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国,依然寒气袭人,一丝儿不知从哪里站进来的冷气把我从梦中扰醒。我看了看表,已经早晨六点了,却丝毫也没有起床的意思。
不知谁这么有兴致,刚起床就打开了录音机,一首流行歌曲传过来:
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依偎着小村庄。
蓝蓝的天空,阵阵的花香,怎不教人为你向往。
啊,问故乡,问故乡别来是否无恙。
我时常时常地想念你,
我愿意、我愿意回到你身旁,
回到你身旁……
这悠悠思乡曲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想起故乡,我的心中就洋溢着一种异常柔和缠绵的感情,好像恋人在身边陪伴着似的。
我的故乡,有着多么美丽的风光呵,山青水绿,风光如画。阳春三月里,花木竞争,绿草如茵;盛夏季节,垂柳轻飏,碧水回环……
也许我心存偏爱,我总觉得即使是冬天,故乡的景色也能与北国的春华相媲美。层峦叠峰虽然缺乏清新的气质,却也苍翠葱笼;山泉不息流着,奏出"叮叮咚咚"的笛音;田野里没了大片的庄稼,却也零里地点缀着些青菜、白菜、油菜地;再有几只大白鹅领着一群黄毛雏鹅啄食;鸭子在池塘中嬉戏……多好的一幅图画呵,难道这不是春天?
下了飞机,我顾不得稍事休息就奔往故乡,扑进了故乡的怀抱。这时,天是蓝蓝的,一丝云儿也没有,冬月的太阳虽然斜得厉害,却毫不迥避而慷慨地洒落下来。承受着这温暖的光辉的抚照,踏在乡间小道那松软的泥土上,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浑身那舒服劲啊,真没法说了!
我贪婪地欣赏着故乡的美景,几乎陶醉了。虽然到了家门前,却不想往前去了。我奇怪自己这种恋情,恍忽间,我豁然明白过来:原来一学期来我日夜思念的不只是去寻求合家团圆的快乐,更主要的还是故乡这旖旎的风光呵。
鼻子上一阵瘙痒,我抬起手就摸,"嗡"的一声一只小蜜蜂从我手边飞了出去。小蜜蜂干吗到这几来?噢,对了,田里的菜花红花草儿开得那么鲜艳,蜜蜂能放过么!这蜜蜂定是采花劳累了,到我鼻子上休息来了。
我不由得春心一动,转身便走进田里,立时感到似乎踩在海绵上那么舒服。我走着,把一群群正忙碌着的蜜蜂惊起了,它们"嗡嗡"地闹着,慢慢地飞走了。我动了孩子心,赶忙跟着蜜蜂走去,看它们的家在哪儿。这群蜜蜂往南山脚下的一片菜地飞去。那儿的白菜、油菜开满了白花、黄花、紫花。只见蜜蜂一到那儿,连片刻休息也没来得及,就扑进了花丛。我不由得从心里感叹道:"蜜蜂的勤劳,连人类也难以相比呀!"
微风送过来,菜花的香味儿扑鼻而来,这时,我早已被迷住了,把追随蜜蜂的念头都抛到九霄去外去了。悠哉游哉,乐陶陶耳!我缓缓地在菜地里走着,高兴时,不由得俯下即身子,低着头去闻那菜花的香甜味儿。可惜这花朵几太小,要不然,我早已折根芦箕杆儿,插到花蕊中去吸花蜜了。
这片菜地很大,沿着山脚连绵数里,此刻我也不知道到了哪儿,抬眼望时,只見不远处有几个红点、绿点,在菜丛里钻来钻去。待走前才看清楚,原来是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孩手拿着小玻璃瓶在抓蜜蜂玩。我怜惜小蜜蜂,正欲阻止他们,忽然好像有谁在旁边冲我说:"你小时候不跟他们一样么:难道你忍心扼杀他们的快乐么:"我不觉脸红了起来,环顾四周,好在一个人也没有,这才安下心来。
"哟,小燕,那不是你哥吗?"一个小男孩在那边喊道,他指的是我:小燕也在那边么?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刚才那群捉蜜蜂的小孩就"呼啦"地奔了过来。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妹妹小燕和邻家的小青、琼琼和建华几个,刚才那个喊话的就是建华。他们高兴极了,簇拥着我就往家走去。
“呜哇——""呜哇——"一阵拖长了的竹哨声回荡在小小的山村里。"谁吹得这么好?"我奈不住呆在家里,赶忙走出来。信步来墩上,在一丝密密的凤尾竹下,细细地端详了半天,又不忍心去动一下那秀直的细竹竿,和青溜溜的叶片儿。"呜哇——”另一支竹哨的声音从山岗那边传来。我终于忍不下去了,伸手折下一枝竹子,用小刀截下一节,把一端削成个斜面,在那斜面上方轻轻地破开个缺口,然后取下一片竹叶,截齐一头,把它小心地插进缺口里面夹住,再照着斜面用小刀截去多余的叶子。不一会儿,一只小巧的竹哨便做出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凑近嘴唇,用尽平生学得的技巧吹了起来,于是一支悦耳的山歌曲调传了出来,很久没听到这声青了,此刻。我心情变得异常兴奋,似乎这才搁下了一桩心事。
我一边吹着,一边往山岗东头走去,转过山头……霎时,我惊呆了,莫非真到了世外桃源?仔细瞧时,那景致却那么眼熟:在山环水绕的一个小天地里,桃树、李树、荔枝树竟相吐芳。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花朵,一丛又一丛。蜜蜂和蝴蝶在花间嬉戏着,鸟儿快活地在树上跳来跳去。我回过头来望来时的山岗已是满坡火红的映山红,其间也杂着些别的野花,显得特别耀眼;河边的柳树拖着长长的柳丝婀娜着身子在起舞,一只无人看管的风筝拴在树桩上,扯长了线儿在空中飘浮,山鹰在高空盘桓,显得异常安详。在那块宽阔的地里盖满了绿油油的秧苗,微风吹过,频频泛着波浪,似一把大梳子轻轻地梳着少女的长发。龙钟爷爷拿着镢头在田埂上走着,时而又蹲下看看秧苗……这一切俨然是阳春三月景象。我疑心自己记错了日子,看了看表上的日历,明明是元月二十三日(也即农历腊月二十九),我迷惑了,忙走过去问龙钟爷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笑呵呵地答道:"三月了,昨天刚过惊蛰。"我相信他的话,因为只有到这时,才会有这么旺盛的春色。但我又不明白,我不是刚回来么?莫非我的表坏了:那么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在哪儿呢?不会是做梦吧?
我再也无心留意春色了,心里着急起来:"学校里早已开学了,这事可怎么办?"于是匆匆地往家走去。
正走着,一条小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河水不深,没有桥,只有一排不整齐的石蹬横在河面。我来不及多去考虑,冲下河坝,踏上石蹬,一不小心"哗啦"一声双脚滑到水里去了,我气急了,正要发火,可是你怨谁?谁又让你走这么急?我生怕冻着了,待把心思放到双脚上,却并不觉得寒冷。就脱下鞋袜,稍稍弄干,凑合着穿上,然后到河里洗弄脏了的手。奇怪呀!水,怎么还有点暖和,我搜肠刮肚了一番,才免强解释下去,这是因为我在野外逛荡,双手着了凉的缘故。
我正这样想着,一阵"嘎嘎嘎嘎"的鸭子声传过来。原来一群鸭子正欢快地在河里游泳呢:它们怎么不怕冷呢:或许水真是暖的吧?忽然想起《惠崇春江晚景》里面的两句诗,禁不住念出声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赶回家中,又细细地问了一下,还查了日历,才知道今日确是三月七日,我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么说是我的手表欺骗了我?是它误了我的大事?
终子,我什么也顾不上,搭上路过的班车便起程归校了。我想着学校,又眷恋着故乡,转过头去,准备看一眼它。实然,车子转了个九十度大弯,可爱的山村顿时不见了。我感到十分遗憾,一股怅然若失的感情涌上心头。想不到,这么匆忙地离开,连外婆都来不及去告诉一声。"唉——"
汽车沿着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蜿蜒上升,汽车上得越来越高了,视野随之渐渐地扩大了。眺望故乡的方向,只是葱笼翠绿的树木,山花盛开的峰岭。此刻,我已经无法辨清故乡的容貌了,只知道它深藏在这群山的怀抱中。
我靠在车厢里,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因为公路是曲折回环地在山里转着,只有眼前的树木才快速地从车窗前掠过;再往远去,那连绵不断的群山只是稍微在眼前晃晃罢了;那“叮叮当当"的伐木声和嘹亮的菜茶女的歌声,任你一日半天也还在耳边萦绕……呵,这就是大自然的美,劳动的美。我不觉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高兴地趴在车窗上,探出头去,这时更加广阔的世界便展现在眼前:黛色的远山拖着极其柔和的山形,绵延不断,似水墨画画一般;往西去,那云雾缭绕的高山,是这一带有名的阳岭,名驰大半个中国的云雾茶就产在此地。东边远处,薄云之上,阳光洒下来,显得云蒸霞蔚,无数峰岭在这苍苍茫茫的云海中影影绰绰,好像无数浮在海上的岛屿……真是仙山胜地呵。此时此刻,我越发舍不得离开故乡而远去了。
我正在着迷地欣赏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急救护车!"我忙转头去往前看,见一辆救护车鸣着喇叭,车顶上的红灯闪着可怕的光芒驶来。我一接触到那光芒就眼花缭乱了,不由眨了眨眼睛。
糟了,就这一眨眼,群山没了,班车没了,救护车的喇叭声变成了"叮铃铃"的起床铃声。朦胧之中,我见看同宿全的 A 君一边扣衣服,一边冲着我说:"都七点了,起床吧!"说完又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瞎睁着眼睛干吗?半天连动都不动一下。"
是吗?那刚才我到哪儿去了?是做梦?可明明睁着眼睛。难道是幻影?是意念?或者是下意识在作用?
1982年3月
写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校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