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夏,大白天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绿油油的庄稼。庄稼地如海洋。夏夜,远山有如隐身蹩脚的魔术师,被黑布所蒙,露出完整的轮廓。小井沟山顶的五指丫掰(主峰)便是魔术师的头,怎么看都是一个怪兽。更似山神欲发言,正在举手。夏虫响成一片,间杂狗吠。还有脾气暴躁的妈妈,粗脖大嗓怒骂着,喊孩子回去睡觉,夏夜有如被人用铁器划了玻璃。风三妈妈自有说法,——矬老婆高声。道那边的庄稼散发着特有的清香。
也混有牲口粪的怪味。夜正黑,突然有火光。一明一暗,玩神秘,吓小孩。似特殊的小小手电出了问题,明灭着。近前才清楚,有人在抽旱烟。大人们散坐在大道边,尽享夏日夜晚之好时光。有的坐在从脚上脱下的鞋子上,有的甚至倒在道边。人们或静默,或言说乡亲之故事。旧闻新事,天南海北,没个主题。笑话张家老爷们爱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深信王家娘们最恶心的哲学,蛆多拱倒酱缸。
农家院墙,黄泥绽放穰秸,脉络明白。墙头帽儿上陈年的葛针,风化后灰白。要是有股投脾气的风儿来,一准抛下老墙,逃。也不再坚守护院看家的使唤。跑也不好使,开黄红花的倭瓜开白花的葫芦,拉着相同的丝蔓儿,早就摸了上来。甚至没打招呼就随夏日过墙头,窥探墙外的风景。虎老不咬人,葛针老了葫芦窝瓜也给眼罩戴。大人还是盼雨,雨够哥们意思真来了,还下一整夜,乡人守了一宿。凭空想,不行,雨走青纱,一大早前去看。遇到飞来又飞去的燕子——乡人亲切称小燕儿——有如雨后见了会飞的自家儿女(袖珍式)。从喜雨洗亮的青纱帐前回家,好有踏实的梦。梦里全是海潮响,那是雨水之主唱。
孩子们不管不顾,玩得正欢。主打藏猫猫。吃完晚饭后,天近黄昏,便开始玩耍。找个地方当成家,说好谁抓谁藏。若商量不下,便嘣㘄赛,也就是手心手背。若人家全是手背就你手心,那你只好在家,等大家藏好了,你才离家去抓。等有先进家的,便向伙伴叫喊,老虎老虎快进家,就着犸虎儿没在家。
小伙伴玩起兴有时玩到夜半,过了妈妈喊回家的时间。这次玩的早,天还没有黑便开始,风三和小伙伴们四下散开。有的进了人家的院子,有的找了柴禾窝儿,上树爬墙的。而风三却过了大沟,上了坎儿上后街的地。地是麻地。麻地里有蛐蛐、小飞虫,最多的还是蝈蝈。好似普天下的蝈蝈都来到这里开大会,歌咏比赛。
进麻地只一个想法,藏好,不让找的人找到。悄然进到里面,风三傻眼。是从垄背儿进到一畦一畦的麻地,不能在畦里乱走,那样会把麻趟坏的。进来那么远,不要说大沟和那个家早就不见影踪。被远远抛在身后,连最初进来的麻地都被抛下很远了。风三不知是停步还是继续朝里进,他没法向里面行——李田田蹲在地上。准确讲是垄背儿(畦棱,田间土埂,仙城人叫垄背儿)上,两个大眼睛亮亮的,看风三。
风三蒙圈,不知道天下有啥一本正经的事发生。平白觉得麻地里风光无限,每根麻全是纤细苗条。麻们林立,疏密有致。绿的麻,绿黄色的空隙,有神圣的事来临,一时又不知是怎么回事儿。要说青纱帐是田园散文,麻地便是田园诗了。
事后回想,多数是李田田在方便。事发突然,李田田没有反应过来。
微风细雨,近午雨停,妈妈讲这叫歇晌。一家人没啥事便看雨景,同时也与燕子呆在一起。雨后晒衣绳——其实是铁线俗称8号线,在雨中飞累了或者说想和家人说说话呆一会儿,燕子——就是孙胭粉——妈妈说小燕儿呢喃和孙胭粉(乡女)说话无二。
乡下人对燕子有感情,女孩叫燕子的相当多。妈妈还神化小燕儿,说人家不食喘气的。
风三家外屋没吊顶棚,燕子在梁上筑巢,里屋吊了顶棚,燕子便在也能在斜坡与平顶交接处筑巢。妈妈跟小燕儿同眠,好欢喜。尽管也嫌在屋里不卫生,在燕窝儿下方挂一个布兜子,接东西。
燕妈妈打食儿回来,一窝燕雏儿张大嘴待喂的情景,好感人。娇黄的嘴儿,张得比头还大,看那架式可以吞下整个燕妈妈。一排数只,全都是没长几根毛,全是娇黄的嘴儿,全都张大嘴待喂,真让人怜爱。此情此景,风三感到了世间的美好。七夕这天怎就不见燕鹊身影,不可能去天上,风三不明白,燕鹊藏身何方?
有只小燕儿,妈妈叫她孙胭粉。孙胭粉落到晒衣绳,开始饶舌,什么叫燕语莺声,真的是在快言快语,有说不完的话。老猫蜷缩在窗台上,似在偷听说话,只是假意在睡眠,为何说是假意?因为它有时还偷眼望一望绳子上的燕子。家人也没当会事,因为有时孙胭粉在空中飞行时,也学猫叫。谁知坏家伙早就打上了鬼主意,一心狩猎。院中人与别的生灵都在一派祥和的人燕共处的快意里,坏家伙飞身跃起,转眼间它就叼到燕子。已在晒衣绳下的地上,嘴里叼燕子,高度紧张,找逃跑路线。事发突然,风三和家人都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发生了啥,燕子却没命。怎么说它好呢,猫也真是的,不知爱惜燕子。
妈妈称燕子为小燕儿,叫得相当亲。何况这只孙胭粉,无法不心疼。妈妈讲了一个有关小燕的故事。传说古时候,仙河边有兄弟二人,各自成了家。老大好吃懒做,整日游手好闲……总之是老二救了受伤的小燕儿,小燕儿叼来葫芦籽,葫芦长成,里面有个白胡子老头,老二家有好报,老大也跟学,却将好燕儿的腿撅折,结果受惩罚的民间故事。
大多数还是在屋檐下筑巢。爷爷住的东屋,除了燕窝儿还有麻雀窝儿,老猫掏麻雀踩坏了窗纸。不知是上房还是下房时留下的罪证。妈妈又奈何不了老猫,对老猫也有感情。
何况这家伙也干过一件大事。风三记得清,每年吃返销粮,也有揭不开锅之时。风三有些讨厌妈妈,讨厌她的哭泣,讨厌她的虚荣,讨厌她的泪水……还标榜说自己刚强,大多数该刚强之时,风三看到的却是她在落泪,她的软弱。和村里的李羊子开玩笑,也能哭,还当着村里那么多人,让风三丢尽了脸面。在外面受气,回到家骂父亲,妈妈说父亲窝囊,他女人才在外受人欺负。爸爸不出声儿,全家静心听她一人骂娘。
看家里不同往常,风三也有乖巧之时,在灶间转,假意给妈妈打下手,妈妈在做晚饭。今儿她真不正常,怎么会把整个西葫芦放在了锅里。从来没见过整个西葫芦放在锅里,以前也烀过,那也是切成数半儿,且是打种的老西葫芦。今儿可不是种瓜,那么大的西葫芦囫囵着,能干什么?再说西葫芦的皮已然老了,得去皮啊。风三不敢多嘴,假意火上来,是柴与灶的问题,本意是在暗示妈妈。妈妈没把风三当回事,进进出出,好在又从锅里拿出西葫芦,等于在锅内洗了洗,洗好放在菜板上去皮,接着上菜刀,切,切好再将瓜瓤掏出来。
掏出的瓤子,本该放在盖顶上,将籽粒晒干,当成瓜子来嗑。不知妈妈是怎么想的,把瓤子都放到锅里,有的硬皮也进了锅。风三没办法不说话,便叫了声妈,用眼看锅内。妈妈似乎回过神儿,用水瓢连瓤和水一同舀了出来。重新来过,终就做好西葫芦汤。
全家上桌,家人大眼瞪小眼,有什么不对么?风三见碗中汤,饭桌上找不到干粮,找不到粥。晚饭多数是粥,也不能短了干粮。妈妈平时将上顿剩的干粮切成条,用平屉帘子熥上,尽管不如第一顿,吃起来也别有味道。风三看着汤,眼睛在找寻,不想妈妈终于哭出了声儿。
这才明白,原来已经在哭出声之前,落过眼泪。妈妈似下了很大决心,开口讲,明天没有饭吃了,饿死算了。家人和风三停止喝汤,静成泥塑。风三的眼睛无处放,低头低久了,悄悄抬起了头,大吃一惊,同时听到“叭”一声,门斗儿掉了下来。风三儿甚至起来要躲,怕砸着。大桥(门斗儿里镶着的那幅画)滩在屋地,可能是屋地太窄小,大桥只能缩手缩脚。
风三偷瞧哥哥、爷爷、妹妹,谁也没意外。再往屋地看,什么也没有。门斗儿还在门口上方吊着,大桥似在坏笑。不会玩人又跳上去吧。不知何时,年画上的大鱼好似是说在墙上呆久了从墙上张了下来,找水去。将眼睛换个地方看,镜子上的“後”小狗儿又不安生,开始旺旺。风三怕自己的异常举动被妈发现,被妈妈骂,正好有了——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从饭桌前过,还从窗户它的特别通道钻了出去。好似它不缺吃的,前院有一窝后院有两窝,平日没动耗子,现在该它们全家死光光。猫一出去,麻雀和燕子就在窗外吵闹。
燕子在说,你个老家贼有什么用啊?快让主人把你吃掉吧。其实,大人早都知道早都在担忧,但是他们没办法。孩子们并没在意,没有粮食吃不上饭了,现在才明白。被眼前震慑,根本没有往掏麻雀上想。问题是如何解决的?爷爷要找队长,妈妈说还是我去吧。
妈妈去后,六奶来了,送来了一小袋儿米,还有一包棒子面。小袋儿是用布缝的,发旧。是从怀里掏出的,那包棒子面是二次出门拿来的,用报纸包着,也是从怀内掏出的。有烟纸粘在唇,原来是烟断掉了,六奶不自知,比哪次呆的时间都短,似乎办了错事,不好意思。
来到当院,麻雀欢送,六奶天下第一好人。麻雀吵,妈妈平常会说——戛戛(妈妈说的是阴平——家家,戛戛是阳平)。现在是哥哥和风三在送六奶。次日,吃过六奶送来的粮,爷爷也出了院子。爷爷没有去成队长家,没到院外,便遇上了一个人。七爷胥荫桥(爷爷的把兄弟)早都上心,昨晚爷爷没去打扑克,七爷胥荫桥的儿子胥焕明背来了一袋玉米面儿。
同时,七爷胥荫桥又去找了队长郭里有。队长见了七爷胥荫桥(老革命),相当客气,直说他得将爷爷叫姨夫,是实在亲戚,不能让人饿死。过些日子不但有了粮,还有了白面。家里穷得丁当响,哪有白面?当然是找过队长后,胥荫桥想到了风家的日子是如何紧巴,又打发儿子送来了一包白面。当年,给生小孩的人家庆满月送礼,往往送一包白面。用纸包成四四方方,上面用纸绳系好,在纸绳交叉成十字处,掖进一小块红纸,以表喜庆。连一粒粮食都没有,做梦吃饺子,净想好事儿。包饺子包饺子。妈妈张罗。包饺子包饺子。孩子欢叫。包饺子包饺子。连爸爸也笑语。包饺子包饺子,爷爷也吸着烟说上了。有白面,还有肉。不年不节哪儿来的肉?
真就和做梦似的,老猫叼来一条肉。真有老猫的。
生产队队部,没有专门的地儿,多数是饲养院。老饲养员住的屋子,靠门口有磨豆腐的石磨,最里面有锅台和炕。一般人家在锅台和炕之间间有壁墙——叫壁子。而老饲养员住的屋子里外两间屋没间壁墙,可谓接着锅台上炕,也叫炕锅台连着炕。没间壁子,屋子的四壁全一色——漆黑。闹过一回笑话,说有个小伙子家里来客没地方住,小伙子便借宿在此。早上醒来睁眼一看,小伙子睡在锅内。生产队开会或者打平伙儿,都在此。
与老饲养员住的房子同一排,中间便是库房。库房的窗户用木板钉死,那叫全封闭。木板左上角有个四方洞,可能是风口,风三见过。显然老猫也曾上心这个风口,多数还从此进过库房。等队里将肉放在库房,也逃不过老猫的眼睛。老猫进去选了选,选中一条可以运走的。喜从天降,老猫真神了,直接送到了爷爷的屋子。放下后老猫端坐,静心等待表扬。爷爷先叫风三,让风三叫妈妈,全家大喜,喜过过年。妈妈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qiǎo)儿,又有白面又有肉,不吃饺子还能吃啥。老话怎么说,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今儿吃饺子,等于过年。还是白面羊肉馅儿饺子。显然是七爷到县里说明了情况,特意拨下返销粮,村民称返销粮为吃返销。最早下来的是糜黍和荞麦,才度过了饥荒。
等老猫老得不行,妈妈说它会上山,当野狸子。风三不知真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