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识得琵琶,是在暮色浸着水汽的苏州。茶馆的木格窗刚糊上薄暮,檐角的红灯笼被雨丝打湿,晕出一圈暖红。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并排坐进太师椅,旗袍摆角垂在雕花扶手上,像两瓣刚落的玉兰。矮几上的红毡毯沾着半粒泡开的碧螺春,她们指尖未碰弦时,琵琶的象牙轴已映着窗外的雨,缠成细弱的银线。三弦先醒了,"铮" 一声挑开雨幕,跟着琵琶漫出《白蛇传》的调子 —— 吴侬软语裹着弦音,像春水漫过青石板,听得人骨头缝里都渗进江南的润。
那时才懂,琵琶原是会说情话的。
后来也寻过些琵琶曲来听。《十面埋伏》里金戈铁马踏碎夜色,弦音急得像要劈柴;《霸王卸甲》的悲壮沉在胸腔里,闷得人喘不过气。《夕阳箫鼓》的清凌、《汉宫秋月》的冷寂,确如乐天笔下 "大珠小珠落玉盘",却总觉少了点缠人的东西。直到听见林海的《琵琶相》,听见那曲《琵琶语》,才惊觉这弦乐器原是藏着千般面孔的 —— 从前以为的 "聒噪",不过是未遇着懂它的手。
《琵琶语》的起调极轻,像露水滴在玉盘上,却带着雨过青石板的潮气。不是湿,是凉丝丝的润,像指尖碰过刚从井里拎出的瓷罐。琵琶幽幽地转,一声一声漫过来,裹着岁月的温凉。林海偏要打破旧例:他卸去轮指的繁复,把非洲鼓的跳脱、蒙古长调的苍劲、山野民歌的鲜活,都揉进弦里,才让这张专辑惊动了乐坛。而《琵琶语》更妙,钢琴的低音沉下去,像往茶盏里续水,弦音便在这水汽里浮着,忽明忽暗,如檐角漏下的月光,落在手背上,轻得能捏出碎银来。
中段最是动人。钢琴忽然成了主角,琵琶退到一旁轻和,忽有女声如天籁漫起 —— 那调子不似唱,倒像叹息,混着弦音,把人往前朝的江南拽。恍惚就站在荻花泛黄的秋夜江头,客船泊在水中央,司马青衫的衣袂被江风拂动。不远处的灯火里,忽有琵琶声漫过来,像月色淌在水面,像江水漫过石阶。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恍惚就见浔阳江头的雾,薄纱似的裹着江面。那女子半抱琵琶,指尖在弦上踟蹰,续续弹着:弹繁华落尽时红颜的孤冷,弹江湖辗转里相思的无处寄,弹一壶漂泊泼在浔阳水里的灰意。乐天的诗在耳畔浮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原来千年前的弦音,早把人间的聚散都弹透了。
忽然想起《韩熙载夜宴图》里的琵琶,也是这样斜抱在怀里,弦尾的象牙轴映着烛火。只是画里的弦音该是暖的,混着酒气与笑声;而此刻的弦音,却带着水的清,像把《夜宴图》里的烛火,泡进了江南的雨里,凉成了一汪月。
《琵琶语》的调子是会绕人的。它不像《十面埋伏》那样劈头盖脸,也不似《夕阳箫鼓》那般清冷,它是缠在心上的线,一牵,便是满眶的潮。钢琴沉下去时,琵琶便铮铮地转,像雾在江面上聚了又散;弦音低下去时,那女声又漫上来,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莫辞更坐弹一曲。"
离开茶馆时,旗袍女子的三弦还在门后颤。雨已经停了,鞋跟敲在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踩着未散的弦音。后来每次路过卖琵琶的铺子,总忍不住多站一会儿 —— 那弦身的木纹里,好像还浸着苏州的雨,一摸,指腹会沾上周旋不去的痒。
这痒,原是弦音在魂里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