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四间联排的土墙稻草屋里,我第一次睁开了打量这个世界的眼睛,具体是哪一间屋子,现在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了,因为祖母走了,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更何况稻草屋早在我成年前就消失了。特别是近年城市建设的突飞猛进,三叔家在老屋地基上新建的小楼,也让给了笔直宽阔的城建三环路,原先的村庄早就面目全非。尽管如此,可每次回老家一踏上这片土地,那排土得掉渣的稻草屋便会顺着我的思念重新立起来,带着晨露的潮气、柴火的烟味,还有祖母哄我入睡的摇篮曲,在眼前层层铺展,挥之不去。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个深秋季节的早晨,我呱呱坠地了,就在那四间稻草屋里的其中之一间。当天一大早,门前的大枫树上喜鹊喳喳叫声不停,中午时分,身穿绿军装的二叔,骑着枣红大马从江苏宜兴突然回家。双喜临门,祖母高兴的不得了,于是就有了“双喜”我这个喜庆双双的乳名,这是母亲在我懂事后经常对我说的话题。
老家的村庄很小,全村只有十几户人家,除了杨姓两户,叶、陈和李(上海下放户)各一户外,其余都是我们吴姓了,所以我们村叫吴村,而四周邻村人都习惯叫我们“小冲吴家”。小冲吴家坐落在一个东西走向的小山坡上,十来户人家由东向西不太规则地依次朝南排列着,我家那四间稻草屋就是村东的第一家。
稻草屋的四个方位,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西边是最窄的,与西林叔家仅仅隔了一条四五米宽的“公路”。之所以说它是公路,因为此路是上坡村庄顾冲、杨牌坊和本村村民到麒麟山大队部的必经之路。西林叔的父亲四叔公,是个抗美援朝的老兵,据说还参加过上甘岭战役。老人家身上多处受伤,经常是躺在靠背椅上休息,不苟言笑,我们也不敢接近,所以他精彩的战斗故事从没听他讲过。当年他复员分配在蚌埠铁路局工作,后积极响应国家困难精简人员政策,也考虑妻儿老小的生产生活,便主动辞职回乡务农。他是当年我们小冲吴家唯一出过国的人,干过生产队的指导员,十分受人尊重。
记得西林叔家靠公路边有一段院墙,爬满了一种植物,一年四季都是青的,密不透风的样子。藤上结着不少小葫芦似的青果,那东西看似饱满,其实是软软塌塌的,摘下会弄你一手白浆。许多的时候我就想:这果子如果能吃该有多好,但又怕那浓密的叶子里突然窜出条蛇来——就像鲁迅先生写的百草园里那个“美女蛇”的故事。
我家北边相对宽敞点,屋后有一块长方形的桃园,宽度大致与四间稻草屋对等,长不少于六间房的样子。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来的新品种,那桃长得磨盘似的,好看也好吃。园子里还夹杂着一种叫“六月白”的大果桃,粉白多汁鲜甜。桃园后面是西林叔的堂哥快嘴叔家,快嘴叔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青年,他父母死得早,是四叔公把他养大。快嘴叔长着一张瘦削的脸,眼睛总是亮闪闪的,能说会道还挺幽默,村里大小事经他的口中一说,就添了几分趣味。我记得,一到瓜果成熟的夏季,他饭碗里经常是焖熟的茄子辣椒捣烂的糊,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满头大汗。每每吃午饭的时候,他就机灵地端着饭碗满村跑,口中不停地说着笑话,碗里就有了满满的众家可口菜。
南面是三宝叔家,相对来说比较宽敞,毕竟相隔有六七十米远吧。中间有条天然的小水沟,上面有块青石板,是人来人往的过路之桥。其实小水沟在天晴的时候总是干涸的,成了一种摆设,只有雨天,特别是春夏之际雨水多的时候,小水沟才会有哗啦啦的水声,两边茂盛的辣蓼也被大雨冲倒在水沟里,有时还有鲫鱼或鲢鱼从不远处的高凼里戏水而上,往往还没来得及顺水而下,天晴了,它们便无奈躲在了辣蓼下,成了猫、鸟,还有我们这些孩童的胜利品。
三宝叔家的东头,是一个不规则的院子,它是全村孩子们的乐园。院子西南边是一条大水沟,北边是一道贴着壕沟边筑起的围墙。之所以说这个院子是我们的乐园,是那里有一片阴凉之处,来自院里三棵枣树,它们像三把撑开的绿伞,把半个院子都罩住了。最大的那棵 “灯笼泡”,结的枣子有乒乓球大,熟了是橙黄色,咬一口脆甜多汁;另外两棵“小蜜枣”,果子长而尖,密密麻麻的,红得像玛瑙,甜里带点酸。每年秋天,枣子把枝头压得弯弯的,风一吹就晃悠,像挂了满树的小铃铛,不仅吸引着我们的目光,还总是动摇着我们做一个好孩子的信念。唉,馋劲真磨人。
我真羡慕那些喜鹊、斑鸠和山麻雀,能肆无忌惮地落在枝头啄枣,而我们得等三宝叔一家午休了,经他许可,与他“里应外合”偷偷进去才能摘到枣吃。三宝叔比我小两岁,总爱蹲在墙根下看我们爬树,嘴里叼着根草,说:“轻点,别让我妈听见。”我们抱着树干往上蹭,树皮磨得手心发烫,摘到枣子就往兜里塞,直到衣兜鼓得像个小山包才肯下来,彼此看着满满的收获,笑得直不起腰来。当然有时也会运气不好,要么手指被枣树刺扎出了血,要么裤裆钩在了树杈上,半天功夫下不来。
白露一到,打枣的日子就来了。河根叔在树下铺上旧麻袋,拿着长竹竿“啪啪”地往枝桠上打。枣子和叶子一起往下落,砸在麻袋上“咚咚”作响,有时也砸在我们仰着的脸上。三奶奶站在门口喊:“慢点,别把枝子打断了!”,看见河根叔拎着装满枣子的竹篮往屋里走,我们才断了念想各自回家。往往刚进门,母亲就会指着长枱上的一葫芦瓢枣子说:“你三奶奶让南香姑送来的,快吃吧。”哦豁,便迫不及待地抓上一把,感觉那甜味,能甜到梦里去。
我家东边很大,披厦灶屋门前有一棵石榴树。不,确切地说是一蓬或是一丛石榴树,听说是爷爷年轻时栽下的。一到六月,红红的石榴花灿若红云,如果一夜风雨,便满地落英,场院里像铺了一张红地毯。离石榴树不过十几米远,便是一方深深的池塘,池塘里长着茂盛的菖蒲,叶子像一把把绿剑,直挺挺地刺向天空。池塘里有鱼,都是些鲫鱼、墨鱼、鳝鱼和泥鳅什么的,当然也有青蛙、癞蛤蟆、水蛇和赤链蛇,吓得我们不敢靠近。可处暑后的傍晚,总见父亲与杨家勋喜叔搬着竹床在塘边乘凉,他们摇着芭蕉扇说这说那,直到露水打湿了赤裸的上身才肯回家。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总是远远地看着池塘,闻着菖蒲的清香,听着水里的动静,觉得那里藏着太多的神神秘密。
池塘有多深?不知道,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没有干涸过。父亲说池塘是清末民初族里开酒坊时挖的,专供酿酒用。那时候族里槽坊酿造的纯粮酒名声很大,用木桶装好后,由力气大的汉子们挑到芜湖湾沚镇,再装船通过长江水运走向天南地北的大码头。池塘南边有一棵大枫树,是村里的地标。那年我出生时,二叔回家骑的枣红马就是栓在那树下。秋天的时候,叶子红得像燃烧的火焰,老远就能看见。小时候,每次霜降过后跟着母亲上街回来,远远望见那片红,就知道快到家了。后来我进城读书,初冬回家看见那大枫树,就像看见母亲年轻时的红头巾,那么耀眼,那么灿烂,也好像看见母亲和婶婶们在树下等着我回家吃饭。
我家的东边确实很大,紧靠池塘东北边有一块月牙形的菜园地,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蔬菜:春天的韭菜带着露珠,碧翠碧翠的;夏天的黄瓜挂在架上,青黄不一,琳琅满目;秋天的萝卜,由于底肥十足,它们个个破土而出,现露了半截红脑袋;冬天的白菜裹得像个胖娃娃,如果再来一场厚厚的雪,那它们就成了那首打油诗所说的——“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了。我知道,那是父母早早晚晚辛勤耕耘的结果,但我感觉是一种特殊的树发挥了关键作用,那是三叔、四叔在菜园埂上栽植的。那树长得古怪,几乎没什么叶子,一年四季都是墨绿色的,枝桠上长满了尖刺,猪牛羊见了都绕着走。秋天时,树刺间挂着许多圆滚滚的、黄澄澄的果子,像一个个小球,我们都叫它 “狗卵子”,气味臭烘烘的,没人想碰,据说还是一味中药材。母亲说这树是护园子的,有了它,就不用担心牲口糟蹋菜园了。
我家东北边,有一片槠栗林,高高的也很茂密,是生产队的栓牛场。夏天的中午,男女老少午休了,牛儿便卧在大树下,慢悠悠地甩着尾巴赶苍蝇,它们反刍时嘴里不停地冒着白泡沫。知了在槠栗树上不停的鸣叫,牛儿们好像听不见,照样闭着眼睛打盹,直到黄昏我们牵着去放牧,知了们才肯罢休。秋天槠栗果熟了,坚硬的外壳裂开,露出褐色的栗子,漫不经心地滑落下来。我们捡回家,母亲就会磨成粉,做成褐色的米豆腐,浇上酱油和辣椒,那味道,想起来就流口水。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每每踏上故土看见槠栗树,便自然而然地想起那道可口的栗粉豆腐农家菜。
穿过槠栗林,向北,就是我们生产队的稻屋场。场院很大,足足有五亩地的样子,除了东北面是水沟和水潭形成的天然屏障,其余都是土夯的高高院墙。平时进出只有一道院门,大门上锁的钥匙都在生产委员小香爸的裤腰带上。稻屋场是一个热闹的所在,正月里的马灯、旱船、玩狮子,双抢农忙的碾稻谷、晒稻草、秤公粮,中秋季节的打红豆、晒花生、刨山芋,还有腊月黄天的分鱼、分柴、蒸粑粑……我最喜欢的稻屋场是夏季有月亮的夜晚,十几个光着腚的小伙伴,在德顺爷爷鞭牛碾稻谷的小曲中,我们在软软的稻草上尽情地翻滚,那种疯傻顽皮的劲头十足,直到月下割稻的大人归来,一同享受一碗白糖粥后,才会舔着嘴唇满意地回家。此时,月儿当空皎洁,大地一派银辉,星星也不见疲惫地眨眼,可睡意已经爬上了我的全身。
穿过槠栗林,向东,就是我们小冲吴家四座水坝之一的草坝,也是我们村最长的水坝,它呈横放的L形。那时坝里的水清澈见底,能看见苇草在水底招摇,还有鱼虾在草间穿梭。夏天的时候,草坝是我们的天堂,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扎猛子、打水仗,捞河蚌、摸鱼虾,直到太阳落山,被大人喊着回家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浑身湿淋淋的,像条黑黑的泥鳅。
坝埂是村子通向外面世界的路。高高的草坝埂拐一个弯后就直直向东而去,是连接军塘“小集市”和宣城“大县城”的唯一道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林叔从这里走到了河北,成了中国华北石油战线的一名技术骨干;三宝叔参军入伍,从这里走到了湖南,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学院的一名年轻军官;后来,为了生计和所谓的前程,我也背着行囊走了,沿着坝埂走进镇上、走进县城。小苗、小香也从这坝埂上走向异地他乡,谋发展、求幸福。从小一起长大的五个伙伴,我们都顺着这条坝埂离开了小冲吴家,离开了生养我们的故土家园,像蒲公英的种子,散落到各地,生根开花结果。
五年前,三环路正式通车了,车流滚滚,把小冲吴家的坡地切成了两半。有次回来,站在路边望着那片曾经的家园,突然听见熟悉的鸟叫声,抬头看见远处的白杨树顶上,几只灰喜鹊正叽叽喳喳地叫着。恍惚间,那四间稻草屋又立在了我眼前:门前的石榴树开得正艳,北边的桃园挂满了大桃子,三宝叔家的枣子红得像玛瑙,池塘边的枫树叶红得耀眼……父亲在桃园里施肥,母亲在菜地里浇水,快嘴叔站在坝埂上说话,声音顺着风飘过来,那么清晰有趣味。
其实,我知道,我知道啊,这些都已经不在、早就不在了。夜色渐浓,三环路的路灯亮了起来,像一串长长的珍珠。转身回走,脚步踩在柏油路上,却仿佛听见稻草屋前那老石板桥的回响,那声音里,有我整个的童年少年,有我永远的故土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