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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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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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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晨(小说)

通常是公鸡叫第三遍的时候,李凡就醒过来了。随后,他要在一种朦朦胧胧的睡态中神游一番,这才准备起床。这个时段,是他一天里情绪最为松弛的时候,整个身体都仿佛躺在一朵巨大的云块上,身心随着云朵的飘荡而变得舒坦、酥软、晃晃悠悠……

父亲早就起来去地里干活了,母亲则在屋角的菜园里忙碌着。李凡躺在床上就能听见外面发生的一切声响:狗吠声、猪的噢噢声、公鸡打鸣声和老母鸡带着小鸡到处啄食的“咕咕”声,还有姐姐和妹妹在厨房里准备早饭发出的声音。只有小弟弟小妹妹还在酣睡中,他们轻轻的呼吸声,李凡听不到。这一切自然的音响在他从城市归来,渐渐重新习惯后,变得亲切、温馨、可爱,特别的悦耳。犹如一支柔曼的古曲充满了古朴的诗意。有时候,他觉得这种乡村的生活韵味比起喧闹的都市来,更有一种单纯的趣味,更令人心旷神怡,更使人流连忘返……

妹妹起来以后,照例是到河边去担水,只见她挽着两根发辫,一根扁担挂着两只木桶,“叮叮当当”地就出发了。小河离家不远,沿着弯弯曲曲躺在田野的小路,一会儿就到。河水从山谷里流出来,流进小村的小河,很清澈、很宁静,千百年来,不停歇地流着。碧水潭里,经常也能见些鱼儿虾儿在游动。倘若再起得早些,朝雾尚没有散尽,可以看见在白茫茫的雾霭中,野鸭子在河畔觅食,白鹤在浅滩里守株待兔似的凝视水面,伺机捕捉游到脚下的鱼虾。凭着浓雾作掩护,这些敏感的飞禽似乎并不怕惊动。只有十六岁的妹妹爱玩,还没有脱去孩子的稚气,去担水时,她总是慢悠悠地走到河边,放下水桶,坐在河边玩会水。不时地还用石子去打那些野鸭子和白鹤。或许她真的希望能打中一个,可以有意外的收获呢!不过野鸭子和白鹤们可不怵她那点小伎俩,任她怎么打,也不伤毫毛。也许妹妹本不想真的击中它们,只是想和这些可爱的生灵逗着玩呗。

姐姐的任务是主厨做饭、喂猪、喂鸡,打扫屋子。一早起来,她就忙着劈柴生火。火烧着了,劈柴在灶膛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大铁锅里的水便慢慢地热起来。等着水烧至沸腾,这间歇,她就忙着扫地、喂猪,水开了,她就开始淘米煮饭。米下锅煮着的时候,又忙着洗菜、切菜,准备下一个程序……

这一切发生着、顺延着,在这个不长不短的时段里,李凡尽情地躺着,直等到他想起床为止。如果早饭好了,他还没有起来,姐妹只消把碗筷往饭桌上一摆,那碗筷互相碰撞的“哗啦”“咣当”几声响动,就会告诉他,快吃早饭了,得起来了。

这样一种生活,对于李凡来说,久违了,久违的舒坦和惬意,久违的亲切和温馨。与在外面的世界不同,回到老家,李凡过着一种客人似的生活,忘却外面的世故和杂务,享受异常的宁静和安详。独自一个人过日子的许多烦恼都消逝了、远去了。吃的问题、住的问题、人情世故问题,都可以一概不管,可以排除在自己应尽的义务应负的责任之外。不知道不觉地把自己重新托付给了父母,重新当一回孩子,做一回童年的梦——虽然他风华正茂、青春年少,早就离开了儿童的时光。

暑假里,邻家的孩子学校也放了假,就和他们一起在草地上做游戏,一起上山掏鸟窝,一起下河玩水摸鱼儿。有时候玩得开心,晚上也不回家,就在山上临时搭个寮棚子过夜,这棚子比现代的帐篷可不差哪儿去。一大早起来,露水还结满草尖,可以去野外采摘野草莓、野橄榄,把那些娇艳的不知名的花朵拿回来装饰屋子。黄昏时分,来到小河的深潭处下水洗澡、游泳。而当夜幕拉起来,在清净的夜空下,他会像小弟弟小妹妹一样孩子似的仰着脖子去数天上的星星。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李凡忘记了都市的一切,那热烈的场面和催命似的快节奏再也干扰不到自己的生活,他为此而庆幸。悠闲、缓慢,安逸、天真,随意的漫游,无邪的笑和哭,都恰似清晨的野花那样,是如此的饱含馨香,又是那样地令人忘怀。这样的生活,使李凡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像大城市回来的人。无怪乎妈妈总说,他外出这么些年,长成大小伙子了,却还像个孩子,还一副长不大、懵懵懂懂的样子。是啊,在父母面前,儿女永远都是孩子,李凡又怎么会例外呢?!他又怎么肯例外呢?!

这天清晨,李凡醒过来,照例是身日进入幻想的云朵,神思悠悠,思绪的足迹正踏向学校,迈进了都市热烈的校园。突然,从堂屋传来跑动的脚步声,接着是妹妹惊愕的大声喊叫:“妈妈,快来啊,姐姐晕倒在地上啦!”不一会儿,妈妈从屋角的菜园子出来,急忙走进屋里来:“怎么啦?孩子,你怎么啦?!”妈妈的声音非常焦虑非常着急,接着又吩咐道:“快去河背叫郎中来!”妹妹听罢,小跑着快步出去了。妈妈把不醒人事的姐姐从地上扶起来,抱到床上躺着,急忙地呼喊着:“孩子,孩子,你醒醒!”——姐姐没有动静。“啊,天哪,你这是怎么啦?”李凡听出来母亲的声音都变了,他从中听出来了焦虑,意识到情况十分不妙,飘渺的神思忽然中断。他赶忙掀开被子,钻出被窝,翻身下床,趿拉上鞋子一边披衣服一边朝妈妈她们那个屋子走去。这时候,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关切的声音:“孩子怎么啦?怎么突然晕倒在地上?”是父亲。父亲听到家里乱成一锅粥,也从门口的地里赶回来。“来,给她揉揉太阳穴,掐掐人中。”父母又是一阵忙乱,他们一边忙乱一边叫唤着女儿的名字,声音越发焦虑。“啊,孩子,我的心肝,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呀!”父母的一声声呼唤刺激着李凡的心。他起先是闪过一丝由于很陌生不习惯而引起的不悦感,接着就淡然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知什么滋味的感情涌上心头。父母呼唤女儿的声音传达出一种强烈的骨肉之情。这情感给人以无限的亲切和温馨。这刻骨的感觉对他来说久违了,陌生了。什么时候他享受过着样的人与人之间的亲近的呼唤哦!想想还是十分遥远的年代,在这个小小的山村出生、度过童年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幸福。那时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对他是痛爱有加啊!后来他离别了家乡,出外求学,从乡里到县里,再走到了大都市,独自去闯世界,靠的是自己的智慧和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啊,这个世界具有高度的现代文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城市一派繁华景象,到处充塞着热闹的气氛,生活的节奏就像飞快的车轮,令人炫目。可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似乎都有一种怪病,生怕自己太单纯、不够复杂世故,因此把自己内心的善良、仁慈、高贵、温顺都隐藏起来,以为暴露在外面是耻辱。仿佛不让自己变得油腔滑调、玩世不恭、老练世故、八面玲珑就不舒服似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李凡何曾见到这样毫无遮拦、发自内心、赤忱以待的真情实感呢?无怪乎在外面,他总是想家、想自己的童年。回忆自己童年的朋友、童年的环境、童年的生活,他常常在无奈的现实里,渴望回到童年去做一回孩子,试图忘却现实中那些纠缠自己的烦恼。哦,久违了,亲切的心,久违了,真实的情,久违了,童年的梦。

李凡刚刚踏出自己的房门,又听得母亲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孩子,你刚才是怎么啦?怎么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啦?!”

“我也不知道,妈妈!我只是觉得身体有点难受,本想坐下歇会儿,忽然就一阵眩晕,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是姐姐微弱的回答。

“孩子,我的好孩子,你太累了,是吗!”

“恐怕是这样,这几天她白天上山砍柴火、下地干活,晚上熬夜剁猪草、做家务,都没有好好歇息过”父亲在一旁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嘛!”姐姐挣扎着要起来,“你们去忙吧,早饭还没有做好呢!我得去做。”

“你躺着别动,什么也不要去想,好好歇着,都有我们呢!”母亲一边用怜惜的眼光看着女儿,一边安慰道。

此时,妹妹领着河背的郎中来了,郎中来后,给姐姐切了会脉,又让姐姐伸出舌苔看了看。

“不碍事,不碍事。这就是闭痧,医术上也叫变症。气血不足、劳累过度或者是营养不良都会导致忽然晕厥。有时候很快就会过去的。你这个孩子是气血不足,得休息休息补充营养。”郎中看完后跟父母絮叨着。

李凡来到姐姐跟前,关心地想说点什么,问候了一下。姐姐抬抬手:“没事你们去忙吧!”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姐姐。姐姐缓过来了,他刚才和父母一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千言万语都拥堵在嗓子里,迸出来的只是一句:“您好好歇着吧!”他觉得自己内心那些话语,化成另外一种莫名的感情,填回到心里,充塞得满满的。这情感一填塞,挤压了血管的空间,让他觉得血往上涌,鼻子有点发酸,眼睛不知道咋的竟然模糊起来。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似乎是突然体验到父母对儿女强烈的爱,体验到父母以及姐妹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那怕是微小的生活琐事中蕴含的巨大意义。这爱平时似乎感觉不到,关键时刻就显示得如此的强烈和鲜明。因此,他觉得此时来说几句安慰姐姐的话是苍白的、乏力的,那一点也不足以表达此刻他内心的思想感情。他不仅仅想对姐姐说点什么,也想对父母说点什么,对妹妹说点什么,甚至于对所有的人说点什么。是啊,有好多话都想说呀。但是,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此时此刻,交织在他内心的几种情感是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清楚的。语言在这时候成了障碍,阻碍了情感的流露,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都会使内心全部的意义发生变化,都会把流畅的思绪打乱。还不如流着眼泪、或者喊着嗓子或者干脆不说,默默无声那么准确和全面地表达自己的心声。李凡说完那一句话后,用他那充满了无限深情的目光默默地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每个人,就缓缓地走出了屋子。他慢慢地走到厨房里,刚才被姐姐操持的厨房此刻无人打理,锅里还冒着热气。他走到灶前,机械地下意识地用锅铲在冒着热气的锅里搅了几下煮着的米饭,以免米饭沉底粘锅。然后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伸手拿了几块柴火放到灶膛里面,以免火变小熄灭。完事后,他把两只脚踏在灶膛前的土垛上,双手抱着两个膝盖,神情有些木然地凝视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光,时而用火钳伸到灶膛里去拨动一下燃烧的柴火,让火烧得更旺盛……

堂屋里,郎中在一边和父亲说着话,一边开着方子。里屋,母亲在温柔地和姐姐妹妹说话。李凡就这样呆着,丝毫也没有挪动身子。什么时候眼泪淌到了脸颊上,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激动的泪花、内疚的泪花、感动的泪花还是什么样的泪花呢?他无从分析,也无法理清。

母亲是多么爱姐姐啊!母亲不也一样的爱我么?爱我们所有的兄弟姐妹吗?他的脑子想锅里正煮着的米饭,活跃起来,翻腾起来。平常,你几乎感觉不到母亲的爱,你甚至埋怨父母没有尽到爱子女的责任。因为他们不像那些能言善辩的人,把爱字经常挂在嘴边。那是父母忙于生活的操劳,把爱都深藏于心中。可是你难道就没有从一点一滴的细小事件里,从父母那关怀儿女的简短话语里,从他们对儿女的每一件问候体贴里感觉到他们呕心沥血的劳动么?他们的劳动不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吗?今天,你看到了,要是有什么事情,最担心最着急的不是他们吗?父母的爱不是惊天动地的喊叫,也不在于絮絮叨叨的重复。他们的爱是如此深深地融化到生活的每一点滴里面,在长期对儿女的抚育和操心里体现出来。虽然,这种爱不是显山露水,那么张扬,不能一下子看出来,但是你却应该而且可以感觉到的。一旦找到一个足以引起这样平凡而炽热的爱——这种积累起来的情感就会爆发出来,跟人以狠狠的震撼。

“哦,对了,以前我总以为人们不了解自己,甚至连父母也与自己变得陌生了。用他们属于过去的一代作理由而把他们排斥在自己的心灵之外。我总是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世界、这人生、这现实,因为污浊的现实而否认感情的真挚和高贵。自己失去了信心就以为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请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爱啊!只要是人所具有的丰富的世界,父母他们都有。你凭什么就觉得他们只会劳动、只是庸庸碌碌的没有情感的生物呢?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呢?!是的,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哲学,没学过美学,不懂得绘画,没有你那么深厚的素养,也许他们在物质上从来就不曾富裕过,但是他们却有着比谁都不逊色的情感,那种发自天然、来自本能的善良、真诚和对美好事物的爱与珍惜。他们同样有着人类最美好的舐犊之情,一种真挚的淳朴的最简单最简洁的词汇来表示的丰富的感情。应该说,他们在精神上,和任何人一样,都是富有的。因为他们也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一个个有着诗意内心的人。他们的情感是如此纯洁、如此高尚,以至于根本就需要什么装饰和华丽的辞藻来点缀。他们就是人世间最纯粹的人哦!

“……哦,我这个笨蛋。我算什么啊?一个自私自利之心到在感情上与家庭分离的人,一个也曾有过不纯粹感情的人。我是什么?倒不如说是一个寄生虫,一个吸尽了母亲的乳汁还不知足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一个根本就不去思考报效祖国和缺乏社会责任感的混世者。不错,应该追求一种神圣的爱。追求人们对你的真诚的挚爱,但是你有理由埋怨人们对你太缺乏了解,给你的爱太少吗?你凭什么只是怨天尤人呢?你自己付出了多少呢?创造了多少呢?回报了多少呢?你跪下吧,求仁慈的父母宽恕你,永远扑进他们宽阔的怀抱,以求不竭的生之力量……”

李凡的眼泪这时候滚滚而出,苦涩的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在干枯的脸上缓缓流淌着。泪水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刷着他那双枯燥的眼睛和那总是埋怨的脸颊。这连对失恋和死亡都不会让步的泪水啊,终于屈服在纯真的膝下而尽情地流了出来。李凡冷漠了多少年的双眼变得温柔了。面对着大海一样广阔的父母之爱和像大地一样古朴的情感,他那曾经锁住了许多许多日子的心扉打开了。他就像被针扎肌肤一样深深地体会到生活并不是自己曾经所想的那样呢。

“是哦,我还年轻,为什么就变得世故了?缺乏热情、没有斗志、神情冷漠呢。生活更广阔的一面才刚刚打开,你还没用好好品味呢!但愿我什么时候也不要简单给生活做结论,不要给自己划定什么界限,我是真的还很需要去发现、去努力探索哦……”

妹妹从室外担水进来,看到李凡呆坐在灶膛前,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喂,知识分子,又在发什么呆?”她把水倒进水缸,又去忙灶上的活计,接着把姐姐没有做完的活做下去。她准备捞饭、切菜了。

李凡“嗯”地应了一声,没有更多的搭理妹妹的话。他不想妹妹看见自己脸蛋上的泪水,就起身朝快步朝屋外走去,来到门前的场院中,面向广阔的田野。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东方的山头上露出了万道霞光,霞光穿越林木,使得林木一棵棵都显得挺拔、昂扬,迸发出生命的活力。那穿越林木的光芒,照射到村子的田野上,绿油油的庄稼也似披上了金黄色的油彩,在清晨的光阴里,显得娇艳婀娜。家家都有人打开门,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每一所房子的顶上都开始冲起炊烟,袅袅娜娜,缓缓上升,一直到升到天空里去迎接那初升的朝晖。鸟儿也都离窝了,它们叽叽喳喳,飞出房舍、飞出树梢、飞到各处去寻觅自己的早餐,清晨的小村子,在它们流动的影子和欢快的叫喊里,显得越发宁静安详。晨风轻轻地吹来,掀动了李凡的衣襟,他抬眼望去,广阔的庄稼荡起了层层碧浪,而自己的衣服里也注满了凉风,只觉得肌肤都在一阵清爽的抚慰里,感受到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的抚摸。

此时此刻,李凡的心头比起往日来,要格外舒畅,似乎以前的种种烦恼、万般忧愁都不翼而飞,无影无踪了。他重新回到那一种清净、纯粹的境界里来了。在这样的境界里,他找回了丢失许久的东西,那些纯真、善良、慈悲、仁爱,以知识者的聪慧头脑融化它们,把它们带到更高的阶段并且固定下来。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时光里,回到了童年的生命状态里,拥有那无边无际的广袤的爱和情。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兴趣盎然、活力四射,面对清晨的山村,那一切的一切,李凡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诗,不由得吟哦出来:

“你真美呵,请停留一下!!”

1984年3月 初稿于北京

1985年8月17日修改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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