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稍纵即逝的青春
昨天下午,李岚来了电话,她约我星期六去跳舞。我和李岚是一个月前认识的,一个月来,我们俩合作得很好。她的舞姿轻盈、飘逸、洒脱、自由,与我配合得恰到好处。李岚,这个漂亮的姑娘,她不仅给我以舞蹈的享受和激情,还带给我许多无法言说的快乐和期望。
所以,我们很少换舞伴。每当舞曲奏起时,我们总是急急地扑向对方,生怕对方被别人带走。
是啊,与她相处,我感到青春岁月少有的快活。
接到她的电话,昨天夜里,我又做了个梦。我梦见我的火车新刷了层油漆。远远看去,在原野上,像条青色的游龙,矫健敏感,雄姿勃发,万分可爱。
调度室来了命令,“呜——”它长鸣一声,又匆匆地出发了。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十二岁。
那年夏天,妈妈把我送到火车站,让我独自进城去找爸爸。爸爸工作的地方可远啦,火车跑呀跑呀,总也走不到头。
我觉得烦闷,就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好奇而胆怯地看那些陌生的旅人、用稚童的嗓子喊叫着无序的曲调,最后累了,就趴在窗玻璃上,看外面的世界。
啊,那是些什么地方呀!高高的青山,浑黄的大江,江面上有拖着白烟的船舶;还有广阔的望不到边的原野。天是蓝蓝的,总能见到太阳或者月亮,追着火车跑。火车怎么跑,也都甩不掉它们的身影。我兴奋极了,久久趴在窗上,趴在那属于我的窗上眺望着窗外那不断变换容颜的风景。
久久不会腻味,我几乎要醉了。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呜——”
火车的声音真好听,我爱这声音,我爱这声音送来的原野上青青草香的微风。我的梦随着它的奏鸣也轻轻摇荡着、浮动着,幻化出五彩缤纷的旖旎剧情。
“小朋友,你第一次坐火车呀?”是个年轻的妇人,问我。
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像一座屏风,挡住了走道上嘈杂的世界,给我一个宁静的港湾。我不由心里感到安慰和舒坦。
瞧,她多么像妈妈:齐耳的短发,大大的眼睛,但比妈妈要年轻些,皮肤也白一些,显得红润娇嫩。
她是笑着问我的,她的笑真美。
火车怎么不累呢?怎么也不停下来歇一歇?
夜,慢慢地沉下黑黝黝的帷幕,我的眼皮开始打架。火车的声音越来远,好像去到很很远的山外了,也好像累了,变得越来没劲儿。火车,你还在走吗?你听,“咔嚓咔嚓”,怎么声音变小了?怎么走远了?怎么没了声音呢? ……
妈妈用手电筒的光照照我的脸,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装着睡着了,享受着妈妈的关爱。最后,她给我掖掖被子才离开。妈妈总是这样。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有一股温暖,甜逸地浸满心头,抚慰我身体,使我松弛下来。我可以安心地睡了!
啊,妈妈,今夜,您怎么不来了呢?这个人是谁啊?她更年轻更白净,她怎么也来抚摸我的头呢?您瞧,她的怀里还捧着鲜花呢!这花真香,散发一股迷人的温馨,整个车厢都变得亲切了。
“咔嚓咔嚓,呜——”
火车的声音,火车怎么还没睡觉呀!
我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像妈妈的手,又有点不同。我似乎回到了家中洋溢着稻草香味的架子床上,睡眠正酣,又意识蒙眬,只感到某种温柔的呼吸清晰可闻。我的心里在梦幻中咯噔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和恬美。
是她吧,是我身边的这位阿姨吗?!白皙的脸蛋、丰韵的身姿、粉红的衬衣……啊,她的抚摸与妈妈的抚摸确实不一样。妈妈的抚摸安逸、宁静,容易入眠,可她的轻抚怎么让我无法进入甜蜜的梦乡呢?难道火车的声音太吵了,或者灯光太亮了?
我感觉到自己在火车的急速行进中,失去了原有的酣眠。
“你这小家伙,怎么睡着睡着就朝我的怀里钻来了?!是不是想妈妈啦?”她声音软软地对我说。手捏了捏我的脸蛋,她的手也和声音一样软软的。我恋恋不舍又羞涩地离开了她的怀抱。眼睛惺忪迷离地望着她。她理了理头发,对我笑笑。
我怎么才能继续找到好梦呢?!
她坐正了身子,整了整衣衫,粉红的身姿迷惘了我的视线:“火车快到站了,你爸爸会来接你吗?”
该死的,火车怎么跑得这么快呀!只听得车轮像发了风似地旋转:“咔嚓咔嚓,呜——”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傻傻地望着她。
过了许多年,当我长大成一个少年,我的火车还在缓缓地开着,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开进了城市的腹地。
我还记得,我的火车是绿色的,车里有一双凝然注视我的少女的眼睛,那眼里盈荡着秋波。
车上人不多,可那双眼睛呢?
汽车往城里开去,人逐渐多起来了。当我从靠着售票台的地方被一伙拥上车来的人推动时,我挪开了身子,向对面靠窗的一个空隙插过去,目光懒洋洋地射向窗外的旷野。旷野无边无际,远处有灯光闪烁,我的视野刹那间没了边缘。
窗外的风冷嗖嗖的钻进来,我下意识地把扶在窗边横杆上的手往下放,搭在身前座位的靠背上。靠背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穿红滑雪衫的姑娘。从一上车起,我就注意到她和她后边的同伴(她们俩一直在大声说话)。此刻,她的旁边拥了几位刚下晚班的妇人,正叽叽喳喳以更大的声音更高的频率说话,说个没完。她沉默了——这关我什么事?
(其实,当初我并没有留心,只是事后回忆这段秩事时才陡然想起来,记忆这东西也真古怪呢?)
我站着,很是冷缩,左手无意识地活动着,随即,眼睛也往自己活动的左手那边瞧了瞧。这一瞧,出了事,我一下子愣住了。
一对凝神的火辣辣的眼睛射了过来,这对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盯着我有多久了?我们对视了一秒钟、二秒钟……五秒钟、十秒钟。她是凝神的,一动不动,我也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反应,不知该怎样应付才是合适的。我只是茫然的、冷漠地又把头转向窗外,我避开她,不知为什么。
对于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更别说什么行动了。黑夜里的微明让人只能瞥见她的轮廓,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在这个城市读了三年书,见过的人也多,可是,什么时候她在我的眼前出现过呢?我想不起来。
时间容不得我多想,我感觉到她的伙伴起身了。边上的几位站立者立即抢了过去,她也在动,旁边也有跃跃欲试者。但她起身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我又望了望她,就在这时,我的左手碰到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抓住我,捏了一下,拉了一下。我顷刻明白了,就往那儿凑过去,她则侧身在外挡着,我说声:“谢谢你”就坐下了那尚留有余温的椅子,一种舒服的感觉油然萌生。而她却不等我抬起头来看一眼,就往中门奔过去,立在那里,右手往上抓住扶手,给我一个红彤彤的背影。此刻,我也忘了更多的联想,只是不知是喜悦还是感到有趣地做了个鬼脸,笑了。
不一会儿,车到了站,我真想借此机会再看看她的脸,这样说,还毋宁说看清楚她的脸,认准她。然而我没有这个福气,她下了车,车又开动了。这个城市的人多得就像沙漠上的沙子,我哪里去寻她呢?即使再有一万次生命,我又去哪里寻她呢?!
她走了,想再见一回是妄想了,然而,妄然的思绪却引起了我脑海的翻搅,她干吗让座给我呢?
我坐在那温暖的椅子上,在寒夜里让人感到格外惬意,刚才发生的那一场面时时涌到我脑海中来,并且不断衍生幻想,丰富着细节,增添新的内容。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了,是啊,我干吗不反过来抓住那只手呢?那只温暖的手一定是柔软的、敏感的,那温暖像电一样一下子传到我身上,几乎使我措手不及,回味那感觉,真不知说什么好,感觉这东西是否仅仅在接触的那个地方?似乎不对,感觉到了,是连在心上的,脑子、神经、血液、肉体和心都会牵到的。你无法说出那温暖的感觉是在那一个具体的地方,但可以肯定,决不止于那一只手,那只不过是一良性导体,全身都会被导过温暖和甜蜜来的。美的接触,有时就如品味食物一样,心里就会有一股醇味的。或许也可以这样说,一种使你惊魂的感觉抑制了你的别处的疼痛或不适以及那些平乏无味之处,扩大而充溢于全心身之中。这时,你当然是连颤抖也来不及就陷入了一种感触的漩涡里,你去想它,就会觉得全身心、全世界都是它了。
这是什么样的偶遇,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我到哪里去找寻她呢?
找谁?
“找谁?谁找我?”她小兔子一样窜了进来,身着红毛衣,如一团烈焰,那么耀眼,令我几乎晕眩了。
眨眼间,我的火车头为之变幻出火焰的颜色,它跑得更快了!
她取牛奶回来,刚好走到楼道口,姑姑随便一句问话就被她听到了,姑姑没理她,这疯丫头!
我坐在屋里看电视,她又扯嗓子喊起来:“什么节目?什么节目?”她不是问姑姑,她不是问我,却分明要我回答。
“虎山历险记 !”
她听见没有?我高山之前细细的涧水?!啊!电视还真有意思嘞!我们俩谁也没有看对方,对着电视,偶尔发点感慨,如果对方也有同感的话。
姑姑的小孩毛毛站在板凳上,我扶着他,任他学看电视,她进来后就要与他亲近。
“毛毛,叫姐姐!”
“姐姐!”
“叫好姐姐!”
“好姐姐!”
还不够,还要叫:
“巧克力姐姐!”
“巧克力姐姐!”
“奶油姐姐!”
“奶油姐姐!”
……
没完没了,毛毛说不过了,她就替他说,叫自己做姐姐,
真逗,然而我没有笑。
少年的我从未敢正视一个离自己很近的姑娘,我尤其不敢看她的眼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了,不过总有很久了呗!令我印象很深的是,性情开朗的她几乎总是以她那种欢笑和大声的说话给我一种压抑的感觉。
她叫什么呀?我似乎在哪儿听人叫过,听起来发音很美,可惜我没有记住它。
她是姑姑的邻居,同一个单元,住在楼上。他父亲和我姑夫都是平反的右派。小时候她跟着妈妈去到干校,吃尽了苦头。没有读到书,回城后早早进入工厂做临时工。我所知的也就这么点儿了,别的呢?我不晓得自己不愿还是不曾去了解。
电视剧还没完,她静了下来。
我踩着小板凳的脚碰上了另一只脚,我在用脚支着板凳,以防凳倒,毛毛摔跤,我们想到一块儿拉!我那扶着毛毛的手被一件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那是只小巧的、敏感的手。啊是她的!我心中一阵惊颤:这只手跟公共汽车上的一般的温暖、一般的柔软。我猛抬头,视线网住了一对熟悉的黑眸子正朝我扫描,她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是她,就是她,我总算看清了她的脸容:鼻子、嘴、双颊,美的一切,乖乖,我差一点把你错过呢!这回,我可不能让你骂我笨蛋了——即使你从来没有骂过我,可是,既然也要充当男子汉的角色,我能永远让姑娘激情澎湃着而无动于衷吗?
不,决不能了!
我没有挪开自己的手,还与毛毛逗着:“毛毛,看电视,不许乱动!”
“唔——”她也在逗他,并且跟我一样愿放弃他,他是我们的红线,雉童啊,你知否?
一会儿,它——那小巧敏感柔软温暖的手又碰上了我企待的手,我没容它缩回去,我一把把它捉住,任它贴着毛毛的背,微微地颤抖。颤抖是颤抖,但它并不想挣脱我,而且还非常热情地接纳我的抚摹,这令人销魂,一只多情的手,传递着少女多情的心。
心,默默地流着蜜样的温情,我们却好像并不关心对方的存在,只任手在那神仙一样的触觉中胶合。啊,感觉,我们只要感觉到了就行了。
电视剧越演越差,我说:“太矫揉造作了!”
“是啊,你瞧,那致于吗?致于吗?”她是说一对恋人有了龈龉,上来,那女的就哭了,火辣辣、叮当作响的话语在屋里回荡……
她的手在动,轻轻往回抽,我再用力捉住它,它却以我熟悉的动作反过来轻轻地捏了捏我。我抬头,只见她已没看电视了,那深情的目光正含着一汪秋水,对着我。我们相视了一会儿,就听她大声说:“我该回去了!”以便正在厨房忙的姑姑能听见,“毛毛,跟姐姐再见!”
“掰——掰——”毛毛奶声奶气地说。
她刚一出门,我也起身了,来到楼道,见她站在门洞里,像在思索什么,我忽然有了一个怪念头,跟她逗逗,跟她逗逗。于是,就大起胆子对这个刚刚熟识的少女说:
“在等我吧!”
“我看外边的风景。”
“看风景?你今年多大啦?十六?十七?住了多少年,家门口的景还没看够?”
“你管不着。”
“是啊,我当然管不着,可天管得着,它拉起黑幕,你能看见什么呢?莫非是你是夜猫子?”
“是又怎样?”
“这么说,你成了抓老鼠的猫了?”
“我专门抓你这样的老鼠!”
“抓我这样的老鼠可要受伤的,你不怕我咬你吗?”
“你……”
“……”
她答不上来,急得满脸通红,一下子流出泪花来,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一副委屈相。这倒令我慌了神,想不到几句话就把热情奔放、经常风风火火的她给难住了,更想不到会使她哭鼻子。
我觉得自己闯了不小的祸:
“请原谅,请原谅,我只是开开玩笑,千万别放在心上。”
“就不原谅!”口气很坚决,泪水还在淌。
“啊,你……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毛毛的巧克力姐姐?”
我话还未说完,她“噗嗤”笑出声来,脸上还挂着泪滴。
“……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不,你别说,什么也不要说,真的,什么也别说!”她急切的打断了我的话,火辣辣的作风又上来了,她甚至伸出一只手来在我眼前晃动,仿佛要捂住我的嘴似的。
“你别拦我,”我不顾她的阻止,说:“我要说,我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放心,我不会冒失的,你瞧,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家里人都叫我阿莉,你就叫我阿莉呗!”
“好!好阿莉,刚才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叫白帆,是S大学经济系学生,我……我可以给你写信吗?或者我过几天再来?”
“我不知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要是愿意做什么,我能拦住你么?!”
她深情地望着我,不再说什么。
……
“阿莉——又跑哪儿疯去啦?快拿牛奶回来。”楼上传来一声喊叫。
“你快走,我妈来了,别让她看见。”她慌了,匆匆奔上二楼,消失在通往高处的黑暗中。
许多话都没来得及叙诉,就没了她的踪影。“唉——”我满腹惆怅,回到了屋里。隔壁那位长舌妇又过来了,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刚刚阿莉和我在外边的时候吗?她看见阿莉哭了吗?她和姑妈凑拢在一起,正小声叽咕着什么,见我进来抿嘴一笑,像个巫婆。
真可恶!
此刻,这地方对我来说简直是牢笼。我取了自己的大衣,告别了姑姑一家,怅然而归。
回到学校,见床上躺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是同学从外地寄来的,我早就盼着看到这本书了。可现在我一点心思也没有,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才能再见到阿莉呢?
第二天,我就将一封信丢进了黄帽子信箱,过了一天,我读到了像她的眼睛一样纯甜的回信。从那以后,我和阿莉都以十七八岁少男少女的纯真坠入了爱之河。
爱情真美,望着她的眼睛,听她骂一句“讨厌”心里都醉熏熏的。
火车啊,你跑得真轻快呢!你咋把时间也跑得更快了哟?!
春天的阳光穿过密密的杨树叶洒在我身上。我徜徉在马路边,额上渗出微微的汗珠,我的思绪飘忆在嫩绿的情丝里。
突然,我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帆,你到哪儿去?让我好找呀!”
我回头,一辆漂亮的小汽车滑到我身边停下,司机座上伸出一头眼熟的长发。
“是你?!莉。”
我不由一惊:“你会开汽车?”
“唔哼——”阿莉潇洒地甩甩头发,满脸自豪打开了车门:“请上车吧!”
我满腹疑惑,车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气温比春日阳下光下更舒适,里头散发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
“这是谁的车?”
“我爸爸的。”
“你……”我简直没法相信这个事实:她父亲拥有这么一辆高级轿车,“你找我有事?”
“我现在要去机场接外公!”
“你外公?!”
“他是S国斯密斯公司的董事长。今天他从日本飞来,爸爸和妈妈刚好有外事活动,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去接外公!……”
我不知她还说了些什么。轿车、董事长、外事活动……够了!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之后,感到有种神秘的力将我推得离她远远的,一座在我来说只能仰望的圣山腾空而起。阿莉站在山巅上,手里挥舞一条似有似无的轻纱。山,缓缓地远去,浓雾刮来,我觉得自己快要看不清她了,我会失去她么?
“我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干吗呀,我请你呢!”
“你接外公,我去算什么?”
“你……你是……你是我朋友,你不能陪我去吗?”
“陪你?!”我想,“当然可以,可是……”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一段往事:上幼儿园时,我与一小女孩颇爱在一起玩,可谓两小无猜了。可是,她那位当了局长夫人的妈妈怕这种不般配的两小无猜发展下去,硬是让我们哭泣着分了班。本亦不大的事,如今想起来是那么可怕。而她,阿莉,岂止只有一个局长夫人的妈妈,轿车、S国、日本、董事长、外事活动……那是我做梦也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东西,怎么会一下子全跑到她身边去了?我陪她去?!我够格吗?
“上来啊,愣着干什么?”阿莉焦躁起来。
“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这样说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子。
“就是不愿一个人去才找你的,你干吗?”
“我去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还讲究什么吗?”莉一下子麻辣起来,伸手扯我,“来,我说了算。”
我甩开了她,走下车,关上车门,一人离去。
汽车无声追来,滑到我面前,横里拐了个弯,挡住我。
“专门请你,你拿什么架子?”她有点光火了。
“我有什么架子?”
“那你傲什么?不就是个穷大学生吗?”
“……”我心里一股被刺伤的酸楚泛上来,禁不住身子微微发抖。
良久,她的声音软下来:“快嘛!再不走,就要晚了!”
“晚不晚与我何干?”我冷冷地答道,掉过脸,努力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决绝地要走。
“你……?!”我觉得她的腔调似乎要哭的样子,顷刻间,我感到自己简直是神经病,转头,看见她脸上的泪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
“没必要!”
车门“啪”的一声重重关上,汽车掉转头,一溜烟开上林荫道,消失在春天浓浓的绿色中。我木然地望着滚滚车流,深感自己情感太丰富太过敏太复杂的可怕!
“呜——”
我的火车怪叫一声,沉重地喷了口粗气,渐渐平稳下来。
我决心让感情之火熄灭,或者将那火焰用坚强的理智封闭起来。于是,我拼命读书,尽量将精力、时间以及可能有的思绪都投入到知识的泥淖之中。我愿被泥浆湮没,那怕永不再呼吸蓝天下清新的空气,只要我的心能够宁静。
可是,心却常在得空的间隙奔腾起来,使我即使不去想阿莉对我的温情也不能不追悔,追悔自己对阿莉的无情。尽管我知道相会对我们是一种不幸,但我心底里还是渴望有机会与她相见,哪怕只是对她说声对不起,我心里也会宁静些。然而我并没有这样的幸运。有时候,无奈之际,我又想,失去这种幸运,也许正是一种最大的幸运,至少,一株花苗夭折的痛苦总比眼见一束鲜花毁坏的痛苦轻微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莉再也没又来找过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又照常去姑姑家做客。
“帆,那么忙吗?你乍好久都没有来啦!”姑姑关切地问我,眼睛探询地扫过来。
“唔,就那样。”我懒得为自己的什么过失找借口,抱起毛毛:“毛毛,想哥哥吗?”
“想!”毛毛说话清楚多了,过一下,他又说:“姐姐还问你呢!”
毛毛的巧克力姐姐?奶油姐姐?我竭力不去想她,我要在心里努力关闭对她的印象。
“阿莉也不知乍的,这些日子总到我家泡着。”姑姑说,“一来就带毛毛玩,逗得毛毛哭,她也哭,问她,她也不说什么,唉,真是的!”
“见鬼!”我心里说。
“这孩子也真好命!”姑姑的话我躲避不了,“父亲当外交官,外公在国外,一身都跟外国粘上了,听说……”她斜昵了我一眼,知道我在听,“高中毕业后就去美国念大学!”
“她什么时候毕业!”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冲口而出。、
“就是今年嘛!”
一个声音在我耳畔酸楚地叫起来:“怪不得没有她的消息!怪不得这么神气!”
“你奇怪吗?公子小姐哪个像你似的,傻认真?”另一个声音又说:“你还内疚,还来道歉呢!见你娘的鬼!”
我心里一阵轻松,我不再觉得自己欠别人什么了!而且今年再也不致于干类似的傻事了。
“毛毛!”我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哎——”毛毛奶声奶气地答应着。
“毛毛,你出来玩玩!”
我竭力不去听那急切的呼唤。
“你进来嘛,毛毛在跟他表哥玩呢!”姑姑闻声走到门口,殷切招呼道。
“我不进去 ,叫毛毛出来!”
我不去听那声音,也不去看门口,我假装不知道门口是谁在叫毛毛。我只是直直地盯着电视,看不懂电视在说什么,只是直直盯着电视,能努力拒绝那个令我心跳的声音就行。
毛毛终于出去了,姑姑也做饭去了,电视毫无趣味地演着,我毫无兴致地看着。
木木地,时间也木木地。
“哥哥,哥哥,给你!”毛毛在我膝前出现,他手中举着一张淡紫罗兰颜色卡片,“姐姐给你的!”
卡片做得相当精致,散发一股幽香,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两行英文,意思是:
“思念你,不许亲我!”
这是一张典型的美国式情人卡。
“姐姐在哪儿?”我问毛毛。
“在楼道里。”
“她在干什么?”
“她说……她说她的眼睛进了沙子,她在揉眼睛。”
“现在还揉吗?”
“唔……姐姐的花手帕都擦湿了呢!……”
我不再理会毛毛的童语,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可怜的,这是怎么了!”我问自己,我不能否认,她还爱我,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将出国去学习、生活,我将注定回老家。她将跨入一个真正超前的现代化世界,而我将回去的无疑不过是个还处于中世纪的世界。爱国固然诱人,可它能超越几个世纪吗?
我在卡片上匆匆写了几个字:
“就是不亲,爱也白搭!”
我让毛毛把情人卡拿了出去,心就陡然灰白了。
过了一会儿,从楼道哪儿传来急促的高跟皮鞋敲击地板的脚步响,声音顷刻便消失了。
我的火车加快了速度,紧紧追随着那步子无目的地奔去。
我不只没有看见她,从那以后,我也没有爱她。确实,我不爱她,我爱她干吗?
我读我的书,我等待夏天的到来,我期望夏天消失在遗忘里。然而,一切都似乎不如意,我的来信中不断夹有漂亮的信封,信上透着紫罗兰的幽香,慢慢地,随着我强迫的回避,紫罗兰的幽香变成了泪水的咸味。
“何必呢?又何苦呢?”
我搞不清自己这句话说的是谁,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有苦笑着将这些信写上“查无此人”的字样退回去。
我决定不去姑姑家了,直到夏季结束为止。
我想到山野之间去畅游,我有意寻找那与我出身相同的生长在山谷的低微的野百合花,我愿在它们坦荡无垠的地平线上奔驰我的列车。
“白帆,你出来一下!”
夏初的一天,系主任把我从课堂上叫了出去,全班同学都注视着我,系主任来找,有什么大事?我心里也忐忑起来。
“找我干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
“我还要上课呢!”
“这件事恐怕比上课重要些!”老头子意味深长的斜了我一眼。
我心里慌慌地思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这个不起眼的普通学生有什么事要惊动系主任大人!不知不觉,我们来到小花园边。
“你到那边去一下!”老头子停步,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花间小径,说。
“这是……”
我越发疑惑,几乎有点怯怯地望着他,不敢动。
“去吧,你知道的!”他似乎缓和了点口气,说完,头也不回就去了。
我恨不能凑上去捧他一拳:“迂老头子!”
学校的小花园处在校园一角。这里很宁静,平素除了谈情说爱者来此逛逛,很少有人来。现在正是上课时分,来的人就更少,我忐忑着漫步进花间小径,没发现什么。难道系主任老头吃饱了撑的来拿一个学生寻开心?我可没得罪过他呀?我闷头又走了几步,拐过一座假山,前面就是凉亭。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我怎么也没想到。
“帆!”她突然转过身朝我扑来,“你总算来了!”
“别!别!”我躲开她袒露在无袖连衣裙外的双手。
“我走路来的!”莉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盯着我,“不欢迎吗?“
“不敢!不敢!”
莫名其妙,我怎么这样说话?!
“谁在我的信上写查无此人的?”
“他……他做的不是很对吗?”
“很对?!对我?”
“当然不!”
“那么是对你喽?”
“……”
“这么说,你不再要我了,因为你有别人了!”
“别瞎猜,没这回事,请你相信我!”
“凭什么呢?就凭你不理睬我?凭你的冷淡?凭你虚假的高傲?凭你表示你不爱我了?”
天哪!就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被破格提拔得以享用这些尊贵的词汇啦?我转过身去,目光停留在一棵夹竹桃上——这只开花不结的可怜的树啊,你怎么总诱人地招手呢?
“我们不要谈这些,好吗?”
“为什么不谈?”
“谈也没用!”我尽量抑制自己滚滚的思绪和热血奔放的流速,显得表情平淡,以免她伤心或者产生别的想法,“我们两个谈什么爱不爱呢?”
“你以为我太年轻了,不该谈这种事?”
“我没这样想!”
“那你想了什么?”
她走近我,我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漫了过去。
“怎么说呢?……”我简直不知如何与她进行对话好,我怎样才能既不令她伤心地离去,又不暴露自己的心思而使她失望呢?
“你以为你是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年龄比我大很多,将来会有美好的前程,所以不愿与我谈情说爱吗?”
这真是太抬举我了,爱情怎么会让人不辨是非呢?我不由歪着头凝视她漂亮的脸蛋,我发现她几乎是闹昏了头,完全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不,不!恰恰相反!”我阻止不了自己的舌头,胡乱说道!
“我不明白!”
“莉,请……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
“别跟我装斯文了!”她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缄默了片刻,“……你……你是只天鹅,奥杰塔,而我,虽不是魔鬼(我也还没有这个资格),但我也绝没有飞翔的翅膀,恐怕连杰克佛利得王子的仆人都够不上……”我顿了一下,好让她听清我的话,“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不明白!”她又倔强地顶了一句,小嘴娇嗔地嘟起,一个任性少女的形象重现在我的跟前。我想她根本没有仔细听我说的什么,更没去思考我话里的意思。“你难道没有别的更重要的话要对说了吗?”她语调缓和了一些,眼睛汪着柔水射向我。
“该说的都说了!”
“不,不!”她焦躁起来,“我是问你,你爱不爱我?”
“呃……”
我没想到她会逼我直面这个我一直试图绕开的问题。
“说,爱不爱!”她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几乎怕接触她的眼睛。
“……在这样一种条件下,人们枉自费去心思,让情感随意流逝,有什么用处?结果安在?”
“我不要听这些,我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她急得都要哭了。
“爱,不爱,对于我们俩来说都是无用的、空的。我们有不同的境遇,天生注定是不应该碰到的,更不应有如此神圣、如此勾人心弦,不加约束的情缘产生。如果不幸有了,也不必去考虑它,否则就是自讨苦吃,就是竹篮打水空欢喜。”
“迂腐,住嘴!我只要你说一句:爱我吗?”她不顾一切扑到我胸前,用双手死死揪住我的衣襟,两眼火辣辣地盯着我,气都喘不过来。
我望着她因焦虑变得愈加动情的脸,心里长长叹了口气。良久、良久,我像坠入五里迷雾中,弄不清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无意间,本能地,一个字从我嘴里嘣了出来:“爱!”
“这就行了!”莉忽然全身没了劲,软绵绵地倒进了我的怀里。头无力地靠在我肩胛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少女的清香头一次这么亲近地朝我扑过来,弥漫在我四周,裹挟着我,吞噬着我,使我忘却了身外的一切。我全身热血急速奔流起来,四肢里有股蛮劲在扩张,绷得紧紧的。我的双臂情不自禁地张开,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肢。莉在我怀里轻轻哼了一声,头微微侧转,脸向上,露出了她有若陷入迷梦的脸。我痴呆了,俯下了头,迎接她急切寻找的柔软的嫣红的嘴唇。她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拼命地吮吸、啮咬,似乎要把我整个儿人整个魂魄都吸到她的心里去、吸到她的血液里去、吸到她的骨髓里去。
顷刻间,我们重返无忧无虑的时代。
我的火车欢快地鸣着笛,宣扬着一件天地之间的大事,轰隆隆,又起程了:呜——呜呜——
夏季终于在火热的光焰中到来;热烈的情感也终于再度燃旺,但巨大的波音飞机也终于将莉和我的心载走,划破蓝天的机翼将我和莉的心都分成两瓣,一半搁在太平洋东岸,一半撂在太平洋西岸。
此后,莉月月来信,我却月月不回信,我将半颗心交给了她,也准备将她的半颗心送回去。月月,信少了,半年之后,没信了,莉给我的半颗心终于搭载着我的火车跨过大洋,送回到她的身上。
“祝愿她早日康复,祝愿她终生幸福!”
“呜——呜——”我的火车这样高唱起来,然后,它穿进隧道,默默的行走,来到山的另一边。
星期六到了,我将各色素雅的领带放到一边,扎起了那条黑领带,如约来到舞场。
李岚已等候在门口。
我们相携步入舞池,圆润的旋律,舒缓的节奏开始了。灯光晃着迷人的色彩,一支慢四曲,我们最喜欢的舞曲,荡起爱的双桨。
李岚懒懒地好像要跌靠在我身上。
“你怎么啦?”我问。
她不回答,脸色也不好。
“不舒服?”我疑心她是否病了。
她没吭气,嘟着嘴,漂亮的双眼忧郁地望着我。过了许久,突然问:“你以前谈过恋爱?”“这……这个……”我想不到她会问这个,一向健谈的我突然语塞起来。
“唔——”她娇娇地逼了一声。
“谈过!……不,没有……”我结结巴巴地,“叫我怎么说呢?”
干吗问起这个来?是不是看了我的《情殇》?那个稿件还没有写完嘛。
李岚见我没直接回答她,满脸浮起猜疑,满脸写着痛苦。看得出,这是一种酸楚而真纯的痛苦,也是年轻姑娘最揪心的痛苦。
“有一点是肯定的!”对她,这样的好姑娘,我什么也不隐瞒了,“我还没有过成熟的爱情!”
她看着我,半晌,眼里闪着欣慰的光,朝霞的色彩涌上她的脸颊,乌云倏忽而散!
我知道我喜欢的李岚就像我了解她一样了解我。
“不过,我现在正愉快地经历着它!”我将脸稍稍靠近她,蹭了她的发梢一下,在她耳畔又轻轻追加了一句。
她甜甜地一抿嘴,也贴近了我。
舞曲忽然切换成华尔兹,我们也猛然从缓慢的思绪里苏醒,随着明快的节奏,轻盈地旋转起来。李岚的舞裙在变幻的灯光下斑斓多姿,顷刻间,舞池里构成了一个只属于我和李岚的色彩缤纷的漩涡。
“呜——呜——”
我的火车遽然加大了马力,像冲刺般,风驰电掣,狂奔起来。
汽笛声声,向四方传出欢腾的凯歌。
啊,终点站就要到了!
草于1985年10月9日
改于1989年2月18日
南昌
后记:这篇小说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读者不难看出岁月的痕迹。这次从旧稿中找出,修改了一些字句,加了个副标题,算是对自己青年时开始写作的一个祭奠。
——2025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