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飞也似地向南奔去,它驰过了辽阔的华北平原、跨过了奔腾的黄河,穿行在洞庭湖畔……也许,我是那种喜欢乘快车的人,也许是归心太急,总之,我仍嫌疾驰的特快列车慢了点。
起初,我是打算在学校过寒假的,也写信告诉了家里。然而,当我一个又一个地送走同学,全班就剩下我一个人时,一种无名的孤寂感猛然袭上我心头,仅仅几天的日子——那没有欢笑、没有歌声,甚至谈话也找不到熟人的日子——使我受不了啦!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买上火车票,简单地整装了一下行李,给北京的同学留了张条儿,就急忙踏上了归途。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火车那有节奏的声音似圆舞曲般在耳边回荡,可我却无心去留意它,连那窗外驰过的一个个乡村,一座座城市和无数秀丽的山山水水。此刻,我也不去为那火车上的噪音和煤烟所污染的气流烦恼,思绪啊,早已经飞到了故乡。……
半年了,妈妈的额头上是否又增加了一道皱纹,爸爸的鬓角白发增添了几许?还有姥姥和奶奶两位慈祥的老人,是否在念叨她们的孙女?活泼可爱的小妹妹长高了几厘米?
呵,回到故乡,可以和昔日的学友欢聚一起,去登山打猎,去拜访老师,那该多快乐啊!听说过班主任郭老师已经搬到宽敞、整洁的心房里去住了,这下我们可不愁在老师家好好热闹一番了。
噢,还有小荫,我的好友,什么时候我能把她忘记呢!
小荫和我住在同一个村里,我们的家只隔一条小河,尽管不是近邻,我们俩从小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和她在一块儿玩。我们一块儿上山采满山红(那花是可以直接生吃的),摘野果子;我们一起在田地里捡拾稻穗;夏天,又一块儿到河里去摸鱼……那是多么美好的童年、少年呀!至今回想起来,似乎有一种喝过葡萄美酒的微醉。
小荫年纪比我大三个年头,也不过十九岁,但心细、伶俐远远超过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妈妈用碎布片给我们缝了个小猴子,红红的鼻子,小小脑袋,两只用蓝丝线饰成的圆圆的眼睛。我看了,喜爱得要命,还没等妈妈把线头收拾好就一把夺过来,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又问道:“妈,这小猴儿会动吗?”“傻孩子,它是布偶,怎么会动呢?”“它有头有眼睛,像活的一样,怎么不会动呢?”
“我没工夫跟你们玩!”妈妈说罢就走了!
我拿着小猴儿耍来耍去,突然觉得钻心的痛,我也没管什么原因“哇”地就大声出来了。原来刚才妈妈还没完全缝完,针还别再小猴的身上,针尖刺中了我的手指。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玩的小荫急忙扶着我:“丽丽,别哭别哭!”又拿着我刺疼的手指在嘴上轻轻的吮着:“一会儿就会好的!干吗那么冒失呢?”小荫替我擦干眼泪,把小猴儿身上的针拔下来,再把小猴儿用细线栓在我胸前的纽扣上:“一个小猴儿就把你乐的祖宗姓什么都忘记了,你也真是的!”
我听了这话,把嘴一撇:“不嘛,我要它做我的小毛毛。”说着把小猴子放在手上,轻轻地拍着,一边哼哼着:“小毛毛,睡觉觉,明天早早起,给你洗个澡……”一旁的小荫看到我的傻劲儿,“咯咯咯”地笑起来。
后来,我和小荫一起上了小学、中学,在学校里互相帮助,成绩都很好。从此,同学加乡邻,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去年高考,我们一起考上了大学,小荫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上海S大学的财政系,我却到北京来读中文了,临别那天,她一直把我送到省城,在车站我们拥抱告别。
多年的好朋友就要分别了,我不禁有点伤感:“唉,昔日形影不离的好友,为了各自的事业和未来告别了,此去一别,何时才能相见呢?……”
小荫捏了我的手一下,说道:“哟,做起诗来了,你也太多情了吧!”她倒挺乐观的,看她满脸喜气洋洋的样子,大约早已陶醉在对大学生活的憧憬中了吧!
“丽妹,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放假时候我们不是可以回家相聚么?再说,将来学成,还是可以分配到一个地方去工作。希望你不要想得太多,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吧!咱俩之间要多通信,虽然系科不同,但我想还是有相帮之处的。”此刻她俨然是以大姐的身份跟我谈话了。的确,她比我大三岁,跟我大姐一般大,由于入学晚一年,而我入学早二年,正好和我在同一班上学。
此刻,听了她的话,我机械地点点头。可能是我确实年小一点的缘故,又是第一次外出到离家几千里远的地方去,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小荫又安慰了我一番,然后才走下火车。火车开动了,我们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如果不是我的眼睛突然模糊,那就是真的,我看见小荫似乎有点呆滞地站在原地,而忘记了她也得去赶那开往上海的车。或许此刻她耐不住分别之苦吧,人,总是有情的么!
一个学期里,我在大学里愉快地生活着,也和小荫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信中我们互相鼓励、共享欢乐、分担忧愁。在昔日友爱的基础上增添了新的情谊。从最近的几次来信中,我发现以前乐观、开朗的她变得深沉了,语言中总是流露出淡淡的伤情。我以为是自己敏感了,也没有介意。期末前夕,她来信,告诉我她不准备回家消假,今年寒假就在上海过了!信中,她的忧郁、思索、哀伤之情越发显露出来。我完全意识到了这种情绪,写了封信去安慰她,可惜不能见面,也没有接到她的回信我这也就离开了学校,到底如何,毕竟不知……
“我们真的难见面了!”我自言自语道,旁边的旅客都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我无话可答。避开他们的目光,默默地看着窗外。寒假我回了家,到明年暑假我很可能不回去了,而小荫寒假不回去,即使暑假回了家,我们也不能见面。联想起我和她分别时的话,真成了我们的咒语,不由长叹一声:“唉——”
第三天,也就是大年三十那天,这天是公历1月24日,我终于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走在乡间那坎坷的小道上。
“小草恋土,游子思乡,故乡哦,我又回到了你的身旁。”我轻轻地呼唤着,心里充满了一种柔情的爱意。
虽然时令已经进入三九之际,这江南的山乡,还是那般的美丽。那山是看不出冬天的气象的,苍翠的,墨绿的,一片又一片;田野里,零星地分布着些青菜、白菜、油菜。油菜开花了,黄澄澄的;谁家的大白鹅带着一群黄毛小鹅在找食吃,不远处有几只鸭子在池塘里戏水;天空是蓝蓝的,冬日的太阳虽然斜得厉害,但在毫无云雾阻挡的空中照下来,依然使人暖洋洋的……啊!真是个冬天里的春天呀!
在北京生活了几个月,把我这个来自山乡水泽的人闷坏了。备受污染的空气,使人耳聩的噪音能受得了么?人工匠凿矫揉造作的公园也使人不舒服。再加上受了两天火车的气,被汽车颠簸折腾了十几个小时,真够我呛的。而此刻,踏在松软的土地上,承受着太阳的抚慰——好像小时候,母亲用温暖的大手安慰着我,再使劲吸一口含着泥土芳香的空气,那舒服劲儿啊,真实没法说了。我不由得得意地哼起《北国之春》:“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不过,白桦树这里是没有的,应该换成“腊梅”或者“杨柳”之类的树,“北国”自然也该换成“南国”了。
我走着,抬头四望,只见小小的山村早已被节日的气氛所包围着,看那四邻八舍,新春联贴在门上,远处有孩子燃放爆竹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还传来锣鼓的声音。“过年后又要耍舞龙灯吧!”我想。
走到村中的小街上,只见一群群穿红着绿的孩子在玩耍着,有的在玩炮仗,有的在捉迷藏。在那木头堆上,有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子有板有眼地对几个小点的孩子讲:“我奶奶说,过年不能讲不吉利的话嗳,谁讲了谁家里人就会倒霉喔……”看他那模样,我很想笑,那不正是我童年时代的影子么?
不知道谁眼尖先看到了我,喊道:“噢——又一个大学生回来了!”孩子们看到我都很惊喜,又是谁说声:“小燕,快去告诉你妈,你姐回来了!”人群中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拿不定主意是先扑向我还是先回家好,呆了一忽儿,到底转身一溜烟跑了,一边喊着:“妈妈,二姐回来了——”
我见孩子们都呆呆地盯着我,就冲他们喊了声:“咦,你们这是怎么啦,快帮我拿东西呀!”孩子们这才如梦初醒,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我手中的行李抢走了。有的边朝我家走去,边回头山下打量着我。我甚是奇怪,这些孩子不认识我了?不才分别几个月么?我看看自己这身打扮,也难怪,波浪披肩发和那闪着银辉的校徽,还不够他们瞧的么?“这帮没见识的小崽子!”我嗔喜地骂了一句。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我回到了家里,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弟妹、伯父、伯母、堂兄弟姐妹……一家老小几乎都出来了,还有四邻的叔伯兄弟等等也聚在家门口来迎接我了。众目睽睽,耳边满是啧啧的称赞声:“看咱闺女长得多秀气,这才半年又长高了!”“白净得跟竹笋一样!”“你看她胸腔的那牌儿多耀眼哦!”“啧啧,真文静!”……我哪见过这架势啊,被羞得满脸通红。临上大学时候那热闹庆贺的架势就把我闹得够呛,读书人,哪里会应付这种场面呀!现在又来一个自发式的欢迎会,而我又不得不应酬,于是忙道着“奶奶您好”“伯伯您好”“阿哥阿姐好”之类的话。
这本来是亲人们对我的好意,可你要说乐趣,我真不想享这个福!回家,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小小的麻烦吧!
人们对于大学生的欣赏乃至羡慕,几乎是现在的一种社会心理病了。何况在这小小的山村!其实,在这个小山村里,我和小荫并不是第一个飞出去的“凤凰”,“文革”前,这里也出过大学生,有的还当了大学教授呢!追溯上去,据说清朝道光年间还出过贡生,至今在寨下保存两块完好的石碑便可作证——那是为贡生立的纪念碑。从1965年那次高考起,十几年过去了,在年前一辈里,甚至连上大学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近几年,大学热来了,人们把大学也神秘化了,以为大学生的模样也得不同于一般人。去年我和小荫考上大学,既给家里添了光彩,也使村里人可以在外村引以为夸耀了。不过,说到底,对于他们这种淳朴、真挚的感情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渐渐散去,我才走进父母为我安排的卧室。独自安静了一会,出去到洗澡寮洗了个澡,换了一身以前在家里穿过的衣服。
妈妈端着一碗鸡汤进来,温和地说:“丽丽,喝口汤吧!看路上把你累的!”
我顺着妈妈的话,说:“是嘛!折腾了几天几夜,觉也睡不好。我真要受不了啦!现在得好好休息一下,妈,您让找我的人别打搅我好不好?”孩子在妈妈面前是不会装假的,甚至还会撒娇。我向妈妈倒了一腔苦水,似乎才心安了一点。妈妈怜惜地说:“孩子,好好休息吧!”就出去了!
喝完妈妈端来的鸡汤,我拿了一本《文学概论》想看几页,可哪里看得下去呢?只好躺在床上睡觉,不料也不行。正在准备年夜饭的厨房里的锅铲声、剁菜声和那浓烈的油香连续透过门缝扑进来;屋外的爆竹声、锣鼓声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叫喊声也一阵阵从窗口送进来。我翻来覆去,到底太困乏了,于是闭上眼睛进入了半睡眠状态。迷糊中,有人推门进来,我没搭理,只听得叫声:“阿姐!”原来是小燕妹妹。“也不知道敲门,就进来,”我想,“真没礼貌。”小燕走到我跟前:“阿姐,告诉你一件事情。”我知道她心里是藏不住话的,她喜欢把自己以为新鲜的任何东西都告诉别人,就问她什么事情。
“人家小荫姐回来了!”
我翻身坐起:“真的?!”
“当然是真的!”
小荫不是不回了吗?尽管妹妹的话很少是假的,我还是不信:“我不信!”
“人家都到荫姐家去了,她还让你年初一去她们家玩呢!”她说的“人家”是指她自己。
听说小荫回来了,我高兴得不得了,随即到厨房去找到正在炒菜的妈妈:“妈,真的小荫姐回来了吗?”
“嗯!”妈妈肯定地答道。
“那我去看她,姆妈,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你们就别等我了!”
妈妈说:“去吧,不过你还得去告诉奶奶和爸爸一声才好。”
我高兴地冲了出去,竟然冒出一句“all right”来了!征得爸爸他们的同意,我就往小荫家走去。
也许有人会奇怪我出去找本村的小荫还得这么罗嗦一阵子。我们家乡风俗,逢年过节是不便到外边去的。说是谁家要是有人在外边过年过节,那他家就会遭到不幸。当然我是不信,可别人怎么看我也不管。就拿我大姐来说呗。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现在还在那边),那儿就是她的家了。逢年过节就是得在那里过。如果偶尔碰到在我们这个家里过节,她连夜也得赶回外婆家去。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对我说,那年外公病故,就是因为她在我们这个家过了八月中秋节,要不,他老人家还会健在的!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乡俗就这么回事,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今年既然我准备在外地过年,那又另当别论了,何况我是大学生呢?在我们这儿,上至德高望重的老者,下至懵懵懂懂的学童,都认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身上有强大的正气,可以克掉带来霉运的祟气,而大学生显然是很有出息的人。因此,这一个隆重的大年我不在家也无所谓了。
我走到小荫家门口,见小荫弟弟建华正在放风筝,就问他:“建华,你姐呢?”他看见是我,小跑着赶到屋里:“姐姐,丽姐来了!”
小荫迎了出来:“你来了,丽丽。”脸带着笑容,但声音是淡淡的,缺少往日的热情。小荫是个身段高挑的姑娘,现在留了一头短发,脸上似乎蒙了一层轻纱,泛着些许忧郁。我很纳闷,但也不顾那么多,扑上去抱着她的肩膀就晃动:
“咱们到底还是见面了,在火车上我还发愁呢!”
她说:“我也差不多,咱们在信中说定了春节不回家,我想回来也白搭。”
“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真是天赐良机呀!”我说。
我们拉着手边说边走进了小荫的卧室,卧室很简单,一幅字画是唯一的装饰。桌子上有几本书,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搁着一支钢笔。大概我来的时候,小荫正在写日记吧!
“今天中午就听见一群孩子在外面喊: ‘又一个大学生回来啦!’我就猜想是你。后来弟弟告诉我真是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啊!……”小荫说着,似乎并不是特别开心的样子 。“又一个大学生回来了”,我当时还真是没有细细分辨“又一个”,原来孩子们早就迎接过小荫回家了。
“丽丽,你回来了,那就好了!”小荫妈妈端着一盘年糕推门进来,打断了小荫的话,一边说,一边递给我。
我赶忙说:“伯母,您可好?”伸手接过,刚刚炒好的金黄色的年糕,伴着藠头、腊肉,香喷喷的,煞是诱人。
“好,好,我什么都好,只是小荫这死闺女让我放不下心来,你看昨天回到家,到现在一直好像阳气不振似的,躲在屋里也不出去走走……”
“妈——”小荫拖长声音,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妈妈的话。
小荫妈停住话头:“好了,我不说了。丽丽,你今天就在我家过年吧,跟你小荫姐说说话!”
我欣然答道:“谢谢您,我就是来找小荫姐玩的。”
“那敢情好!”大妈说完关门走了。
“唉,母亲的心!”我吐了一句。
“听说你回来,我本想去看你的,”小荫接着刚才的话,“但想到你风尘仆仆,旅途上困乏了几天,也许得好好休息一下,就打断了这个念头。”
“怎么那么巧?我们都说不回家,却都回到了家,这不有点戏剧的味道?”
“是啊,你为什么忽然回来了?”她问道。
“当然是想家了。想妈妈,想亲人,想老师,想一切我喜欢的人。况且班上同学都走光了,就留我一个人。你知道,我是个讨厌冷清、喜欢热闹的人,你说我能受得了吗?”
说完我问她:“你呢?为什么改变主意?”
“我么,以前可以说是想妈妈,现在又不完全是了!”
她没有说下去,眼里闪烁一束思索的光芒,嘴唇似乎在蠕动,欲说不说的样子。
屋里沉默了。
还是我耐不住打破了这难堪的场面:“为什么以前全因为想妈妈呢?”
小荫没有回答,起身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花皮日记本,翻到一处递给我。
“日记?给我看?”我诧异了,虽说我和小荫是亲密无间,可日记这人们绝对私有的东西,我们还是没交换看过。
她说:“没事,你就从我翻开的那儿看起吧!”
我接过来,看了下去:
July 26 th 1981 Sunday Fine
母亲,一想起她,谁都会感到温暖和亲切,谁不曾享受过母亲的哺乳呢?谁不爱自己的母亲呢?人们说,世界上有两种亲密、温柔和热烈的爱;那就是母爱和男女之爱。在这两者之间,母爱又居首位,它是最伟大、最无私、最公正、最高尚的爱。这话不错,而我敢说,母爱是人间一切事物中最值得赞美的东西,说它不受任何范畴的限制也不过分。
可是,我不禁要问:难道这种爱是那么稳固、那么永恒的吗?其间就不会生出一些是非来吗?当然,也没有人敢否认在疏远了母亲,在不得已离开母亲时,儿女还会热爱自己的母亲,对母亲念念不忘。
看到这里,我不禁喊起来:“嘿,够精彩的,这无疑是一篇作品的序言!”
我接着往下看。
这是一则小故事和由它引起的一场小小的感情动荡。
“小荫,跟我去打老叶。”早饭后,妈妈推门进来,温和地对我说道,“中午收工你先把老叶挑回家,我还得到山上背些柴火回家。”顿了一下,妈又问道:“你去吗?”
我趴在桌子上,正入迷地看《静静的顿河》,听了妈妈的话,面有难色,抬了抬头,也没转过脸去,很不高兴地问:“到哪块田去?”妈妈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后,就挑着箩筐先走了。
“哼,今天又要干活,不把我累死呀!……”我轻声地嘟哝着,心里感到很是委屈,换上凉鞋,扣了顶草帽,极不情愿地走出了家门。
我这个高中毕业生,读了上十年书,平日里在学校就很少干活,特别是近两年忙乎高考,几乎跟体力劳动绝缘了。今年高考完毕,暑假回来本该好好休息一下,准备上大学的。前几天,一时好奇,以为快乐,上山砍了几天木柴,手磨起了大大的血泡不说,又不小心给荆条在脚上划了个小口子,火辣辣的。毒热的太阳往身上照它三天两头,满身皆是痱子,怪痒痒的。几天下来,弄得我又累、又痒、又疼,夜夜都睡不好觉。今天为什么不让我休息一下呢?此刻,我不禁有点怨妈妈了。
然而,母命毕竟难违,况且我也不想惹妈妈不高兴,还是去了。
从家里到棉花地里有三里多路程,我顶着夏天那早升的太阳,慢悠悠地走着……
路上经过河湾、菜地,我心动起来,那块高粱地不是妈妈起早摸黑种出来的吗?那些绿油油的蔬菜不是妈妈亲自担水去浇灌的吗?那堆木柴不是妈妈上工前后砍下来的吗?……
触景生情,回顾妈妈的半辈子,她老人家也是够辛苦的。妈妈长年累月劳劳碌碌,常常是起早贪黑,除了生病实在不能动,她几乎没清闲过。
妈妈不仅在生产队忙得不亦乐乎,回到家里,做饭、喂猪、管菜地,为家里打柴,又要受到弟妹们的牵挂。妈妈不知道疲倦地劳动,似乎永远那么有精力。虽然这样,生活还是把她压得几乎没工夫喘气!
我这个当大女儿的,为什么不想想为妈妈分担生活的压力呢?既然放了假,帮帮家里干活也是义不容辞的呀!何况妈妈还那么痛爱我呢?
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曾多少次得些稀奇古怪的病,妈妈就多少次背着我去求医请药,为我治病。长大了,我有什么委屈,妈妈很快就会发现,并且细心地安慰我。
自从到了县城上中学,妈妈就更关心我了。嘱咐我不要想家,要好好读书;对人要有礼貌;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衣服要洗干净,东西要保管好。平时,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就给我寄来,过时过节的糕点也想法托人带来……想着想着我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负疚之情,默默地说:“妈妈,我真对不起您,您是多好的母亲哦!”一肚子的怨气早已消了
到了棉花地里,我见妈妈正在打老叶,悄悄奔到妈妈身边,娇嗔地喊道:“妈,小荫前来向您报到。怎么打老叶呀?”
妈妈见我这个开心,笑眯眯地问:“小荫,您高兴什么呀?”
“您猜!”我打趣道,“妈,您真好!”
“调皮闺女,什么妈好妈不好的!来,我教你打老叶。”妈妈说着,就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打老叶。原来打老叶,就是把妨碍棉花开花、结铃、现蕾的叶子通通摘掉,但又不能一次就摘掉,得分期分批地摘。这就要辨别哪些是老的叶子,哪些是比较嫩的叶子。把老的叶子摘掉,留下嫩的叶子。这也真够麻烦的,不过我很快就学会了,十分乐意地跟妈妈一起干起来。
太阳越升越高,也热得越来越厉害,那毒毒的阳光无情地照射下来,棉花垄里变得似火炉上的蒸笼般的热烘烘的,棉花叶子好像在燃烧,发出“哗哗喇喇”的声音。这阵势我哪里受得了啊,虽然戴着草帽,头上还是先冒汗,。我觉得气闷、脸上发烧,眼花缭乱,头脑发晕,嘴干口渴,肚子也在翻腾,仿佛要呕吐,我终于忍不住了:“妈,我难受哇!”差点哭了出来。
妈妈忙奔过来,见我脸色寡白,身上不断冒虚汗,心疼得要命:“荫儿,怎么搞成这样子呢?唉,都怪我。”一边又替我揉揉胸口,然后在太阳穴上不断地按摩。
我说:“妈,不怪你,都怪我自己平时缺少锻炼。”
妈妈把我扶到河边柳树下,让我坐着休息。“小荫,待会稍微好点,你先回去吧,剩下这点活我一个人来干。”妈妈对我说。
“我不,我要帮您干完这些活计!”我摇摇头回答,此时,我想,我要是个男孩子多好,我就可以更多地帮助妈妈了。
“那不行,看把你累成这样子,还干什么活啊!”妈妈很坚决地说,“你不愿意回去,就在这儿歇着,待会咱们一起回家。”
……
一上午过去了,确实把我累得够呛。下午我还要坚持着出去,妈妈劝慰我好好休息,我也就待在了家里。这半天,我看书不成,躺在床上养神,思前想后,忖度着今天上午的事。联想到妈妈一些事,我豁然觉得,妈妈是一个多么勤劳、辛苦的农村妇女啊!她对自己的儿女是那么关怀疼爱,时时刻刻牵挂着我们,袒护着我们。妈妈的辛勤就像老黄牛不知疲倦地耕耘,妈妈对儿女的爱护,就像暴风雨中的荷叶呵护着莲花那么勇敢,又像燕子对雏燕一样那么细心和温存。
啊,妈妈对于我们,恐怕是世界上做母亲的所能尽到的一切责任——甚至于没有的,她也尽到了吧!
我竭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觉得:人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爱能够比得上母亲对儿女的爱呢?!
这篇日记写到这里便结束了。
“荫姐,你这篇日记倒是很好的素材,还有一点冰心早期的风格呢!”我说,“何不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呢?”
“写小说?那是你们文学系的事,我可不敢奢望。”小荫苦笑一声说。
“我看叫《母女情》就挺好,要是我把它写出来,你不会说我是剽窃吧!”
“什么剽窃啊,你愿意写就写吧!”小荫说这句话时似乎含着希望,看得出能把它写成小说会使小荫快乐的。
我还不满足,想妈妈回家,这只不过是她回家原因的一半呀,于是打破沙锅问到底——谁叫我俩是好姐妹呢?我又问道:
“你说你这次回家不完全是因为想家,那又怎么解释呢?”
“这——唉,你叫我怎么说呢?”小荫停了一会儿,在找着话儿,“我自己也理不清头绪来。”
“姐姐,吃年夜饭了!”建华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抬起左腕看看表,才傍晚6点多。农家向来晚饭都没这么早,今日过年,也破了例。
小荫说:“走吧,吃完饭再说。”就拉着我走出了她的屋子。来到摆着年夜饭的堂屋。
堂屋里灯火通明,墙上新贴的年历画和门上的条幅在灯光下闪着光芒,饭桌上摆满了鸡、鸭、鱼、猪各种肉类,以及特具南方色彩的年糕。
小荫父母弟妹都很热情地让我进餐。餐间,笑语频频,充满着和谐的气氛,刚才小荫一脸的愁容似乎也被除夕团年饭的喜气冲散了。
想不到我生平初次在别人家过年有这么快乐,不知往年小荫家里是否也如此,反正今晚的餐席比电影中描写的那种家庭团聚还要热闹几分。
由于惦记着小荫没讲完的话,而且我们对鞭炮之类的男孩子所爱没什么兴趣,一吃完饭,我就拉着小荫回到屋里,催她讲下去。
“从哪儿说起呢?”小荫缓缓地启动嘴唇,“你说思念昔日的同学、昔日的老师,渴望和他们见面,一起快乐也行;要说上海那花花世界里,人情淡薄,很难好好地待下去,也不过分。”
小荫坐在床沿,我搬了条凳子坐在她对面听她继续说:“说到这里,我倒要着重提一下,在这种世界我实在受不了。有些人常常是表面上极其热情,背地里却使劲捣鬼。虚伪、油滑、势利眼的人到处皆是。这,大概是现代城市的一个特色吧!……”
“这话不错,”我很有经验似的插话道,“你要是以那种纯朴、老实的心眼去跟他们打交道,那一定得吃亏。比如我班上有个同学,大家公认他很老实,心眼也好,可是不久他也变了。连他也认为不能用简单的头脑去对待生活。”
“是啊!”小荫继续说道,“在这样的地方,你哪里见得到一个诚实、真心待人的人啊!都是比你好就瞧不起你,比你差就嫉妒你,或者本来跟你差不多,却自命不凡,也以傲慢的眼光蔑视着你。
“咱如果以诚相待,他却不当一回事,戏谑你,还以为你傻呢!
“比如我吧,在班上,虽然人们也好像亲亲热热地和你在一起,但他们心底里却常常不是这样。他们借开玩笑来戏弄你,来表示对你的轻视,来显示自己在家庭上的优越感,来有意出你的洋相。年轻人是敏感的,而我又自尊心极强,为此,我经常不冷不热地反唇相讥,与他们辩论,以至于争吵。
“我是十分赞赏《飘逝的花头巾》里的沈萍的,她勇于为自己的前途而奋斗,敢于反抗命运对自己的不平,反抗社会对自己的不公,而且,她又富于自强不息的精神,永远向上,做生活的强者!
“好像是萧伯纳说过大意这样的话:生活中快乐的人,是像那些伟大的人物一样,为了自己崇高的目标而奋斗。我觉得人生就应该这样。可是,每当我想到那些世俗的观点已经根深蒂固,孤独的力量无法抗衡强大的社会习惯势力,我又不得不叹息自己的命运不好。”
她停止了声音,我想,连续说这么多,她也许渴了,给她把桌上的水杯递过去。
我说:“照你这么说,你只是愤世妒俗,悲观自叹,那就没有什么能引起你激情,使你快乐的东西么?”
“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在这些日子里我也曾狂欢过、激动过。”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去年——当然是指阳历了,农历现在还是1981年呢,嘻嘻。阳历去年十月八日,那天我们班组织去苏州游太湖,下午六点多才返回。下了火车,我们不顾旅途劳累,急忙赶回了学校,有的饭也来不及吃,有的也只是啃口馒头,就抢到电视机前去观看那惊心动魄的‘搏斗’。我国足球队以3比0成绩赢了科威特那件事你是知道的。看电视转播时,同学们为我国赢得的每个球而欢呼,我虽然不懂足球,也被深深地感染了。
“看完电视,几千人在宿舍楼前自动集合,出去游行。我们扛着校旗、点着火把,放爆竹、砸玻璃瓶、敲脸盆、打锣鼓,一切只为弄出大动静、表达大喜悦。我们这样走上街头,好像不狠狠闹一阵就不能宣泄心头之乐似的。
“盛大的队伍到了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最后串联了二十多个高、中等院校在大街上游行,那队伍纯粹是自发组织、自发行动。同学们都为爱国热情所燃烧。手拉着手,高呼着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团结起来,振兴中华。’年轻的脸激动得红彤彤的。那场面真热闹哦,这时,人群沸腾了,大街沸腾了……
“行进在这雄壮的队伍中,沉浸在这欢乐的海洋中,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一种民族的感情所深深激动着,觉得作为中华儿女的那种自豪和骄傲是那么具体,那么清晰。如果说以前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五四’ ‘一二九’这样在中国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事件会是青年学生起了主要作用,会是被青年的爱国热情所燃起来的话,那么,那天,我彻底地理解了,我深深地体会到了。
“直到深夜,我们才回来,回到宿舍里,同学们依然兴致勃勃,我也不例外。尔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此前心中的很多烦恼都跑掉了,我觉得自己今后奋斗路上,有了加油站。
“从那以后,我摒弃了许多人情世故所带来的不快,把这些东西都看得无足轻重,学习起来也愈加努力了。这样,我学得更加有兴趣,成绩直线上升。
“尤其是中国女排夺得世界冠军后,更加鼓励着我。我明白:中国人不但有决心而且也是有能力进取的。可是,就在期末前夕,他闯进了我的心……”她觉得说漏了嘴,突然打住了话。
“他是谁?他在哪儿?”我紧接着她的话尾好奇地追问。刚才她所说的那些,我在北京也有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感受,但是我来不及发出心中的共鸣,就被吸引到新故事中去了。
小荫的脸上泛着红晕,神色凝重起来。她避开我的问话道:“算了吧,不说他,何况你年龄还小!”
她也说我年龄小,我心里不服了:虽然我小你三岁,看起来不谙人事,既然我们一样地考上了大学,在其他方面不见得会次于你,就算我早熟又怎么样?不过嘴上只说:“你快说嘛,一定有什么秘密,是不是?”我心里痒痒的,急欲满足猎奇的心理。
我说着,又近前捧着她的脸逗着:“哟,都脸红了。”虽然我俩有着年纪的差异,实际上,同学好友,闹笑是常事了。
小荫叹了口气,说:“说就说吧!不过你也别嚷嚷。”
“他是我班上一个普通的人、普通的学生。可是对于我,他却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使我在刚意识到喜欢他时,就觉得再也离不开他了。
“记不起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时候,他出现在我的内心生活中。大概是从入学那次全系高年级同学所组织的迎新会上吧,但确切地说又不能算是。
“那天,我们这些新生坐在经过了一番布置的大教室里,显得有些拘束。班主任老师挨个把我们一一介绍了一遍。当提到我的时候,他加了一句:‘她和咱们班的X君是全班年纪最大的同学。’这时我抬头看了一眼那被称作X君的同学。他高高的个子,坐着都能感觉到。宽阔的肩膀,浓眉大眼,下巴有着天然的凹形,很富于男性美。他,是我进入大学校门后注意的第一个男同学——也许这有点缘分吧!
“丽丽,你别以为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迷恋于他了。至少我是不承认的。年龄不是爱情,爱情也不能固定在年龄上,你说是吗?”
我正入神地听着,听她问我,就哼了一声:“我同意你的说法。”
她又继续道:“你知道,刚进入大学,我们心中那种欣喜之情是难以形容的。一切都不同于中学,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新鲜、有趣、充满幻想、充满奥秘的。上课时盯着老师,倾听着,飞快地思索、做笔记;课前课后同学之间的切磋、商讨;宿舍里谈天说地,针对某电影、某论文有时近乎争吵的激烈辩论……
“尽量去适应这种新生活,是每个新生的天职。特别是我们这样刚从农村来的‘乡下佬’,更加兴奋而焦急。兴奋的是这个我们从前心驰神往的‘天堂’确实充满玫瑰香味,焦急的是怕自己成绩落后,跟不上同学们前进的步伐。就在这种兴奋之中,在这焦急的督促下,我下了死劲儿,一定不让自己落后。这样就抓得紧巴巴的,弄得脑子几乎无暇顾及其他事。
“还有那些无名的烦恼却挥之不去,像刚才讲过的一样,去外面游览公园、逛商店所遇见的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对‘土包子’的鄙视;自己过于拘束所带来的麻烦;闭塞在山沟里造成的孤陋寡闻,等等,都似苍蝇嗡嗡的骚扰着我的生活。
“总之,在刚离开乡村,初次进入大城市,进入大学所会碰到的一切东西填满了我的生活、填满了我的思想,我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的心情是经常激动的,也经常似乎在燃烧着,觉得生活是如此地美好,如此地动人。人生真是无边的幸福,而在碰及到男女那一方面,却似花蕾未绽,了无信息,我心情从来没有为此不宁静过。
“后来,渐渐地,我心中时隐时现着一种感情,并常常会因些小事而长吁短叹,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觉得奇怪。
“如果说,在以前我还处于一种朦胧的选择状态,那么,到了那天,我心里竟豁然开朗起来。
“那是今年元旦前夕,学校里各班集体都组织联欢会,我们班也决定在元旦前一天举行。
“那天,我们教室里布置了一番,大黑板上写着‘共乐’两个大大的美术字,附有一些彩色图案。四边的墙上贴着巧手同学的剪纸、画的画儿。天花板上挂着藤条似的串起来的花朵、灯笼之类的玩意,这一布置,整个教室也算是张灯结彩了。
“教室门前还贴了一幅对联,写的是:‘年年月月苦苦乐乐,朝朝暮暮读读写写’,横批是‘如此而已’。这幅对联,不知道你听了会有什么感觉,我当时是十分钦佩这位妙手的,内容虽然流露出知识分子那种伤感的情调,但它言简意赅,又是那么富有新意、别具一格。是对现实淋漓尽致的反映。你想,我们高考前那种拼命精神不是苦么?如今考取大学,不是快乐吗?还有那遒劲有力、龙飞凤舞的草书,连我从赵大银书法家手里学来的那一套也未必能压住。后来一打听,原来是X君自拟自书的对联。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手。
“白天,我和同学们忙乎了一天。在这一天里,他是那么勤快,不像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故意躲躲闪闪,似乎联欢会与自己无关。X君虽然不是什么班干部,却对集体的事情十分热心。他不会觉得无事可做,总能够找到事情做,而且那么自然,使人觉得他发自内心的诚恳真心,毫不做作。
“晚上,表演了节目。他唱了支歌。他的歌声高亢、激越,富于陕北信天游的腔调,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节目表演完,接着舞会开始了。教室里热热闹闹的。随着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青年圆舞曲,一对对舞伴在翩翩起舞,同学们脸上洋溢着光芒,一曲终后引来热烈掌声,稍微间歇后,一曲又一曲连下去……
“可惜我不会跳,你知道咱们在中学没学过交谊舞,上大学后我也羞于去学习。同学们都拉我去试试,我却怕出洋相而谢绝了,就站在一边观看。后来,他来了,脸上微微带着笑意,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光华。他穿着一身简朴而整洁的中山装,身材越发显得高大、俊美,给人一种庄重而又不乏朝气的感觉。你不会想象得出,他的步伐是那么有节奏,身子随着舞步摆动着,显出体操运动员那种干练、强壮的矫健。丽丽,你是学过人体素描的,也许你更懂得身体骨骼的健美,你可以想象得出他那种呈倒三角形的上体是那么地迷人!
“当他跳舞的时候,我想去跳了,我想即使不会跳,跟他学也很容易的……”
说到这里,小荫的语气慢下来,眼睛闪着极其喜悦和富有温情的光辉,她,陶醉在美好的回忆中。
过了一会儿,她很后悔似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是我没有城市姑娘的大胆,虽然心里燃烧着炽烈的情感,自尊的防线好像马上就要突破了,但是我遏止住了自己。
“这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虽然联欢会闹到深夜才散,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X君的影子在我脑子里扎下了根。往日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关于他的见闻都在我脑海里过电影似的浮现。我觉得,有关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他的身影、他的歌声、他写的字、他的言谈笑容……他是一个多么热情、真挚、勤快、有正气、富于向上精神又多才多艺的人。就在这个晚上,我发现他是一个多么可以亲近多么可爱的人啊!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的萌动吧,是的,在我发现他的好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自那以后,我觉得一天也不能不见到他了。我是无法离开他的了。虽然面临期末考试,停了课,大家都各自复习很少在一起碰面。但我总是寻觅他的影子,渴望跟他在一起。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读书的时候,他仿佛在眼前;走路的时候,他仿佛在身边,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我更是浮想联翩。也许是我太痴情了,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发现似乎他的眼光也在窥视着我、探求着我。我不是桃花眼神,可是我却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只知道自己的目光是迷茫的、贪欲的……”
“啊,爱情太残酷了!”我感叹道。
“是的,这些日子我几乎神魂颠倒了。有一天,我仿佛猛然醒悟,我发现我的复习计划没有那一天是好好执行了的,所有功课都在心猿意马的时候囫囵吞枣。于是我几次把自己的心潮压下去,企图用自己的理智控制它。就开始有意识的回避他,可是我失败了。我无法使自己的情焰之火熄灭,甚至于稍稍减弱。当我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我更加强烈地猜测他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希望我在他身边陪伴着……
“就这样,我的复习计划几乎是白搭。好在平日里学得比较扎实,考试成绩总算还在前列之中。
“你知道,咱们这样出身的人,是没有城市人那种泼辣开放的习惯的,自然害羞得很,至于交际更谈不上了。他也从来没有跟我亲近过,谈话也谈不上。仅仅有一次,他问我一句,我答了一句而已。那是期末考试以后的一天,他问我:‘刘小荫,你那篇《关于基础经济中的核算问题》给我看看,行吗?’我甚至话也没有答,就给了他。不过这个时候,在我心目中,那不过是同学之间最平常的交谊而已。后来他还给我:‘谢谢你,写得真好!’听到心仪的异性对自己这样的赞叹,每个人都会兴奋的,特别是青年人。当时我就脸红了:‘哪有啊,没什么好的。’……
“丽丽,那一刻,我的心里(他也许和我一样)是毫无半点杂念的,没有过多的联想。可即使这样,现在想起来,我心里也觉得异常甜蜜,因为那是我俩之间唯一的单独交往啊!
“我不知道X君是否爱我,被爱情迷惑的人是难辨情人之是非的——即使是单恋的情人。因此,我庆幸自己没有城市姑娘的大胆、热情,不敢于勇敢地去追求。我害怕这是一个悲剧的结局,不去点明它,我还可以用幻想去安慰自己……”
小荫说到这里,目光显得异常的忧郁和悲伤,深深的后悔和眷恋之情笼罩在她脸上。
我不由得同情她,叹了一口气 ,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学期结束了!”她喃喃地说,“同学们走了,他也走了。我就再也在学校呆不下去了。……”
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劝慰她,虽然心里极度同情她。我知道,这样的情感不过是一个人的爱情,她或许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慢慢醒悟过来的。所以,后面的戏剧只有靠她自己一个人去演完。她不再说话,我也只好转移话题,跟以前一样跟她聊了聊别的事情。
夜深了,我熄了灯,像读大学前常有的一样,我们俩各自睡一头挤在一张床上。我不知道小荫是否睡着了,我是无法安眠了。我被她的一席话骚扰着,脑海在不住地翻腾:人的感情太丰富太复杂了,母子之情,祖国之情,儿女之情,朋友之情……
“嘭,嘭,嘭——”屋外传来爆竹声,接着是一群孩子的声音:“放爆竹喽,新年到了,春节到了。”这时大约才四更之际,性急的孩子便耐不住了,早早起来争抢全村迎春接福的头一炮。听着爆竹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声,我又想到,童年时代是多么快乐啊!想当初,我和小荫一起玩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现在长大了,知识丰富了,见闻广博了,身心成熟了,于是头脑复杂起来,思想敏捷起来,尤其是青春韶华,更是多愁善感。歌德说过: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何况他自己20出头就写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呢?少男少女,初涉人世,人所有的感情他(她)都开始体验:豪情、热情、激情、伤情、逸情。有的人在豪情中拼搏,有的人在激情中奋起,有的人在热情中快乐,有的人在伤情总消沉,有的人在逸情中堕落……
啊!人之情!!
写于1982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