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人的认知里,小说与史,恰似背道而驰的两极。毕竟,小说以虚构为骨血,是作者凭借想象构建的文学世界;而史,则肩负如实记载史实的重任,二者在本质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分野。然而,令人称奇的是,小说竟享有 “信史” 的美誉。诚然,小说之中不乏粗制滥造的末流之作,史书中也存在为人所不齿的 “秽史”,这类歪曲事实、格调低下的产物,皆为大众所唾弃。
从历史的构成来看,其涵盖神话时代、传说时代与信史时代。神话时代与传说时代,更多是口口相传的故事,虽有一定文化价值,但缺乏确凿依据,仅能作为参考。唯有当历史有了实际文字记载,才可称之为可信的信史。在世界文化的视野中,巴尔扎克曾留下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的论断,这一观点深刻地揭示了小说在反映民族文化与历史方面的重要作用,也表明中西方对于小说的认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世界上许多经典小说作品被尊称为 “史诗”,它们在洞察社会历史与剖析人性的深度上,往往超越了传统的 “正史”。
当我们阅读小说时,会涉及故事、人物、史这三个关键要素。一般读者常认为,小说的核心在于编写与讲述故事,毕竟 “无故事,不小说”,这一观点固然没错。但深入探究便会发现,小说最为关键之处并非故事本身,而是人物。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小说世界,我们阅读的本质都是 “以人为本”,在对人的理解与感悟上,现实与小说并无二致,只不过普通人在对人性的洞察上,远不及小说家那般深刻。以莫言的小说为例,便能清晰地看到这一点。莫言的小说,尤其是他的中篇小说,着重于对人物的深度刻画。读《白狗秋千架》,那种对人物命运的感怀,恰似读鲁迅笔下《故乡》中的闰土;而《白棉花》更是将 20 世纪 70 年代中国城乡差别、农业的滞后、农村的困苦以及农民的贫穷展现得淋漓尽致,其中饱含的对人的关怀与悲悯,是正规史书所难以企及的。伟大的小说大多如此,如托尔斯泰的《复活》,它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沙俄社会的真实图景:上流社会对法律的肆意践踏,底层社会的无尽苦难。倘若没有《复活》,我们对那个时代的认知,将会流于表面。托尔斯泰在书中发出的 “人吃人并不是从丛林里开始的,而是从各部、各委员会、各政府衙门里开始的” 感叹,更是振聋发聩。同样,读《静静的顿河》,就如同翻开一部哥萨克的史诗,其对历史与人性的呈现真实而震撼,相比之下,我们在阅读正规历史时,却常常因诸多因素而心存疑虑,这也从侧面凸显了小说作为 “信史” 的独特价值。《红楼梦》虽故事性不强,但其人物塑造与人性挖掘的深度,足以震撼人心,它不仅是一部文学巨著,更可当作一部反映时代风貌的史书来研读。柏杨的《中国人史纲》,从 “中国人” 的角度书写历史,恰恰体现了 “写人即写史” 的理念,这也让我们更容易理解 “小说是信史” 这一观点。而《金瓶梅》,作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对现实社会的描写达到了极高的 “写实” 境界,真正契合 “信史” 的内涵,甚至被赞誉为 “史迁之妙”,足见其在历史书写上的独特价值。
小说以写人为核心,而史,究其根本,同样是围绕人展开。从正史中的帝王将相到列传中的各类人物,无一不是历史的书写对象,因为只有人才是历史的创造者与承载者。人们往往只看到小说的虚构性,却忽略了史书也存在虚构与造假的现象。例如,一些子孙为美化祖上,贿赂史家编写的 “秽史”,便是对历史的歪曲。像《清史稿》,因成书仓促,未能深入刻画人物,只是资料的堆砌,难以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 “史”,只能算是一份初稿。
最近,阅读《百年孤独》让我有了全新的感悟。小说中马孔多小村的百年兴衰,竟成为整个拉丁美洲百年历史的缩影。这部作品让我深刻体会到,古今中外的小说大师们在创作理念上有着共通之处。《红楼梦》借警幻金陵十二钗为全书蒙上一层虚幻的面纱,使这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充满神秘色彩;《金瓶梅》以易卜星相、生命轮回、宿命等元素为烟幕,赋予作品奇幻的格调;《百年孤独》则借助吉卜赛人的羊皮纸手稿,破译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家族的兴衰密码,让现实主义与神秘主义完美融合。由此可见,小说不仅因其对历史与人性的深刻反映而被誉为“信史”,更因其独特的文学价值,在文学领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