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长江的晨雾,大渡口镇的江堤上就有了脚步声。我踩着露水往前走,风里裹着芦苇的潮气,偶尔有几只麻雀从堤边的灌木丛里窜出来,翅膀扫过草叶,留下细碎的响动。同行的老周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指着江对面那片泛着浅绿的沙洲说:“从前啊,这一带不叫大渡口,叫雀儿料洲——你听这名字,就知道当年有多少鸟儿在这儿落脚。”
我想起清嘉庆二十三年的《东流县志》,书页里的墨字仿佛还沾着长江的潮气:“大渡口原无村庄,明代此地荒芜人烟,是雁雀栖息之地,故称‘雀儿料洲’,系东流县维新乡雁汊保。”那时的沙洲该是怎样的景象?该是晨光初现时,成千上万只雁鸟从芦苇丛里起身,翅膀拍打着江风,把天空染成一片流动的灰褐;该是暮色降临时,雁鸣顺着江水飘远,沙洲上只留下密密麻麻的爪印,像撒在沙地上的碎星。江淮官话里,“雀”本就是对飞鸟的泛指,老周说,他爷爷年轻时还常说“雀儿满天飞”,指的就是秋冬时节候鸟过境的盛况——想来明代的“雀儿料洲”,该是连空气里都飘着雁鸣的。
“料洲”两个字,藏着古人对这片土地的细腻观察。《说文解字》里说“洲,水渚也”,而“料”字,老周说镇上的老人都念“liāo”,和江淮官话里“撩”的音近,指的是水边能蹚过去的浅滩。我蹲下身,摸了摸江堤下的泥沙,细沙从指缝里漏下去,带着江水的凉。明代的这片沙洲,该就是这样的:江水涨时,沙洲被浸成一片浅绿,芦苇在水里摇晃;江水退时,滩涂露出来,上面爬着小蟹,等着候鸟来啄食。雁鸟们该是认准了这里,每年秋天从北方飞来,在这里歇脚、觅食,把翅膀上的寒气抖落在长江的风里,再接着往南飞。那时的人,该是望着满天飞鸟,随口就叫出了“雀儿料洲”——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只是把眼里看到的、耳里听到的,变成了一个地名,像把一段时光妥帖地收进了口袋。
后来,这片沙洲的名字变了。清乾隆二十一年,安徽巡抚高晋在这里修了大公馆,方便官民渡江,人们就叫它“大公馆渡”,再后来,慢慢简化成了“大渡口”。老周带我去看江边的老渡口遗址,只剩下几块青石板,被江水冲刷得光滑。他说,从前这里挤满了渡船,挑着货的商贩、走亲戚的村民,都要从这里过江,吆喝声、船桨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很。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渡船在江面上摇晃,船夫喊着号子,岸边的人挥着手,而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或许还有几只雁鸟在看着这一切——只是那时,人们叫它“大渡口”,很少再提起“雀儿料洲”了。
但有些东西,从来没有因为名字的改变而消失。去年冬天,我跟着“护线爱鸟志愿服务队”去巡线,队长老张的胶鞋沾着泥,手里拿着望远镜,眼睛盯着电线上的鸟巢。“你看那棵老柳树上,有个苍鹭巢,去年冬天就有一对苍鹭在这儿住了。”他指着不远处的柳树,语气里带着骄傲。我们跟着他走,看到电线上挂着防鸟害的绝缘子,树干上缠着保护鸟巢的防护网——这些细微的举动,都是为了让鸟儿能安心在这里落脚。老张说,他们去年一年救护了12只受伤的鸟,有斑鸠,有白鹭,还有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雁。“那只雁养好了伤,我们在它脚上绑了个环,放它飞走的时候,它绕着我们飞了三圈才走。”说着,老张笑了,眼里闪着光。
我忽然觉得,老张他们做的事,和明代“雀儿料洲”的人们,其实是一样的。明代的人看着雁鸟来栖息,把这里叫做“雀儿料洲”,是对自然的敬畏;现在的人护着鸟巢,救着受伤的鸟,是对自然的守护。只是从前的敬畏藏在地名里,现在的守护藏在一双双沾着泥的胶鞋里,藏在一个个挂在电线上的防护网里。
那年11月我去了观鹤节,升金湖的岸边挤满了人,大家都举着相机,等着丹顶鹤出现。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来了!”我抬头一看,远处的天空里,一群丹顶鹤排着队飞过来,红色的头顶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它们飞得很慢,翅膀扇动着,像是在和岸边的人打招呼。身边的小朋友兴奋地跳着,指着天空说:“妈妈,你看,是仙鹤!”我想起老周说的“雀儿料洲”,想起明代沙洲上的雁群——原来这么多年过去,长江边的这片土地,依然是鸟儿的家。
观鹤节上有个科普展,展板上写着:升金湖每年冬天会迎来10到15万羽候鸟,有6种国家一级保护鸟类,80多种候鸟在这里越冬。我看着展板上的照片,有丹顶鹤、白头鹤,还有大雁,它们在芦苇丛里觅食、嬉戏,和明代“雀儿料洲”的景象,何其相似。讲解员说,现在很多人会来这里观鸟、做生态研学,孩子们会跟着老师认识候鸟,了解它们的迁徙路线。“去年有个小朋友,在这里看到了大雁,回去后写了篇作文,说要保护鸟儿,保护它们的家。”
我忽然明白,“雀儿料洲”这个名字,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它藏在升金湖的雁鸣里,藏在护鸟队员的胶鞋里,藏在孩子们写作文时认真的眼神里。它是一段记忆,是人与自然相处的一种方式——从前,人们看着鸟儿来,给这片土地起了个名字;现在,人们护着鸟儿,让这片土地依然能留住它们的身影。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大渡口镇的江堤上。江风里还是裹着芦苇的潮气,几只麻雀在堤边跳跃,远处的长江水泛着金光,缓缓向东流去。我想起老周说的,他爷爷曾经在沙洲上捡到过一根雁羽,现在还藏在他家的旧木盒里。“那根羽毛很软,带着点灰,我小时候常拿出来看,爷爷就给我讲雀儿料洲的故事。”
或许,地名就是这样的。它会随着时光改变,但它背后的故事,它承载的情感,会一代代传下去。就像“雀儿料洲”,虽然现在很少有人再叫这个名字,但长江边的雁影,湿地里的芦苇,还有人们对鸟儿的守护,都是它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就像长江里的水,永远在流动,永远不会干涸。
风又吹来了,我仿佛听到了明代的雁鸣,和现在的雀声混在一起,顺着江水飘远。而这片土地,依然在静静地等待着每一年的候鸟,就像它曾经等待过无数个春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