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牵 手
父亲今年67岁,按传统的说法已经68岁(虚龄)。估计是职业养成的问题吧,前几年,父亲总是头晕,去医院检查,发现不是心血管系统的毛病,而是颈椎增生压迫神经所致。于是,治疗,吃药。然而,父亲的头晕还是时轻时重,总也不见根治。父亲为此受苦,也日益焦虑。其实,稍微懂点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颈椎毛病原本难根治。难根治,说白了,就是基本上不能彻底治好了。人老了,怕生病,怕治而无效的病,更害怕乃至讨厌无法根治的疾病。曾经听一个在老干部病房工作的朋友说过,老干部们来看病,最希望的结果不是你告诉他没什么病,当然更不希望你说他有了绝症——话说:只要是人,谁又希望自己得了绝症呢?而是应该说,他有病,不过不严重,可以慢慢治疗好。
所以,父亲的颈椎病固然很难治好,可这话怎么可以和他说呢?要是说了,那岂不是在老人衰微的生命烛火前吹过一阵强烈的风暴?也许,人老了,更知道生命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了,自然也就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于是,父亲不仅继续吃药治疗,还尽量设法满足老人从老友、同事、亲戚、邻居等各个途径听来的种种所谓特别的治疗颈椎消除头晕的办法。在老家,弟弟妹妹们到处求医问药。独处偏僻小地的人们,除了上医院外,还相信某种偏方。只要听说谁谁有点什么办法就去找就去看。结果呢,当然,父亲的颈椎还是压迫神经,父亲的头还是晕,人,还是不爽。
我身居大城市,老婆又正好是家名医院的医生。很自然,久治疗效甚微的父亲的病也希望得到老婆大人提出更好的更有效果的最好是彻底解决的办法。把情况再次一说,老婆也还是一般医家的态度:“头晕有很多原因。如果在老家检查真是颈椎增生,也没什么特别的办法。要是不放心,叫老爸来一躺吧!”
正好这几天,父亲又感觉头晕得厉害,赴县城叫弟弟妹妹带去看病求医。自然,治疗也是不见奇效。
“别人也是颈椎增生,怎么人家都不那么晕呢?我是不是还有其他问题?”老人家对此已经怀疑多时。昨日,二弟来省城开会,电话告知我。我说:“要是父亲不那么晕,能坐几小时车,正好带他老人家一起来。到大医院看看吧!排除一下其他毛病,也好让老人家心安。”
于是,父亲一到,我就带他到老婆的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彩超、CT、拍片(立马出片子)……该做的一样不拉。找权威专家诊断。结果呢:“颈椎增生,比较严重。”
治疗办法呢:“牵引(俗称吊颈),按摩,不要乱吃药,慢慢来!”
权威医生开了口,虽然经常晕,但不是致命问题。我看父亲紧张的神色稍有缓解,进医院时有点微微战抖的手也似乎不抖了。回到家里,父亲还没来得及换好拖鞋,就急扑到客厅的电话机前,拨通了给母亲的电话:“全面检查了,专家说,还是颈椎增生。……”父亲的话隐含着一丝释放重压的欢愉,又有一丝“是这样也难办”的忧虑。
父亲来了,这天晚上,老婆给我来电话说,怎么不回来?我说要陪父亲啊。她嘟囔了几句,好像想说:“他……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陪啊!”不过没说出来,就挂了。那些年,孩子正念高中,为了孩子冲刺高考,我们离家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暂住。为了孩子读书,老婆和孩子住在一起。为了年老有病的父亲,我离开老婆孩子来陪他。
放下老婆的电话,我脑子里自然冒出一句老话:“上有老,下有小。”以前听这话、看此言,就像看别的名言警句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更没什么切身的体会。从父亲抵达到此时此刻,突然感觉真真切切,体会到人到中年之人身心所承之责。少不更事的孩子,年老体衰的长辈,你都得分解自己的情感和精力去呵护、去关爱,这不仅仅是你的责任,更多的是发自天然出于内心的情感的需要。
这天上午,当我陪护着父亲去医院,过马路,上下楼梯,我都自然地就去拉着他的手(老婆陪他进检查室的时候也一样),而父亲也很自然地拽住我的手。父亲拽住,紧紧拽住我,生怕放掉,放掉他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的依靠。他现在需要我,就像小时候我需要他;我现在自然地牵他的手,就像小时候他自然地牵我的手。这一切,都是发自天然、出自灵魂,是血脉相连的生命之间互相依傍、彼此馈赠、骨肉交融的真情的流露。牵着父亲的手,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把我背在他后背上,也许以后我也会把他背在我的后背上。父亲背我,是为了我成长、为了我的未来积蓄力量,那时候父亲对我充满希望。等到我背他,早已经过了成长岁月的他,或许正走向衰弱?那时候,父亲的未来也许很渺茫、也许完全没了希望,也许剩下的只是生命最后的绝唱?!而延续他的生命他的梦想的,唯有我辈以及下面更小一辈他的子子孙孙继续前行的双脚。
我不敢多想,又不能不多想!
2006年4月7日15:00
父亲来南昌看病的几天我扎扎实实地陪了他几天。
老家离这里将近五百公里,父亲在这个城市几乎没什么亲朋好友,虽然是病了,也没什么人前来我家探望他。虽然,我希望父亲在此快乐地多待几天,过过城市的日子。我知道,父亲感到寂寞,所以,当父亲检查结束,感觉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后,第二天就想回老家去、回哪个养育了他陪伴了还将继续亲切地陪伴他的家乡去。可弟弟的会还得再开几天,得听党的话把工作做好,才能把日子过好。父亲没人陪也没方便的车马上就回去,只好继续在我家待着。
离开老婆孩子尽心侍侯好父亲吃饭、生活,可父亲似乎总有很多闲暇。等我下了班,看到的父亲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事情,电视没开,家里订阅的都市报纸也早就翻看完毕了。他没事情,他只是坐着。每到早上,等我按习惯的钟点起床,看见的父亲是穿戴整齐,站在窗户前看街道上滚滚的车流南来北往。我问:“爸,你就起来啦?”
答曰:“我早就起来咯!下面的车真多啊!每天都这样多啊!” 于是,我知道父亲想家了,想他的家了!父亲很孤独,感到寂寞了。出去走走?不了,我身体不太好,不想动。我陪你去?不要了,你要上班啊,别耽搁了!
很自然地,我设法待在家里陪父亲聊天。聊天,是我们父子从小就习惯的沟通方式。于是,父亲在此的几天,我不仅仅没有回那个临时租住的家去陪老婆孩子,更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幸好又赶上周末,两天不要上班,除偶尔出去买点菜弄点饭给父亲买两包烟外,就陪父亲聊天。父亲聊累了,就去休息,我呢,或者到网上去浏览资讯,或者继续进行聊天——网聊。等父亲起来了,我们泡上香茗,继续聊。在聊天中,父亲消失了寂寞,语言和神色里出现了欢悦和轻松,也不听他说头怎么晕了。
连前搭后,父亲这次呆了六天,我和父亲也聊了六天。聊天的内容很散漫,不外是人、事、物。从家乡的兄弟姐妹到父母自己,从父老乡亲到三亲六戚,从故旧友好到师朋同窗,聊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山乡变化到点滴逸事,从纷纭人世到家长里短,从生老病死到婚丧嫁娶。聊事情的发生、发展和结果。记忆中,这似乎是我和父亲平生聊得最多最集中的一回。我不是纯粹的在陪父亲闲聊,仅仅为了打发父亲的无聊,而是从与父亲聊天的人事、家事、乡事中找到一种释怀和顿悟的愉悦,也许,这是父亲所不知道的吧!
在这些日子的聊天中,我了解到很多关于父亲母亲、关于家乡、关于家族的掌故和真实的历史脉络。关于父亲母亲许多事情,此时在我心里有一个非常明朗的历史真实得以再现。细数其间许多细节,竟然和我自己的经历有许多奇妙的联系:
父亲是1961年上大学的,20年后的1981年,我上大学。
母亲是1961年嫁给父亲的,那年她17岁,20年后的1981年,我上大学,我也17岁。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的最美好的事情,在同一年降临给父亲。17岁那年,母亲结婚,有了她人生的一大喜事;17岁那年,我考入名牌大学,也实现了人生的一大愿望。
父亲去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出门远行,第一次坐火车是从韶关上的火车,往北离家而去。我去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出门远行,第一次坐火车也是从韶关上的火车,往北离故乡远去。
……
这些联系是巧合还是注定呢?看起来像是巧合,想起来却像是注定,之所以注定,是因为我的身上延续着父母的血脉,传承着家族的密码。
其实,父亲讲述的很多事情,我过去是听过的,甚至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但是却没现在这么清楚,更没有现在这么有逻辑的理性的认识。是什么使我现在有这么清醒的逻辑的智性的认识呢?过去在听的时候为什么没这样清楚呢?过去听的时候,是不是仅仅一听了之?既不去理解,也不去分析,更不去追问?看来,人在接受信息的时候,理解、分析、追问是非常重要的三个环节啊。理解,才能站在事物的本原来接受、分析,才能破解其中的真谛,而追问,恰恰是释疑解惑的前提。传授者在传授的过程中,只能把信息传递出来,至于是否可以达到接受者的记忆和心智,完全靠接受者的感悟。当他的感悟发生偏差的时候,必然产生疑问。这时候,追问,就是接受者有选择地提出问题,提出可以使所有的事情都连缀起来的问题。父亲原先讲的事情,过去在我听来,就像故事,虽然感兴趣,但它们都不过是一颗颗单个的珍珠,撒在那里,各自闪亮。今天,当我追问一些细节,父亲肯定或者否定一些事情后,对我来说,就把是把那些散落的珍珠经过拣选,再用一条金线串了起来。这时候,它看上去,是那么整齐,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富于魅力,可以戴在最美丽的颈项上,使其愈益增辉。
聊天,理解地聊、分析地聊、追问地聊——智性地聊天,对于人们,是比大学教授的课堂还要好的学习啊!
2006年4月18日
后记:故事发生在2006年4月,父亲离开南昌那天是4月11日。2024年11月26日依据旧稿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