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世纪80年代的青春、爱情、婚姻及其不同发展路径故事。
梦的生命就像潺潺的流水,映照着我们驿动的生活,赐给漫长的日子一面具有美丽折光的镜子。
一
那年,他只有15岁。躺在小屋二楼的床上,任春雨潇潇地下,下在毫无遮拦的黛青色瓦顶上面,发出“沙沙沙沙”的响声。书已经读厌,被斜斜地撂在床沿;大字也懒得再写,毛笔套在笔帽里早就蜷缩着搁在书桌上。心思静寂得不能呼吸,他肆意趴着,做出一种放浪形骸的姿态。
“布尔乔亚,布尔乔亚!”他喃喃地念着刚从小说里读到的词汇,一个字眼儿组合颠覆习惯、很有洋味很有诗意的词汇。他也愿意是布尔乔亚,穿着漂亮的西服革履,像城里的公子哥儿,可以有一个在舞会上翩然旋转的女伴。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写诗,写了一首幻想王国里没有翅膀的诗歌,仅仅是幻想,幻想很绮丽很潮湿,湿润了大地,引得春雨潇潇、不想止歇。
幻想中的她,一对长长的辫子挂在背后,乌溜溜、柔曼摆动。鹅蛋的脸型,最好是白里透红,像画上的苹果。她的腋下挟着书,这时刻正拼命地沿着城市的林荫道跑来、跑来。她那双穿着白色袜子的脚套在圆口皮鞋里踏在地上“辟哩啪啦”拼命乱响。她跑啊,跑,跑得气喘吁吁。她要去找他,必须赶紧找到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赶紧找到他本人。
是啊!她来了。她从哪儿来?从学校图书馆吗?从那座欧式的大建筑里来吗?还是从她家里呢,从她家那座布尔乔亚式的白色小洋楼里来吗?
她急急地跑来,少女的脸上已经沁出汗珠,一绺发梢沾在前额,点缀出蠢蠢的心动,她急急地,还在跑。
啊……来了,她就要来了。
他的脸上泛着甜逸的笑意。屋外的春雨绵绵飘着,没有止息的样子。屋里,电灯昏暗地照着,温暖、柔和,床上的书肆意趴着,他一动不动肆意躺着,四肢疲软摊开,一任思绪胡乱爬满农家小瓦屋下湿润的墙壁。
甜甜地,他笑了,笑着进入了梦乡。
那年,肃林只有15岁,才上高中,正是读小说做美梦的时期。
物换星移,岁月流金。一眨眼,许多年过去了。温和的春夜依旧夹着南国的浓雾和细雨频频送来,卷过那依旧是不知未来方向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乡村和城市。
城是古旧的,那种江南小城。残留的城墙上了长满了代代不息的青苔。它们身上印满了许多朝代的目光、印满了典雅的忧愁,思量它们自己千古的绝唱、坚守它们自己绝代的风华。城市的上空飘渺起一些黛色云烟。从大工厂里冒出的烟雾与乡间农家做饭的缭绕烟云无甚区别。只是多了浓重的黑色素,还有其它什么,我们能闻到,却不能完全明知了。夕阳快下山去寻觅它昨夜未醒过来的好梦,西天一片彤红。这一轮工作了将近12个小时的金色圆盘,似凝神的大眼睛,偏爱或者执拗地盯着肃林,一直到盯着肃林骑着他那辆棕色的自行车缓缓移向城市东部,他的家。他长大了,那个曾经15岁的少年长大了。肃林成了这座名字叫做翠州的小城市里蜇居的合法居民。
自行车圆圆的轮子缓慢而沉重地滚动,他的思绪也缓慢而沉重地伸延。
车左把上挂着装满菜的塑料袋,一只廉价的塑料袋。
“楼殿在波中的烈昼闪飏,带着一身的苔绿花香。……”
雪莱《西风颂》中的诗句轻轻从他已经近视的双眼悠然飘过。路上的行人、车辆、楼房与阳光都虚空空浮萍似的游动。游浮到远处、浮游到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
一忽儿,肃林觉得自己高大的身影、强健的肌肉都变软了,变得松弛了,整个儿飘飘扬扬,有若一面挂在迎风窗口上的旗子,被无形的力量扯得飘逸自如。
太阳悄悄去了。
孩子半夜的哭闹去了;
擦不干净的粉笔灰也去了;
一切氤氲在他周围的东西都像雪莱那秋神的叹息一样洒脱自如、花鲜四溢。
很久没有这样轻松了。……学校、同事、孩子、老婆表情呆板的脸、半夜不眠的心脏、粉笔灰还有总也擦不尽的粉笔灰……它们也轻松了吗?
呵,诗意盎然的夕阳西下时。
“肃林!”
一个梦一样的呼喊刺破了他的沉思!他赶紧将刚刚写了个开头的信塞回书包里,他怕那双纯净的柔眼发现他又在向父母要钱!
将弗洛伊德那本《精神分析引论》摊开。他才装作漠然而轻巧地转过头来:“你怎么才来?”
肃林伸手拉开了身边那张凳子。珠珠一闪身坐下来。她那黄玫瑰般的连衣裙将从穿透窗户玻璃斜射进来的太阳晃了一下,弄得满室读书的青年学子都抬头朝这边挥斥自己敏锐的视力,嫉妒的青年心思霎时溢满了书香味浓烈的空间!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随机又深深隐藏起来,并不去理睬四周投来的疯狂扫射的目光。这样假装毫不在乎、淡然如水,更能满足他自尊自重自爱自恋的需要。
“肃林,你猜我从哪儿来?”珠珠忍住激动,往他身边凑了凑,一绺长发的末梢从她的耳边垂下,撩着他袒露的胳膊。
他瞥了一眼她按捺不住秘密的脸色,知道一定有什么好事。但他并不揭穿她:“还不是你老头子那所无哀斋。”
“不,不对!”珠珠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双手伸进她那权做书包的羊皮波克袋,“我带来一件东西,你猜是什么?”
“口香糖!”
“NO!”她嗔笑着,“我不再吃口香糖了。”
“那么,是一本新书,《霍乱时期的爱情》?”
“错了。”
肃林神色深沉地摇摇脑袋,盯着她,似乎在思索片刻,说:“一个梦,一个色彩斑斓,没有情节没有主题没人圆得了的千古仅有的梦!……”
他讨厌她故作神秘的模样,便用一种回文句式滔滔不绝岔开了话题。
她会有什么秘密?他压根儿瞧不上她那种幼稚女孩的所谓秘密:他跟她好,仅仅因为她家有一所无哀斋,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城里的小妞,一个布尔乔亚式的小妞!她的样子就像肃林自小看到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那个令少年魂牵梦萦的冬妮亚,她的秘密或者她的别的什么也好,都他妈的一钱不值!他渴望的无非是穷孩子保尔·柯察金和富家姑娘冬妮亚少年时候纯洁难忘的恋情,那种超越阶层的爱情。
“嘘!”
珠珠伸出她玉白的小手按在唇上——好的,太枯干了,乏味——然后突然放开:“Look!”她的另一只手亮出一本崭新的杂志:《诗刊》。
他的左嘴角往里吸了吸,故作镇静,嘴里嘣出几个字:“这是什么玩艺!”
珠珠急急地将杂志打开,伸到他眼前:“诗!你的诗歌发表了!”
“发表!发表了?!”
肃林的心里滚过一阵惊喜!但他脸上毫无表示,平静地说:“《乡草》吗?他们看中了?”
“是的,是的!”珠珠显然比她自己发表了新作还要激动。他是她心目中的才子,她当然庆幸自己慧眼识珠。“大诗人阿中还为你写了点评呢?你看他怎么说的……写出了现代人的忧患,又不失运笔成精的灵巧之势,是……”
“得!得!别念了!”
肃林有些粗暴地打断了她。吴阿中?!如果说他肃林要求他帮忙的话,只不过是希望自己的诗能发表,至于他的评论,见他娘的鬼去吧!
同样,在内心里,肃林也瞧不起自己的诗。他并不以为它们是他心智真谛的灌注,它们只是某种社会需求的点饰而己。他知道,自己内心要写的是纯粹发自天籁的需要、是性灵自由搏击的迸发,但是,作为一本刊物,一本为着什么服务的刊物,是不会谛听他内心深处的声音的,它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他们认为的能带来什么什么效益的长短句而已。
此时,他的耳朵已经拒珠珠柔美的声音于大脑的思考之外了。他所关心的已不是诗本身的价值。他更需要的是诗所能带给自己的具象的体现。免得他又绞尽脑汁写信给父母去要钞票。是的,给父母那封信又可以晚些时候写了。尽管他的囊中已羞涩难当,尽管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他不得不准备带珠珠去北戴河玩一趟,但现在可以不必那么着急地干那件令人难堪的事了。毕竟父母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父母的钱可是一家人生存的可怜兮兮的依赖啊,自己多要一点,他们岂不是就少一点?内心欠父母的债不又多一点?真的不想多欠父母了,他不想!
珠珠神采飞扬,他也心满意足。他们站在诗歌的两侧,一边是精神,一边是物质,目光的焦点并排而立,永不交汇。
肃林伸手轻轻按住她手中的杂志:“诗已发表,那个……咱们出去走走吧!”
不!不能让她知道自己那么缺钱花!
绝对不能。
第二天,他独自坐了公共汽车到柳林街去了一趟。回来时,他像商人一样觉得自己的腰杆子又硬了许多——不是由于诗本身的价值。
二
肃林的自行车已经远远地落在别人的背后了。那些在他后边的人都追上他,擦过他的肩膀,先他而去。而马路对面的人则远远地汹涌地扑到他跟前,与他遥遥地比肩而过,又遥遥地落到他的后边去了!如果从高楼上眺望,这两股自行车的就像两股洪流,在城市大街这条河流中交错而过,街道中间的汽车数量相对较少,看起倒像是洪流中间的绿洲,显得从容而洒脱。
这一切,肃林自己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置身在城市巨大的阴影中缓行。老练的骑车技术使他不用太在乎自己的姿势,他只须以数年如一日的动作蹬着车的踏板就是,车子就听话地带着他在路上自由穿行。至于自己的心思是可以完全在自由的王国里翱翔的。在蹬踏的过程中,如杂技运动员似的娴熟,下雨时可以一手擎伞,可以一手搭在也骑着自行车的老婆背上推着她走。甚至经常回过头去身后,去回望刚才掠过的风景。有时候,刻意从左侧上车、快速跑动上车,或者放开双手,任车子行驶一段,种种花样,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炫车技引以为荣的好戏!
今天,他又在自由的骑行着,吞没了回家的长路,慢慢地,飘逸了。雪莱的诗句,又一次在骑车的过程中,轻轻跌宕出来,伴着西风和追逐西山的夕阳,飘逸了诗句、飘逸了身体,从来都没有这样飘逸过,仿佛身体内注满了氢气,变得轻轻松松,只要一丝儿风就能把它带到天上,高高远去。
夕阳疲惫地挂在西天,仍无所求地照抚着大地,也照抚着大地上的肃林。远远看来,夕阳里,肃林和他的自行车以及挂在自行车车把上等待回去煮给女儿煮给老婆吃顺便煮给自己吃的菜全都抹上一层金辉,燃起一团人世间灿烂的火球。
今天下午下了课,校长特意叫他到办公室,告诉他,说,鉴于他这几年诗歌创作上引起全国注目的成绩,获得了国家级大奖,小城市政协准备推举他去做兼职副主席。市委经过研究也批准了,学校将报送一份详细的材料。过几天就开政协常委会定下来,等下一次政协全会上履行一下选举程序。
“你今年30吧。嗬嗬,最年轻的副主席啊!”老校长拍拍他的肩膀,做出几分慈爱,几分亲热的样子,说道。
“政协?!”肃林双手插在裤袋里,手心攥着那只揉成一团的准备去买菜的廉价塑料袋,听到这俩字,楞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于我何益?”
“哎,你是咱们学校的光荣嘛!”
“政协里也发份工资,还是我可以少上两节课?”
肃林两只有些血丝的眼珠子恍恍惚惚盯着校长堆满干笑的脸,没有动。
“这个……这个嘛!”历经沧桑的老校长嗫嚅了两个使用频率较高的字,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挤成了一个粗粗横着的川字,突然调子加快,以很令人信服的口气说:“课嘛,我们可以研究一下少上两节,剩下时间为我们多写点诗!你是我们的光荣哟!哈哈哈哈……”
……“我们”,“我们”,“哈哈”……全是使用频率很高使用起来很顺使用得快要发霉的字眼!
见鬼!见鬼!见他妈的鬼!!!
肃林心里连续骂了三声,骂得一句比一句恨!他很不适应这种应酬的客套场面,觉得自己的脸上都尴尬得不如何表现,总之是觉得很不自然,不自然得连三岁孩子都能看出异样来。他沉默着,内心不安,外面却给人一种冷漠和傲慢的感觉。然而世故的老校长却假装气氛其乐融融,依然笑呵呵地和肃林说笑着,比如“以后你也算我们的领导了,可要记得关照关照母校哦”之类的话。也许,对于能够做一辈子校长到快退休年纪的人来说,对付肃林这样的态度根本不算什么。毕竟职场,不是一个人写作诗歌的梦想场所,职场就是要在各种复杂的乃至常常让你尴尬的场景下自如应付,能够如鱼得水、化尴尬于无形,那就是得道高手了。难怪老校长一点也不在乎肃林那呆子般的表情和态度。继续和推门进来的教务主任一起说开了关于政协的事情。
肃林乘他们接着唠叨着的空隙,没有告别,悄然离开了校长办公室,紧接着穿过学校大门,离开了那所据说出了很多人才的学校。他骑着自行车匆匆来到离学校一千五百米之远的菜市场,钻进菜场那油漆斑剥但油光闪闪的铁门,消失在讨价还价的人群中。出来时,他脸上有些悦色。因为他刚才买鸡蛋时,那个乡下人多找了一元钱给他。不,准确地说是那个刚刚进城摆摊的乡下人,算账还不太利索,他主动替乡下人算账,结果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少算了一块钱给她。
减少一元钱的支出,获得一元钱的利益,也抵得上发表在小报刊上一行短诗歌的稿酬。一行好的短诗写起来却不那么容易,于是,肃林自行车的轮子滚动得轻盈了许多。肮脏的柏油马路上轧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那自在的样子使人联想起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谁的叹息,是不是秋神的叹息?!
哦,不羁的西风哟!
你秋神之呼吸,
你虽不可见,
败叶为你吹飞,
好象魍魉之群在诅咒之前逃退!……
雪莱大声地向爱琴海吐露他亘古未有的心声:
假使我还在童年,
能为你漂泊太空的风云和伴侣,
那时我的幻想即使超过你的神速也觉不算稀奇。……
雪莱的狂涛巨浪般的热情,就像这西下夕阳的灿烂,从肃林的内心袭来,片刻间填满了他身体和心思全部的空隙。从菜市场盗也似沾染的浮现在他脸上的那些许窃喜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凝固,渐而又覆布上一层寡淡而沉重的降紫色。不知是否由于夕阳的朗照,还是晚风的轻拂,他的脸上慢慢爬动着密密麻麻的忧愁的细丝。
“你听哦,你听!……”
仿佛嚎叫,也如大海潮涨般的痴狂。约会的时候,他向珠珠宣布了一个梦,一个也许不该宣布的梦,讲了一个迟早要讲的故事,一个也许不该讲的故事:
有一天,我走在一条小路上。正走着,两只斑鸠嬉戏着飞来。我突发奇想,任幻觉抛出一颗石子,这下惊破了一对小生命的好事。其中有一只挣扎着往下掉,不用说,用幻术武装起来的我轻轻一扬手就逮住了它。是只雄鸟。剩下那只似乎不愿独自飞走。竟跟着我,追踪我成了与我同行的路友。抓住它,只需轻轻扬手就可以抓住它。抓住了一对多好。没来得及多想,转过一山头,我看见一位俏丽女子正翩然独行。与我同行的鸟眨眼间向她飞去,轻轻地落到她伸出的手掌上。
怪!
好面熟,我在哪儿见过她!
“啊!原来你偷抓了我的鸟!”她惊诧道。
“你的?你这只还是靠我才抓到的呢!”我不悦地回答。
“什么?靠你?”
“不是我抓了这只公的,那只母的被吸引舍不得离去,你才抓住它的吗?”我分辨道,“是我以幻术抓住了公的,你手中那只是被我的吸引了!”
“不,是你的让我的吸引了!”
“不,是你的让我的吸引了!”
“不对!”
“不对!”
“那就放开手试试!”
“试试就试试!”
相持不下,我们都将手松了。出乎我的意料,鸟儿们并不如我所料的那样相互急忙扑向对方。那雌鸟虽然被仍停在她的掌心,而我手中那只雄鸟腾空而起,直奔过去,以雄性的勇气扇动翅膀呵护护那只雌鸟,它们亲热地交颈叠尾,互相唱和。
“咯咯咯咯……”
一长串银铃般的女高音回荡在群山之间。
呵,她赢了。她的魅力消除了我的一切抵抗力,成了她的俘虏,不仅仅是我手中的可怜的雄鸟。
珠珠睁大眼望他,好像听童话故事,满脸清纯的疑惑。
她是多么奇妙啊!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梦!”珠珠问,“那姑娘可爱吗?”
梦怎么会完,只要我活着,我的灵魂也就永远飘飞在夜的故乡里。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珠珠仰起脸——那张没有血色的泛着青色的修女的脸——说。肃林伸出左手揽着她的双肩,用力搂了一下。心里说:
“甭管可不可爱,——走吧!”
他推着她向树林尽头的白色小洋楼走去。说了半天话,他早口渴了。他们要到白色小楼面去,尽情止渴,安抚身体燃烧的熊熊火焰。
三
黄昏拖着沉重的深褐色的帷幕蒙住了城市巨大的穹顶。刹那间,人间暗下来,街上的人影影绰绰、面目不清,像半夜的幽魂,来来去去、若隐若现。此时,路灯尚未点亮,只有房子里零星的灯光穿越窗玻璃的阻挡漫射出来,从林荫下的自行车道上看过去,忽隐忽现,像站街的风尘女子那夸张的眼神,挑逗出一种无限暧昧的暗示。在这种暗示中行进,肃林突然觉得自己脚下空空的,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将他簇拥着,向前、向后或是向左、向右。不管哪个方向,他穿行着,他似乎闭上了眼睛,凭第六种感觉在穿行,穿行在寥廓的太空中。
挂在单车上的那个装着的菜廉价塑料袋已经荡然无存,不知什么时候,它悄然抛弃了肃林,去往了另外一个它们安心的墓地,停放它们永久的睡眠。呈一字横在面前的车把上只有那靠右端的铃铛孤零零地呆着,并不住地抖动,仿佛为一字车把另一头伙伴的独自逃离而不时发出叮叮零零无奈的叹息。那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好像苟延残喘的濒死者,早就上气不接下气,随时都有彻底断气、永久终止声音的可能。
“我这是在哪里?我要到哪儿去?”
恍惚中,不,应该是痴呆中,肃林脑海中冒出两句话,也许是自己问自己,也许不过是下意识地启动嘴唇,也许他根本没有启动嘴唇,没有发出些微声音,只是脑海的无穷深渊泛上这么一句话,也像是宇宙渺渺茫茫的远处飘来的一个启迪。
爱好诗歌的珠珠并不是文学系的学生。她是在学校诗社举办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认识肃林的。自中学开始爱诗写诗的肃林,一入大学就和几位爱好诗歌的同学,征得了系主任的支持,创办了校诗社,并获得系里的资金支持油印了诗刊《多彩梦》。那次诗歌朗诵会,肃林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关于乡土的《青春回响》,很是引起爱好者的掌声和支持的口哨声。从时候起,珠珠也学着写诗歌,并且投稿到诗社,不过她似乎只有写诗歌的爱好,却没有诗歌写作的敏感。以肃林的眼光看来,她投的稿子一首也不够资格刊登在《多彩梦》中。但这不妨碍珠珠的爱好,肃林也无形中在和珠珠的多次交流写作辅导她写作诗歌的过程中,彼此渐生爱意。当珠珠那个财经系教授的父亲知道后,他老人家并不赞同。其实教授这个时候并不老,也就四十出头吧。只是他们都愿意把长辈叫做老人家,是尊重还是揶揄,各人心中自有各人的内心评价机制。至于听的人是否明了这个称呼的价值,只有靠听觉的经验和心智的判断了。比如“他妈的”原本是骂人的话,但是却经常在一些特别亲近友好的朋友间,作为说话的开始句,好像古诗歌中“赋比兴”中的起兴一样。不如此则无法显示彼此超乎寻常的亲密关系。又比如“婊子崽”,本来也是骂别人的,但是却很经常被父母亲用来称呼自己的小孩,在父母说“这个婊子崽”的时候,不是骂孩子,恰恰是骂的反义的极致,是对孩子的深深的溺爱之称。同一个词汇,在不同的语境,称呼不同的人,可以出现不同的感情色彩,这实在是中国文字的妙趣。在珠珠爸爸他老人家眼里,文学系的教授个个都是穷光蛋,何况学生呢。至于写诗,嗨,简直是痴人说梦,谁还读诗歌啊,诗歌能值几个洋锭啊?
当然,财经系的教授也不是封建遗老,在珠珠坚持下,他也没有顽强反对,而似乎是就默认了她和肃林的恋爱关系,也许,教授认为,爱情会让孩子成熟,让她在爱情的风雨中摔打摔打不无坏处。
这日晚饭后,珠珠带肃林去了自己家里,进到那栋白色小楼的一套房子——这栋小楼住了财经系几位颇有成就的教授——一般教师是无福消受的,或许这正是珠珠的教授爸爸感到骄傲的地方吧。
客厅宽大,华丽的吊灯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高级真皮沙发暗红色,点染出一种奢华的俗气。教授端坐在沙发里接见了肃林。珠珠那典雅的母亲在一边忙碌着,削水果,端茶水。
教师问了问肃林的家境,对他贫寒的家庭似乎没有太多的反感,毕竟他自己也不过是从小地方出来获得成就的教授。聊过几句家常后,他语气认真地说:
“写诗歌?现在谁还看诗歌啊!诗歌不过是你们诗人自己玩的东西罢了。如果你要发挥文学特长,不如写点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或者电视剧本。我认识一个剧作家,写一集就能换5000元稿费,这比诗歌都高到天上去了啊!”
“恩恩,哦哦!”肃林内心却并不以为然,那些,算什么文学呢?!
在肃林心中,诗人是一个很古老的称号。最初,它几乎和神的使者一起降临,他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闪亮的几个古老标签。写诗的人是一些最早从语言里飞升的人,是蛮荒年代文明的闪电,这一道道划破黑暗长空电光,就像神来到我们头顶的天空、照亮荒凉的大地。所以,诗歌具有超越一切文字的特性,诞生在一切精神之前。诗歌几乎不是从语言和凡人间诞生,而是来自神灵的睿智,是最空灵的声音,带着人类最古老的神示和语言,带着人类古老的智慧和激情。因此诗歌甚至不是思想、情感、智慧的累积,而是人类最初的思想、情感、智慧的原核。所以它是世间一切人类情愫和文明的先导和引领。统揽环球,世界各个地域和民族最早的文字经典,几乎都是以诗歌的形式呈现的,如中国的《诗经》《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古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诗歌的降临,就像一座殿堂的降临,诗人和神灵在其居住。古老的诗歌发出的是人类最古老的先哲的声音,那时候,诗人几乎没有肉体,只有精神的高贵和缥缈。他们隔空传声,召唤着众生。他们神圣高迈,并以神圣高迈自尊。几千年来,诗歌精神作为最重要的人类精神,一直延展着文明的根脉。人类也几乎是以对神的虔诚来维护诗歌和诗人的荣耀和神圣。只有诗歌才是真正的文学,才能召唤神的启示。
“会的,会的,肃林什么都可以写。我相信他!”珠珠见肃林神情木内,似不能答,抢过话来,她知道肃林这个骄傲的灵魂本来就不善与陌生人言辞。虽然他有着飞翔的灵魂,灵魂中装满华丽多姿的辞藻,却不愿与陌生人尤其是不了解的人过多地言语。也许这正是沉默的深沉的思想者和神祗的代表应有的样子吧。
吃饭的时候,肃林勉强陪着教授喝了几盅,虽然当时没醉,但已经昏昏沉沉。他踉跄着离开了小楼,珠珠一直把他送到男生宿舍楼前。
在楼前的林荫下,昏暗的灯光中,他终于尽情尽享受了和珠珠多情嘴唇的亲吻,吮吸着她身体里像五月的鲜花绽放出来的浓郁的芬芳,享受着她清纯的思绪里积攒了十几年的爱恋的脉脉柔水。
紫竹院,这个据说恋人去逛了就意味着要分手的地方。神祗的代表,心中一向无神无佛的肃林,却并不相信这个无法证明的带着强烈玄学意味的传说。毕业前的一天,他带着珠珠去逛了这个曾经的皇家行宫。寻觅院子中的紫竹,辨认它们与自己的家乡竹子的区别。珠珠虽然不愿意去,却拗不过肃林的执着。从东门进去后,寻觅到紫竹,听肃林滔滔不绝讲解故乡的山水、故乡的竹子,她陶醉了。完全忘记了在大学校园里流传的关于紫竹院恋人游的谶语。
夏日北方的荷花正是娇艳时,他们来到梅桥,并肩站在桥上,正扶着栏杆欣赏荷塘的荷花。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
“肃林!”
肃林回头,见是同班的白磊。白磊正挎着他那高档相机寻觅荷花的风采呢。
“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遛弯啦?”白磊一脸的怪笑。
“你一个人都可以来,我们俩怎么不可以来?”肃林反唇相讥道。
“嘿嘿,你没有听说啊,这里适合咱们一爷们来,像你们俩就不合适了!”
“切!什么话呀!”肃林一脸不在乎。
因为早就知道这个传说,珠珠很快就听出了他们对话中暗含的机锋,脸上浮起一朵阴云。
“算了,你们别斗嘴了!白磊你怎么就自己来,你女朋友咋没陪你啊?”她插话道。
“我是专门来拍荷花的,她来还不非得要我给拍人像?再说我可儿不像你们这么傻啊,来这里举行最后的晚餐!”
“什么什么啊!呸呸!”珠珠烦烦地瞪了白磊一眼,“甭废话,给我俩来个合影。”
“好啊,给你们来个永久的特别的纪念。”石磊一脸坏笑端起了照相机。
珠珠依偎着肃林,扶着梅桥的栏杆,背后是夏日灿烂的荷花,荷花塘远处,是呈双塔状的国家图书馆。它们在青碧的琉璃瓦顶下,装扮出不洋不土的姿态,就像一个城里小伙子穿着乡下短褂,或者是穿红着绿的乡下姑娘戴了顶贵妇人的帽子,怎么看都有心里反胃的感觉。肃林这个来自乡下的有诗歌梦想的青年,和珠珠这个来自城里的布尔乔亚式的大小姐,在这座特别的建筑映衬下,被白磊的高水平拍出了世界独一无二的照片。
四
肃林最终还是回到老家那座小城市去了。小城真小,四面环山,站在街心,转个360度,如果不是高楼挡住了视线,四面的山可以尽收眼底。
虽然珠珠极其不愿意,她预感到,肃林回到老家,这对于他们的爱情将是危险的挑战。虽然也求过爸爸,但是爸爸说他的专业不对,他所熟悉的关系都是财经方面,也爱莫能助啊!——或许爸爸本来就不看好这段情缘,任其自生自灭吧!珠珠在眼泪中送别了肃林。肃林在大学发表过诗歌,算有点小文名。尽管他毕业的时候,大学生寻找工作已经日益艰难,还好这点文名帮了他的大忙,他几乎不费劲,就被小城最好的翠州一中吸纳进去教高中语文了。
肃林7月回到小城就去学校报了到。因为9才开学,这个做学生最后的暑假他原本想邀请珠珠一起到家乡附近的翠微峰等地去看看名胜,寻寻诗情。但他一则还没有收入,父母再也提供不了多余的资金供他玩乐,何况父母早就指望他早点毕业出来挣工资,以帮助家里,尤其是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在上学呢。再说,南方的夏天确乎是四处流火,到哪里都有一般人受不了的炙烤。还不如躲在家乡的山脚下,白日虽然太阳很猛,到了晚上却一派清凉,于是,他基本在家里歇着,并没有请珠珠过来,只彼此还是保持三天一次的通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分离,对于肃林来说也许是注定的。肃然没有了珠珠温柔的气息时常安慰他浮躁的心灵,却也能在月色明亮的夏夜,寻找到田野的蛙鸣,寻找到萤火虫朦胧的幽光,寻找到他从儿时就熟悉的好梦。但大约过了一个月,远在大都市的珠珠忍受不了这样的分离,虽然他们不过是才分开一个月,对她来说就是度日如年。于是珠珠借着旅游的借口,告别父母,来到了肃林身边。
肃林去小城翠州车站接她的时候,看到珠珠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光脚穿着双塑料凉鞋。修长的上臂似乎被长途跋涉晒得有点暗中发红,白皙的脸蛋上沁着南方夏日晒出的汗珠,一双大大的眼睛,看见他,立即露出了笑容,似乎比她咧开的嘴巴还要笑得可爱和甜蜜。肃林喜欢她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笑,这是他自己发现的秘密,从珠珠的笑容里,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彼此都强烈思念对方,而今天的见面就是这种思念融化的最好的方式。肃林接过她的行李,一手搂着她的肩膀,走向回乡村的班车,他直接将珠珠带回了老家。肃林没地方安顿这个美丽青春的女子,翠州一中还没有给他安排宿舍。父母的家已经拥挤不堪,好在去年冬天盖好的紧挨着老屋的新瓦房还空着。虽然楼板尚未装上,但是地上已经干燥,门窗已经装好。父母都在心里暗暗期待肃林秋天的工资能帮忙把屋子收拾好,到过年前就可以搬迁新居,以缓解一家拥挤的不堪的居住状况。
世代农民老,实巴交的爸爸妈妈在新屋前站好,笑吟吟地迎接这个家里未来的儿媳妇。
“叔叔阿姨好!”珠珠很大方地对着肃林的爸爸妈妈叫道。
“闺女好!”母亲胆子大一些,答道。父亲则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忙着过来帮肃林接过珠珠的行李。
晚饭后,肃林带着珠珠在院子纳凉,天色微风送来,甚是凉快,
漫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弟弟妹妹因为不敢接近,拿着珠珠带来的糖果吃着,下午远远看看了珠珠,觉得也无什么趣味,这时候都自己去玩乐或者睡觉去了。
珠珠被安顿在新屋里肃林的那间,在父母的计划里,这间屋子就肃林将来的婚房。要是肃林听从父母的意愿,最好是在老家这个小镇工作,这样一家老小都可以受到肃林这个有工作的人的照顾了。新房只有这间是住了人的,其他都还空着。
“这怎么住啊,我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一个这样的屋子,我怕!”珠珠说。
“这多好,原生态,你看,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这是多么浪漫的夜晚,你在城里能看到吗?”肃林指着瓦顶的明瓦透进来的月色说道。
“可是,整栋屋子就我自己住啊?!”珠珠看着空空的屋子,没有楼板的屋子,抬头可以直接看到屋顶上黑乎乎的瓦片。屋顶上两片明瓦中,可以看见屋外的月色,月光从这里进屋里来,落下满地幽光。这幽光本来是充满诗意,但是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在一个陌生环境里,不免使人感到莫名的恐惧和不安。珠珠靠近了肃林,拉着他的一条胳膊。
“不会啊,”肃林安慰道,“我就住你对面,这间屋子门对过是另外一间小屋,我临时搬张竹椅子来就可以了。”肃林带着珠珠去对面看看了。
“噢,这还差不多。”
夜半三更,久违的情人满怀柔情蜜意,说不尽的离别后的思念和种种见闻。将近午夜一时,经过长途跋涉的珠珠,开始犯困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依偎在肃林怀里,好像要睡着了。肃林紧紧抱着珠珠,长时间地吻着她,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对珠珠说:“亲爱的,你去床上睡吧。要是有事就喊我一声。我不关门睡。”他把珠珠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单,带上门,又去堂屋用门栓栓紧大门。
此时,在老屋的家人早就入睡了,屋场里人们也都睡了,村庄里万籁俱寂,除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奏出高高低低的乐音,偶尔有狗吠,是狗在警示那些过路的夜行人不许乱来。
顶着空空的大屋顶,照着明亮的月光,带着爱人的气息,肃林安然而睡,睡得从来没有过的香甜。
迷迷糊糊中肃林来又来到了紫竹院徜徉在荷塘边。她和珠珠手牵手,写着属于俩个人的爱情诗篇。
“肃林、林,亲爱的,你醒醒!”
肃林在梦中听到叫声时,珠珠已经走进他的房门,在昏暗的电灯光中,浮现一个白色的影子。月光已经下山了,屋顶看不到光亮。肃林抬头看去,珠珠几乎赤裸的身子扑到他的躺椅前,肃林感觉到她抓住自己的胳膊有点颤动。
“你怎么起来了,亲爱的?!”肃林的脑子还不十分清醒。
“我睡不着。你看窗前月光也没有了。外面一只夜猫拼命地叫,叫的好瘆人啊!”
肃林拉着她的手坐起身,珠珠扑到他怀里,浑身凉丝丝的。肃林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他意识到,珠珠几乎赤裸的身体经不起夜晚这么清凉的浸染,时间久会感冒的。于是立即站起来,抱着她回到床上。
他俯身安慰着珠珠,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给她盖上被子。此时,他的胸膛开始燃烧一股火焰。
“你好好睡觉吧!”
“你别走!”珠珠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松。
“我不走,我守着你睡!”肃林喃喃地说。
他感觉到珠珠刚才清凉的身子在自己的怀里开始暖和起来、温热起来,自己胸口被她鼓鼓的乳房顶着、摩挲着,那是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珠珠攀着他的胳膊,将他箍得紧紧的,使他的头不得不低下,贴着她的脸颊。随着珠珠身体变热,他们又一次情不自禁去寻找彼此的嘴唇。他们热情地吮吸着彼此的汁液,仿佛那是琼浆玉液,也仿佛只止渴的泉水。在接吻的过程中,她那鼓鼓的乳房在他的怀里变得饱胀,那粉嫩的红樱桃也迅速变得坚挺,似乎要喷张出汁液来。肃林亲吻着这个亲爱的姑娘的嘴唇,下意识地,或许是受到鼓励似的,去寻找着她胸脯上的樱桃,那甜蜜的浆果。肃林关了灯光。四处一片漆黑,只有幽暗月色也是淡淡地从窗户和明瓦照进来,珠珠的身体在她的眼前俨然就是一个丰腴的银白色的宝贝。他一点点往下吻。珠珠摊开身子,渐渐软起来,她觉得自己完全酥了,好似瘫了一样,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不能看出她红扑扑的开始变得滚烫的胸部的潮红,只是感觉到她的双腿不自主地张开了,好像在迎接一个尊贵客人的到来,或者根本就不是迎接什么,而是本能地觉得,不这样就不舒坦,不这样就感觉到浑身难受。肃林往下吻去,掠过她光滑平坦的小腹部。摸索到珠珠最后的防线,那一层薄薄的布帛,颤抖着手掌,凭感觉剥去它,他头早已随着自己手的移动在剥去的一刹那,长驱直入,进去探索秘密的芳草地——那个他无限向往在心里想像过无数遍的陌生又神秘的所在。
“不要亲那里!”珠珠嘤咛了一声,搂住了他的宽阔的脊背。他重重地下跌,匍匐在她身上,压着她,深深地吻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接触到珠珠久违的温柔的两片肉的时候,它们分开了,从里面钻出一条灵巧的泥鳅一样的家伙,深深进入自己的口腔里。他知道,珠珠和自己一样,已经是无限饥渴。彼此虽然分别才一个多月,在三天一次的来信中,他们早就觉得仅仅用诗歌一样华丽的象征和暗示的语言,已经无法表达和释放自己炽热的需求,他们甚至在信中直白的写道:“我想你,亲爱的,我要你!”“我也是”等等热情似火的话,但是,这一切语言一切文字,都是苍白的表情,一切的幻想都没有此刻紧紧依偎彼此箍筋和深入的肌肤相亲来得真切来得酣畅。他们要这样的法国式的深情的激吻,他们需要没有止境地彼此安全拥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扯去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约束
他感觉自己火山爆发一样,顶到了珠珠的两腿间,感觉到赤热和潮湿。
“疼,轻点!”
肃林屏住呼吸舌头绕著了她的舌头。停止了下身的活动。
许久。
珠珠挺着下面,似乎在痒痒,肃林似乎意识到,臀部使劲,又进去一点:“好些吗?亲爱的!”
“嗯,麻麻的!”珠珠咬着他的耳朵说,气息已经纷乱恰似夜来香,双腿紧绷着,下身本能地用力对抗着他的张力。肃林腰部用着阴劲儿,顶住却没有退却,他感觉到阻碍,自己却几乎迫不及待的要爆炸。
此时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地接近珠珠,而在珠珠的心里,也觉得只有这样才捕捉住他的整个心身。以前她一直觉得肃林不是全部归于自己,总是有着许多捉摸不住的地方,此时此刻,她感觉到通过这彼此结合的短短的通道,她一下子完全进入了肃林的心里。他就是那个奥林匹斯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是用光芒驱散黑暗的英雄,是自己心灵和整个身体的上帝,自己唯有如此才是和他永生的人。这个念头,让她突然松弛了全身,变得软绵绵的,也在此刻,肃林就如在深潭的水里潜水一般,忽然穿入了细草丛中,被滑溜溜的细草裹挟着身体,流畅而过。
“哦哦哦!”
珠珠低声叹息起来,肃林觉得自己瞬间就要爆炸了。
清纯的珠珠、清白的珠珠,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她的清白装点了肃林的清纯,两个人的清白糅合在一起变成了无限斑斓的色彩!
五
珠珠待到肃林开学前几天,她自己也要继续开学了,才离开翠州。鉴于肃林出身于名牌大学,又有点小文名,学校直接安排他教高三的语文。可是,肃林并不像学校期望的那样,是个很出色的老师。对于语文和文学,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感,总觉得两者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诗歌需要灵感和灵动,语文只是教人读书、说话、听话、作文,说白了不过是教人文从字顺而已。好的语文写不了好的文学,好的文学也不一定是好的语文。语文需要规范语法、修辞和逻辑,文学却可以放逐一切规范,唯独不能没有的是独特的灵性。有这样的观念,加上肃林也没有经过教师的专业培训——这点师范大学的学生显然要比他强得多,即使是地区师专的毕业生在这点上比他强。在这个需要好分数才能升学的时代,他教的班语文严重拖了后腿,乃至影响学生高考的成绩,于是学校把他从高中部调到了初中部。
突然被调的那天,老校长叫教导主任通知他去趟校长办公室。那天肃林刚下课,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一脸不悦:
“小肃,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你看看你班上的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一。这样下去,学生的高考能考好吗?学校研究决定你下周不教高三了。换从二中调过来的刘老师代替你。”
肃林一听,很不是滋味,还有一个学期就高考了,争辩道:“临阵换将,军中大忌。校长你怎么这样呢?!”
校长更加严肃:“你的语文要是考不好,那全年级的总成绩就上不去,年级上班不去,大学还怎么考?高考不好,市里给咱们的奖金就要少发,这要影响学校的收入影响大家的收入。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可是,我的学生成绩进步不小!而且我的学生黄木然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还得了第二名呢!”
“第二名有什么用,不是第一名才保送上大学吗?再说就算他上了大学,其他孩子上不了大学,谁负责?你负责吗?!”
肃林还要争辩,校长不容再说:“就这样,学校已经决定了。你服从吧!”说罢坐下,不再吭气。肃林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严重的伤害,心情激愤,身体都控制不住地战抖,却找不出更有力的理由来对付校长。他默默地待了会儿,一句话也说不来,过了很久,才缓步离开校长办公室。
万幸的是,初中的孩子比较好教,毕竟只需要简单的语文就可以对付,以肃林的文学天才,只是看看课本就可以讲解了。这样的职业,让肃林获得了极大的空闲,肃林还是和在大学一样,热爱文学热爱诗歌,这种热爱燃烧起得火焰,很快就吸引了小城爱好诗歌的几位同道。肃林在大学里创办诗社的老毛病又犯了,和几位同道一提,彼此一拍即合,于是组织了小城诗社,还自己油印着内部小报《翠州诗报》,小小的诗社一起演习,乐此不疲。
六
日子就像小城旁边的东坝河一样,潺潺而流去,不知不觉间,肃林在翠州一中混了四年了。他的日子过得安安稳稳,没甚么大喜事,也没甚么大不幸。他的工资除了自己开销,尽量节省下来,交给父母,贴补家用。乡下那个新屋早在四年前就简单装修好,搬进去住了。逢年过节,肃林总是回乡下去和父母弟妹一起,上演农家的幸福生活。而周末,除非父母有要事叫他,他基本都在翠州城里,和他那帮诗歌朋友度过。
肃林和珠珠保持着牛郎织女般的恋情,其实说牛郎织女都是幸福化了他们的现状。他们是一年也没见上一次。他的工作因为不出色,太过沉湎于诗歌的创作和研究,除了偶尔发表些并不能挣几个稿费的诗歌,肃林一无所长,他连农家的活计都干不好,即使是放寒暑假,也帮不了父母什么忙。
白磊在肃林毕业后,知道珠珠很是寂寞,经常会带着女朋友于眉娇邀请珠珠一起去玩儿,或者k歌,或者泡吧,或者出去拍照,白磊的摄影技术已经很不一般了,经常被邀请去影楼帮新人拍照。所以,每当白磊给她们拍出漂亮的照片,拿来欣赏的时候,她们都很开心,可以为此陶醉好几天。珠珠也是正当年华的姑娘,自然难免姑娘爱美的天性,或者说小小的虚荣也罢。也许正是这种虚荣,让人们觉得生活是有指望和盼头的。何况珠珠还是一个爱好诗歌,有着浪漫主义情怀的人呢,因此,虽然肃林不在身边,很让人郁闷,但是与白磊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相聚过后,也多少可以安慰她青春的灵魂。
当白磊的女朋友因为出国留学,而渐渐淡忘了他的时候,他的内心感觉到自己和珠珠在爱情的道路上,像两股汇合的河流,突然就交融在一起,变成共同命运的人,奔流着同样的方向、走向同样的结果了。
这天是个星期六,白磊约了珠珠去看樱花,拍摄樱花盛开的场景,和白磊出去随便走走,珠珠已经无意中开始习惯。
他说:“你说,咱俩这不是同病呀!”
“恩!”珠珠觉得这个坏小子,现在也变得多愁善感了,“你心中的模特儿不是永远那么光彩吗?”她指的是白磊那个去国外进修舞蹈的女朋友于眉娇。
“嗨,谁知道呢、信来的少了。或许外面精彩的世界早迷糊了她的眼睛,看不上咱们了!”
“胡说什么啊,眉娇对你还是很深情的!”
“绝对不是胡说。”白磊让珠珠在一株硕大的嫣红樱花前站好,照个了侧影。珠珠仰着脸,凝神看着一株硕大的花枝,那神情就像是陶醉在爱情的蜜汁里的仙子。
“我早说了紫竹院去不得。谁去谁就倒霉。”白磊颇为伤感。
“你们又没去?”
“去年8月,眉娇走之前,非要去那里看什么竹子荷花节。我心想不至于那么倒霉呗,就带着她去转了一圈。你看这不成了最后的告别?四年前你和肃林大学毕业去那里玩,我就说可别成最后的晚餐。”
“去您的,我们可不是最后的晚餐。”嗔怪地说出这句话,珠珠心里也打鼓,想起四年来和肃林的牵肠挂肚前路渺茫,她感到无限惆怅。
两人一时无话,寂寞地随着人流往通向八一湖的长堤走去。
大学毕业四年了,肃林已经25岁,珠珠也早就研究生毕业,在金融机关找到一份非常挣钱的工作。他们都希望能够在一起结婚生子过日子。这年暑假,肃林回到了曾经和珠珠演绎初恋的那个校园,那些公园,那些碧水回环的紫竹林旁。
以肃林现在的工作,只能设法调到一个学校去任教。虽然联系几所学校,那怕是初中,每所学校都很看中肃林诗歌上的成就,但一说到要高级职称,肃林却都无法满足学校的条件。肃林不是一个出色的老师,他只是一个痴人说梦的诗人。诗人在这个时代是被笑话的傻子的代名词。何况即使他是一个出色的老师,也不过是初中老师。而初中老师,在学校里要评上高级职称,几乎堪比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学校里,一般都把优秀老师安排在高中部,同样,像职称、房子、荣誉这样的稀缺资源,也是无限倾向那些为高考而付出、为学校送出大学生的老师倾斜的。一个普通的初中老师,肃林那样的,什么时候才能混到中教高级老师呢?
珠珠的爸爸,这个已经在学界很有影响力的名教授,对肃林今天的状态很不看得上。肃林去他的家,他已经不爱接受,甚至没在家。“我今天部里有个研讨会,你们别而等我。”他对珠珠和珠珠妈妈说。
珠珠听了爸爸的话,内心感觉乏力,情绪甚是黯然。
这天珠珠带着肃林到小白楼,妈妈做了好饭菜,大家却都没心思吃下去。只是闷闷地喝了几杯小酒,肃林就告别了珠珠的妈妈,带着珠珠出去,在校园的夜色里,两人寻觅四年前的感觉,但是那种甜蜜的感觉,却由于几年的折磨和调动的无望,而全然消失。
“亲爱的,怎么办呢?”在一棵百年古树下,珠珠依偎着肃林,叹息这说,“要不你先过来吧?”
“过来没工作,我怎么生活呢?”肃林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完全坍塌,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男人,还能奢望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吗?
“不是还有我吗?”珠珠说这话的时候,看似坚定,其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开始徘徊。
“我怎么能靠你呢?!”肃林喃喃地答道。他虽然是一个不挣钱的诗人,但是,他当然也是世俗的男人,知道在这个大都市,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是几乎不能展示自己作为男人的雄风的。难道自己可以放弃一切,就这样漂在这里,然后去委屈珠珠这样的好姑娘吗?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本来的选择,更不是作为一个诗人、一个神的代言人应该有的结果。他拒绝这样的未来。
他们在校园里一直盘桓到后半夜。四处早就静寂,夏日明亮的月色洒照在校园里,绿草和大树都在银辉里显得幽幽朦胧,远处偶尔能听到不眠的人们播放电视的声音,渺渺茫茫,夜风吹来,一股清凉沁入肌肤,珠珠娇柔的身子不禁觉得有些冷意,更加紧密地依偎着肃林。一条胳膊揽着她的肩膀漫步的肃林,却似乎没有感觉到。此时,在夜的曾经无限青春和激情的大学校园,望着月色的清辉逐渐在天空变得淡薄,天空也变得蒙昧了。肃林感觉到昔日曾经有的灿烂爱情也逐渐淡薄、就像那些在微风里被吹散的黑暗天空的云朵,逃离视觉的捕捉,越来越难以看清楚,直至根本看不见踪影。长天里,只是月色淡薄之后,深蓝之后,开始幽暗,幽暗之后,就是一片黑黝黝的无尽的宇宙。这时候星星开始眨巴着它们闪烁的眼睛,是安慰还是嘲笑,肃林不经意地选择了后者。
“你该回去了,珠珠!”
“再待一会嘛!”珠珠的内心也不像原先感觉的那么甜蜜,在这个特别的夜晚里,只觉得一种敏感的丝缠绕自己,弄得自己心意惶惶。
肃林抱紧了她的肩膀,“回去吧,要不你妈妈会等你到天亮的!”
肃林几番努力调动,但是因为没有高级职称,不能进入这个大都市。当然,肃林是绝对不可能放弃那份教师工作而到这里来漂泊的。读了四年大学,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多少能在经济上帮助家里一些。轻易放弃工作,父母不同意,而且肯定会非常伤心。更重要的是,如果放弃了工作,他知道自己仅仅写诗歌是无法生存的。虽然,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他是多么希望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就像某些国家的诗人得到某种基金的支持,而完全徜徉于山水、纵情于诗歌天地啊。他做不到,自然他更做不到放弃一个男人的尊前去依靠一个女子生活,即使这个女子是自己的爱人。
七
肃林走后,白磊经常来找珠珠玩儿,机智而有些顽皮的白磊情知珠珠和肃林感情的路已经越走越窄。
这天正是三月下旬,植物园的桃花开得正是艳丽。白磊约了珠珠去看桃花。他们徜徉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并肩去寻觅桃花的浓香和灿烂的嫣红。人群中三三两两,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成双成对,个个的神色就像要花一样充满喜庆。每当这个时候,白磊都几乎能看到珠珠脸上浮现的忧郁神色。
“瞧,这些人多快乐啊!一对一对的!”珠珠喃喃地说。
“咱们不也是一对吗?”白磊抢答道,替她弹去发梢的一片落叶。珠珠已经习惯了没有肃林的日子和白磊在一起。没有反感他的这个举止。
“谁跟你一对啊!”珠珠白了他一眼。
“你还在想肃林啊?我是说他不在的时候,我会照顾你的。”白磊走到珠珠跟前,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去,你能代替他吗?”
珠珠脸上一红,“你的眉娇还在等着你出去团圆呢!”
“团圆什么啊,我是不会出去的,我妈妈就我一个儿子,我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我爸爸妈妈。”
“那你不出去找她啊?”珠珠问道。
“不,肯定,我等她回来!”
“她要是不回来呢?”
“怎么会呢?”白磊这个回答自己都不怎么自信了。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和眉娇的通信里,已经越来越没什么说的了。
“别说我,你的肃林回来吧?”
“他不是不想来,只是我们想了好多办法,都调不进来!”珠珠觉得心好像被蝎子狠狠地蜇了一口,生疼生疼的。
“唉,你们到何时是个头呀!你们多久没见了?!”白磊想调节下气氛,靠近珠珠,伸手揽了她的肩膀一下,“嗨,别多想了,刚不是说还有我呢吗?只要你需要,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珠珠躲开他的胳膊,往郁金香园小跑着过去。白磊紧紧抓着相机也快步跟了上去。
“你照顾我,你的眉娇谁照顾?”珠珠的话顺着前面的风飘过来,散漫在花丛中。
色彩鲜艳的郁金香引进到这个园中已经很多年,每年春暖时节,各种颜色的郁金香就在这里争相绽放,向国人展示它来自异域的独特风情。它们的花朵硕大,无论是紧紧含苞的还是已经张开的花瓣,都昂扬向上,在那些也是笔直向上的绿色叶片衬托下,毫不掩饰地给人们呈现出璀璨的容颜。它们昂扬向上的英姿,似乎也正象征一种积极乐观的精神。是啊,异域的人们、走别样的路的人们,不就是保持这样向前向上的精神,才一直引领着现代世界奔腾向前的大潮吗?这些美丽花朵,按品种一畦一畦栽种,在广阔的园中,从远处看去,就像一片一片颜色鲜亮的织锦,随着阳光的照耀,吐露出谁也无法不多看几眼、谁也不能不亲近的诱惑。
行走在郁金香园中的小径中,不时闻到花儿散发的馨香馥郁,珠珠的心慢慢陶醉起来,一时忘却了生活中许多的不快。紧随他的专职摄影师白磊,及时按下了快门,给她定格了一连串美妙的倩影。
去植物园过后也才一个月,白磊来告诉了珠珠一个不幸的消息。于眉娇在长时间没来信后终于来了封长信,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是,她不想回国了,白磊既然也坚决不肯过去,那么,她就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且确实,有个当地的同学已经对她非常非常好,并已经向她求婚。
“这里是个人人崇尚自由的社会,我有我的自由。也许你会恨我,但是我觉得没有对不起你,当然,如果按咱们国内的说法,我也许是有点狠心吧!那只能说声抱歉了。再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出来和我在一起呢?”美娇的信展开在珠珠的面前。珠珠看得出来,白磊已经非常颓然。
“其实这样也挺好,一了百了,省得大家总记挂着无法兑现的诺言。”白磊话语中带着真诚的释放,这个释放在珠珠看来是无奈的放弃,在白磊内心里却似乎正契合萌芽的愿望,因为它隐含着某种转机。
白磊坏坏的眼睛饱蘸着深情,盯着珠珠说:“也许,你们也该早点结束这种无奈吧!”
他不知道是劝自己还是劝珠珠,珠珠在他的脸上,一时看到了肃林那与生俱来的忧伤的表情。
肃林的语文教学扔无什么起色,但是他和翠州诗社却办得红红火火。社里吸引了小城十几个诗歌爱好者,在市文化馆的支持下,他们的《翠州诗报》也正式有了个内部刊号。报社就设在肃林在郊区租用的农民的房子里。发了财的农民,建起了专门出租的房子,房子不大,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很适合单身居住。月租金100元。这对肃林来说,要好过学校的集体宿舍,他不喜欢热闹,不喜欢闹哄哄的甩扑克打麻将,肃林喜欢冥思,喜欢半夜起来写作,甚至喜欢上了香烟。这在集体宿舍是远远做不到的。
这天是周末,诗社又在肃林的宿舍聚会,朗诵自己的作品,然后评出好诗,在下一期报纸上刊登。作者、编辑、印刷、发行都是他们几个诗歌爱好者。文峰,二中的语文老师,刘韬,职中的历史老师。王赟凡,化工厂的技术员,他们都是诗社里的佼佼者。汤丽秀,是文化馆的职工。诗歌水平不高,却是个极其热情的女子。她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进了文化馆,因为父亲的关系,能够调动文化馆的资源,以至于肃林虽然很看不上她那些散文化的诗歌,也只得吸纳了她进来。有她的加入,在《翠州诗报》的印刷发行上就便利了许多。而对于在文化馆创作室任职的汤秀丽来说,这也正是她搞出创作成绩的机会。
汤丽秀取了个温柔的名字,容貌并不秀丽,不过却也周正大方,1米65的个头,使她在这个南方小城显得高大、突出。加上活泼外向的性格,是小城很多青年关注的焦点。工作没两年,父亲担心她过于频繁的与男孩子交际难得修成正果带来不利的后半辈子,给她张罗了的一个老同学的孩子做结婚对象。她丈夫在的外地工作,是个机关干部,因为就在本省,离家不远,一年还能休一次探亲假。
“丽秀呀,好久没去看你老公了吧,可别让他走私咯!”文峰改完一篇诗歌,抬起头问一边的秀丽。工作之余,熟悉的人们总喜欢谈点私事。当什么话题都唠叨得无味了,就难免聊到男女之事上来。
“你管我啊!你还是看好你自己的你女朋友吧!”丽秀反问道。
刘韬听说,奇怪了:“文峰女朋友怎么啦?”
“别跑了呗!”秀丽一下觉得失言,“你问他自己。”
大家目光一齐转向文峰:“怎么啦文峰?!”文峰女朋友的父母是做生意的,有个男孩子为他们提供广州的货源。结果不知咋地,文峰的女朋友跟那个男孩子去广州了,几乎没有跟他打招呼。这事不晓得怎么被秀丽爸爸知道了。丽秀在爸爸和朋友的聊天中,无意间捕捉到这个秘密,她一直憋在心里痒痒地,今天被文峰这么一点火,嘭一下,就蹦出了自己嘴巴。文峰自己是在连续一个礼拜没找到女朋友的之后才隐约知道这个事情。这下被秀丽一说,立马张着嘴巴,不知道是合起来还是继续吐出几句尖刻的话去对付她。
翠州就是小城,一点小事不出三天就满天飞起来。
肃林没插话,他们的对话引起了他内心层层涟漪:“珠珠,我亲爱的人,你此刻在干什么呢?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我的信呢?你什么时候才来信呢?”
屋子里一时气氛显得尴尬,还是职中的刘韬善于转弯:“干活干活,该把稿子刻出来了。赟凡你刻钢板,文峰你校对,丽秀你把那些新来的投稿整理一下。”
丽秀没搭理他,她走到肃林身边,侧脸盯着他忧郁的深情,此刻肃林正站在敞开的门口,默默眺望外面,门外的稻田正是金黄的时候,快要收割了。他下意识伸手掏出来口袋里的香烟。丽秀上前,从自己精致的手提包里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燃起一团蓝色的小火苗,给他点燃了一支,并顺手也给自己点了一支。
“你们先忙着,我们有点事情出去一下。”丽秀回头对刘韬说,拉着肃林走出了门。
八
——他是谁,那个与女人缠绵的人是谁?她又是谁,她们是谁,那些与男人胡闹的女人是谁?
——他(她)这是在哪里?他(她)们要飘到何处去?
一团团疑惑像雨一样浇透了他的衣衫,冷冰冰地打湿了他的肌肤,他浑身不停地战抖着。
这段时间,完全失却了女朋友的白磊往珠珠家跑得更勤了。对于白磊的到来,珠珠也越发感到亲切,两人或者出去跳舞,或者出去去看电影,或者结伴去参加朋友的聚会,珠珠的父母尤其的是父亲十分开心。在他看来,女儿就应该和这样的男孩子交往,毕竟白磊自己在这个城市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出身于一个干部的家庭。
珠珠和白磊交往着,心里也总放不下肃林,她的初恋、她的情思。但是对于这样两地四年的挂牵,逐渐感到烦闷,无法忍受。
“咱们休假出去玩玩吧!”一天跳完舞送珠珠回家,在小白楼下,白磊提议。
“去拍照,我可不陪你去爬那些野山。”珠珠嘟哝着,“弄得人跟民工似的,又脏又累。”
“不是拍照,要拍也拍你。咱们自助游。”
“我还想去看看肃林呢!”珠珠犹豫着说。
“别啊,他都长时间不给你来信了。八成是把你忘记了吧!”
“谁说的?”珠珠顿了一下,又问道:“你想去哪里玩?!”
“去敦煌吧!你不是一直向往哪儿吗?”
“恩,再说吧!”珠珠转身回到了小楼,闪出一个旋转的光影。
第二天,白磊来到珠珠家,拿着两张去敦煌的机票。珠珠爸爸看了极力鼓励珠珠:“这个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基地啊,你和小白去看看,很值得的。”
“可我还没请假呢!”
“这个没问题,我跟你们头打个电话。”珠珠的头是爸爸的学生,当初珠珠的工作也是他帮的忙,休个年假应该不是问题。
第二天飞到了敦煌。
看完莫高窟后,他们来到鸣沙山、月牙泉。鸣沙山上沙子真细啊,比北戴河沙滩上沙子还要细腻。珠珠和白磊赤着脚丫,踏在沙上,被太阳晒的滚烫的沙子,脚一步步踏上去,就像在做足底理疗,从脚掌心里传来温热炙烤,让人浑身舒坦。但是爬山却费劲了,由于沙子是流动的,脚踩在沙子上,总会深深地陷进去,每前进一步,都要后退半步。有些体力不支的人,就在当地人撘的木头梯子上攀登,而他们年轻自是不甘示弱。白磊拉着珠珠的手,他俩一前一后,奋力向上。当他们登上山顶,放眼望去,夕阳照得鸣沙山上一片金黄。回首看山下的月牙泉,那神奇的一弯月牙,青幽幽的碧水,在泉边绿草和围绕下,就像一颗明珠镶嵌在沙漠之上。如此茫茫沙海,却飞来一弯清泉,不能不说是一道奇观。珠珠为这奇观感动,为这沙上的鸣叫而放纵诗情,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句来自天上的好诗。游完鸣沙山后,天色已经黑了,在导游的安排下,他们俩参加了一个盛大的篝火晚会。晚会上唱歌、跳舞、饮酒,好一个豪情万丈的夜晚。这天夜里,当珠珠和白磊拥抱着起舞的时候,珠珠感觉天上的繁星闪闪,自己心神沉醉。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几乎是软软地倒在了白磊的怀里。
晚上,白磊没有回自己卧室,而是照顾着珠珠躺下,在酒精熏醉的迷离中,珠珠的气息在白磊的嗅觉里变得激越,越来越勾魂摄魄。
“抱紧我,肃林。”珠珠呢喃着,她感觉到肃林就在身边,用他灼热的胸膛燃烧自己的身体。白磊紧紧拥着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和肃林曾经是好同学、好哥们,更完全忘记了珠珠并不曾答应自己什么,他觉得眉娇远去也许恰恰是天大的好事。他被珠珠紧紧攀着身体,纠缠着,关了床头灯,在珠珠迷迷糊糊中呻吟,自己的力量完全陷进了珠珠无底的深渊。
当珠珠从极度的愉悦中感觉到白磊粗重的呼吸和肥厚的舌头,完全不是自己曾经有过的感觉时候,她猛然意识到,匍匐在自己身上的人不是肃林。
“你是谁呀!你放开我!”
珠珠猛力推动白磊。
“珠珠,亲爱的,是我,”白磊一边激情四溢,一边喘息着回答,并不放松自己的双手,“我是爱你的人!我爱你!!”
“白磊?白磊,不要这样,不要啊!”珠珠喊着,她的舌头被他肥厚的嘴唇含着,扭捏着身体,她无法从被他紧紧拴住的身体里撤退。她知道自己的喊叫早已经过期,没有真实的效用。他们纠缠着、扭曲着,起起落落,她身体明显感觉到自己对肃林久久的渴望在这一刻被点燃,虽然很想却无法被自己熄灭。况且白磊并不是讨厌的人。
“不要,你放开我啊,求求你——”珠珠依然徒劳地嘶喊着,她知道,好像突然就和白磊这样亲密无间,她无法接受,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她要喊叫、要反抗,唯有这样她才能够排解自己内心的不安,这样才能救赎自己身体强烈反应的罪孽。
“亲爱的,…珠珠!爱你!…我真的爱你!”白磊只是本能地贴着她的耳边断断续续表白着,和她一起跌进了大海的波涛,被滚滚波涛瓦全淹没自己,也淹没了珠珠。珠珠深深地沉入到这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彻底失去了自己。
肃林的诗社和诗歌报慢慢在小城有了影响。省内外一些报刊也开始选载一些他的诗歌报纸上的诗歌。这是文化馆的成绩,丽秀开始单独找机会去肃林的屋子,帮他整理内务。要是偶尔有朋友来看肃林,她就会说来商量工作的,毕竟她有一个是干部的老公,她们还没有孩子,生活很轻松。对诗歌的爱好对文化工作的责任,无形增加了她对肃林的感觉。她知道肃林有女朋友,那个很久很久都不来信的女人。也曾经给肃林介绍几个自己的同学,却总觉得配不上,连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从此去得更多更多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商量诗歌、刻钢板,一直到很晚很晚。夜深了,大家都饿了,她煮了碗面条,弄了几个小菜做宵夜,喝了点酒。这天晚上秀丽没有回自己的家。
从此,秀丽经常找借口不回家,不过都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
从敦煌回到单位不到一个月,珠珠发现自己很准时的生理周期晚到了。等了几天依然没有来,为此她感觉到烦闷、焦虑!在妈妈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当妈妈知道后,早就指望她嫁人的妈妈并没有责怪她;“是肃林的?”
“怎么会是他,我们毕业后一共才见两次,上一次都是一年前了!”
“那是……是上次出去敦煌?”
“不是他还有谁?”
“那你怎么办?”
“打掉!”
“不行!头胎孩子是最聪明最健康的,你先别决定!我和你爸爸商量商量!”
妈妈和爸爸一商量,爸爸不仅没生气,反倒非常开心:“好事啊!让他们结婚,这样就省得咱们珠珠还惦记着那个没出息的乡下家伙。”爸爸的态度如此坚决和明朗,珠珠有点意外,她虽然知道爸爸不怎么喜欢肃林,但也绝对不至于坚决反对自己的爱情。然而妈妈的一番话却解开了她的疑问:“其实你爸爸早就不看好肃林。虽然有文采,但是文学,尤其是诗歌在这个时代是混不下去的!你看白磊家境好,工作稳定,人也不错,尤其是对你那么尽心。况且这孩子看似粗心,其实心底善良。最主要的是,他是咱们这个城市的,咱们家就需要这样的女婿啊。”
珠珠没去医院,也没马上就结婚,她需要冷静。只是她觉得自己无颜给肃林写信,更不知道说些什么?说自己把白磊当做他了吗?那为什么与他出去旅游?说仅仅是喜欢出去走走吗?那为什么和白磊一个人而不是别的朋友或者是更多的伙伴一起呢?她无法解释,她不知道其实早就从某一天开始,自己内心逐步接纳了白磊,肃林不在身边的时候白磊就成了她空虚情感的填充。当白磊从财经教授的口中知道自己未婚就要做爸爸的时候,他喜出望外,并且迅速安排了自己父母和教授夫妻的见面。双方家长对这门婚事都十分满意,当然,鉴于珠珠还忘不了肃林,大家怕珠珠不开心,并没有告诉她筹备婚礼的事情。他们都策划着一旦珠珠同意就马上举行婚礼。大家都知道,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毕竟还是姑娘的珠珠既然没有马上去医院做手术,也没有再提去医院的事情,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她等不了多久的,这个双方家庭满意的婚礼等不了多久的!所以婚礼一开始就紧锣密鼓而悄悄地筹备着。
九
“来,我来帮你收拾!”
近一些日子,丽秀总是一瞅没人就往肃林的出租屋里钻。有事没事都得和他商量,仿佛什么事少了肃林她就不能解决似的。他发觉,她近来的衣着也较以前讲究多了。深亮的黑发上系一只彩结,敞开的领口挂一串珍珠项链。当然,她怎样打扮也不顺眼。他不愿欣赏你身边那些女人的漂亮。
“不用费心,这是我的事!”
他挥了挥手回答。对她的话,他总是神情漠然,并没有动一下,只是瞧着刚才找一本诗集时散落满地的书心烦。
她瞟他一眼,笑笑:“你坐嘛,还信不过我?”
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坐下,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并且划亮了火柴。
她一本一本捡起,仔细抚平,仔细摞好,他默默地抽烟,脑子里浆糊一团,青春的幽怨山一样沉重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自己渺茫的思绪中走出来,彷佛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她。往她那儿扫了一眼。她正好又弯下腰去捡书。臂部高高撅起,正正对着他。他平生头一次发现,看起来苗条的她还有这么丰满的臂。由于蹦得紧,裤子里头的三角裤的轮廓清晰可辨。这吸引了他的目光。它顺着那个三角形的顶端在她的两股间变窄,然后通过骺们相交的狭谷消失在一个令人遐想万千销魂荡魄的神秘所在。
“销魂!”
这两个字像两颗炸弹在他头顶轰响,一个疯狂的念头骤然间毫无理性地涌进他的心头。他“噗”地一声站起来。
“快收拾好了!”她直起身,笑着转过脸来,又有地盯着他,“你怎么谢我呢?”
肃林上前,二话没说,就抱住了她,“我这就感谢你!”心里说道。秀丽顷刻就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任其放肆,无所不为。
珠珠快有一年没来信了,肃林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内心预感到他们俩的恋情之路已经没有了延续,丽秀也许知道他这种孤独和寂寥,还是经常会来单独找他。或许她自己处于夫妻分居的状态,一年才见一次,心灵同样处于孤独中。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相处,就像两个失意的人在一起饮酒,越喝越醉、越喝越不知道该在哪里停止。酒醒的时候肃林感觉到这样不是个事情,必须寻找到一个新的出路才使。文峰、刘韬、凡赟几位最亲密的朋友早就知道了他俩的事情。
一日,翠州诗社召开了特别会议,这个会议不是为了诗歌和报纸的事情,大家几乎都来了,唯独丽秀不在,她去外地探望老公了。他们要的就是她不在的机会。
“今天得说说你们了!”刘韬主持会议。肃林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他愿意早点到来,彻底解脱这样尴尬的境地。
文峰说:“丽秀不是普通的女人,人家老公是机关干部,如果被别人抓住,告上去,你会又很大麻烦的。”
肃林不想惹大麻烦,哪怕自己是个穷诗人。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凡赟新婚,她妻子是市歌舞团的演员。
“不合适不合适!肃林伺候不起这样的人。”文峰道。
“什么合适我啊!”肃林吐着烟圈,慢吞吞地问。
“你啊。太不会生活,你得找个贤惠的!”刘韬先结婚俩年,似乎对婚姻更加谙熟。
就这样,在诗友的热情帮助下。在父母亲无言的压力下下,肃林找了同村一个在小城木器厂做工人的姑娘阿香结了婚。这个阿香按说是个贤惠的女人,由于贤惠的女人需要持家过日子,所以说到底她是看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农家女子,对银子的了解远远大于对诗歌的理解。结婚后,肃林和她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很快降临。确实,对于一个持家的女子来说,不值钱的诗歌远远比不上扎扎实实给学生辅导几节课来得实惠。
当珠珠的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肃林的儿子已经先一周前来人间报到。
他变了。
他在自己的心里漫游,他漫游在自己的心里。
几多春秋,30年,抛下了几多少年的梦,几多青年的梦!
几多岁月,毕业9年,结婚5年,筑了一个小窝,养了一只小鸟。衔泥、捕食,满足最简单的需要时,我们破碎了多少金色的设想。千百个平静的日日夜夜,只有诗神从记忆的缝隙中顽强挤出来,潦草地书写几行庄严的大字,然后离去。然后留下一些微热的向往,一些微涩的梦呓。
夜,深沉地睡了。窗外的火车也鸣着长笛北去。妻和孩子嘴里喷出泛着酸味的呼吸,打着均匀的鼾,相互唱和。
试问,还有比这更没劲的事吗?身边躺着自己的妻,但不能与她亲热。夫妻间躺着孩子,动一下就醒来哇哇乱叫。于是,只能恨恨地背过身去,想想那事而己!想起来的时候不是这个她,也不是那个她,是……是她,是她和另一个她……
“忘掉那香喷喷甜蜜接吻,忘掉那软绵绵良辰美景……”
哦!达·蓬特,你以为说忘就忘掉了吗?“香喷喷甜蜜接吻”,“软绵绵良辰美景”,多好!你能忘记吗?
她,她来了。嘴唇红红的,该也有香气啊!可怜,我没闻到。她一见我就张开双臂扑将这来,我俩胶缠在一块,唇紧紧贴着,互相陷进去。
“啊!……别……别使这么大的劲!”肃林推开她。
“我要……我要……”她喃喃吐出几个字,又凑过来。红红的嘴唇热烈地蠕动,从那里传出软绵绵的肉感。与她相比,他浑身硬为木头!他真怕自己坚硬干燥的唇会把她殷红似血的嘴唇硌痛。
她的劲越来越大,巨大的力量足以将她掀倒在地。
世上怎么有这么大劲的女人?难道分居的少妇真是如此寂寞,寂寞得疯狂、不顾一切?莫非她是来上天派来收拾自己的……?一种奇怪的恐怖油然而生,他全身突然僵直,双手下意识推开了她。
“你,你为什么不要我?”她叫起来,虽然口气极尽温柔,声音却响若洪钟、粗粝刺耳。
试问,哪个男人喜欢性情像男人一样的女人?除非他自己想做个女人,可我不是!
但她的唇看起来多性感啊!他很难讲她的声音和脸蛋是出自同一个人。丽秀蓬松的头发遮住了她半边脸,使她看起来失去了女人的温柔,显示出一个男人一样粗犷的侧影。
这个人真的是平时热情活泼、温柔性感丽秀吗?
梦……原来是个梦。肃林从浅浅的睡梦里醒来。秀丽的影子、珠珠的影子清晰的浮现在出租小屋的天花板上,他感觉到他们的影子相继从瓦缝里穿出来,摆动各种姿势向他招手。
呵,不行,虽然刚才只是个梦,无数个梦中的一个梦。然而,心一旦延向那个区域就会发抖。开始时微微抖动,到来了就抖得思绪亲乱,抖得魂魄游移。这时,风就夹着寒气灌了进来!
仿佛一叶青草长了翅膀乘此悄悄飞过来飞过去。经过几番侦察,终于擦着纤细洁净的皮肢,停留在某个重要部位,驻扎下来。停顿,意识也跟着停顿。心里憋足了一口气,怕惊动妻和儿子。屏住呼吸,缓缓吐哺,小小动作……
——下午还来接我吗?
——你说呢?
——如果你愿意……
——就来,是吗?
——嗯……哼!
——可是……
——什么?
——你们家那些……
——没有,就我一人在家。
——那……几点?
——你一点来,我们两点走!
——那一个小时干什么?
——干……?随你干什么?
——真的可以随我?
——真的。不满意吗?
——OK!哈哈哈哈……
血液急急地流去,涌向海洋深处。海,沉睡在梦乡,任血的江河注入它的脸怀。海面逐渐醒来时,泡沫泛上来,初升的太阳以抚媚的神情抚抚慰着千百柔弱的泡沫,使它们显出多姿多彩的光点。
手迟凝不决,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只觉得像在梦里,全身硬硬地崩紧了,大腿用劲,伴随急促起伏的胸脯,缓缓挺直、挺直。
她,她,还有她和另一个她!
她们来了,她们从伊甸园来了!她们从天国来了!
呵,梦魂萦绕的阿芙洛狄特,你好!
那一叶小草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唐突,但是美妙的感觉仍很遥远。此时的焦渴就像伸手去攀一颗鲜嫩的桃子,就在要触及时,那桃子随枝叶的抖动轻轻弹开了一点距离。就一点距离,努力!心里的命令是无法遇上的江河。摘桃子的手于是伸得更长。不行,还是差一点;差一点,又踮起了脚尖;也差一点。焦渴如火燃烧,焦燥也如火燃烧。全身的滚烫滚烫,崩紧了,紧紧的,渗出汗水来。
呵!我的上帝,给我吧!给我吧!请给我!
终于,脑子疯狂了。追忆?不行。太过陈旧,旧熟的记忆缺乏刺激的锋芝。想像——朝一个禁区,那不可以觎的,有读圣灵的,罪恶的区域伸展欲念!
呵——圣母,玛利亚。
粗俗与高雅顷刻间交织着,精神与肉体激情撕咬着,灌满了他的全部身心,掐死骤然喷发的火山,血液沸腾着狂奔、燥热、流汗、颤抖着极度的期盼接踵而至。开关咬紧,手使劲,脚再绷直一点……好了,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于是,温柔的腹部流过一团热流,腹股之下简短里有力打了几个寒噤,触发了某个开关,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一股神秘、热烈、惊诧和极度的欢快突涌而出,伴随着这极致的愉悦奔涌而来,刹那间,昏眩的感觉像疯狂的巨浪铺天盖地勇猛地吞没了他……
十
肃林依然做他自己诗歌的梦!
只是他的诗歌经常发表在小城乃至全国的刊物上,名气一点点扩展起来。他的这点名气,引起了需要装点自己的政协的注意,据说也是市委主要领导嫌自己驾驭的这个小城没什么全国有名的物产,自然也愿意拿肃林这个“名人”来充充数。
夜,终于来了。城市燃亮了万点灯火。灯火闪闪烁烁,将那楼房、那路人,那奔驰的车辆,那马路旁边寂然的行道树都涂抹得暗然失色。肃林的车已经驰入了效野,在夜色中去往某处简陋的住宅。
“那里就是你的去处?!”
仿佛天宇间射来一束光焰,他的心里喷出一句话。
爱情消逝,才气消逝,连带开朗的性情,连带正直、果敢、潇洒、宁静、心胸宽广和嫉恶如仇,都消逝了!
“那里就是你的去处!”
孩子的作业,孩子的身体,妻子的劳碌,妻子平乏的表情呆板的脸,乡下父母唠叨的信……捏着工资袋盼望日子快点消逝,或者根本不消失,就这样停止,停下时光的脚步,凝滞时间,停在感觉轻飘飘的半夜。半夜里人们都睡着了,一切尘世的杂乱无章都隐身而去、一切欲望(除了性欲)都因为恐惧睡眠的床而纷纷逃去,“好像魍魉之群在诅咒之前逃退”,一切的一切,除了灵动的思维,都在黑暗的冬床上安眠,不会挑逗你躁动的魂灵。沉沉地睡去,“就如死尸睡在墓中一样”,就这样,不要改变,直到永恒!
“那里就是你的去处!”
心里爆出一个结论,仿佛牧师站在墓地上的祷告,天宇间射来一束光焰。
“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雪菜啊,您错了。《西风颂》什么都好,可您的结论错了。
您可知,在这里,在地球的东方,在月亮阴历二十八日照不到的地方,严冬早已来临,阳春尚且迢遥!
白日梦常被当作妄想,然而,妄想在白天就不会来吗?
此刻,肃林神情漠然,双脚机械地蹬着自行车。任夜风悄然掀开他的衣衫,轻抚他的肌肤,他不知道雪莱的诗是从天外飘来还是从自己心里飞出;也不知道那些梦里自己讲给风听的,还是风讲给他听的。只是夜空里一串串无止无境的梦像失去依附的孤魂凄凄惨惨地飘来荡去,没有归宿。
“爸爸,您怎么才回来啊!”
稚童银铃一样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腰际冒上耳畔。
肃林一惊,仿佛从梦中猛惊醒,发现自己已提着菜走进了自己那所从发了财的农民那里租来的低矮的住房。
怎么进来的,他不记得了。他只晓得低矮的屋顶上那晃悠悠的蜘蛛网很快就要掉下来了。它们会掉下来网住他吗?
妻冷冷地看着他,压抑着愠怒。
总算没发作。
妻还是不错的。已经做好了饭,除了菜少了点。
他能说什么。
他赧颜,撂下菜,默默地近厨房洗洗手、默默地走到餐桌默默地抄起了饭桌上的筷子。
饭桌上,他说了今天下午老校长的话,妻子脸上立即阴转晴天:“是真的吗?那太好了。你要是做了政协副主席,那就是副处级,学校就得给咱们分一套房子,省得住这个破旧的屋子。”
“这个不知道啊!”肃林喃喃地。
五岁的儿子也开心起来:“妈妈咱们就要住大房子了是吧?!”
“是啊是啊,儿子。”妻子起身去碗柜里拿出了一瓶酒,给肃林倒上一杯。
“谁知有没有呀!”肃林抿了一口,心里把握不定,他向来对这些俗物很是陌生。
“明天你去问问校长嘛!”妻子显出少有的热情,“你们校长都住大房子,你做主席的级别比他高,还不能给你套房子?不行咱们就去找市里。”
这天晚上,妻子等儿子熟睡后,在长沙发上铺好小被子,把儿子抱到沙发上,又在沙发边沿搁了长条凳子。自己特地去洗了洗,温柔地偎到苏肃林的略感疲惫的怀里来。
就这样,一个劳心的白日迎来一个劳力的夜晚。劳心劳力过后晚上会睡好的,不再做梦。
1989年11月21日 草稿于南昌半边街5号
1990年元月12日 修改于南昌半边街5号
2012年4月15日 二改于南昌子安路75号
2025年2月9日 三改于南昌市红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