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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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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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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俚印记之:油店下(散文)

我儿时的食物结构简陋粗糙得令人发指,无非是田里的稻米、自留地的蔬菜、家养的鸡鸭肉蛋。且极其匮乏,肉类尤甚,根本不能满足口腹之欲。

平时一碗腌菜或者笋干丝上面覆盖几片会持家的主妇切得极薄极薄的腊肉就算是待客的佳肴。谨守礼仪的客人一般也只会伸筷子夹肉片下面沾了腊肉油水的腌菜,只有等主人反复说 “别客气,夹得去吃”,才会夹一片进碗。绝不会多夹一片,否则背后定被耻笑,传扬出去,无颜见人。这腊肉,在孩子眼里就是炊金馔玉,赛过传说中的山珍海味。大人也难得让我们吃上一块,只有等过几天客人都走了,才会让孩子们风卷残云,连带碗里沾了腊肉香味的腌菜笋丝全部扫光。

即使逢年过节,也不可大快朵颐,得听大人的话控制饕餮之欲。一来管住放纵的食欲,以养成节俭的美德,二来尽量延长节日食物的保有期,以衔接青黄。

炒菜的油也是这样,全靠山上木梓(学名油山茶)树上摘下来的木梓打油,队里分给各家各户,才不致于冇油炒菜,冇油吃“蜡锅”(没有油干锅炒菜)。如果平时谁家能去公社集市食品站的肉铺斫到一刀肥猪肉炼油,那不仅仅是本领的体现,更是村民羡慕嫉妒恨的渊薮。

木梓摘下来后,要拿到榨油坊去打油,社员的锅里才有油水。

距离我家不足半里地,有个榨油坊。小时候人们都叫它油店下。房子和农村的四向三间差不多,中间一个大堂屋,大堂进去左侧一个门,进门下几步台阶,通向一个房间。这个只有一层楼房高的屋子,进深与整个大堂齐平,宽达二三丈。由于地面低于大堂几步台阶,从户外看去,是一个低矮的房间。这个房间里面分两部分,大约三分之一靠山墙根,是个“焙”。外头更大的空间是一架水轮带动的碾车。在这地势低洼光线昏暗的地方,曾留下我儿时劳动的痕迹。何哉?且看下文。

这架水轮带动的碾车,占地面积大约普通两三个房间大。圆形,底座半人高。台面边沿一条大约宽半尺多、深半尺的凹槽沿碾车周边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台面中间一个八角形的碾车。以碾车圆座为中心,立一根圆柱,碾车套在这根圆柱上,以其为轴。八角形的每个角竖直向下有一只脚,脚上安装一个金属碾轮,每个轮子正好落在碾槽里,可以随着碾车的转动而碾压槽里的东西。脚上头的立柱为了榫头稳固的需要还横出来一个半尺长的榫头,这个榫头稳固了碾车的铁轮,无意中也产生了越出生产功能边界是设计者也始料未及的作用,既创造了经济价值也创造了文化价值。整架碾车由水轮带动,转动起来恰似现在城市公园里能看到的旋转木马,只不过每个轮子并不像木马或高或低,而是一个水平线上碾压着碾槽里的木梓仁(油茶籽)。

水轮由室外的水车带动。水是从陂头脑那条灌溉的水渠里引来的,到此处落差位置正好。先人们当初建造这座榨油坊的时候,应该经过了认真勘测、精确计算。陂头脑的水经过约半里路的圳沟,流到此处,形成的落差,蓄满足够的力量,以跌落的瀑布形式冲进水车的斗里,顺利带动水车吱呀吱呀旋转。古老的水车在吱呀吱呀千百年不变的疲惫呻吟中,负重履行在这个时代应属于现代机器的使命,奉献给村民们餐桌上稀缺的脂肪摄入。也意外地给孩子们带来飞一般地快慰和激情。

打油一般都是冬天农闲季节,所以不影响农田灌溉。而打油的木梓,也只有在二十四节气的“寒露”“霜降”之后才下山。一切都是如此的榫卯结合纹丝不变,季节的契合是大自然的安排,还是先辈智慧的设计呢?

这架碾车,就是用来碾碎同一屋子紧靠山墙的焙上烘培好的木梓仁,碾碎以后的木梓,变成了木梓麸。

烘干木梓的焙很像东北的大炕,不过尺码比炕大得多。靠山墙占满了屋子四分之一,左右和里面都紧贴着屋子的墙壁。木梓就是在这里烘焙好,再装进碾车里碾碎的。碾成木子麸后,它的下一步命运,是被盛到大堂那口大灶上去蒸熟。

木梓的命运就是这样:从山上采摘下来,堆在田野里曝晒,籽仁儿被社员手工拣选出后,来到这里终结它最后的宿命,直到一步步诀别它年轻时像青涩的石榴、成熟时似红润的苹果、老年脱壳后若乌亮的桂圆那多姿多彩的原貌。干燥的木梓壳被扔进灶膛烧火,成为烤火笼的上好火炭。木梓仁被打油以后,木油和木梓麸分离,清亮的木油进入锅碗、渗入菜肴、吞入人类的肚腹,分解了它的分子结构,变幻成别的物质,继续在宇宙中延续它最本初的命脉。木梓麸和没有它的兄弟金贵,往往是被当作废料,或用于洗衣裳、或用于肥土壤和杀灭虫害,但也有自己永恒不灭的轨迹。2300年以来木梓在赣南这块大地繁衍生息,环环相扣、丝毫不差,就像四季的轮回,亦如生命的起落。

每当碾木子的师傅去窗口推开避水挡板,水车就会开始转动,碾车随即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唤。开始的时候速度比较慢,碾车也是缓缓地旋转着跑。等到木梓仁碾得很碎的时候,“旋转的木马”就会越来越快。遇到上游来的水大,那碾车简直是旋转如飞。如果能骑上它,像骑旋转木马一样,想必带给人飞一样的感觉。

能够骑在碾车轮子上面出头的椽子上,像坐旋木马(儿时的我们不晓得什么旋转木马)一样,那将是多么开心的事情!不过油店下的师傅们一般是不允许孩子们上去坐的。是怕影响他们干活?还是怕出危险?或者都有吧!但人类的好奇从幼年就如春天的野草生长,难以遏制,只要有机会必定蓬勃生长。所以,我们总是找机会或偷偷的或乘暂时没有木梓要碾而迅速爬上去享受那飞一般的快乐。至于师傅们的劝告乃至责骂,管它呢,玩够了再说。

有一年冬天,是个枯水季节。陂头上的水咋也蓄不满,圳沟里流下来的水,跟撒尿一样,又细又小,完全不给力。根本带不动油店下的水车。季节不待人,木梓不及时打出油,到过年餐桌上都要吃“蜡锅”。于是生产队里决定上人工。也就是,派劳动力去推碾车,一架车需要八个劳动力,几天倒一次班。我外婆那时候年纪比较大了,但还在队里干活,也被首先选派去做这个不需要上山下水的活计。外婆干了几天,不知咋的,是不是看我也年纪稍长,力气也不小了。竟然叫我了去替换她。于是碾车那出头的椽子,在被我屁股坐着享受旋转的乐趣之外,又变做我手中的工具,再一次让我投入到生产队的体力劳动里。

我干活不知道省力气,跟大人一样认真稳步地抓着面前的那个轮子上出头的椽子往前使劲儿。我不想让人家说外婆的活我顶不上去,即使累了,也绝不偷懒。前后的大人都看在眼里,还不时在外婆面前夸我:“你这个外孙蛮能干,肯下力气。我们推几圈他也推几圈,都不晓得歇一歇。”

去油店下推碾车的人早上可以带点米去生活用灶那口锅里炖一钵米饭。米饭炖好后,给每个人碗里浇上刚刚打出来的木油。热乎乎的木油浇在雪白的晚稻米饭上,色泽金黄、光亮莹莹,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香味,清新又浓郁。木油拌饭是缺乏菜肴的常态,但其他任何时候我都没闻过此种香味,即使是素来被人们喜爱的油炸过食物的熟油也相形见绌。端上一碗新打木油的米饭,菜都不要,只须稍微淋点盐水就可以吃掉一大碗。这碗饭,大概也是村里人没有享受过的美食。于是去油店下推碾碎车,竟让变成了一种福利。这个冬天打油期间,队里面安排每家每户轮流派人推碾车。于是每家每户都在这个冬天吃上了一碗新打木油炖出来茶油米饭。新打木油清新浓郁的香气飘荡在村中的每一个家庭里,飘扬在村中的空气里,给这个冬天带来持久的醇味。

油店下大堂右侧进去是一间稍微小的房间,里面是打油师傅的生活用房,有灶台可以做饭,房间可以休息。

油店下最有魅力最重要的地方是大堂。它在我心目中无异于油店下的殿堂,就像一个大剧院的舞台,是这个剧院的灵魂。这个大堂留给我们幼小的心灵许多回忆、是这个古老的榨油坊年年吸引我们流连忘返的魅惑之源。

甚至于对我个人来说,油店下的大堂是促使我写这篇文章乃至这一组“薄俚印记”的缘起。因为念念不忘这个殿堂辉煌的演出带给我童年震撼灵魂的记忆,而写这篇文章;因为写这篇文章进而勾起童年故乡的回忆,这才有 了“印记”这一组完整的文字。

大堂进门靠右前侧,是一个大柴火灶,它几乎是里面那间生活用房灶的两三倍大。这个灶大锅也大,可以放一个巨大的木甑,用来蒸碾碎的木梓麸——木梓碾碎后改名叫木梓麸。从碾车那深深的碾槽里舀出木梓麸装进大木甑,架起大火烧锅,蒸得大木甑上腾起散发着植物清香的云雾,巨大的木甑在大锅里面蒸着蒸着,锅里的水也满满漂浮起油花,油花在锅里散开,五颜六色,晶莹闪闪。

木子麸蒸好后,打油师傅开始从大木甑里捞出做成大饼。

这个大饼和油店下的大灶大甑一样,粗大笨拙,厚有二寸,直径有两尺。饼的边缘有三四个铁环箍住。饼的上下由干稻草做成的络子把蒸熟了的木梓麸紧紧包裹着。

做木梓麸饼的一般是打油师傅,有时候也会由别的师傅帮忙。先在一个类似矮帮的脚盆里迭放三四个铁环——

这铁环真是小伙伴们垂涎欲滴的东西哦,滚铁环用它简直是至臻极品。比之于一般用粗铁丝扭曲的铁环不知高几个层次,简直就是滚铁环里的奔驰宝马,又圆又结实无接口。铁环的外周平整光滑,像一只薄的铁轮子,在路上容易立住,滚铁环的速度慢下来也不容易倒下。谁要是有一个这样的铁环,那他一定瞬间变成小伙伴心目中的富豪。当然,谁也不会轻易拥有。除非油店下用旧用废,不能箍木梓麸饼了,铁环才离开它的殿堂,被幸运者获得。要是有人眼馋这些崭新的“奔驰宝马”,偶尔壮起鼠胆晚上从门槛下面偷偷钻到油店下去据一个为己有,第二天滚出去玩,一定会被发现,被大人狠狠抽一顿“牛稍子”(细竹梢,可以做放牛用的鞭子)而送回去。

话扯远了,说回做木梓麸饼来。师傅在脚盆里叠放好三四个铁环,然后在中间放上一个稻草打好的络子,络子底部稻草打了一个完美的死结,朝上四面展开,师傅就从柴火熊熊燃烧的大灶上的大木甑里舀一勺勺滚烫的木梓麸,倒进铁环里面的稻草络子里。倒一半后,赤脚站上去踩一踩。这个时候,虽然是在寒冷的冬天,依然可以看到师傅的赤脚被滚烫的木梓麸烫得通红通红。不过师傅好像并不怕烫,踩一阵子接着继续舀木子麸加进去。直到木梓麸很满了,满到超过铁环形迭起的高度,再站上去踩踩。然后将稻草络子的上半部从四面八方往环中心折叠压盖封在铁环做成的饼上面。如此,一个木梓麸饼就做好了。似乎封口饼不需要打结,稻草也不会松脱。如今想来大概蒸熟了的木梓麸儿具有一定的粘性吧。然后师傅就把这个巨大的由铁环箍住的木子麸饼捧起,安装到榨油坊的榨油槽里。

榨油槽也硕大无比,由一整根坚硬的原木做成。它有多大呢?比房梁大,比做门墩的树蔸大,比过河木桥的支柱大。比一切我们可见的能见到的建筑材料都大几倍,遑论生活用具?现在想来直径应该有五六尺,长有两三丈。巨大的榨油槽放在一个坚实的腿脚深入土里的架子上。我们小时候有机会近前,感觉比人都高出半头,需要仰视才能看到顶部。

榨油槽,中间开凿出一条宽阔的槽,槽的下方有一个洞眼,直通到榨油槽下方装油的木桶。

打油师傅做好的木梓麸饼就是放在榨油槽里。一次性安放十几块甚至二十几块木梓麸饼。饼立着放,一块紧挨着一块。最左边就是紧靠榨油槽的头部;饼的后面也是最右边紧跟着一组大小不等的木楔,木楔最右边是榨油槽巨大的尾巴。这组木楔子,大部分是紧贴着木梓麸饼齐平,木质坚硬,大小都不出榨油槽的边缘,但有两三个却伸出长长的脑袋,脑袋上还戴着厚厚的铁帽子。

木梓麸饼安放好后,一组木楔子也安放进去了。

接下来就是打油,是真的打,打油师傅操作巨大的撞柱去把木梓油打出来。油店下最好看的就是打油这个环节。它是打油中最精彩最震撼最激动人心的大戏。

如果说前面一系列环节,都略感单调乏味、都显得节奏太慢的话,但就像任何一部好的戏剧,对于打油高潮到来它们是一个必须的铺垫。没有铺垫、没有等待,就没有期许得以满足、兴奋得意释放的快慰。“打油”,是我们每次去油店下玩一分一秒都不愿意错过的华彩乐章,是我们人生初见豪迈雄健之美、震撼心灵无法忘怀的启蒙,也是我不记录它不写此文骨鲠在喉的情结。

表演这个环节——请原谅我用表演这词,在我的记忆里这真是表演,是绝对需要演技的,是智慧和勇气的交融、是力量和技术的完美结合。如果一般的人打油——就像偶尔在影视作品或者小视频里看到的,扶着小小的撞锤轻轻撞击,跟和尚撞钟似的,也不过是平淡的劳动架势而已,不值一提。

所以运用径口上尺、长及两丈、沉重的撞柱去撞击榨油槽上的戴着铁帽子木楔子的打油佬既威猛又洒脱,无疑是我们眼里豪迈的英雄。与之相比较,油店下其他所有的师傅都不过是闲杂人等、庸常凡人而已。

打油佬开始打油了,油店下大堂里没人随意走动,我们小孩子更不敢进入,只是趴在大门边,抓住门框,探头探脑往里窥视。

打油的撞柱由一根粗壮坚硬的木头做成,全身乌黑发亮,腰身上拴着根很粗的缆绳。缆绳另一头以绳圈的方式套系在榨油坊大堂上一根很粗的横梁上。不打油的时候,它是可以被竖起来绑在大堂的一根立柱上,这根立柱上头与房子的横梁紧紧榫卯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打油佬解开绑着撞柱的缆子,让柱子悬空到大堂正中间。它戴着铁帽子稍小的前头正好对准榨油槽、尾巴朝向大堂的大门。

“运撞柱开始了!”

打油佬一手抓住缆绳一手扶着柱子,不紧不慢地撞击榨油槽上的木楔子,撞击那几个戴着铁帽的出头 “椽子”。这时候,撞柱只要轻轻地撞击铁帽子,榨油槽下方的出口金黄色清亮的茶油便“哗哗”出声往下流,形成一股不断线的水流。打油的过程,打油佬会不断添加木楔子,一直到整个榨油槽都塞满了木楔子,打油佬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劲。

等到坚硬的木楔子很紧很紧的时候,打油佬使劲撞击,戴铁帽子的楔子看起来也没进去多少,而榨油槽下面洞口流出来的油也越来越少,从开始的流水线,变得断断续续。

但,只要再次撞击仍然有木油挤出来!

时间在激烈的场合中时而让认觉得很慢时而让人觉得很快。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紧张的眼神只知道瞄着打油佬的动作,丝毫不肯挪移。打油佬开始最后冲刺了,他即将爆发他强壮的威力、展示他雄健的英气,掀起这一波打油的高潮。只见他就双手扶着撞柱,不断前后荡悠、荡悠、荡悠!直到大步伐跑起来,随着撞柱的前后舞动而迈着坚实又灵动的步伐。舞得那撞柱子像极了大幅度摆动的荡秋千,往前时柱子包铁冒的一端越过榨油槽上方,看着要挨到大堂屋顶的,往后舞动尾部也要撞到大门的框上,大堂里生起撞柱舞动的呜呜的风声。看到这架势我们躲在大门边框都下意识往后缩,想看又胆寒,生怕一不小心被巨大的撞柱那威力无比的尾巴给挨到一下,哪怕是挨到它的皮毛。打油佬英气勃勃地舞动撞柱,直到打油佬觉得力道足够威猛,才见他左手抓住撞柱前头上方的一个凹槽,右手紧握吊缆绳。瞄准了榨油槽那个最突出的长长楔子的铁帽子,左手一放,猛地撞去!随着撞柱闪电似地往榨油槽撞去,只听一声电光火石般的巨响:“嘭——”刹那间,整个油榨坊都晃动起来,整个屋子回荡着巨大的声音。声音能传到几里地之外,萦绕在小小的山村上空。耳朵里嗡嗡嗡作响,许久许久才消失。这是英雄演奏出的巨响,这是雄力的韵律,是矫健的舞姿,是胆魄和技艺的完美结合。没有磅礴的力量舞不动数百斤的撞柱子,没有高超技巧撞不准榨油槽前面突出的楔子,没有英雄的胆魄不敢在高速运动下做如此高难惊险的动作。有时候为了增加力度或者是为了锻炼新手,在这样的表演中,打油佬还会叫他的徒弟一起上,俩人分别站在撞柱的两侧抓住缆绳,同时运动柱子,到最后一刹那徒弟往后一闪身,剩下打油佬勾住前头的抓手,再来一次巨大的撞击:“嘭———”

“嘭——嘭——嘭——”

这声音会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连续响起很多很多次,一槽油才算打好。

每当从油店下传来这熟悉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打油佬又在表演了。只要不是被大人困住了手脚,揣着一颗噗噗跳荡的心就会飞跑到油店下去,欣赏也永远看不够地英雄的表演。

家乡俗话形容一个人高大结实威猛,常常会说他像撞柱,你像根大撞柱。

能做一根撞柱,被气势磅礴的好汉操纵在手里,以他勇者的雄姿、智者的英气,撞击出回荡天外的强音,何其幸哉?夫复何求?

打油佬是油店下的灵魂,打油之外的其他活计对任何一位村民来说,都是一看就会的事情,都不过是长期劳动的人民手中的一碟小菜。但打油佬的功夫真真切切不是凡人可以做的。打油佬不仅仅要年富力强,更加需要过人的胆魄和灵巧大脑。强健的体魄、天赐的胆识,加上师傅带出来的技巧,是一个打油佬成为孩子心中英雄的必备素养。

去年岁末在家乡参加宴席,席上遇到一似曾相识却不敢相认的古稀老人。熟人向我介绍他是谁谁,说出名字,我不记得他任何别的特征和往事,只记起他曾经是油店下一个潇洒又勇猛的打油佬。不由得致敬道:“啊,我说看您那么面熟呢。记得最深的是,小时候在油店下你打油的样子。真威风,真让人佩服呀。”

“没有没有。”他谦逊地感叹道,“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喽,现在哪里还需要用蛮力打油呀。”

“真的好厉害,您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们眼中的英雄哦!”

“我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我师傅。”

“你师傅比你还厉害?”

“那是当然!”

他讲了些他师傅的掌故,可惜我小时候没啥印象。也许他师傅那时候已经不年轻了,没有在我的眼前演出过油店下的大戏高潮。

“哦,你师傅要是健在也快100岁了!?”

“是啊,是!”

打油佬英雄风姿不再,他脸上布满皱纹,举手投足迟缓谨慎,看似与稀松平常的老人毫无二致。但他身子板正、目光炯炯,依稀散逸出当年的丰采。

岁月如流,世事沧桑。油店下几十年前就消失了,变作了邻居的菜地,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不再往复。

但油店下的记忆却永远刻印在我的脑海里,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湮灭。每每想起,形貌依然,清晰明亮。

2024年11月30日草,12月21日 定稿

于南昌红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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