度又陡,刚下过雨特别湿滑,每走一步都得蜷着脚趾头抠住砖,真怕一不留神滑倒,就要连带撞翻一堆人。

我们走几步就得停下喘口气,还没爬上一个烽火台,胸口发闷,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我有点爬不动了,母亲说:“侧着身子弯点腰,横着踩,一步挨着一步挪,会稳一点。”我们按着她的方法试了试,果然稳当,重心低了,脚也抓得牢,省劲不少。

有惊无险爬上山顶烽火台,累瘫了一样,衣服潮腻腻的贴在背上,黏得难受。长城顶上,宽可容“五马并驰或十人并行”,可这会儿挤得满满当当,摩肩接踵,怕是风都很难钻进来。

“不到长城非好汉”,真站在这儿才明白,哪是登上去就成了好汉?登长城更像一场仪式——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摸到的不只是砖石,更是中华文明几千年的筋骨,这么一想,那句话就格外有分量了。

站在高处,雾气更重了,远处的长城只剩一道长龙的影子,一座座方形的城台高高低低,像层层龙鳞,整座长城看着多了更多说不出的神秘。

烽火台里挤满了人,想好好站着拍张照片都难,只能提着自己站着,我忽然就想下山,可脚下全是脚,进退两难。贴着冰凉的城墙根挪,手抚过斑驳的垛口,指尖触到那些凹凸的砖石,恍惚间像看见——刀光剑影里的厮杀,号角声里的冲锋,还有守城人望着远方的叹息……长城哪只是一堵墙。

两位老人说再看看风景,不坐缆车下山,我们沿着内侧台阶往下走,每隔一段就见个洞门,门两边排着排水沟,墙根还有向外伸的吐水嘴,点点滴滴的水顺着石嘴往下滴,把城墙护得严实。我忍不住吐槽:“古代没机器没图纸,怎么把这么大的工程安在这山尖上?”“还能咋?人攒的劲呗。”母亲似乎不经意回了我句。

下到半山腰,忽然刮起风,浓雾像被谁猛地掀走了,藏的长城一下子露了脸——一条条巨龙顺着山脊盘着,头接着尾,尾连着头,威严得让人不敢出声。天也晴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金光洒在城墙上,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母亲走得慢,不时停下来摸城墙砖,嘴里啧啧着:“你说那会儿的人,得多能熬?一块砖一块砖往上抬,风里来雨里去的……”我想着母亲早年供我们兄妹几人上学,干了不少力气活,吃了很多苦,知道起早贪黑的辛苦和劳累,所以总能从一块砖里看出辛苦和疼惜。

有些地方,走过就刻在心里了,就像谁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我问母亲:“要是还有机会,还来登长城不?”她没丝毫犹豫:“来!”“你还能登上来?”我伯一脸的不相信。她抹了把额头的汗:“想登就一定能登上来,这墙,不是普通的墙。”

风还在吹,阳光影子拉得老长。摸着粗糙的砖石,忽然懂了母亲的话——这长城啊,不只是块块砖垒起来的,更是一代代人的心气撑着的。

来过,就再也忘不掉了。

2021年7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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