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小溪流做好了准备,它从深山里走来,在褶皱的山沟里看星星,星星与水的浪花交织在一起。我用近乎虚构的方式望着小溪流发呆了好多年,我甚至为未来的生活储备好了旅行的用品。接下来的水面越来越宽,装沙的小瓶子只能装虾,鱼是装不进去的。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我眺望着小溪流时,总想着早点走出,去往更广阔的空间。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比如夏天雨水少,小溪流就成了一条沟壑。冬天突然的一场雪,或者与我约好同行的人起得太晚而迟到,所以只得一个人背着行囊去冒险。尤其是酷暑难耐的六月,或是白雪皑皑的冬天,每一次出发都像是心底写下的几行字,在劝说自己:先逗留几天,等天气凉爽或是暖和的时候,就可以出发了。
那年冬天刚过,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我的出生地——罗家窝村——上路了。我一个人,没有向导的带领,无意闯入了一条真正的河流——修河。在黄庭坚的《满庭芳·修水浓青》中如此描述:“修水浓青,新条淡绿,翠光交映虚亭。”
站在翠光荡漾的修河岸边高处,你会被那宁静的水瞬间击中。就像是夜晚的来临,热闹瞬间变为宁静,那种宁静会在你的脑海中不断放大,成为一种美。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和爆发力的美,美得让人眩晕,美得令人窒息。美是主动的,也是湿润的;她会主动侵入你平庸的生活,侵染你的脾性。一个人走路,孤独的时候,眼前的美会充斥你的内心,你会觉得这美仅此是你一个人的。那时,内心就美得极其孤独,那是一种独立且独特的美。
修河的源头,草木繁茂,生机盎然。那些古老的树木,它们的根须深深地扎入土壤,枝叶层层叠叠,形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像是一台织布机,一梭一梭地将草木与修河密织在一起。
初次邂逅修河,那壮丽景观令我瞠目结舌,心生赞叹。河面的波澜壮阔,像是一幅流动的图画,美得令人着迷。
我真正离开村子时,正值夏天,天空浮着一片又一片的白云,其余部分蔚蓝得像海洋。阳光照在白云上,像棉絮,格外耀眼。自然之美,让孩子尖叫,继而陷入沉思。我发现,村子里所有美好的事物,在人间都是过客,终将被村子里的溪流带走,不会永久地停留在时间里。天空的蓝自然被另一种颜色所吞噬,一层叠着另一层,蓝色便变成了灰色。很快,灰色变成了黑色,一阵雨就这么降落下来。
村子里山路陡峭,被茂密植被覆盖,弯弯曲曲的,很不好走。村里的人家聚集在各个山头或山坳处,因此从不怀疑生活到底是什么?直到九十年代末期,村里才挖出一条稍微宽敞的路,摩托车勉强可以行驶。由于路面凹凸不平,几乎是坡路,从远处就能听见“嘟嘟”的响声,摩托车上坡时特别费力。这是经济落后的表现,这里是生活的真实场景。
每户人家都是靠挖井取水,那些水足够人饮用,但对于牛羊来说,只有到山底下的小溪流才能饱饮。井在村民的眼里,不仅是村子的象征,更是希望,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他们的心灵。
从村子里沿着山路往外走,走到山脚下,可见一块几亩大的水田,这大概是全乡范围内少有的开阔地带。靠着山脚下,盖着一排农舍,前面是一条弯弯的小河,村里的人称它为“水沟”,实际上是一条小溪流。小溪流水面不宽,细流潺潺,仿佛是从玛瑙上流过。
河面上用石头砌着几个石墩,石墩是用麻石头砌成的,这种石头略显粗糙,但坚硬无比。上面铺着木板,石墩仿佛被人设计过,石头也是经过石匠打磨过的。这便是通往山外的“小水桥”。
八十年代末,我从这座桥步行到对岸,去一个叫车头村的小学上学时,桥面是由三五根杉树铺成的,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到九十年代末,桥就修成了石拱桥。
驻足桥头,环顾四周,眼前村落的景象心旷神怡,有着一尘不染的宁静。它像是镶嵌在山水间的油画,每一笔都构成一幅光影交织的图景。
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心也是烙印在村子里。在他们的心里,村子里的每个地方都十分熟悉,就连哪段水深哪段水浅都摸得很清楚。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修河的信赖者,他们喝着修河的水,心里自然也就流淌着一条修河。
村民们每天重复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一条路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但是,每走一次他们都会有新的发现。在不同的季节里,小溪流的水流量有着明显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村庄的颜色也会发生变化。小溪流就像是村庄在色彩和构图上的设计者,流着流着就流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还在村子半山上的时候,水流细小,极窄,清澈,安静。但周边的景色也是单调的,长着的也都是一些常年青绿的植物。光和影投射到水面上,像是一团团滚动的浪花,那些浪花仿佛坠入一个虚幻的漩涡。水朝着山脚下奔流,就会发出声音,而且响动会越来越大,山沟的落差高达几丈,溅到岩石上向四周喷射,那时的声音就变大了。
在这巨大的落差河床上,无根的石头绝难停留。每一块河床石,皆与河床同源而生,筋脉相接,浑然天成。历经激流万古不息的冲刷与磨砺,河底的这些石头变得光滑如镜,青碧闪亮,光彩照人。
小溪流出村后,怀揣着无限憧憬,朝着修河奔去。
在我的想象中,书写和行走是等同的,都需要历经曲折、盘旋、艰辛,最终才能抵达目的地。在我脚踏进修河的时候,我觉得修河很美,胜过黄庭坚的抒情。它无疑是我在世间所目睹的河流中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
在融入修河的瞬间,小溪流似乎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频频回望,深情地凝视着那座时光深处的遗世村庄。河岸边的草木,有的低垂着,有的挺拔着,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鸟儿的歌声此起彼伏。那些微小生物,如同一群勤劳的工匠,在河水中忙碌着,它们或是建造着精致的巢穴,或是编织着复杂的网,它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小溪流正在远行。
我眺望着那蜿蜒而来的小溪流,仿若细密的毛细血管汇聚成一条奔腾的动脉,它们在奔跑的同时,又不忘哺育修河两岸的稻田。在修河的怀抱中,两岸的稻田如同碧绿的绒毯,层层叠叠,绵延无尽。
修河两岸奔腾而来的小溪,细小、曲折、灵动、缠绵。从高处俯瞰,那些如飘带般的小溪流,仿佛是大地举办的一场美术展。
修河两岸的小溪流分布密集,它们从山坡上奔腾而下,既是修河的同行者,也是参与者。最终,这些小溪流都汇聚入修河,流入鄱阳湖,奔向长江,生命得以周而复始。
修河与文化息息相关,每年,修河水都会因为气候的原因而发生变化。冬天,河面结冰,像是被一层覆盖着水面。春天,河面的冰块被阳光击碎,冰块在河面上相互拥挤、碰撞,使得水面也越来越宽,“明月弯道”也似乎越拉越长。
行船“明月弯道”,岸边的石壁上、河滩边,都刻有黄庭坚的字迹。字迹被草木和藤蔓遮挡着,风从上面吹过,那些字又重新露出来。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将你带回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宋朝。
岁月流转,那曾闪耀于修河波光之上的晶莹冰凌,如今已悄然消失,无影无踪。行船者固然免去了冰封河面的风险,但内心深处,却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悲凉。
世间风景,无不深刻触动人心,影响生活。目睹修河之变迁,我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悲伤之情,竟不自觉地怀念起那曾经的寒冷岁月。
我小时候,特别畏惧冬季。太过寒冷,几乎不敢出门。以至于经常旷课,成绩极差。学校在一个叫程家岭的山头上,得走一个小时的山路,雪天路滑,两旁的树木倒在路上,到处是路障。关键的问题是气温太低,没有鞋穿,穿的都是解放鞋,很单薄。遇上雨水天,很快就浸透了。冰冷的水很快就结冰,贴着肉,冷得疼痛,脚趾脚跟一个冬天,烂得血肉模糊,连袜子都脱不下来,混合在腐烂的皮肉上。想着那些日子,真不喜欢冬天。
冬日的村子,寒风呼啸,冷意刺骨,却独享一份静美。
生活在这里的人,内心充满了悲伤,有着无法想象的孤独。
那时,我心中充满了对村里人与小溪流相处方式的无限好奇。封闭着水面,用石头砸个窟窿取出来的水热气腾腾,清澈透明。冰层之下,水涌澎湃,生机盎然。
我时常幻想,若有一位深知水性的智者,能洞察水的性格,将那些过往的故事一一记录,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些后辈,只需坐在村头晒晒太阳,便能领略到古人的喜怒哀乐。我所目睹的,便不仅仅是眼前的小溪流,更是祖先们流淌的小溪流。他们曾在炎炎夏日,奔跑至河边,尽情地沐浴在清凉的河水中,洗净一身的暑热,那份畅快淋漓,恐怕难以言表。然而,游泳是一桩充满风险的活动。记得有一次,我在村中的小溪流游泳时,不慎脚底被石块卡住,险些丧命。某日,我目睹了一幕惨剧,一群人围在河沟边,那是一条尚未汇成修河的小溪,村里的“泥鳅”却不幸溺亡。
我恐惧至极。泥鳅,一个看似亲切的昵称,实则是一位比我年长些许的少年。他深谙水性,常在水底穿梭,或是在水面上悠然晒太阳。在我们村,那些水性了得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别称——“泥鳅”。
泥鳅的离世,让我首次感受到了震惊。尽管村民们常言修河能夺人性命,但那只是耳闻,未曾亲眼目睹,故而心中并无恐惧。然而,如今目睹泥鳅那鲜活的生命在岸边静静躺卧,我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泥鳅的离去让我领悟到,即便是温和的流水,也可能在瞬间狂怒,无情地夺走人的生命。
在村落的怀抱中,那条小溪流显得柔弱、纯净、静谧。它不仅滋养着野生动物,润泽着村民,为草木输送着四季的滋养,更在无形中孕育着不可预知的灾难。作为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宝贵资源,修河与我们的交流尤为频繁。村落的轮廓清晰可见;房屋与房屋之间,距离近得几乎可以一瞥即知。相较之下,人迹罕至的山林,数十里之内鲜有人家。可以说,修河与人类的关系,最为紧密。
我逐渐领悟到,人的成长、认知、见解,乃至整个文明的进程,都与小溪流中流淌的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小溪流在村中的模样,就像村民的日常生活,它们都必须经历失去的痛苦。这是人生必经的磨难,这种磨难并非修河本身所赐,而是人与修河之间命运交织,共同编织出的悲欢离合。
然而,小溪流是孤独的。它那孤独的身影,仿佛是天地间的一抹清寂。除了那独特的韵味,它似乎总是与漫长的孤独为伴。它深藏于崇山峻岭之间,鲜有人踏足探寻其踪迹。在这人间,孤独一词常用来形容空旷无人的孤寂,而在村子里,它的表现却更为朴素——不过是比一只鸟或一场雨略小的存在。村子,那鸟儿的乐园,我家屋檐下就筑着几个鸟窝,栖息着各式各样的鸟类。夜幕降临,鸟儿们便在窝中低语,白天则在天空中自由翱翔。它们自然钟爱村子的风光,尤其是那细小的修河。我曾目睹鸟儿在河畔嬉戏,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美术作品。那些蚕豆般大小的鸟儿,用尾巴在水中划动,仿佛在细心地梳理着羽毛。
修河滋养着每条流向它的小溪流,小溪流与修河的交融是那么的明朗,那么的深情,就像是一个接力棒,它们之间有着某种默契。我沿着小溪流的足迹,走向山外,每一步,每一段,都见证着它们的变化。在村落的怀抱中,小溪流或随角度变换,或与自身重叠,展现出千变万化的姿态。然而,当它们汇入修河,便脱胎换骨,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此刻,小溪流与修河紧紧相拥,共同谱写了一曲抒情长歌。那曲折、细小的小溪流,从此融入修河的梦境,或许那也是它曾经的童年。正如人的童年,在时间的长河中渐行渐远,而当我们走过的时间之河,又会在他人身上重新绽放童年的光彩。
我循着小溪流的脉络,缓缓步入修河的怀抱。在这条长江的支流旁漫步,与村落的宁静不同,脚步丈量的范围显得尤为宽广。修河,全长357公里,其干流之长,非一日之足可至。若仅以脚步丈量,实属不易。直至在新闻单位工作的数年后,我才真正开始了对修河的深入考察。那天,我携带了宁红茶,以修河之水精心泡制,车上备有茶具。品茗之道,需细细品味,纵然畅饮,亦难消旅途的劳顿。我与几位文友同行,沿途赏景谈心,此行无疑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体验。
其实,一滴水想要汇聚成一条小溪流,需历经无数磨砺。我如实记录着这条细小的溪流,风儿轻拂水面,徒留一圈圈扇形的涟漪。想象中,若逢雨季,倾盆大雨倾泻而下,或许会染上浊流。然而,此刻正是野花争艳的季节,绿意盎然中,夹杂着缤纷的紫红。
那些花朵,茎蔓高高地承载,绽放出耀眼的光辉。修河悄然离村,我的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眷恋。
如今,那些散落在村子里的水井,就像是在和我玩游戏,我离开村子几年后,井再也照不见人脸。井的时代,永远留在我的童话中。我的每一日行踪,却都在井的眼里。我知道,那是一个再不会长大的童年,井完全明白。
后来我的脚步,似乎在不经意间,随着小溪的蜿蜒流淌,延伸至修河。我加入了那众多背井离乡者的行列,漫步在修河岸边广袤的土地上。在这里,我不仅触摸着山河的壮丽碑刻,更承载着对故土的无尽眷恋与深沉回忆。心灵在漂泊中沉淀,又在回忆中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