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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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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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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续)(短篇小说)

转眼间,三年过去,时间来到2019的初春,白玉兰含苞未放。

北师大古籍阅览室的窗棂将晨光切割成菱形,一头披肩长发的梅子俯身在书桌上,她手中的钢笔尖悬在《邶风》扉页上方。松香信笺的蜡封在暖气片上渐渐软化,这是她写好的第七封没有发出的信。松香的气息渗出三年前南昌那间她和方罡共处的办公室里的气息——那台老式打印机吞吐纸张的沙沙声,混着他袖口边淡淡的油墨味。那些时候她总是在油墨的香味里偷看方罡的侧脸,这个时候他高耸的鼻梁是那么迷人,她那时找不到一个恰切的词汇来形容在自己心里引起的感觉,现在知道了这个词叫“性感”。与此同时,她觉得他偶尔皱眉时在眉心聚起的细纹,像极了窗外高大的玉兰树上的玉兰花苞。墨香时她小时候拿到新书本就开始迷恋的气息、玉兰是老家门前那棵树的颜色,一切在方罡身边都找到了归宿似的,如此恰当、如此吻合。

“同学,要闭馆了。”管理员的手电筒光扫过她泛红的耳尖。慌忙将信纸夹进《诗经新注》书中时,2015年的借书卡从《击鼓》篇滑落,“方罡”二字在尘埃里闪着微光。窗外,年年春天难以避免的沙尘暴呼啸而过,她突然想起在南昌的那个暮春:自己不小心打翻茶盏时,方罡用纸巾吸干水的样子,小心翼翼,细腻得像在给新生儿揩泪。

仲春时节,英雄城八一公园里最后的玉兰坠入百花洲的湖水中时,方罡在绿波廊会见第二位相亲对象。姑娘的香奈儿5号香水搅动着井冈山狗牯脑翠绿的雾气,雾气氤氲至他的嗅觉里,恍惚间耳畔似乎传来梅子三年前在办公室敲击电脑键盘的节奏。对面姓鲁的姑娘指甲上描着金色,她的指甲划过玻璃杯沿却没有端起茶杯,眼睛不时瞟一眼左手上粉色的iPhnone11亮着的屏幕,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到:“听介绍人说,方先生平时还爱读《诗经》?”

三年里,并没梅子的任何消息,方罡不知道梅子到底在北京那里。多少次出差去北京,他都试图寻觅到她的踪影,有时候即使走在大街上或者在地铁里,都心中揣着一种期许:蓦然回首,梅子高挑的身影就跃入自己的眼帘。他曾想,梅子寒暑假总得回来,路经南昌回老家去吧?于是他总是有意无意间去到火车站出口处盘桓。即使在去北京出差返程的时候,在开往南昌的T67次候车室里,他都下意识地徘徊,说不定梅子的俏丽的面容也在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张望呢

然而,方罡没有如愿,一次也没有!三年过去了,梅子没回来,也没有消息。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了,父母亲友的催婚早就迫在眉睫,于是,今天他勉为其难,又在应付新一次相亲。

他腕间戴了三年多的红绳突然绷断,玛瑙珠滚入茶水里,这是他和梅子一起结伴去云山真如禅寺求来的吉祥之物。

“方先生也信玛瑙会保佑爱情吗?”对面的姑娘伸手欲拈落入茶杯里的玛瑙。方罡阻止了她,自己俯身去茶水里捡出时,瞥见对面姑娘小腿上的玫瑰刺青——不似梅子被茶水烫伤的月牙疤,倒像是风月场所里那些丫头们的特殊印记和爱好。

春天孩儿脸,一天变三遍。茶室的窗外轰隆一声雷响,暴雨顷刻降临,他急忙起身:“鲁小姐,你坐会,我去买包烟!”说完迅速起身走出茶室大门。路过前台时候顺手丢了一张背面印着井冈山五指峰的大钞,说了声:“6号台买单,不用找了”就冲进了刚刚洒下的雨幕,烟酒杂货便利店的录音机正播放:“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收银台里的老板娘好心递来干毛巾:“看您面熟,好像常在这转悠吧!”玻璃柜里新到的华为Mate20Pro闪着幽蓝的光。他没吭气,指了指金圣,突然想起梅子辞职那日,传真机吐出三米空白卷纸,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白茫茫的小路。

入夏的一个夜晚,沙尘暴席卷京城,梅子在图书馆古籍部值班,防风口罩闷得耳鸣。梅子正小心翼翼地用唾液激活揭展剂修补完一页明代版本的《诗经》,修复液的气味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宛若在南昌公司期间刚刚从打印机里吐出的A4纸上的油墨香味。她喜欢这股香味,来源于读小学的时候,新课本中的气息。每每发现课本,她都会打开课本,把自己的脸埋进书页,长时间地品味这她说不出来的好闻的气味。

图书馆闭馆音乐响到第七遍,她鬼使神差地临摹起方罡的字迹。钢笔尖划破信纸,在《击鼓》那页留下裂痕。手电筒光突然打来,原来是副馆长在巡夜,他手中的光束射在梅子案头:“这本书是一个研究生毕业时候捐给图书馆的,说是期待给有缘人。”梅子仔细一看边上有行读者批注:“死生契阔,吾可与谁?”这行俊逸的字迹是如此熟悉。后面跟着一团洇开的墨迹,像那年泼在纸巾上的井冈山狗牯脑明前云雾茶的翠绿。茶微微苦之后溢出甘甜的滋味,梅子端起桌上的茶杯,品了品来自家乡的手工茶,同为井冈山的茶叶树种,父亲亲手制作的茶喝起来,清香中有回甘,韵味格外绵长。副馆长是古籍版本学泰斗,这本书能捐献到他掌管的图书馆,捐赠人深知是正是它的最好归宿。如今,须发鬓白的副馆长能此书的修复交给梅子,是看她三年来不仅仅学习取得长足进步,而且心灵手巧,是古籍版本上的好苗子。

“赵老师,”梅子站起身微笑着问副馆长,“这个有缘人是谁呀?”

“我也不认识,只听说是一个学古建筑的学生。他说古籍留在他手里不如留在图书馆更有价值。”赵老师说完又叮嘱了一句,“梅子,下了班,回宿舍路上注意安全。”

子夜过后,回到宿舍,梅子迅速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自己变成蠹鱼,啃食着方罡留在书页边的叹息“死生契阔,吾可与谁?”晨起时她的枕巾沾着玉兰香,书桌上铁皮盒的锁扣不知何时松了,干花碎屑落满摊开在书桌上的交通图,地图上北京——南昌的位置被磨得发亮。

赣江之滨、摩天轮下,南昌国际会展中心的防紫外线射灯阵列晃得人眩晕。在展馆穹顶的钢架结构间,由36组陶瓷高分子传感节点组成的监测网络正以秒级频率采集环境数据。当书画展区的相对湿度攀升至58%临界值时,系统自动激活梯度响应机制:首先联动展柜内的分子筛调湿模块开启吸附模式,同时向移动终端推送二级预警信息。若120秒内湿度未回落至设定阈值,备用方案将启动顶棚的新风系统进行区域换气。 策展人员通过加密网页端可调取任意时段的数据曲线,系统内置的AI算法能根据展品材质特性(如油画亚麻布含水率、青铜器氧化临界点)生成动态保护模型。这套融合物联网与边缘计算技术的监测体系,已实现从环境感知、风险预判到设备联动的全闭环管理,其多级缓冲机制确保即便在网络中断情况下,本地存储单元仍可持续工作72小时,为价值数亿的展品构筑起全天候的数字化防护屏障。

方罡松开领带,嘉宾名单末行的“梅子”二字正被空调吹得卷起边缘。独自一人在展场参观,希望能遇到梅子。人群如织,别说是许久不见如今不知道变成什么装扮什么模样的梅子,就算是同来的同事,一进入熙熙攘攘的会展里,也一下子难觅踪影。当他走到滕王阁斗拱的展区,仔细辨认中发现明代工匠的隐秘刻字——'如期如晤',突然领悟梅子那封告别信中的深意。德国汉学家正在台上讲“跨文化语境”,方罡的目光粘在茶歇区——一位珍珠灰套装的身材修长的女子正在斟茶,雪白的无名指上铂金环折射出一股冷光。

“梅子!”喊声脱口而出。女子挽着西装男士转身,胸牌上分明写着“陈梅湘”仨字。真正的梅子此时卡在消防通道,玉兰簪钩住通风管铁丝网。方罡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到她耳畔:“梅子,嫩在哪里呀?”她听到他焦虑的声音里夹杂着赣方言的词语。

梅子将致谢页覆在古籍修复灯箱上,透过强光看见“方先生”三字与《柏舟》批注重叠。裁纸刀悬在虚空三秒,最终沿着他当年的笔迹将论文切成两半——学术规范要求致谢必须独立成页,那些未竟的情愫却始终与郑笺孔疏纠缠不清。

她处在十分犹豫的难以决断的关头,来到北京提升自己,本意是为了让自己在心智上足以与方罡匹配,成就他俩灵魂伴侣的心愿。三年来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方罡,但她憋足劲让自己放下情感的牵挂。她基础差底子薄,她要心无旁骛把心思花在学习上,读书上课,学习书本知识;参加社会实践,培养实际的工作能力。这些年里,越学习,她越觉得自己的不足。虽然掌握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但是在工作仍然觉得很难像当初自己的师傅方罡一样得心应手。她感觉自己的差距还存在不少。另外一方面,美丽、上进的梅子也获得了许多同龄男青年的好感,他们中有读书的同学、有实习公司的同事。他们也都是优秀的男孩,在北京这个大都市拥有自己的事业。与南昌这个二线城市比起来,北京的未来显然更具魅力。一时间,梅子困惑了,难道自己真的要回南昌去吗?毕竟,对于自己这个外地人来说,南昌和北京一样,都不是自己的家乡啊!北京不是挺好的吗?

立冬过后,北风一来,天空就会飘来寒流。若是空气中湿度够大,水气就要变作雨珠洒落,在低温下形成冻雨寒颤了路人的筋肉。周末的一天下午,梅子缩在北是大宿舍铁架床上听CD时,南昌穿城而过的赣江上正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冻雨,落到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方罡第八次经过便利店门口,老板娘看见他,探出身子喊:“小方,有您的快递!”

牛皮纸信封洇着水痕,一张A4滑落出来,上面北师大借书证复印件。黑白色的照片上的梅子耳垂多颗小痣,那是她值夜班伏案睡着时,钢笔尖点的墨痕。纸的空白处上写着:“在《氓》篇见你补全的批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果真如此?”

赣江边集装箱拖船鸣汽笛穿过八一大桥下,向鄱阳湖远去,船身的苹果广告屏播着iPhone11上市。方罡摩挲着借书证的复印件,照片里的梅子正在朦胧中微笑。左手中的手机嘀嘀响起,一个139010打头的号码发来短信:“玉兰花开了吗?”

腊月末,年关将至,梅子攥着站台票挤进北京西站大厅春运的人潮时,方罡正在自己的办公室给盆栽玉兰换上新土。陶盆底掉出一把枚锈迹斑斑的钥匙,正是梅子当年寄存更衣箱的那把。枯叶堆里忽然冒出绿芽,他想起昨夜值班时传真机吐出的一张茶山照片——梅子穿蜡染裙的身影更加光彩照人,她的披肩长发银光微闪。

回家的T67次直达特快驶过九江长江大桥时,天色已经大亮。梅子拆开临行前收到的快递,褪色的宣纸上,她当年学画的兰花被精致地重新描过,右上角毛笔书写着两列熟悉的俊逸行楷锁住了她的双眼:“茶凉七遍,犹有余温。”

车窗外忽见一丛玉兰树掠过,枝头绽现点点雅白的花蕊。

赣江东岸海关大楼上的世纪钟敲响时,方罡在便利店的小桌上刚刚泡好一杯井冈山狗牯脑绿茶。电视里播放着嫦娥四号实现人类首次月背软着陆的画面,老板娘突然指着门外喊道:“那个打伞的姑娘……”

梅子立在马路对面,裙摆上浮现蜡染纹样中的江豚图案。信号灯转换间,方罡看见柏油路上雨水倒映的霓虹不断重组,最终凝成个残缺的“春”字——那是他教梅子辨识的《急就章》草书,此刻正在都市的呼吸里明灭不定。

海关大楼上的世纪钟敲响第十七声,余韵袅袅里,便利店电视里飘出新的歌声:“一瞬间长于沧海桑田……”

2025年2月18日 写于南昌红谷滩

2025年2月19日夜 改于南昌红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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