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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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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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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俚印记之:陂 头 脑(散文)

不知哪年秋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爱好:在秋收后的田埂上,静静地谛听一个声音。那声音“嗡——嗡——嗡——”频率稳定,持续不断。我趴着听,感觉都地面都在微微震动。一时间,它独占我的听觉,诱发我的幻想。我爱上了这声音,爱到痴迷的地步。在门前的田野里,独享这美妙的旋律,乐此不疲。眯上眼睛听着听着,我脑海里浮现出机器喧嚣的厂房、车水马龙的城市,心醉神迷,随之进入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从黄昏到月上树梢头,孜孜不倦。即使山谷的凉风在夜幕的掩护下席卷田野,沁入肌肤也不知寒意,直等到奶奶喊我回家洗澡、吃晚饭。

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听着像极了县里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时发电机的声音。这声音从哪里来,我不知道。我曾经寻觅过,探索过,没有答案。只有在门口那丘田那个田埂边,能够听到,虽然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十分稳定、持续不断。

“嗡——嗡——嗡——”我明明知道它不是放电影的发电机声,这些日子电影放映队没有来过,我就愿意把它当作电影放映队的发电机声。我去过西湖水库的建筑工地,听过机器的轰鸣,也听过马路上拖拉机和大卡车的声音,它们都有机器的声响,都曾让我好奇、乃至惊讶。但最吸引我的唯有这“嗡嗡嗡”声。

这单调的嗡嗡嗡,别人可能根本不喜欢,甚至嫌它吵闹,于我却好似旋律优美的抒情。每当太阳西沉,我独自去到这属于我的幽谧之境。家门口的场院上黄狗追逐着归巢的鸡鸭嘎嘎乱窜,炊烟袅袅从屋顶升上天空,天色渐渐灰暗下来,晚风越来越凉……一切的一切均被排斥在我的感觉之外。只知静静地趴在田埂上,沉浸于金石般音色雄浑铿锵音调和谐平稳的天籁之中,如痴如醉,不愿离去。

儿时的我没想过怎么会喜欢这个声音,只晓得单纯又贪馋地享受这个神秘的发现。现在想来,把一个自然的声响想象成机器的声音,也许是一个山野孩子对机器代表的工业化本能的向往,或者是现代文明的火花对懵懂心智天然的吸引?就像身处黑暗的人见到光明自主追寻,也像天寒衣薄的人看到篝火热情靠近。

现代机器,超越时代的存在就是这样,对儿时的我们毫无理由地迸射出无法抗拒的魅力。

陂头脑在村子的西头,小河从上游进入村子的垭口处,是一个孩子们颇喜爱去的地方。因为那里个有“车米厂”,一个半现代化的碾米机会在厂里嘭嘭嘭作响

黄土墙青瓦顶筑城的房子只有一层楼高,里面安装着碾米机,是个城里生产的铁疙瘩。这铁疙瘩高约及孩童的头顶,上半截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皮斗,斗呈倒锥形扣在机器的下半截上。下半截是机器碾米的家伙,安装在地上,四个脚有粗大的螺丝紧紧固定在水泥地面上。这家伙一面是出米的口子,一面是出糠的口子。出米的口子很小,只有二三寸见方,出糠的口子却大得多,高约一二寸,宽有一尺多。碾米机由水轮机通过一根又宽又厚又长的帆布制成的皮带带动。水轮机竖直圆咕噜的机头上一个皮带盘面套着的皮带上尺宽、三分厚、两丈长,皮带另外一头套在碾米机的皮带盘上。这碾米机本来也是可以用电动机带动的,只是乡村没有电,只能靠水轮机。水轮机前的水闸一开,水轮就转动起来,带着碾米机嘭嘭嘭响,那宽大的皮带在运动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巨响。两种声音震耳欲聋,奏起一曲机器的交响乐章,给闭塞偏僻的山村,带来现代化的活力。

碾米机开动的时候,碾米师傅坐在出米口一侧。他的脚前一只箩筐接着出米口,大米由此喷涌而出,像高山顶头飞驰而下的流水亮起一道白花花的瀑布。年富力强的师傅操作机器,神情高傲又有点紧张不安,貌似舍我其谁,却又不免万分谨慎。说他操作,机器开动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干吗。只见他的一只脚随着机器的转动打着拍子,一只手在出米口上方拨开一个活动的盖子,把两只手指伸进去,从碾轴出来的大米从他的手指中间流过,流出口子直泻箩筐。这就是操作碾米机么?伸手指进去阻拦大米流出是何道理?近距离直勾勾看过无数次他做这个动作,心中疑云密布,至今我也没有悟出其中的奥秘。难道这就是碾米师傅的功夫: “四两拨千斤”?要不这就是看似简单却蕴藏精湛技术的关键?但,他并不经常伸手指进去阻挡大米的流出,机器照样可以正常碾完一担谷子。这又是为什么呢?什么时候需要伸手指,什么时候不需要?没人问过,他也没说过。看来他足以骄傲并以此在整个村子唯一可当“车米”师傅的秘诀就是在这“二指禅”里。

碾米机的另外一侧出康口也有一个箩筐,接着同时喷涌出的谷糠。谷糠被碾得粉碎,喷涌而下时升起一层层金黄色的尘埃,黄色尘埃袅娜升腾、弥漫室内。若是过敏的鼻子,近前闻着瞬间就会打喷嚏,而眼睛如果不小心飘进糠尘,也难免迷眼。所以孩子们去车米厂玩,也只是远远地站着,大人一般是不允许靠近机器、靠近皮带,生怕那裸露在外面的机头和皮带转动时候伤到身体。

至于稍微长大,可以代替大人排队碾米,那就另当别论了。在低矮的厂房里,近距离看着水轮机带动碾米机演奏出半现代机器的歌声传入耳膜,看着白花花的大米流霜飞瀑似地喷薄而出、看着金灿灿的谷糠涛涛黄河似地奔涌而下,有若进入碾米的歌舞剧院,享受着视觉与听觉的盛宴。此刻的精神愉悦不亚于日后京沪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剧院舞台上华丽璀璨五光十色的大戏所赋予的感官刺激。

车米厂是河坝上之外另一处儿童乐园,是我们过早被体力劳动揉皱的身心能够得到些许熨帖的安慰剂和甜味品。

仔细想来,它与城里儿童游乐场倒有几分类似。虽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却给儿时的我们带来一种近距离足以开发想象的乐趣。至于,真正的可以“亵玩”的“游乐场”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只不过它是生产的工具被孩子们借来充数罢了。那又是什么呢?请容我后文详叙。

车米厂的水轮机是靠陂头上的河水流下冲击带动的。陂头(学名水坝)拦河筑城,距离车米厂房大约百十来米,是由松木、石头和三合土修筑而成。从陂头上靠山根修了一条水渠引导到车米厂房,同时在厂房附近又开个口子分汊至下游引到农田。所以陂头上拦截的水,既可以碾米,也可以灌溉村里的农田。如今碾米早已经用上了大型现代化的机器,儿时的车米厂房也早已倒塌、颓败、平成土地,或修路或变做菜地农田,难觅踪影。但陂头半个世纪以来一直都在那儿,虽经几番修筑,变成钢筋混泥土的建筑,它的位置没变、作用没变、外形大同小异,依然灌溉着村里的农田,至今乃至儿孙万代。

陂头上游积水很深,对于孩子来说,里面的水深可以没顶,所以小时候除了看大人冬天在略微枯干的水里捕鱼、夏天在激流奔腾陂头上往下放排,孩子们是从不敢在此涉水的。

我曾经跟着爷爷去陂头脑劳动,站在岸畔看爷爷在陂头上下水去捞茜草(水草)回家给奶奶喂猪。

爷爷是脱掉上衣,穿着宽大的裤子下水的。虽然时间已经来到二十世纪70年代,他的裤子还是那种照片上可以看到的清朝末年男人裤子的款式。裤腰宽大,没有裤扣也没有前裤缝。穿的时候靠一条布做的腰带扎着,腰带上的裤头往外翻再掖进裤腰带里面。在野外小便的时候要么挽起宽大的裤腿,要么必须摘下裤腰带。时光流转,风尚轮回,穿惯了西裤的人们,现在流行穿休闲裤。此休闲裤在我看来,除了多根松紧带,裤脚或紧或松,和爷爷穿的不知从何年何月肇始的裤子并无本质区别。如果要给个正式的名称,与西裤对应,此休闲裤亦或可称做“东裤”吧。东方大国自古以来就有的裤子样式,叫东裤不也恰如其分吗?

在陂头上形成的深水潭里,我自己唯一干过的事情,就是用竹筒钓鱼。

方法是这样的,取一根竹子,用锯子锯成三尺长,再用竹器专用铲子铲(您别说,父亲爱学手艺,我家还真有这家伙什)铲掉竹子里面的竹节,只留最后一层竹节,做成竹筒。在开口那端锯个洞眼,系上葛藤,葛藤留一丈来长。黄昏时分,钻进没有路的树林,沿着陂头脑上溯靠山根的深水边,把竹筒丢到水里,葛藤另外一头系在水边的树上。第二天一早陂头脑一带还没有人影,就跑去,把竹筒慢慢拉起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鱼过夜被逮了。这个方法是小我一岁的堂弟兵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反正不是大人教的,我也从来没见大人这么钓过鱼。

每次用竹筒钓鱼都是我俩一起去。遗憾的是,一次也没有钓到。是鱼太少,还是方法不对呢,要么运气太差?或许这个方法根本就有问题,兵牯在学这一招的时候师傅还留有秘诀,并未曾全授机宜。随着年纪增长,离家外出求学,读书越发占据了我们的时间,这件事情就慢慢放下了。

没有收获,从未遗憾。

陂头上到机房这一段的水渠是三合土修成,水深不到二米,即使陂头上水闸全开,大水流下来,也不会没顶。于是这里就成了我和小伙伴玩水的绝佳处。从陂头的水渠入水口下水,顺流而下,一直到车米厂房的水闸前,这一段简直就是一个狭长的水流湍急的高级游泳池。但,大人是绝对不允许我们去这里玩水的。车米厂机器开动的时候,水闸会打开,到了水闸这里水就会陡然跌落进一个斜坡,迅速钻进机房里面的水轮机,带动水轮。试想,如果人玩水到这里,此刻水闸开了,顺着激流而下,生命安在哉?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候我懵懂无知,完全不知道害怕是何物。不过,车米厂的门也不是天天都开,陂头上下来的水只是顺着灌溉农田的水渠而行,没有很大的落差,流速舒缓。这时候进车米厂的水闸也是关闭的,即使凫水游到闸板前,人也会被闸板挡住,感觉不到任何危险。于是,这里就成了爱凫水的孩子们的水上乐园。水流速更快、水池更干净、水面保持统一深度,比寨下那个天然无序又逼仄的小水潭,舒适性、乐趣性都要高几个维度。

陂头脑到我家路程也就一里地。从陂头脑车米厂到我家沿着山脚有一条小路,路很窄,仅够一人通行。如果对面来人要么是侧身缓步相让,要么退到开阔的地方互相闪过。小路的靠山一边是旱地,是村里人的自留地。另外一边是陂头上引水灌溉的圳沟(水渠),沟外是农田。山边的旱地,大大小小,基本都是种的蔬菜或者红薯木薯等可以果腹的作物。偶尔有人种一两棵果树,李子、梨子、桃子、橘子或者柿子,但都极其稀罕。果树一来占据本来就稀缺的自留地土地,二来树大遮荫,影响菜地的庄稼生长。所以,这些稀罕的果树,每当结出果实,就变成孩子馋涎欲滴的念想。将熟未熟之际,胆大的孩子抵抗不住馋虫的怂恿难免会去摘来品尝。

这年春天,桃子快熟了。俗话说:“三月枇杷、四月毛桃,吃了不死都会发痨。”据此,应该是已经四月底五月初了,我和小伙伴们偷偷上了陂头脑,瞄准一棵过了毛桃季节,果实泛黄的桃树。逾越篱笆,阒无一人。像猴子一样迅速爬上桃树,伸手去够枝丫上的桃子。忽然,从树下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鬼崽子,桃子还冒熟呢,恰了不怕发痨呀!”循声而望,苞米丛里探出了邻居大伯戴着草帽的脑袋。我和小伙伴,惊魂未定,像猴子似地蹦跳下树,翻越篱笆,迅速沿着小路往家奔跑。奔跑中,慌不择路,我左脚踏空,整个人瞬间跌下两三尺高的路基,跌进了水流潺潺的圳沟。好在跌落时候滚着春天茂密地杂草下去,水也不深,但是裤子湿了,头皮也破了。我从圳沟里爬起,捡起一只鞋,一手捂着出血的头皮,一边哭着,顺着田埂往家走。这时候同来的小火伴,早已经溜得不见了踪影。

回到家,爷爷给我头皮上抹了点锅底灰了事。

这次偷毛桃事件以赔了夫人又折兵终结。由此也彻底终结了我偷摘别人果实的历史。

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草

2024年12月21日 星期六 改定                                于南昌市红谷滩世纪中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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