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造纸术,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传遍世界,不仅孕育了我国灿烂的文化,而且极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程。然而,时至今日,自蔡伦时代传承下来的造纸术业已普遍凋零、行将绝踪,变成了被抢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回望二十世纪70年代,这古已有之绵延不绝的造纸术却扎扎实实地令我浸润入其中,我贴近观察、切身介入整个古法造纸过程,得已享受到我国悠久文明中最璀璨星辰的照耀和润泽。
上篇:独自在笋坑备纸料
我的故乡在赣南一个小山村。它深居于罗霄山脉南麓与大庾岭北纵横交错的群山之中。这里有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数百年来为古法造纸源源不断地提供材料。村里有个古法造纸的纸棚,它给我的童年带来影响终生的印痕:激发勇气面对绝境、体验华夏文明源远流长。
这个纸棚在北坑尾,离村子大约七八上十里路程,藏在深山谷,人们难得一窥其貌。
北坑口直接切入至村中,发源于北坑尾高山上的小溪水在寨下和街上之间汇入芦江。我站在家门往左前方直视过去,越过学堂的屋角,跨过河坝上,不出三百米就可以看到北坑里。进坑的小路与小溪水亲密相伴弯弯曲曲拐出北坑口,挨着队里的养猪场,从大枫树底下南行,来到大路上。小路与小溪劈出的空间,让我们一眼就能抓住北坑里的准确位置,因此,北坑里就是薄俚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北坑尾确实路途有点远,顺着视线的往山里延申,层峦叠翠,一峰比一峰高,一直到川垇那巍峨的巉岩绝壁,才终止人们的目光继续远眺,定格住山村的边界。就在那边界的山脚下,纸棚下静静地独处着,延续了数百年。
纸棚者,造纸的棚寮。杉树皮盖顶,树木做支柱,干打垒筑墙,有的墙甚至只是竹篱笆糊上拌和稻草的稀泥土做成。整座造纸的棚寮仅一层楼高。在这极其简陋的房子里面,生产土纸的古老设施一应俱全。大人们常常称呼北坑尾的造纸棚寮为纸棚下。纸棚下的造纸法,是我国传承了两千百年的古法,与现代工业造纸相比较,似乎落后了,故而生产的纸又叫土纸。古法古老到啥时候?据研究,这里的方法起码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里面记载的造纸法如出一辙。至于再往上溯源,或许到蔡伦发明造纸术的乃至更早也未可知。
土纸生产以毛竹为原料。每年开春的时候,生产队会派人去纸棚周边斫(砍伐)嫩竹子。这嫩竹子是南方春天破土而出的笋,长到一二丈高的时候,表皮还很嫩,指甲可以掐出深痕,被社员称作春笋。笋衣都没有完全脱落,在靠近根部一二尺高还包裹着笋衣。好像母亲舍不得怀里的孩子过早经历风吹雨打,而继续提供的温暖和保护。社员的砍刀却并不理会竹子的母子情深,刀锋在明亮的太阳下闪着寒光斫下一根根细嫩的毛竹。这些齐根斩断的春笋,被去掉笋衣和枝叶,丢进附近的大笋坑生熬。笋被截成二尺长短,从中间剖开,一层层摆放在笋坑里。一层石灰一层春笋,堆成三尺厚,三尺见方的立体。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立方体堆满或大或小的笋坑。大的笋坑有三四丈见方,小的也有一二丈见方。这些笋坑大多是因地制宜,散落部署在纸棚下的周围,离得近些的就在眼前,蹲在笋坑里都可以看到纸棚的屋檐;远的则有半里乃至更远,远到完全看不见纸棚下的屋顶乃至纸棚下烟囱冒出的青烟,甚至远到听不见纸棚造纸的师傅们干活时发出的声响;即使有人在纸棚下门口大喊一声,由于山谷弯弯曲曲,树木参天,杂草丛生,声波被茂密的森林杂草阻隔、吸纳、消散,也传不过来。
我儿时就独自一个人在石灰熬笋的深坑里呆过,呆个大半天,呆得寂寞孤独,呆得凄冷侵身,呆得毛骨悚然。
春笋在开春季节斫下被丢入笋坑里熬石灰,大约得熬一个季度。到了夏天,这笋就熬好了。熬笋是古法造纸的第一步,也是工程量最大消耗劳动力最多的集体性大活。往往是生产队成群结队的人一起上山斫竹子、一起挑石灰进纸棚下、一起动手把春笋熬好。斫竹子的人在山上喊着号子、吆三喝四,整个山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在笋坑边干活的就不是这样。他们清理笋坑、码放春笋、倒入石灰、灌入溪水,都须谨慎按规矩行事,以确保造纸的笋熬得合格,不出纰漏。因此他们说话声没那么高调刺耳,动作也不那么粗犷生猛,与山上喧嚣又躁动的人比起来,他们的细致好像绣楼里的绣女在做针线女红,简直不要太文静。
熬完笋,接下来的造纸程序,除了摁笋外,全部都在纸棚下完成。主要步奏有:摁笋、踩笋、打镰床、压水、焙干。到了焙干,一张纸就完成了,不过为了运输和出售,还有几个环节:压实、打包、磨纸头。这些其实已经不属于制造环节了,不过也是纸棚下的活儿,干这些的人队里也是会给记公分的,至于记多少分一天,我没有概念,也不感兴趣。
摁笋,就是把熬好的笋剥皮、去除杂质,装到畚箕里,挑到纸棚下,交给踩笋的人。
那时候,我父亲是纸棚里造纸的一员,他负责摁笋。有一回带着我去北坑尾的纸棚下呆了好几天。这几天不仅仅让我见识了古法造纸的全部流程,还跟着爸爸去笋坑里摁了几次笋。
这几次摁笋的经历开启了我人生独自面对困境的第一课,摁笋的意义不在于体验这简单的活儿里——体力劳动在乡下孩子打学会走路起就不过是家常便饭、没完没了,无需加持更多重的分量以彰显它蕴涵的哲学智慧和人生真谛。或者也正是不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体力劳动的重压,深置于死水一潭之地而强烈求生存、求出路、求飞跃的内在深沉欲望酝酿的强大动力,日后机会来临时,才能够咬紧牙关坚定信念克服困难奋力拼搏直至达到目的、攀上高峰、走向辉煌。儿时那几天我做了摁笋的工夫,功夫溢出“诗”外,开出摁笋之外的鲜花,结出摁笋之外的硕果。
摁笋很容易学会,可以说是个人都一看就会,一做就行。父亲看我一个人做得有模有样,就让我自己在笋坑里摁笋。他则去山上砍点柴火,下次出山带回家去。不知道父亲事前就有预谋,还是临时其意,心里感觉说是带我去纸棚下玩玩,实则是去做他干活的帮手。
第一次父亲落下我一个人摁笋,是在纸棚里附近的笋坑。父亲带着我摁了一会笋,看我很快就学会了。突然对我说:“我去山上搞点柴火来。你一个人先在这里做哈。”
本来是跟着父亲去玩的,一下子变成一个人在山旮旯里干活,让我颇感意外:“您要去多久呀,好远吗?”
“冒几远子,我一刻子就回来。”
我心里很不情愿,这太突然了。从小到大我还没有独自呆在没有人烟的山旮旯里,但早熟的我知道父亲也是无奈之举,家里也要烧柴火呀。想想,既然父亲很快就回来了,自己一人在这里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没再吱声。
“别着急,慢慢做就是。”父亲爬上笋坑,回头还叮嘱了一句,转身上了山,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林木杂草深处,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要去砍伐干燥的柴火,近处想必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早都被大家砍伐走了,不去远点怎么行呢?
我一个人闷着头安静地在笋坑里剥笋衣、捡杂质,一条一条收拾干净,放进身边的畚箕里。
四处除了鸟儿叫虫儿鸣、风吹草木呼呼呼,没有一个人的影子,甚至没有人在山上干活发出的声响。我机械地做着摁笋动作,单调的劳动方式,无人说话,时间过得特别慢,阳光在山头的影子原先走得很有规律,此刻都好像都被强力胶粘住了纹丝不动。虽然畚箕里摁好的笋并不是很多,我却觉得父亲造应该砍够柴火,回来接我了。
期待中,继续干着活,又觉得时间已经流逝了很久很久。怎么父亲还不来呢?我想起身自己回纸棚下去,又怕爸爸埋怨。风从笋坑上面吹过,呜呜作响,我站起身,抬头张望,笋坑四周树木芦苇不断地晃荡,发出呼啦啦的声音。盯着那些呼啦啦的树叶和不断摇头摆尾的芦苇,忽然,我感觉一阵胆寒:芦苇草窼里会不会藏着一只大老虎啸叫着从里面跃出只来?树上浓密地枝叶中会不会攀着一个山野人猛然跳下来?虽然出生以后就没见过老虎和山野人,但老虎和山野人是儿时大人嘴巴里讲的故事里出现得最多的恐怖形象,是从古至今都生活在大山里的凶猛残暴的吃人恶魔。想到此处,我浑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一屁股蹲跌坐到笋坑里,裤子弄湿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再不敢探头出笋坑张望,免得被妖魔鬼怪看见。
我默默地自我壮胆,坚定地继续干活,告诫自己没有鬼怪没有山野人更没有老虎。况且纸棚下的屋檐都能看见,大不了大喊一声,大人们就会出来。
不知道继续坚持了多久,感觉里失去了时间行走的长度,父亲打完柴终于回来了。他和我一起继续干活,一直到装满两畚箕笋,父亲挑着担,我们一起打道回纸棚里。
第二次独自摁笋,我被带到更远的笋坑。这个坑在半谷里,处于村里进北坑尾纸棚下的路上。距离纸棚下足有几里地,距离北坑口外得村子也有几里地。山边有队里的木梓山,也有一些村民开荒出来的自留地。
这个坑很大,从笋坑的边沿,沿着一个三四级的简易楼梯,下到坑里后,爸爸像上次一样又去山上砍伐柴火了。我独自寂寞地摁着笋。堆成立方体的笋,表面遮盖的杉树皮已经被爸爸揭开。我坐在一个木头板凳上,脚下是笋堆的垫板,它们由成熟的竹片铺开架设在着地的笋坑底部。熬笋石灰水都放掉了,但脚下还是有积水。脚踩上去,下面的垫板发出滋咕滋咕的声音,不小心就会湿透鞋子。我面前半人高的笋堆,已经被爸爸前一天摁掉了一大截子,我坐着,面向笋堆,伸手可以够着最上一层。把一片片被石灰熬过,变得松软黏糊的春天的嫩毛竹(春笋)拿在手里,剥掉没有完全熬烂的竹皮,拣去遮盖的杉树皮屑或者是树上掉下来的树叶、风刮来的乱草等其他渣滓,直到手中剩下的是完全合符使用的纸笋,才小心翼翼地放到身边的畚箕里面。
笋坑外面跟别处一样,环绕着高高的山,山上也一样是高大的树木、茂盛的杂草。这里还有各种鸟以及虫子的鸣叫,声音嘈杂,喧嚣不已。夏天有一种虫子,嗡嗡嗡叫的特别响,就像吹着金属喇叭的声音,能传出很远很远。山谷里的风时不时吹来,一会儿温柔,一会粗暴。当它温柔的时候,大树基本是安静的,只有树梢的枝叶会轻轻摇摆、小草尖也跟着轻轻晃动。当它粗暴的时候,杂草的晃动就像疯狂的舞蹈,极力摇晃。大树的冠稍也晃动起来,小树则会呼啦啦发出大声。这些声音,把不远处小河流淌的哗哗声都淹盖掉,不闻流水潺潺声,只见流淌的光和影。
时间慢慢流逝,寂寞又一次悄悄涌上心头。随着周边草木随风群魔乱舞、鸟虫声音争相竞逐此起彼伏,我的寂寞变成单调、孤独和无助。日头好似走得特别慢,半天都没有移动位置。害怕、恐惧又开始蔓延全身,扩展它们的范畴、增强它们的程度。我不知道摇晃的草丛里会不会跳出样子恐怖的鬼怪来,也不知道晃动的大树后面会不会猛扑出山野人和老虎来。我怕,真的好怕。
我不敢起身离开,生怕被这些山里的害人精看见,但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独自摁笋了,我得镇定。我屏声静气,压抑着内在的恐惧,自我打气、自我鼓劲,告诫自己,其实是没有老虎的,山野人也只是传说,而鬼怪世上根本不存在。就这样,或坚韧或麻木、或虚假的勇敢或无奈的坚持,童年的我继续干着活儿,内心却燃烧着焦急的期待:“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砍完柴火呢?,爸爸你快点回来啊!”
但是父亲迟迟没有来,我竖起耳朵谛听任何微小的声音,极力从杂乱的各种山音里分辨捕捉住父亲归来的脚步声,哪怕是他远远呼唤我的声音。然而,过了好久好久,我的期望都没有得到回报,它一直是神经兮兮地紧绷着,无法松弛。
忽然,不远处的山脚跟下,一阵“嚓嚓嚓”的声响钻进我敏感竖起的耳朵里,我浑身激楞,头皮瞬间发麻。真的有妖魔鬼怪要从树后面跳出来吗?有老虎和山野人要从草窼里窜出来了吗?但我并没有跳起来,看似也没有惊慌。是症住了?蒙了?不得而知。高度紧张灵敏的听觉神经开始急速运行,耳朵纳入辨析着这传来的声音。咦!并不陌生,且耳熟。它当然不是风吹草木鸟鸣虫叫的大自然声音,更不是妖魔鬼怪的凄厉瘆人的声音,它应该是人类用劳动工具干活发出的声响。不错,就是劳动工具干活时候发出的声响。我心释然,壮起胆子探头往山跟前寻觅,以验证自己的判断。猛然看见一个蓝布衫的身影,出现在草和树的缝隙里。那个人弯着、挥舞着镢头在山上刨着什么。原来,这“嚓嚓嚓”的声音是山里田间地头山上劳动者刨土时,铁镢头与地面的沙石发生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自小听到大,咋能骗过我的耳朵?这这么好听的响动,丑陋难看的妖魔鬼怪野人老虎怎么可能发得出来呢?。
听到这声音,看到晃动的人影,我一颗忐忑的心立即松弛下来。我都没去仔细辨认她是谁,也没有叫唤她。我知道不远处有一个村里的大人就在附近劳作,有大人在,我就知道,抓小孩的吃人的妖魔鬼怪不敢出现。我的恐惧害怕惴惴不安一霎那间化为乌有。
顿时,摁笋不觉乏味,干活轻松起来,连鸟叫虫鸣都悦耳、风吹草木也温情脉脉。我的嘴唇撮成圆形,吹起一段轻快的旋律:
“嗦——嗦多嗦发咪来多——多多来咪咪多咪发嗦——”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门上太阳升。”
……
下篇:蔡伦纸的诞生
笋摁回到纸棚,交给踩笋的人。踩笋的人叫黄良生,他比我父亲小一点,三十五岁左右。踩,是真正地用脚劳动。和踩高跷那种表演性的花架子比,是个十足的力气活。如果说父亲的活儿是要远离纸棚,在纸棚周边许多个笋坑独自寂寞地消耗时间和体力的话,那么良生的活儿就是每日每天都在用自己强健的体魄当作机器去踩烂捣碎那些笋。把它踩得稀巴烂、踩成纸浆。所以这个活必需是个身体强健、耐力持久的人才吃得消,是对人体力量极限的挑战。
笋被倒在一个木头做成的长方形槽里面,这个槽有点像方形的脚盆。不过这个脚盆的底是粗大的圆木削平拼接在一起,可以承受住一个健硕的壮年男子在里面站立、使劲蹦跶、用力踩踏。已经被石灰熬过变得柔软滑溜黏糊的嫩竹笋,在他的脚下被不断踩踏,翻来覆去踩踏,直到化成浆。用手捧着都可以看见指缝间漏下水和米黄色的浆汁,这才算完成一道工序。期间,踩笋的人还要一边踩一边拣掉那些踩不烂的竹纤维等渣滓。
踩笋人干的活没观赏性,单调、重复、无变化,人也基本限在一个局促的踩笋盆里呆着。方寸之地,一览无余,看着没多大趣味性,勾不起孩子眼睛的关注,更别说是长久的凝视、探究和欣赏。
所以跟着父亲去纸棚下的那几天,我都没有近前去看他的脚是怎么踩的。所见即所得,远远看看即移开目光,全无上前去一探究竟的好奇。
我眼睛常常被吸引过去的是它旁边的大水斗,和在水斗边干活的帅小伙。
踩好的笋,被桶子装起,倒入这个木头做的硕大水斗里。这个水斗长达一丈、宽半丈、高三尺。里面盛满水,水斗上面悬空吊着一个编织得非常细腻的竹制的镰床,长约三尺多,宽约二尺五寸,厚不过一寸吧。镰床呈水平方向处于水斗的上方,四个角系着绳子,四根绳子向上系成一根结,紧紧的挂在水斗上面的横梁上。踩好的笋倒进水斗后,被水斗边抄镰床的人拿根长木棍不断搅拌,搅拌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才停下。
到这里,造纸最关键的一步就要来了。像油店下打油佬那个“打”早已永恒刻入我记忆的沟纹一样,这一步也是我终生难忘的纸棚下的精髓。它是纸棚下存在的终极理由,是纸棚下价值的孵化器,无疑也是纸棚下的灵魂。没有这一步的圆满成功,纸棚下的一切都是功亏一篑,人们所做的一切工夫都是徒劳无益的虚掷。
只见帅小伙双手抓着水斗上空的镰床往下拉,贴近水斗纸浆匀称的水面,一边斜斜地入水,直到镰床全部没入水中。他在纸浆水里来回平移操作几下,再双手稳稳地端着出得水来。这架镰床一出水面,就听见水“淅沥淅沥”的声音。那声音是绵密又急促,就像春天屋檐上流下的雨水。随着那水声,只见镰床的底部漏出无数水线来。那水线无比细腻无比浓密,细细密密,赛过我见过的最好的淋浴花洒喷出的水。然后帅小伙师傅稳当地抖落抖落手中的镰床,但始终保持着水平。等到水漏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扭转身子把它平移到水斗旁边一张巨大桌子的案板上。不知道咋的,镰床在他手中瞬间一放一起,一张黄色的水亮的古法造的宽2尺五长3尺2的纸就出炉了。
因为生怕影响抄镰床的师傅干活,父亲不让我靠近,虽然我盯着眼睛没眨一下,却始终没有搞清楚这古法造纸的最后一环。他从水斗里捞起的纸明明在上面,一瞬间就能平放到案板上,移开镰床,丝毫不损坏湿淋淋的纸张。师傅就这样反复操作,直到旁边的案板上堆起半尺高的湿淋淋的纸张,才由下一工序的师傅跟他一起挪移到另外一个地方。等这一沓湿淋淋的纸张下的水滴到看不见水线,再往上面压着一块平坦光滑的木板,让水挤压得更干净。
抄镰床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在我幼小的心里认定它几乎就是纸棚下造纸的灵魂所在。前面的一切活儿,包括春天熬笋、父亲摁笋、良生踩笋,都是为了他在水斗里捞那么一下子。后面的所有活计,滤水、焙干、折叠、打包、发运,都是为了把他的机灵之果实呈现给世间,实现纸张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
这个纸棚下的灵魂人物,那时才二十出头,读过高中,个头高、身体健、双臂有力。是纸棚下最年轻最有前途的人。大家都亲热地叫他“发相发相”,他姓郭,名叫发相,是我奶奶的族孙。我少不更事,也动不动就 “发相发相”地叫他名字。父亲听了,常常斥责我:“没大没小的,要叫老表。”
江西老表,即使不是表兄弟,尊称陌生人也会叫声老表,何况人家还是奶奶的族孙呢?年纪起码大我一轮,不叫老表,直呼其名,岂可乎?礼貌乎?!几十年后,年届古稀的发相老表,见到我都是先称呼老表,而久居红尘闹市的我倒常常“老表”二字无法做流利地脱口而出。当发相老表先开口叫“老表”的时候,常让我想起儿时看他在纸棚下操作镰床的洒脱和机灵,老表年轻帅气的容貌仿佛就在昨天,英气逼人。
为灵魂人物、为抄镰床出纸环节后续服务的师傅姓刘,大名立成。他是纸棚下年纪最大的人,应该有四十好几了。他的主要工作是焙纸,也兼做打包、磨纸头以及其他杂事。别的人都专干一行,各司其职,作为年长者,似乎只要别人不干的事情比如在灶头上炖饭、打柴火,都是他包圆了。
焙纸在隔壁一个专用房间。这个焙和油店下烘焙木子的焙大不一样。油店下的焙跟东北人的大炕相差无几,无非高一点方便人站着操作,宽大一些,可以同时烘焙更多的木子。只是烧火的灶口就在室内,为了使大焙受热均匀,有两个灶口,烟囱则直接通到屋外高高升起。
纸焙的造型非同寻常,是为烘焙纸专门设计的模样。焙房是一间狭长的屋子,有一层楼房高。这个狭长的屋子,记忆中起码有三四丈长,焙照着房子的模样,也是狭长的,占满了整间屋子。围着焙留下一条仅容单人可以通行的过道,这过道绕着纸焙一圈,焙纸的师傅可以绕着焙干活,不需要走回头路。焙房进门就是焙的灶口,往里走,尾部有一根烟管向上穿过房顶通往屋外。焙有一个半人高,从地面向上,下头宽、上头窄。从两头看去,就是一个高出大人半个身子的梯形。从两侧看,就是一堵斜斜的向上延申的高墙,这个大纸焙矗立在屋里,与屋子的墙构成一个逼仄的所在。
我曾经沿着焙房里面的通道转着圈转走,只觉得里面又高又狭窄,令人十分压抑、十分憋闷。这感觉很像去到哥特式大教堂,仰首向穹顶,天无比高大、无比渺远,自己无比渺小、无比乏力。呆不了多久我就会跑出去,到室外看四面山梁,看天空,看清澈的溪水,长舒一口气,随性嚎叫几句,浑身才得劲儿。
烘焙纸的时候,刘师傅去拿被木板压得不再滴水的湿纸,取一叠拿在左手上,右手拿一把软硬适中的刷子,两只手往焙上一靠,刷子在纸上头一带,一张纸就糊到了光滑平整的焙壁上。他一下一下的操作,直到把手中的湿纸糊完,又糊下一叠。等到糊满整座焙,再回头,差不多前面的纸就已经干了。然后一张张伸手揭下来,纸张完好,没有损伤。
烘焙干燥的纸从焙壁上揭下来后,一张张叠放在一块比纸张大的光滑木板上。等叠到一二尺的厚度,就压上一块厚厚的木板。然后再在上面用杠杆挤压,直到纸张完全平整,按照一百张整齐叠在一起,左右往里各折一次变成一刀,按二十刀打包成一大包。两大包做一担,正好是一个人肩挑的重量。这纸担,可以被社员挑着离开纸棚下、出北坑尾、到北坑口,沿着大路行20里送到公社供销社收购,为生产队里换取现金。
打成大包的纸,用厚纸板——应该是操作镰床的我老表特地操出厚的(据研究,操作的师傅在纸浆水斗里或轻或重地操作,纸张的厚薄就有差异,所以如果纸张都能做得一样厚薄,无疑是师傅高超技艺的极大体现)——当外包装,加上竹篾捆绑。捆绑好后,两头为了好看,还要磨平整磨光滑,这些似乎都是烘焙的刘师傅的活。
到这里,我儿时曾经参与其中的古法造纸全部的流程就结束了。这起源于汉代,传承数千年的造纸古法,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故乡的其他山吭旮旯里都还兴盛。
据研究,故乡的土纸叫做东庄纸。其制作技艺历史久远,兴起于清乾隆年间,鼎盛于道光元年,迄今已有300余年历史,如果从比它更早的起源性质的方法开始算起,发相老表抄竹镰床往大水斗里抄出纸张,这一方法就是蔡伦改进的吧。如果从蔡伦之前的西汉灞桥浇纸法造纸算起,其实我国古代大发明造纸法已经有2300年历史。
蔡伦法和灞桥法两者的差别不在于备料,而在于出纸:一个用纸浆浇出来、一个用镰床抄出来。稍微琢磨可以知道,浇纸难做到匀称平整,速度也慢,效率显然比不上改进的抄纸法。文献可以查到,源于西汉时代的浇纸法,至今在藏族、傣族、维吾尔族等少数民族地区仍在使用,他们也不祭祀蔡伦。
故乡的东庄纸生产主要分布在县境西北和西南一带的产竹乡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达到历史高峰,当时有纸棚700余个,年产销量达5.2万余担,被列为国家二级物资,是外贸出口、国家免检产品。自那以后造纸术更新换代,土法造成成本高、效率低、质量次而逐步被淘汰。历史的大潮滚滚而来,古法造纸急转直下,直至退出历史舞台。
东庄纸,又叫磨头纸,是我家乡竹子茂盛生长的必然产物。东庄纸色泽光洁、纸质细腻、抗拉力强、耐皱耐折、吸水性好、久不虫蚀,是书画、印刷、装帧的上等纸张,故乡人也习惯用来包装茶叶、煎炸食品、土烟丝,既卫生也不容易串味变质。
书籍上记载的东庄纸制作流程分为备料和制作两个阶段,共十四道工序,与明代《天工开物》所载工序也大体契合,但是宋应星写到的“槌洗、漂塘、煮楻桶”等备料环节在我经历中是没有的,应该是早已经省却,也这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演进,智慧的劳动人民在生产实践中有了技术的新改良新发明。这么多道工序,在实际操作中,被师傅们简化合并,并没有完全消失,不过是隐藏在我视线的背后。就像焙纸师傅的活儿,除了纸张上焙时那刷子上可见的功夫,很多不可见的工夫也被他化解于无形之中。
而造纸环节的抄纸、焙纸环节却如出一辙,且看《天工开物》有关段落:
“凡抄纸槽,上合方斗,尺寸阔狭,槽视帘,帘视纸。竹麻已成,槽内清水浸浮其面三寸许。入纸药水汁于其中,则水干自成洁白。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展卷张开时,下有纵横架框。两手持帘入水,荡起竹麻入于帘内。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竹料浮帘之顷,水从四际淋下槽内。然后覆帘,落纸于板上,叠积千万张。数满则上以板压。俏绳入棍。如榨酒法,使水气净尽流干。然后以轻细铜镊逐张揭起焙干。凡焙纸先以土砖砌成夹巷地面,下以砖盖地面,数块以往,即空一砖。火薪从头穴烧发,火气从砖隙透巷外。砖尽热,湿纸逐张贴上焙干,揭起成帙。”
阅读之后蓦然发现我儿时未解之谜就在其中,:
“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这句话表明发相老表的抄镰床的手势轻重决定纸张的厚薄,果然手法是关键的。如果说抄纸的人是纸棚的灵魂,抄纸的手法就是灵魂的灵魂。
再看这一句,焙纸师傅的手法“然后以轻细铜镊逐张揭起焙干”,说明我所见的刘大伯手上的功夫和一把细同镊子是分不开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诚然!至于烘焙略有改进,也当是因地制宜,各合其势吧!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刷手机发现,今日老家崇义县远离城镇的少数民族村子,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还保留着一间这样的纸棚。手机上的介绍,与我记忆中的纸棚下差异不小,不过也可寻得大体痕迹。起码可以证明,存在脑电波里梦幻似的历史曾经如此真实;我的童年扎扎实实浸润在“非遗”里的几个日日夜夜,虽然已经过去,注定是永不褪色的记忆。惜乎今日,作为遗产,它的现实经济价值无疑须由别处弥补,而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却熠熠闪光、难以磨灭。
只是我孩提时代曾经去过的纸棚,我曾经参与用蔡伦改进的造纸术生产土纸的纸棚,我按照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的古法造过土纸的纸棚,老早就不造纸了、倒塌了、颓废了。现如今,数十年过去,或恐连地基亦难觅断垣残壁。新生的茂林修竹覆没了它们曾经辉煌的身影,蓬勃的芦苇杂草吞噬了它们创造过的动人故事。它们与周边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重返大自然亘古以来肆意生长的轮回里。幸哉?不幸?
2024年12月25日 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