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最后一次,繁星为我保证。
紧皱的脸逐渐舒展,而少年心中刚刚想的话已经跟着抛物线的轨迹坠地。他很熟练地擦了下,然后用一旁的泥土和草遮住浓稠物,走之前他还用脚前后摩擦过,生怕有人看出异样。
这几乎是每日任务一般,少年的行为早已被草丛中的无数生物见识过。这是一种被支配感,驱使他不得不做出这种野兽行为。即使他今晚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是明天的事谁又知道呢?少年穿着短袖短裤,背着书包在月亮的注视下走着。他还有作业要写,因此走得越来越快,也许回到家就忘了作业这回事。
第二天少年经过昨天那处地方,心中再次做下保证。
此时天还未亮,少年正在前往学校。而学校操场现在像热油,每个人都在推搡、说笑话、跑来跑去;也有乖乖学生和周围的树木一样站得笔直。校长站在讲台上组织起所有人,每个班级的队伍都歪歪扭扭,如果从天上看,简直就像是写不好字的人在认真模仿名家的书法。即使是这样,校长也懒得管三七二十一,拿着麦克风大喊一声“开始”后,一条条人群像是瘸了腿的老狗,前跟后、左摇右摆、讲着闲话——围绕小小的操场绕圈跑。
校长放下麦克风,从讲台跑到下面,他在人群的内部跑。少年抓着这个空档,很滑溜地混进了人群。此时天大白,虽然混进了别的班级,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他边跑边寻找自己的班级——找到了,但是不能去,现在去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
终于结束了晨跑,各个队伍回到自己的位置。少年也赶紧回到自己的站位。开始晨跑之前有一次点名,少年去和点名人说自己来的时候队伍刚刚开始跑。点名人是女同学,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幸好还有另一位男点名人,他说他看到少年认真地跑完了,只不过在别的班级队伍里。女同学听后,也不想多纠缠;少年看着她手中的笔划掉他的名字后才放心。
少年向他道谢,那人说没事,只是刚好看到了他其实在晨跑。
接下来是无聊的早操,少年做得很随意且不到位。当他以后意识到自己的腿怎么这么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从没有认真对待过拉伸动作。不仅是他,有许多人如此;有人动作软得像没有骨头,也有做得夸张的标准动作的,还有的是完全不会,模仿旁边人的动作,导致更加滑稽。现在时间是早上六点,接下来晨读半个小时,就能去吃早餐了。每个班级声势浩大,就像是镇中心的菜市场。走进班级一看,就能看到分明的划分:前面几排的学生认真读书,有的捂住耳朵防止被后方的吵闹声打扰;中间是少年所在,他先是认真读完学过的所有要求背诵的课文,然后和周围的学生聊天;而最后面的呢?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读过字,只有玩闹或者睡觉。
少年的早餐在初一的面包和泡面变成初二的堂食,或许是意识到健康的重要性,但这也仅仅是食物上的变化,而作息不规律是另一个问题。这也导致少年在白天永远渴望着睡眠,比如无聊的时候,他一趴下,身体就会令他沉睡,直到老师来到课桌边,他就站着。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因为少年心中对学习这件事还是有追求的。
学校课程一共九门,只说三门主课,少年毫无疑问是学校垫底的存在。
对于数学和英语,少年像在跑步机上前进,看似在行动,实际上永远在一个地方。这就是说,少年从小到大的数学和英语都是这个水平。所以,只要是在课堂上喜欢看来看去的精神不集中的人,都会看到一个场景:少年皱着眉,认真看着黑板的字迹,沉浸在老师讲解的话语中。这份努力劲,确实给少年一股安慰感,且课后作业他也认真完成;虽然是努力的证明,但成绩却不是和蔼的。有一次数学试卷发下来,少年看着红艳的分数——十足的低分!他用试卷遮住自己的脸,忍着不哭出声,毕竟在学校里,还是在课堂上,这里这么多人,少年有自己的自尊。
他在小学的时候想过,等他毕业,离开小学去往初中,那所有的一切都是重新开始,他生出了一种别样的自信,认为自己的劣势科目将变得好转起来,不说优秀,至少不会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理解。这个自信在他整个初中生涯证明了是个膨胀的气球,直到初中毕业后的暑假,他依旧还想过进入高中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不过,语文是他为数不多还算看得过去的。这不是说他分数多么高,而是他达到了及格,除了有几次在及格之下,可以说语文是他唯一能获得成就感的科目。
于是在每次语文课堂上,少年总是那么充满活力。老师问出一个问题,或者断句的时候,他马上附和着。很多时候他这种活跃的情况都是和空气一样,反正每次上课,都能听到他的话。可是他察觉不到爱表现的行为并没有多引老师注意。这期间他热爱文字,对文字有种亲切感;也迷上了网络小说——这就是他作息不规律的原因。
初中的学生有“青春期”这个词来划分,所以少年也特别在意自己的形象。他经常把自己的头发划向一个方向,以便让头发习惯这个生长方向,他还会用嘴吹自己的刘海,制造飘逸感;可是他的头发很厚重,总是那么油腻,在他初二这个时候,晚上放学回的家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家,而是暂住在亲戚家。当时他不想多麻烦亲戚,所以都是隔三四天回一次家洗澡,最后少年得了病,每个夜晚都感觉到头皮瘙痒,背和胸也是如此;他也时不时突然醒来,再次睡着的时候身上仿佛千万只蚂蚁在行军。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只得半夜起来去洗头,或者用花露水止痒;尤其是抓过的皮肤,接触花露水的一瞬间,少年感觉无比疼痛,其后是一种舒服的感觉,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痛苦的作息。
少年有着最普遍的特点:他掩藏内心的真实,心直口快,对事若即若离又敏感。尤其表现在他懵懂的情感中。
他小时候和女生最接近,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女生度过的,直到他父母在村头建了房子,他又迷上了网络小说,且青春期这个病症找到了他,从此,他再也没有主动回去过、去找她们。
那时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其实以后他也没有明白。
要他说,不论冠不冠以“喜欢”这个词,他唯一的感受就是异样感:舒服却又约束。
语文课文有个规定,那就是晨读时间前桌到后桌背书。少年最期待就是前桌转身和他说,我来试试。毫无疑问,少年确实产生了一厢情愿的认知,毕竟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感到开心、局促、心跳加快等很多非平常的表现。而他又克制得很完美,可以说没人知道他真正的情况。
这可以看做喜欢吗?少年自己想过。在班级中,男生和女生的接触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有亲密的,也有隐秘的。每个人都在同一间教室,却又隔着很远的距离。这就是他的结论。因此一切的行为与表现都不能看做是喜欢。比如他前排的两位,男生从一开始的好成绩变差后,女生对他说话次数变少了;男生开始不听课后,女生就冷若冰山。也就是说,作为学生,学习才是排在第一的,任何阻碍了学习这件第一性的要务时,那么什么都可以放弃。虽然少年不知道毕业后前排的两位结果如何,但是他确实明白喜欢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少年一边肯定着自己的结论,一边享受着随之而来的感觉变化。
前桌戴着一个暗红色的眼镜,齐肩短发微弯曲。除此之外少年就没多注意其他地方。少年最喜欢看她的笑容,每当她背书卡住或者嘴瓢的时候,笑容是很好的化解尴尬的手段,这也让少年心中荡漾。即使她并不是笑容——皱眉的时候,少年依旧看得愉悦。不过他并不是死死看着对方,而是用眼睛追踪蚱蜢一般在各个角落附着视线;当然,他试着和她直视,就笑着看对方的瞳孔——只有在背书或者聊天的时候才敢。
有人用腿踢他,少年朝下看了看同桌的脚,然后发现老师正在讲台上盯着他。少年主动站起来。旁人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这个场景每天都有,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站着。等到下一节课就好了,少年想着。
等到了下午放学,铃声一响,学校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好似膨胀的水管得到了空间愤然喷涌。整个道路都是人,镇上的商业活力再次苏醒,所有的学生都在享受这慢下来的时间,密集的声音从楼下到走廊,一直传入少年耳中。
少年还在做作业,不止他,还有几个人。不过他很快就放下了笔,合上了书。他在等待人群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才离开,他并不喜欢在拥挤的人群中,那样会使他难受,就像溺水挣扎。
习惯使他吃了饭就前往学校,亲戚家里他待着不舒服,学校热闹点,有蛮大的操场,他和几位同学聊天。聊天的时候他总是插不上话,队伍中的他仿佛长歪了的牙齿,孤零零地跟在他们后面,最后他默默脱离队伍也没人发现。
随着晚自习接近,学校恢复了嘈杂。人越多的时候,少年越喜欢坐在教室出神,或者在人声微弱的校园任意一角瞎逛。每天都是吵吵闹闹的校园,从白天到黑夜,少年无法忍受这种机械的程序一般的设计。他喜欢的很多,讨厌的也很多,他的心情像夏夜的风,在凹凸的建筑群中起起伏伏。
没有人喜欢晚自习,初二的晚自习实际上是用来讲课的。因为校园中都流传着一句话:初二分水岭。少年用自己实践了这句话。起初他刚来学校,一切都是那么新,好像什么都在一步步构建,不论是知识、认知、行为……他记得初一的考试很简单,他每次都能拿到一个理想的分数。他沉浸在喜悦中,直到初二——也就是现在,他原地踏步,甚至开倒车;这不是普遍现象,据他观察,好的依旧是那么些人。而他,其实也是正常的现象,这种以分数划分的认知从来没有改变,因为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结构;成绩表一出,少年能立马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永远在那个位置,一看便知。
等到彻底放学,除了天色黑蒙蒙的,一切因时间进展的事都是那么熟悉,合适的时间又上演了同一出戏剧似的。
少年依旧等了许久才回去。道路上人影无几,少年走得很轻松,仿佛时间慢了下来;周围寂静无声,除了偶尔听到的虫鸣让世界不那么空洞,夏夜的风不热,每次穿过少年领口都逗留一下,像是调皮的孩子,在整片空间跑来跑去,捉摸不到。少年留恋那阵风,他去追逐,风上有着他的汗水,渐渐变成了自由的气味。他跑跑停停,最后停在一个路灯下,任由风在他周围,好像在说继续;可是他已经没心思了,风得不到呼唤与追逐便消散在空间中。
这时他听到了一道响声,声音微弱得像是摇摆的烛光。刚刚跑停,似乎听力也变得灵敏,他顺着那道声音,仿佛面前有一条丝线在引导他。
当距离渐短,他已经能够判断出右手边拐角的小巷子里正在发生的事。一个个巴掌声响起,他庆幸自己没有发出声响引起霸凌者的注意。可是被霸凌者的求饶声传入他耳中,似乎在捶打他的心脏;月亮在眼前的建筑后面,只有一片阴影在地上,拐角里正好是一片月光照耀。
他做了个决定。
少年假装路过,装作偶然发现霸凌场景的路人。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霸凌者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正拎着那人的领子,两个男的站在一旁挡住了少年的视线,令他看不清被霸凌者的样子;还有个女的离他们有段距离,像是在把风,也是离少年最近的。
少年被大喝,叫他别多管闲事。少年傻傻地问他们在干嘛?少年这么问,就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可是话一出,他突然想起为什么没有去叫人过来,他给自己回复说万一外面没人呢?霸凌者的老大很不耐烦地骂了一声少年,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而对面的他已经走过来,这人生得又高又壮,像一面墙逼近少年。少年站着不动。那人居高临下警告少年,叫他别到处说今天看到的事,就当忘了。他恶狠狠地说你听到了吗?少年没反应,然后点点头。那人走了回去,少年这个时候一种莫名的勇气作祟,把自己想到的最难听的脏话骂了出去,然后直接跑了。很快后面就三个男的追了过来,少年这个时候体能是最好的时期,多年后他数次感慨。少年脸上带着狰狞,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他没有想被逮到后会怎样,而是联想到了自己看的网络小说中的情景,此刻他正在逃亡。
体力渐渐显出颓势,而后面的三人率先停下,看着少年越来越远的身影直到一个转弯彻底看不见。
三人连骂的力气都没了,瘫坐在地上。女的这时候骑着自行车赶过来。看到他们三个竟然没抓到那个家伙很是震惊。她说已经解决了后面的事,老大点点头,挤出一句话,明天你找找你学校里有没有他,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少年特意绕了几个弯才回到家。亲戚早已入睡,因此没有发生任何辩解的情况。他现在已经冷静了,洗了脸,擦了下身体就上床了。他看着手机发呆,一直想着刚刚的事,他心里不断设想明天来临的自己会怎么样?自己是否也会被霸凌?越想越乱,少年连小说也看不下去,他借助一格信号的网络刷着QQ,等他瞄了一眼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他关掉手机,定了一个比以往要早半个小时的闹钟。他想着明天早点去学校以躲避他们,在他看来,那三个男的应该是社会上的混混,学校里安全些,另外一个女的看着和他一般大;少年思考着,唯一担心的就是社会混混找学校里的混混逮他。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一个小时,少年赶紧闭上眼睡觉。
二
噼里啪啦,怒吼声,碎裂声,哭泣声;视野是一整片暗角,轰然像玻璃落地一般。一切都在一个睡梦中的脑袋里上演。少女被惊醒。
她像以往一样机械地起床。耷拉的眼神用冷水洗了后变得明亮起来,整个房间只有她一个人,这是家人为了让她好好学习,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简单整理自己,拎起鼓鼓的书包,拿上门钥匙就出门了。
远处的天空被密集的房屋遮挡,只有爬上坡,到圩堤上,这样才能看到红铜色的太阳,地平线像是被这么一滴颜料落水后晕染开。这是夏季的日出,她几乎每天都会来看看。要论太阳的不同时间段,她最爱的是这个时候:一点点出现,带来光明与温暖;不像正午的烈日那么炎热与刺眼,也没有黄昏的落幕与凉意。
在圩堤上能看到学校,就在下面不远处,水泥操场上隐约出现几个影子。她知道马上要晨跑了,于是快步前往学校。
不同于身边的完全不在乎晨跑的人,他们有说有笑;而她跑得很认真,甚至拉伸也极其标准到位。没人和她聊天,她也不主动,不过这都仅限于这段时间。
晨读有段固定时间的检查,学生会中有固定的几个人去各个班级登记卫生、迟到等情况。她的同桌是学生会的一员,正好也是检查的人,因此她问:
“小莲,带我也去检检查呗,让我体验下是什么感觉。”
“嗯?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不应该说懒得走动这样的话吗?”
叫小莲的女生一边在左手胳膊处绑上红色的印着“检查”二字的带子一边回答她。
“人的兴趣就这么莫名其妙,突然想去走走,天天待着教室够无聊的。”她说,“让我去看看你们检查,就当长长见识。”
“好吧,”小莲无奈地说,“到时候你只准看,别说话啊。”
她疯狂点头,跟在小莲身后走了出去。早读基本上看不见老师,因此她才能顺利地出来。其余人即使看见了,也都不在意,也就班长问了下什么情况,不过也没拦着。
学校不大,只有一座教学楼,虽然是三层,但是只有前两层教学,第三层被一架铁门阻挡去路。
在一楼和检察人员汇合,他们看见小莲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免发问。小莲解释说这是她朋友,就跟过来看看。他们没多在意,毕竟这没什么影响。只是带队的人说下次不准如此。
他们从低年级一路检查到高年级。在一个班级门口那里,小莲正数着数确认没少人,带队人和班长说,叫他们读书读出声来,不然就这里声音和断了似的,不太好。班长只能大喊一声:
“把声音读出来了!”
少年朦胧中听到了,但是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太困了。昨晚睡得太晚,导致晨读用来补觉。
“徐怀秀,醒一下。”班长推着他肩膀。
他睁开眼,呆滞地看着她,像是在问怎么了。
“有人检查,你先别睡,等他们走了再睡。”班长背对着学生会,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你实在想睡,就先站着,等下再睡。”
他知道只能这样了,双手撑起自己,拿起书装模作样。班长也走去其他位子叫他们起来。他忍不住仰起头伸展下,这时,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眼睛像镜子一样。此刻那双眼睛也正看着他。他装作没看见,自然地用手中的书遮挡自己的脸。
“喂,走了,”小莲拉了拉她的袖子,“别看了,他都用书挡住了。”
“来了。”
“你怎么看了那人好几次?”小莲笑得很贱,偷偷问她。
“没什么,不过是他坐在中间,看什么都会经过他罢了。”
“我还以为……”
看着平静却内心波澜的徐怀秀已经没有睡意了,他坐下来,连书也合上,整个人处在一种烦躁的状态。说害怕倒没什么,只是他讨厌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他不得不拿出一部分精力来应付这件事,此前的生活虽然是无聊的渴望变化的,可是变化一来,人就被消磨,从而丧失那种渴望;这时他才真正后悔那晚为什么要出头,他知道只有自己去解决这件事才能彻底平息,家长不能叫,因为会给他们带来担忧,老师不能叫,因为会造成后续的麻烦。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他的自我妄想,可是这个时期的少年,又怎么会将自身的麻烦都和长辈讲述呢?
现在他在学校这件事已经被知道了,麻烦迟早会找上来,要么被狠狠打一顿,不对,估计只有可能是被打。他对这件事茫然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主动认错吗?这应该是减小伤害的最优解了,但是这个做法直接被他内心否定,他不知道为什么,否定得很坚决。在这之后,他始终被这种烦恼折磨,他在学校找着那名女生,试图做些什么;而他根本找不到,甚至这段时间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更加担心,以至于每天早起晚归。后来他直接放弃了,也忘记了这件事,这种潜藏的担忧太折磨人了,索性直接不管不顾,等遇到了再说。
后来,一切都真的消失了,所谓的麻烦和蒸发一样,无影无踪。
今天,老师宣布了学校将组织一次秋游,目的地是五公里外的音关峰。每个人都得去,因此全班每个人都出了十块钱作为公共花销。班上有四十人的样子,凑起来的钱也有个小几百。文艺委员负责购买必需品,男生都没主动选择保管这份钱,不过为了公平,买必要的东西还是带上了几名男生。
秋游安排在这个星期五,早上出发组织出发,下午返回。这期间整个学校弥漫着一股躁动,除了雷打不动的几个好学的,几乎所有人上课都难以集中注意力,老师对这种情况也只是说说,后来就平静了下来。
一次课后,徐怀秀坐在操场左边的——圩堤下——的锻炼处,这里有一些单双杠,从低到高分成三个。
他在发呆。周围是班上的同学,他们正在耍着这些锻炼的玩意儿,又和其他人聊天说笑。
“明天就去音关峰了,还是第一次去呢。”他右手边走来一人,屁股抵在水泥墙上。虽然没看徐怀秀,但确实是对他讲话。
“哎,学校要求走路去,五公里还不得走死人。”徐怀秀埋怨地说。
“走个路算什么,不过可以不上课,我都无所谓。”他笑着说。
“到时候肯定要骑车的,不然那么多东西怎么带哦。”
“别说这个,肯定有人私自骑车的。”
“确实。”
“我家在去音关峰的路上,到时候累了可以去我家喝水。”一人吊在单杠上说。
“钱永进啊,到时候你直接从你家开一辆车。”
“想多了,你蔡宇木天天闲得说昏话,反正我不开,被抓了就不好了。”
“走吧,要上课了,”徐怀秀看了看手中的表,“明天再看吧,反正老师也和我们一起走呢。”
一伙人离开。这一整天所有的同学都活跃得很,甚至一进教室就睡一天的人都睁着红丝密布的双眼和人热烈地讨论。这种环境下,徐怀秀也没有心思听课,上课的小动作不断,和同桌不时聊天。学校规定男女不能坐一起,因此他的同桌是男的。那人戴着眼镜,头发微微隆起呈半球状盖在头顶。对于这个同桌,徐怀秀的评价是闷骚类型。也有不少学习好的人,比如他的同村朋友也在和同桌窃窃私语,这让他放纵地心安理得;只有一直没注意的前桌被他偶然看到时,对方在认真听课,于是他便收敛了,直到放学。
第二天一早,当少年进入教室,讲台上一大堆的物件:铁锅、几箱水、几袋粉丝与丸子,还有七七八八的东西,但是他没去看了。钱肯定是没用完的,在秋游结束后,班长在一次自习课上和全班人说了下,因为剩余的钱也没多少,就充当班费了。
由于来得比较早,教室也没什么人,他便站在走廊。这机会是他必然的行为,每个早晨,只要还早,他就两手趴在铁栏上,虽然没有风,但他依旧感受着一股来自皮肤与铁的触感。旁边也出现了一个人,等和他一样趴在那里的时候他才注意到。
“不知道会不会晨跑。”
“不知道,”少年回他,“不过现在太早了,估计会。”
“跑操是真没意思。”他叹气,“我都是躲在厕所里。”
“厕所那味道,我是受不了。”少年说得很平静,“不过我也躲过,就是被校长抓住了,然后被赶出来了。”
那人笑了,“你应该先跑了两三圈再躲进去。”
“好啊,你们在偷偷摸摸说什么?”又一人笑着走来。
“我们是光明正大地说。”
“到时候秋游组织队伍的时候,我们几个别跟上队伍,到时候慢慢走去。”
“那被发现人少了怎么办?”
“少就少了,怕什么,我不信别的班都老老实实跟着走去。”他无所谓地说,“再说了,到时候肯定有人开车去的。音关峰可不近。”
这时,校长已经站在操场上的讲台吹着哨子。
“走吧,先去站队。”少年边说边走。
“还是要跑步啊。”
他们一路来到操场,身后跟着几个女生。过了大概几分钟,操场就满是人了,不过依旧看得出人数比昨日少。
“怎么就这么点人啊。”前方的女声在讨论。
“估计想着今天秋游,就没来呗。”蔡宇木在后面回答。
“估计要被扣分了。”班长转过头说。
蔡宇木耸了耸肩。
像是知道是这么个情况,校长也没说什么,用力吹一声口哨;台下已有的班级开始晨跑,校长也跟着,边跑边监督。
今天的晨读实在吵闹无比,少年被搞得心烦意乱,书也读不进去;他看了看四周,几乎所有人都没什么心思,就连好学生也读几句就聊一会儿天。身边尽是笑声与桌子椅子的摩擦声。平日里那些不爱学习的人更加放肆,令少年感到了一丝厌恶,当他转头看见几幅笑得和南瓜头一样的脸——单脚踩在椅子上,他将厌恶藏在心里,默默转回头。而那些学习好的呢?他们也是一样,即使不是那么放肆,却也没有心思在读书上。平常看见他们好好学习的话,少年习惯性地没感觉;可是,当他们在聊天时,少年却感到了焦虑。他的脑袋像是在大海中漂流,起起伏伏,毫无方向。这时他听到了同桌的读书声。同桌一遍遍读着一篇课文,少年知道,同桌刚刚也在闲聊,怎么这时候突然读起书来了?
“董月磊,你读得真起劲啊。”他带着一丝揶揄的语气。
“人要好好读书。”董月磊傻笑。
“你这人,刚还在聊天。”
“这不,现在读。”他没理对方了。
无奈地坐在位子上,少年默读。
“徐怀秀,我来背一下书。”前桌调整坐姿,以一种面对面的方式说。
他接过书。看着少女流畅背完,他夸赞对方。少女把书拿在手里,就那么合上,和他聊天。徐怀秀心中虽然惦记着背书,却和眼前人一直聊到下课。多年后,他想起这场景,聊了什么早已忘记,只记住了对方的眼睛与笑容。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班主任催促所有人整理好东西,然后去操场集合。
队伍既整齐又歪斜,整片空间充斥着吵闹,徐怀秀无奈地傻站着,他讨厌这种氛围,却做不了什么。这时,他看见学校里有几辆面包车,有几位老师正在搬各个班级的用品放在后备箱。他心想,怪不得班级的队伍没看到那些东西。
校长在台上不知道讲了多久,几年如一日的话语好像还没有说烦,而台下的学生究竟有没有认真听又是一回事了。直到听到“出发”二字,队伍便顺着一道坡上了圩堤,顺着圩堤行走五公里就到了。
班主任在班级队伍的一侧,她是新老师,也是第一次带班级,脸上还保留着青涩的笑容。班主任曾说她年纪不比我们大多少,可是我们问她具体的年纪的时候,她却始终不肯说。要说最容易和老师聊上天的人,那必然是女生,绝大多数的女生都能和老师聊个七八;除了在班级上和透明人一样,被人嘲笑的几位女生,当然,和被嘲笑的女生在一起玩得要好的女生也连带被集体疏远了。而徐怀秀,他一边听着老师和女生的谈话,一边看着风景和其他同学聊天。这个时候他也不免活跃起来,即使他并不是抱着与人交谈的冲动,而是一种氛围,虽然他内心抗拒这种场合,却又真实地被影响。
“老师,我们学校这是第几次秋游了?”有女生问。
一旁的老师说自己也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和你们一样,感觉还挺好玩的。”
“老师难道没体验过吗?”
“以前读书有过,后来上大学比较封闭,其实我是个挺内向的人呢。”老师笑着说。
“真看不出来。老师,大学真的轻松吗?”
“轻松个鬼,都是骗人的。”蔡宇木双手背头,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你这又是网上看来的吧?”几位女生鄙夷地说。
“这个得看人吧,而且现在离你们还远,争取考上好高中。”老师说。
“你们不信算了。”蔡宇木退到我身边。
校长这时候路过,他和几位老师对班主任说维持好秩序,注意安全之类的。
这句话说完,当队伍彻底离开原本的村子时,后方爆发了一阵的骚动;几辆电瓶车带着呼哧声和欢呼声奔来。后面的其他班级的老师叫了模糊的几声,然后有其他的学生坐上了电瓶车,不顾老师,甚至校长的怒喝,径直冲到远远的前方了。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彻底像摆尾的鱼一般乱了。其他班级的人都跑来跑去,最后只剩几个人还充当着班级的坐标。徐怀秀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班级升腾了躁动之火,果然,也有人骑了电瓶车,好几个呢;班主任急得只能说中午一定要到音关峰。这句话一出,徐怀秀被撞了几下,身前身后的人都溜了出去,几个人结成伴的那种。
“走啊,怀秀。”蔡宇木在前面喊。
“不了,你们先走吧。”
蔡宇木听后,和其他几位跑了起来。
“还挺有意思的。”老师笑着说。
“这群人就是懒,还骑电瓶车呢……”有女生抱怨。
“我看你们也想吧。”徐怀秀忍不住插嘴。
“虽然我想,但是不妨碍我说他们!”
“这样也挺好的,如果就一直保持着一个队伍走到目的地,其实也没意思,不是吗?”老师说。
“确实,这样自由些。”徐怀秀接着说。
“以后想想还算一个回忆。”
再之后,圩堤上人更少了,大多数都爬下圩堤的坡,在河床上边走边玩闹。徐怀秀看着一切:他已经走散只剩一人,身边得隔了十几米才有一两人;烈日高悬,他嘴角带着咸味,坡上满是绿色的杂草,河床上满是飞奔的人,永远不知疲惫。
他拿出包装水大口喝,见没剩多少了,索性一口全闷,这样也省得拿。
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快步走上前,慢慢靠近。
“没想到是你。”他突然出口。
女生被吓一跳,立着看向一旁的他。“你有病吧。”当眼前之人与记忆重合,她才恢复,“干嘛。”
“没什么,就是……就是问下之前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
“我和他们说你不在我学校。”
“不对啊,就这样能解决?这么久了,他们不蹲我吗?”
“我哪知道,也许他们都不在镇上了。”
“那……”
“烦死了,别像蟋蟀一样叫。”
“……”
太阳即将立在人的正上方。空气中带着热量,好像把眼前的女生引燃了。他心说,脾气这么大,符合我第一次见到的混混样子。见没什么可聊的,徐怀秀便走到圩堤另一侧;可是两人速度差不多,他忍不住用余光瞥着她,他敢说他绝对没有多想任何事,可他就是越走越踉跄,当他有意识改正自己的步伐,却自己绊了自己,以两手撑地的方式趴在地上。
这种姿势吸引了一些人的注视,他羞耻地起身,然后继续走。
终于两人有段距离后,他这才更好地思考。起初他带着一种幻想般的念头去打招呼,期待着后续的对话,现在想来,其实也就那回事,好像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就像一片羽毛落在平静的河面,转瞬即逝的波澜。
当他来到山脚下,几个人坐在一片阴影下。
“你们真快啊。”徐怀秀说。
“累死了,都是钱永进,非要跑;还拉着我,累成狗了。”蔡宇木边喘边说。
“还说我,我叫你停下来的时候,你还跑……”
“你们也真是。”徐怀秀吐槽。“老师他们呢?”
“他们在前面,老师叫我们歇一下,等下过去搬东西。”
“那我也歇一下。”
其他人听到笑了笑。而前面的女生听到后轻哼一下。
“她是谁?”蔡宇木问。
“不知道。”
“你装的吧,嘿嘿。”他笑着。
“别笑得那么贱。”
“说一下又没什么。”
三
我正在经历秋游,在我人生中,这是一件记忆深刻的事。人,总是对第一次记忆深刻,不论好与坏、笑与泪……一切相关的与正反的,都是忘不掉的。即使第一次发生后第二天,暗自庆幸终于忘记了糟糕的经历,结果只是如河中石兽,越积越深,也许某一天,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触碰到了这份回忆,那记忆的潮水将卷起海啸,将自我弄个天翻地覆。
休息之后,我与其他人搬运东西上山,我独自一人搬着铁锅,铁锅银灰色,又大又重,表面有着从特定角度才看得出来的一圈圈纹路,边缘有两个握把,我反提铁锅背在背上。我能明显感觉到影子因为太阳移动而移动,我包裹在衣服中的后背上的痘痘,因为汗液刺激变得瘙痒,我从忍着到伸出一只手撩起衣服,冰凉的手指与猩热的后背接触,我感到一哆嗦,这冰凉的感觉瞬间消解了我的燥热。
我才不顾其他人的眼光,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我很讨厌在人群中做出突兀的动作,这会让我感到不知所措,不过,如果不解决瘙痒,我必定会被折磨,我想到若没有将手指伸进去,后背被闷热导致皮肤病,我一担忧,就变得无所顾忌,况且,总有人和我一样吧?我不过是先他们一步罢了。
我的职责是捡柴火,往返在生火地与林间两趟后,我就不愿继续了。
一片阴影投下,钱、蔡、董三人站在一块巨石上,我听不清他们聊着什么,在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有说有笑,将阳光不断分割。我感到一阵炫目,就像在冰面行走,却不小心踩碎了支撑我重量的薄冰,我因此被寒冷包围。
这一切都好熟悉,我曾在梦中来过这里,也是他们三人,我也的确在他们身后,以自己的视角观看他们。
我也登上巨石,和他们讲我的梦。
他们很是惊讶,开始说自己也经历过,对于梦的玄乎,他们开始了无尽的讨论,我感觉无聊,跳下巨石走了。
等待食物煮熟的时间,是最令人煎熬的,食物熟了之后,人又更加无奈。
我不能判断秋游准备的午餐能有多么丰盛,当我看到一圈人围在大铁锅周围,我便慌了。我等着他们先夹好,我等后加的生食变熟食。我一开始不敢去挑面,总觉得有些畏缩,于是我等他们都吃的差不多,借着蒸汽烫红的脸掩盖羞怯。我肯定没吃饱,若不是因为这面里有我的一分钱,我估计会假装自己吃了。
秋游,有手机的都带了手机,他们在山头逛来逛去,想要将时间抓住,印在照片里。
他们一会背对着我,一会背对着空旷的山脚平地。
咔嚓,咔嚓!
我当然知道我不上镜,我很有自知之明离开了。
太阳西斜,我运气很不好地往返了两趟山,因为我想做点什么,有点不想太快回去。莫名的理由,不过我得到了老师的关心。
回去的时候,早已没了人,就是我们几个认识的一同回去,我想着就这么在黄昏的尽头走回去,也不错。不过班上的同学骑着电瓶车来了,我看出他们想要摆脱这漫长的足步。
我选择走回去,因为还有同学的选择和我一样。
一段旅途,总是返程最令我欣喜。我因此感受到最自由、最快活的世界,时间被我落下,我放开自己,毫无保留地在落日下呈现自己,与那些,与我一同走回去的人。
因为第一次徒步长距离,以后的我总是抱怨长了水泡的脚趾的自己。从此,我把长时间的散步与水泡联系在一起,一旦我意识到这段路途过长,我便会断了出去的念头。
夜晚,树影婆娑,晚风掠过,我听到争吵。
原来是那混混女,她被一中年妇女指着鼻子骂。
妇女壮得很,棕色的粗糙手指一抖一抖地对着混混女。她不敢讲话,整个人低着头,却不见落泪。妇女将自己一生的“哲学”倾倒,声音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在昏黄的路灯下,空阔的路面,清晰地流入我耳中。
混混女一直是那个姿势,整个人僵硬,垂着的双手虚握,仿佛一个僵尸。妇女这番话,似乎是真心,又好似一场特例的演讲。对于自己的孩子,妇女若是不做点什么,她这类母亲,也许会很愧疚。只是妇女的话,实在是太过于平常,她的话,是全世界以母亲为职业的人都会讲的,干瘪,老旧。可是这番话,却又那么真实,因为她讲的话,也是全世界所有母亲都经历过的。从古至今,所有母亲都未曾改变,因为社会的一切也没改变,即使岁月奔流,人事变换,但我们都知道,世界,人,从未变过。
妇女从大腿右侧的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红票子,左手拿过混混女的右手,将那两张红票子塞入她手中。一句话也没说,妇女骑着电瓶车走了。
混混女发呆,我看见了。
她问我看了多久,我告诉她从开始到结尾。
她哭了起来,不过没有声音。她紧攥着红票子的右手手背揩着眼泪。我能理解她,因为每个人都经历差不多,尤其在家庭这方面,这是可以不用带偏见与自我意识的,可以感同身受理解。
——我是混混,我就应该遭受这一切,这一切是我做混混的佐证。即使我有千万般心思,也是生长在漆黑的土壤。
她自言自语。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每个人都尽力证明自己没有病,这最大的好处便是,我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正常。
我当然明白,因为我也是如此。
她鞋底好似被大地黏住了,每一步都那么迟缓,如果见过草原上的动物,它们便是这样,四肢匍匐着,跳两步就仰起头,脑袋左右打转两下,这是在观察危险。我就是她认为的危险,她打开家门,低垂害怕的眼睛,以脖子为圆心,大概转了十五度。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我,也许只是从漆黑的万条发丝缝隙中看到了我的脚,也许什么也没看到。她关门的声音很小,不过这种租的房子,门的结构就像两块崎岖的山路,一旦摩擦,就有嘎吱一声。
我整个人只有一片影子前进,在昏黄的路灯下,灯光在灰尘中形成了一束束白带,深秋的风显得那么自由,又那么寒冷,顺着衣服的褶皱纹路,砭进我的锁骨与脚踝。我对今晚的事情太在意了,仿佛一场影片,跨过无数路程与建筑,穿过我的鼓膜,一切都在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一句话就能让我断片,我心中不断重复一句话,然后换下一句,我就在这种迷乱中胡思乱想,脚步变得虚浮,双腿长短不一,我踩到一个石子,鞋底与石子滑过,我在磕到地上的时候用手腕一撑。这种狼狈的样子让我清醒,顾不得手腕淤积的青紫色块状,我快步走回去,像是在甩掉某个东西。
当我在走廊的时候,我正在前往自己的教室,走廊一点也不长,当我路过一间教室的门口,门口正对面的涂了银灰色油漆的铁栏杆上,有两只白嫩的手握在上面。
她正在和一名女生讲话,而她的视线就在我前进的方向。我俩都看到了对方,却如泡泡瞬间炸裂,她继续和那名女生讲话,而我也仿佛没看到她经过。
可是,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出现在我身边每个角落。我在小卖部排队,她就在我前面;我去厕所,她刚好出来;我和朋友散步,她也如此;我因值日最后一个走,她竟然在我身后……
巧合!巧合!
我告诉自己。
我想起当我不认识她的时候,学校仿佛就不存在她这个人,当我与她接触后,每条路线我都知道她走过,每个视线中都闪过她的衣角。
原来每个注意的眼神,就是一场开始的呐喊。虽然我心中暗自惊喜,毕竟,这可是一位异性,哪个青春男生不会幻想?不过我也猜到,她应该不是所谓的混混女了,或许,在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之后她就杀掉了以前的自己。
我心中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后来,我与她蹲在沙堆上。她手指像是拨弄水面一样拨弄细密的黄色晶体——沙子,白色边缘的指甲盖里变得褐色,里面全是沙子。她像是个没有脱离童心的孩子,一个劲搅乱沙子。
我无心和她一样玩着沙子,我从她耳边的头发看向鼻子,又看到她的眼睛,随后看着她那被沙子挤压通红的指甲盖里的肉。
“好玩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玩起沙子了。”
“你变化真大。”
“人不变化就不是人了。”
“头发上有沙。”
“不要紧。”
“我们算是——认识了吗?”
“不是早就认识了吗?”她抬起头,因此头发上的沙子我看不到了。“而且你也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情况。你是第一个。”
“……”
我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在我看来,她最后一句话,既有在意又有疏离。
“你……”
“因为你那天晚上听到了那些话,其实,我是觉得你对我有了一点了解,而我这些变化,这些一举一动,在你看来,是否不是混混了?”
“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了。”
“谢谢,那我总算有了个好样子。”
“或许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我叫安安。”
“很好的名字。”
有一次我再次路过她教室,她正一边翻书一边写着什么。她似乎感觉到门口有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继续。我兴致缺缺,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发呆。此时是课间,我听到那些不学习的人正在一起组队玩游戏,我走过去看看一人,又换一个人,再回到自己的座位,同桌在睡觉,前桌在和别人聊天,我转过头看向玻璃上的透明胶被撕下风干的痕迹,在模糊的透明中,我发现那颗像“圣诞树”突出的一截树枝上本来有着一片的叶子已经不见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淡,生活这包盐用尽了,让我尝不出咸味。我也没有在亲戚家住了,我向爷爷说,以后晚自习结束,我都回家。当然,父母也同意了。其实我明白的,她好比换了身份,以往的时候,她的目标是摆脱过去的混混身份,现在是成为我们熟知的用功学习的好学生。
多年后,我在异乡的天空看见攒聚的白云。那是一圈螺旋纹路,像那年安安搅动沙子的指纹。我伸手触碰天空的瞬间,听见圩堤上的风穿过记忆的裂缝,将一句“我叫安安”吹成漫天星子,落进少年时代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