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拾房间书柜时与你相遇,那双眼睛仍亮着,很多年来在黑白世界里为我照亮归家的路。
目光相接时我笑了,嘴里喃喃地说了声遥远陌生的称呼,那是我向你的世界发出的问候,我知道这声问候是条永不回头的单行线,不清楚它走向何方还要走多远,可在此刻我的心跳加速并颤微着,眼角有些湿润,时空在叠加、碰撞、压缩直到心绪在不堪重负间崩塌,一股电流穿越时空击中我微颤的心,几分醉意几分真,心扑通扑通地急跳,血液似钱塘江里澎湃的潮水蜂拥着一阵接一阵拍打心头,思绪回转却记不起刚要做的事。
哥说妈虽然走了,但她活在我们心中,你走后第三年我背着行囊先离开了家。
故乡的晨雾还未散尽,我在老榆树下将你的照片叠进行囊,沉甸甸的行囊里不仅装有自己远行的衣物,还有你留在炉台上留有余热的馒头和你未说完的絮叨。
越过山川趟过河流,岁月流失时光斑驳照片发黄起了毛边,你站在前院东侧伙房前的模样仍然清晰,齐耳短发,嘴角微扬,微笑时仿佛连风都带着甜味。那应该是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斜照屋檐,你温和慈祥地看着前方,我轻轻抚过照片,指尖触到凹凸的纹路,仿佛能听见你当年说“等妈回来”,暖意浓浓涌遍全身。
从此你走进了我的梦里,时光在打磨棱角,可对你的思念随年轮增长愈加清晰浓厚。
你没妈。不,我有妈,只不过有很多年没叫她了。
你没家婆。不,我有,我先生在她身边生活了十三个年头。
我没奶奶。不,你有,没奶奶就不会有你们,你看相片里这个慈祥的老人就是你奶奶,嗯……孩子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迟疑片刻,奶奶不会说话也不为自己辩解。
我没外婆。不,你有,你问你舅,只不过在你们没出生之前她就去了远方。
儿早想提起笔写写你,可我始终没有勇气,我想学画画将你的样子描绘的多彩真实一些,可天赋限制了我,直到儿之人生路已过半心智渐丰时,请允儿以迟滞之墨、愚钝之智为多年思你之情留下只言片语。
二
和平日没什么不同,那天我刚进家门姐说你病了,大已雇村里的拖拉机带着你去了县城,你血压高常戴磁疗表这我们是知道的,你时常头晕头痛我们也早有耳闻,这次应该也和往常一样看完病你会很快回来。往后几日只见大、哥和姐忙忙碌碌在家和县医院之间往复,却迟迟不见你归来,你从未这么久离开过家,四弟问姐你回家的时间,姐没回答,谁知你接下来还要远行且永无归期。
事与愿违,再见你是一周后的深夜。
秋风兮兮尘飞扬,风它飞越山河贯穿四季却不能带着你逾越生命鸿沟。拖拉机的马达声打破小山村的宁静,看着你因肾衰竭晚期致身体极度虚肿的面目全非的样子就如晴天霹雳,哥姐哭了我们吓的不知所措,无处安放的心似院墙上的小灯泡被黑夜浸泡揉捏着,姐姐哭着收拾炕头被褥,大和叔婶忙碌着准备将你抬进屋,你呼吸急促甚至说不出话,偶尔费力咕哝的话也是模糊不清,我们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我们知道你有很多事需要交待。
生活困苦又遭命运无情碾压,家庭脆弱的堡垒被残酷无情的现实击中在悲悯中轰然倒塌,最终将幸福和欢笑挤压的支离破碎。
漫漫黑夜迎来空落落的黎明,你痛苦地挣扎呻吟着时而强烈时而微弱,时而躺下时而斜卧,熬过一晚又来一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难受却束手无策,爷爷坐在炕头嘴含着烟斗说:唉!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这世间的大不幸,要是能,让我下去换你妈也成,我已经老了但这个家可不能没有你妈。事至此才知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什么又叫爱莫能助。我呆坐在墙角默不作声,欲哭无泪,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可自己内心的呐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既不能为你减少苦痛更无法阻止你生命终结的巨轮。
约下午四时分左右和你单向聊天的舅母急忙叫姐进屋,我们随即也跟了进去,你突然闹着要坐起来且会说清晰有力的话,在场所有人都高兴了,四弟则围着你妈妈妈地叫个不停,此时一束阳光从窗玻璃格钻进来见证了这一切,暖色光漫溢小屋,若逢平日你会搭起门帘轻依门框或缝补衣衫或纳鞋底做着针线活儿,姐姐围着你问东问西,要是什么活儿没做你便呼叫着我的小名,此景如此熟悉又温馨,好想再次靠进你温暖的怀抱,但此刻你却动也不能动,只能斜依被褥无奈地看着我们。
过了良久你开口说话:我想吃慧琴(姐)做的荞麦面。
去快去,舅妈催促,姐抹了把眼泪转身掀开门帘跑着去了伙房。
叔婶舅妈和你聊着共同经历的往事,少时姐端着做好面喂给你吃,而你却摇了摇头说吃不下没了胃口也不想吃了,姐又接着抹眼泪。
这是个晴朗的午后,一家人守候在这小小的土坯屋内,时光短暂却将眼前美好留给在场的所有人。屋内陈设简陋质朴却充满温馨,进屋迎面一张红漆方桌,桌左右红漆板凳各一,桌上茶杯托盘中间放着机械闹钟,桌上方墙面挂伟人登高望远挂画,炕一角放着整齐被褥,阳光照向地上的坑洼那是屋顶柔弱的草泥放纵了雨滴掉落的痕迹。在这里你生养了你的五个孩子,屋里有孩儿成长的欢笑嬉闹声,有杨树枝头传来的喜鹊声,有花猫与黑狗嬉斗的嘶嘶嚎叫,有大修收音机调频时的滋滋电波声,有鸡儿进屋寻食遭驱赶的咯咯叫,有阵阵秋风拨弄窗户纸的呼呼声,有你为母羊准备食料的剁板声,有炉台砂瓮里猪肉粉条的香气四溢,有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炉包饺子时的其乐融融,有你丢扫帚无意间倒立你高兴预言有客要来的守望与期待。
你疼爱的老儿子(四弟)就坐在你身边,屋里逐渐安静,看都到齐了你便开始安顿交代,说到我们几个小的你带着沙哑的声音说:以后你们好好学习要努力,都要好好的。这是你留给我们今生最后一句话,你之后交待大很多事并和叔婶聊着。我出门背起背篓,里面却装满了沉重和伤心,等我给毛驴割完成苜蓿草从西湾园子匆匆返回时,你说话又变的模糊不清。
烈日灼心,熬过午后熬黑夜,漫漫长夜如一张巨大厚重的毯子铺开却温暖不了我冰凉的心,机械钟有节奏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响一次都似沉重的叹息让人揪心,时钟啊能不能走慢些再慢些,你躺在炕头微弱的呼吸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眼里忽闪着光充满不舍,仿佛在努力摄取这世间最后的光景。
我站在世俗世界的此岸,望着你渐行渐远的背影多想再牵着你的手,可伸手刹那却触到一片虚无,你的离去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境,将原本的真实推向了虚幻。
我表情木那神情呆滞,你妈走了你咋不哭!?我不想哭。我时而跪时而抱膝蜷缩在你的脚下痴痴地盯着你,看你的胸口会否在突然间起伏,我想你动又怕你动。我起身续好香火,警惕小猫小狗靠近你。多少次冲动想掀掉盖在你眼睛和嘴上的面皮和纸,可我看不到你的呼吸;我多想暖暖你冰冷发紫的手,可挪了一半的手又慢慢缩了回来。守灵三日沉重而又漫长,这是儿最后一次近距离靠近你守护你,让你这不懂事的儿看清世间沧桑明白人间生死。
出殡的那天,乡邻在各自家门口烧起麦咭草为你送行,火光窜天带走缕缕青烟,队伍出门行进不远天空骤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风雨凄凄,悲凉的哭声惊醒了我的木那,天都在哭,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我心也没石头硬,仰望天空雨珠成幕,上天被感动了可他却无力挽救,万般无奈与不舍将化作烟尘随着风飘散而去,我放开嗓子嚎啕大哭,泪水交织雨水一起飘落融入脚下泥泞的黄土地,说来也奇,就在你要下葬那刻天却意外放晴,乡民们感叹这是天作之意而意难平。
三
油灯下影悠悠针线绕儿裳,时光织年轮,银丝盘中青丝隐,夜沉沉北风萧雪花飘飘,静卧炉边入甜梦,鼾声起,时闻母独吟。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从此失去了你——我的妈妈,时光不能倒流,唯将你的爱寄存光阴,开始为生活前途背井离乡,东奔西离。往昔弥足珍贵,整理照片时才发现你没有单人照,哥在县城找当年走村照相师傅将你和姐合照底卷分离扩印。四婶说你常说起我为牛羊行(打)草又快又多,出去个把小时准能回来从不让你担忧,可你不知道儿行的草里也会夹杂它们不爱吃的用于凑数的骆驼蓬(草垛又圆又大), 我想你再表扬儿一次,儿想当面承认下错误,时光啊它多么美好多让人怀念,就连以前犯错挨打现在想起也是件幸福开心的事儿。
哥住校忙于高考,我回家干完家务也会扛起犁耙赶牲口犁地了,闲暇午后我们围着收音机跟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烛光里的妈妈》相互鼓劲度过每一个没有你的日日夜夜。“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那里找……我试图在记忆中寻找你,可影子蒙蒙,过往温暖的片段如今却成了刺痛的回忆。广播陪伴家人更多时间陪伴着我,频道播着西方耶稣基督和复活节故事,要是你真能复活投胎转世那得多好,可你沉睡于泥土的寂静里不言不语,我们活在尘世喧嚣的阳光下日思夜想,连呼吸都隔着永恒的时差,神话终归成了神话,相见也难。
我还是信了复活,信了转世,信在这个世间一定有人和你长的一样,一头短发,福气圆脸,干裂的嘴唇上总贴着麦咭叶,身体胖乎乎走路慢悠悠,其实就在仪式上我就见过,那是你嫁到异地的妹妹,说话微笑走路个头还有身形神态都像,可她过来只是尽一份情,她有自己的家庭,我们并不知道向她表达,她也不可能为我们承受这份情感依托,父辈无力操持孩子们的这份心思,但想妈要妈的心愿我们一直都有。
妈,你走后妈妈这个称呼就变成了我们心中的一个符号。
妈,你走后我做梦梦见你生大病,我们商量谁去替换,情急下梦醒了又怅然若失。
妈,你走后最不舍得你的是我姐,从你离开那天起她哭,头七哭到七七,还没到坟前她就哭,百日祭哭,年祭哭,逢年过节次次哭去一回她哭一回,多年来成为她想你念你的必要习惯,有一年儿返乡为你上坟,连我小侄子你五孙子他都记住了,他见姐还没哭就在一旁催:小姑姑你哭你快哭,你咋还不哭呢,在场的一家老小哭笑不得。
你很像我妈。真的?真的,说话语气神态和样子都像,多年前一次因工作来往认识开工厂的阿姨,听我这样说她慈祥的笑了。阿姨家婆高寿仙逝时我帮忙摄像,可不熟设备的我竟在仪式中多数时段忘按录制健,事后阿姨接受我的歉意时说:这或是我家老人的意愿吧,就像她在晚上静悄悄地走了一样。
四
时光的刻度在风雨剥蚀中变的隐隐约约,我听着随机推送的歌儿看窗外风景一闪而过,思绪莫名停留在一首伴奏乐中反反复复,喜欢的旋律和节奏做单循环是一种习惯,可内心又自问:为何爱听这首流行于上世纪50年代且与自己年龄不符的曲子?左思右想不知其因,我继续随着伴奏哼着哼着眼角就湿润了,我想你了妈,我知道是《洪湖水浪打浪》,小时候我并不知其名可曲调儿子却铭记于心。时光里的我约么八九岁,你带着我和姐姐去旱地除草,那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可我的瞌睡又来了,也不知道蹲地里的我除的是不是草,瞌睡似一个大大的尾巴拖着我将我落在后面,姐喊着我的名子,你边劳作边唱起了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我抬头眯眼看你胖乎乎的背影觉得好远,妈,你说我后来是不是睡着了,是你背着我回的家?
人们说古希腊神话中潘多拉魔盒是专为人的猎奇心而准备,盒子里放着众神给的好恶兼有的各种礼物,而打开魔盒最先释放给人们以忧伤、灾祸、贪婪、痛苦等,其中也囊括幸福和亲情、爱情,唯独将“希望”留置在盒底。孤独和伤心及难忘的不美好的记忆总在起始,可我总想一次次启开它以此做引,寄希望和美好在魔盒关上的最后一刻。
为躲避白天烈日暴晒,凌晨四点多你带我们披星戴月的牵着毛驴翻山越岭,赶十几里山路收旱地麦子,星月依稀,儿见汪汪麦海愁上心头阵阵睡意袭面而来,我边拔(旱地麦长势零散不能镰刀)边打瞌睡,恍惚中很多次差点被不愿起来的麦子拽回好些个跟头,那一刻真不知谁在拔谁,你和大还有哥姐却在星月下趁天气凉快已拔了好几个来回趟子,又故留几小坨让我收拾,我成了你们的谈资笑料,妈你说儿是不是很不争气。
转了时空,我用AI软件修复你的照片后又顺藤摸瓜找到新功能——让照片活起来,毕竟过去没条件留下你的音视频,照片上传后我满怀期待,当制作导出那刻我激动的几乎喊出声,妈,电子照片里的你竟然向我笑了,你久违的微笑噢,你说神奇不。
原来时光也在苦苦等待了多年在不经意瞬间想与昔日来个偶遇喜相逢,故让昨日重现。
人们说作家梁晓声的作品《母亲》是每个平凡而伟大母亲形象的雕刻者,他在文中写道:“我们依赖于母亲而活着。就像蒜苗依赖于一颗蒜”。我们曾经也是,尽管那段依赖的时光很是短暂,但往后我们却依赖你的样子让它陪伴我们走过今生今世。
九十四岁高龄的奶奶对大说:你就是七老八十也是我孩子,在场的家人们都哈哈大笑。
奶奶说的不无道理,一个人年岁再大但在父母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我也要如此,尽管你早已离开我们,如今即使我已年过半百,但我还是你的孩子,依然要在每一个想你的时刻,让你的样子准时出现在我的脑海。
若干年里妈妈这个称呼已陌生、空落,可你的嘱咐让我们手足相依各自安好,在生活磨砺中都有了自己安稳幸福的家,你的儿媳们都乖巧能干,你的女婿是河南岸我干妈的大儿子,你丈夫我的大依然是个负责任的家长,时常在微信群里提醒出门安全事项和饮食卫生,他依旧老实憨厚只是满头银发、背驼腰弯腿脚不便了,你的孙子外孙也很乖,几个大的都毕业开始工作了。
妈,现在社会已是高科技发展的时代,很多病可以治了,经济条件不好的也可以向社会发起众筹筹钱了。老家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但儿生活的地方四季如春,出门远行再也不坐拖拉机了,都是轿车、地铁、飞机和高铁了。
如果当年……算了妈,你知道这个世界是不会有如果的。
妈,前些年有机会我回了趟老家,哥特意带我们去了贾塘看你亲妹,她上了年纪行动多有不便,我们都说姨娘也太像你了,真的很像你啊,妈。
妈,愿在那个世界里的你生活的快快乐乐,一切顺你所愿,想你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