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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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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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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在森林里(中篇小说)

引 子

这里本来是一个荒僻的山村,安安静静,没有争斗。人和动物在这群山拥抱的孤独小村中,显得寂静、安闲、渺小不足称道,好像世界的热潮并未荡洗过他们的生活。天旋转着太阳东升西落,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这样悠悠地悄悄地,在无声息中过去,即使偶尔有几声人和野兽搏斗的铳声或被绊索捆住了腿的禽兽的挣扎声,也很快就被四面密密麻麻的森林给吞没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山村过去了几朝几代,而当这个小村子不知在哪朝哪代成为县城以后,也不过是个山中小城,它过的日子也差不多如此,顺着时间的河流延伸着、延伸着,一直延伸到今天……

夏天的傍晚,夕阳优雅地照着,静静的河面上泛出点点粼光,米鸡子在蓬蓬的桂竹林中“噗噗”地抖着翅膀,准备进窝去栖息了。这时候,风也渐渐地消散了她那燠热的气息,变得凉快起来,吹到身上,很快就能扑灭身上的热气,劳动的人们带来舒心的清爽。同往常一样,一天又要过去了,还能有多少剩余的时光呢?

你不知在这河滩上坐多久了,黄昏的来临似乎与你无关。你只是呆呆地坐着,凝视着天高山峻的旷野,耳边听着晚风糅合野花的芬芳轻轻地诉说着神秘的话儿,似乎要把身心都融入这无穷无尽的大自然之中去,在这个纯洁的世界中荡涤自己的一切烦恼和忧愁。

“汪、汪、汪”,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几声狗吠的声音,也许是过路的陌生人逗了趴在家门口准备歇息的看家犬,才惹得它们这样激动。“汪汪”的声音来得遥远而轻微。倏然间,你竟站了起来,茫然四顾,似乎希望着什么,又带着几分恐惧。“是疯狗吗?总不会在附近吧?”你这样想着,顿时失去了悠然自得的神态,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奔跑着四处咬人的疯狗;狂犬病人癫狂得不住怪叫腾跳的情形;刚刚被打死的疯狗那垂涎着毒水的红舌头;夜晚,睡梦中听见外面疯狗撕裂老树皮的嚎叫声,你赶紧缩进身子在被子下面……

想起这些画面,你几乎不能自制了,摇摇晃晃跌落下来,趴在沙滩上,双手胡乱地在沙子里抓着、抓着。

夕阳更亮了,西天更红了,金黄色的沙子发着耀眼的光芒,在你的眼前出现一片金光灿灿的景象。你终于清醒过来,忘却了对疯狗的惊悸,心里又被另外一种感情雷击着。悔恨、无情的悔恨,像一根老葛藤死死地缠住你的心,使你不能自制!啊,那是怎样的痛苦哦。世界上,如果要说痛苦,再也没有比不得不深深地痛恨自己更惨痛的了!你的心在滴血,悲惨的刀刃割断了你的血管、刺破了你的心脏,抑制不住的悔恨和自责的鲜血汩汩流了出来……

三个星期以来,你被一种无情的恐惧所摄制着。你怕那些疯狗,比害怕山里的猛兽还要长了十分。猛兽虽然可怕,都躲在山里难得一见,疯狗的癫狗却随时可能出现。老同学、老朋友笑话你,说你太娇气了,过于爱惜自己的生命。啊,你虽然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却没有具备山里人的气质,也不懂山里人的精神,如今竟成了城里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你是这样地惧怕着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疯狗,又不愿意在假期结束之前过早地离开这块土地。是,朋友的话只说多了一半,你不像山里人,但是你却留恋这里,你到底还是爱着这块土地的呀!你永远也忘记不了茫茫的原始森林,忘不了高高阳岭上的云雾。春三月时节,雨洗过后,站在阳岭峰顶,眺望那些已经在脚底下的群山,白雾茫茫中,群山的峰顶似大海中的小岛屿,在雾海里忽隐忽现。那些森林里惊奇的狩猎又曾多少回激动过你的胸怀喔!还有那些肩挑手提的朴质的劳动人民的身影,爸爸那双舍不得丢下锄头把而变得苍老粗糙的手。屋前的鸡冠花,屋后池塘里的鱼儿……这一切都是那样地令你难忘哦!在这个依然质朴的、古老的小小山城中,消磨长长的假期,该让人多么轻松舒畅啊。幽静的大自然的风雨、野草滴着露水的香味,在城市里是无论如何也享受不到的呀!

这里牵挂着的是我的,是故乡,因为这是我的故乡啊。假期学校的寂寞,那种死人般的寂寞我是受不了的。还是回来吧,还是回来吧,妈妈在门口翘首等着,妹妹会为你做香喷喷的饭菜,哥哥将带你去山上打猎……世界,毕竟还是故乡亲切,还是自己的家庭温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呢?哦,对了,还有香莲,这个长着水灵灵大眼睛的带点山野之气的姑娘,不是每次放假前都写信来催你回家吗?

……啊!不,我还是忘掉她吧,别再去管她了,我再也没有资格去看望她,再也没有资格享受她的爱了。

……

你实在忍不住心里的痛苦,眼泪陪伴着心里的痛楚刷刷流了下来。你又想起了昨天,爸爸怒目金刚的脸孔,妈妈哭诉的话也回荡在耳边:“你长大了,又在外面,我们管不了你,也不想多管你。可是,你怎么也不能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啊。妈妈实在是为你担心呀……”妈妈说着就泣不成声哭咽吞没了她后面的话。

“啊,天哪!……我真傻,我是混蛋、大混蛋!啊!啊!……”

香莲的脸,安详而妩媚的脸。

妹妹的眼睛,无邪的眼睛。

伯母的眼睛,经历沧桑的善于洞察的眼睛……

啊!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发现我干过什么了。一定发现了。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你的头脑简直要炸裂了。眼泪流了不知道多久,早就干了,脸颊上是泪水风干后的咸渍。可是,心却止不住得奔跳着、跳着。河水啊河水,你流的那么快,你要到哪里去?野鸭子啊野鸭子,你呱呱的什么时候闭嘴,不就不能不吵闹吗?鱼儿啊鱼儿,你游得那么欢实,你能陪我说说话吗?受不了,实在受不了,是的,我受不了啦!可是,这怨谁呢?你为什么要去干呢?为什么??为什么???

“朱玲,我对不起你,我欺骗了你。啊,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的心情渐渐地安静下来了,眼泪早就哭干了,思想也混乱了。你坐了起来,眼望着静静的河面,潭水似乎一动也不动,鱼儿都悠闲得很!“哦,我得找个归宿,这不好吗?听说去年刘琼这个小姑娘就是从这儿走向天国的,我为什么就不能呢?!”你又痴痴地想着:“水多清澈啊!水,水,水……”想着想着,你身子动弹起来,不由己地走下河滩,涉入了水里,一步一步,水深了,深了,更深了,水终于淹没了你的头顶。

水面泛起丝丝涟漪,一圈圈地散开,然后,许久许久,水面又复归于平静。

你挤进深水,夏日温暖的柔波轻揉着你的脚丫,抚慰着你的身躯,揉搓着你的胳膊、颈脖子,揉擦着你的额头。全身的闷热全部都化成气体溶入了水中。你的头脑终于清醒了:“怎么回事?我来这儿干什么?噢,游泳!我今天差点忘了!”突然地,你自在起来。这水对你这个游泳健将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你尽情地在水中游着,时而冒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啊,真舒服哪!鱼儿就在你身边撞来撞去,看到你来,并不躲闪,反而像接待朋友似的摇着尾巴向你致意。河底的青丝草也在水中飘动着,像彩带在风中一样可爱、飘逸。这从覆满茫茫森林的大山中流来的清清的河水,洗去了曾经那么激烈地困扰着你的烦恼。你似乎不愿意再走上岸去,而是要在水中尽情地洗掉身上的一切污垢、洗掉往日的忧愁、洗掉你一时犯下的罪恶。

你走上岸来,拧干了自己的衣服,晾在滚烫的沙滩上。等衣服干燥后,你穿着短裤,拎着衣裳就往回走。离开了弯弯的河流,你向城里走去,准备回家。

“今天游得怎么那么舒畅,真让人没想到呀!要是香莲来了,那一定更有意思、更快乐!”你走在路上,这样思想者,嘴里念着香莲,一忽儿又不由得幻想起朱玲那谜一样的微笑,她洁白的脸颊,还有那轻柔的吻痕。呵,朱玲,骄傲的大姑娘,一下子变得那么温顺、那么媚人。你心里的澎湃终于又搏动起来,不能抑制。清清的河水已经离你很远了,仅留在头发垄里的小小水珠也被阳光给赶走了。你又是那样激动地想起了朱玲,想起了在学校的那些日子。

飞驰的火车上,你快乐的眼睛盯住窗外掠过的城市、村庄;热闹而拥挤的无轨电车蛇曲折身子在马路上跳舞;夜晚的霓虹灯在不断闪烁,你在摩天大楼前惊讶的眼睛;你和朱玲初次见面时那种矜持又带点羞涩的容颜和身姿;在同学们钦羡的目光下,你朗读着自己发表在《星星诗刊》上的诗歌;疯狂的迪斯科,你和朱玲在舞池里跃动;幽静的中秋夜,朱玲悄悄而又含情脉脉的絮语……

你的思绪飘飞起来了,忽而朝东,忽而偏西。种种难以遗忘的生活印记烙在了你的脑海中。你的心不住地跳荡着,你的思想不住在追寻着。过去、现在、未来,眼前的、远方的。朱玲来了,香莲来了,又叠合了;爸爸来了,老师来了,又连成一体;学校、家、城市、小镇;学生、干部、农民;舒缓的轻音乐,激越的钢琴曲,粗犷的山歌……一切都涌上心头,一切都无法推脱,轮番地攻进来,不断地化成图画、化成电影,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清晰可辨。

这时候,夕阳就要落山了,西天更是火红的一派苍茫。天上的云朵一丝丝一条条地排列着,也有些呈粼粼的鱼鳞状,但无论怎样,都染上了殷红的颜色。由西向东,渐渐变淡,变淡,再变淡,直到东方天际上才留出烟雾似的一条白线,那是阳光照射到最远处的样子。郊野的农民也收工了,扛着农具,赶着耕牛往回走去。打猎回来的青年汉子唱着调皮的山歌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小小的城镇里,有几处灯火已经亮了,不多的几家商店关门了,下了班的职工骑着自行车或者步行着离开了岗位。袅袅炊烟中,房舍、电灯、刷新的街道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变得影影绰绰的,好像在悄悄地向夜之神靠拢,向夜的欢乐调情。夜,是多么可爱的精灵啊,她招呼着辛勤的人们,安放着他们的疲惫,抚慰他们的焦躁,赐予他们轻松的休闲和愉悦快感。

你走着,思绪凌乱地飞翔,步子慢下来,慢下来,越来越慢,到最后变成蜗牛爬行的速度了。你在一步一步漫行着,走一步,退半步,或者是原地转圈,整个人像踉跄的醉汉。虽然这样,你的思想却毫无停止的意思,回忆与遐想不断地交织着,反复着,它们激烈地纠缠,给你的大脑演示出一幕幕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故事。

晚风从林木中吹了过来,你觉着了凉的意思。穿上长裤,上衣披在身上,双手插在裤袋里,懒懒地继续漫步前行。终于,纵横错杂着的思绪变得清晰了,像天上那缕缕云彩,虽然带着曲折,却还是条条排开,条条连接起来。你思想着,幻梦着,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它倒转着追思的车轮,悖逆着时间的河流走进了曾经想忘记、曾经被遗忘、曾经根本没有记住的过去,那看似过去了,其实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你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你的故乡就是这拉奇起山下的小县,你自小就生长在这个山区县的县政府所在的小镇。这里是小县的中心,连着山里山外七八个公社,组成了一个地广人稀的既大又小的县。说它大,是因为占地盘大,走几百里路也找不到边缘,说它小,是因为人口少,只有几万人口,一个中等城市的区都比它人口多得多。这拉奇山区,森林茂密,气候温暖,适宜各种动物的繁衍和生存,飞禽走兽四处横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金钱豹、南方花鹿、蟒、黄腹角雉等;二类国家保护动物有金猫、獐、鹰、猫头鹰、苏门羚、毛冠鹿、山黑鹿、水黑鹿、穿山甲、水獭、小灵猫、大灵猫、白鹇、红腹锦鸡、娃娃鱼等等。至于植物就更喜欢这个常年湿润温暖的地方了。至今保留白垩纪末和第四纪冰期后孑遗的单科单属单种树种银杏。此外,国家一级保护树种除却银杏,还有南方红豆杉、伯乐树、水杉、秃杉。国家二级保护树种有长苞铁杉、闽楠、浙江楠、楠木、花榈木、厚朴、野茶树、杜仲、福建柏、观光木、鹅掌楸等等;国家三级保护树种有穗花杉、油杉、凹叶厚朴、红花木莲、黄山木兰、天竺桂、沉水樟、半枫荷、白桂木、白辛树、华南栲、青钩栲等等。全县森林资源丰富,树木种类繁多。有“绿色宝库”之称。这些宝贵动植物分布在茫茫大山里,而大山中包裹着无数小村子。每个小村子之间都相隔几重山岭,远隔数十路程。各个公社、各个村子都是独据一方,由于山高路远,道路崎岖,车辆不通,来往十分困难。就是人行的小路也充满着陡坡、沟壑、荆棘和杂草,它们弯弯曲曲地绕在群山之间,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几乎找不到路的痕迹,一旦进去,陌生人在山里迷路就是家常便饭了。这个依傍着大山、埋藏在群山环抱的拉奇山小城,断难与外界相通,即使是离得最近的东边的赣城也有好几百里路程,何况是大都市呢?而往西去,就是茫茫的森林了。谁也没去过那里,或许有勇敢的猎人曾到过百里远的地方去狩猎,然而,百里之外呢?几百里之外呢?不知道,也许飞鸟们知道,也许善走的金钱豹知道,可是它们并不曾告诉过我们。所以,我们不知道。

这小小的县城,四面环着山,只有东面山与山的重叠之间弯弯曲曲拐出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造就唯一通向赣城的所谓大路。这里没有别的奇珍异宝,却有无数的欢腾而过的河水,有茫茫无际的森林作屏障,有馨香馥郁的的野花和各种自然的主人走过的足迹和飞过的歌声。当然,它也还有一段惊险的历史。这里的山民至今还流传着“王文成功祠”是怎样修建的,王文成公又是怎样开辟这个县的。

相传很早很早以前,这拉奇山区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在一个荆棘丛生、禽兽出没的小村中——这个子小山村就是现在的县城所在地。他们靠狩猎、烧炭、种烟叶、种茶叶和谷子为生。他们同毛皮、烟叶、木炭和茶叶跟外来的商人换取盐巴、布匹。就是这样,他们在刀耕火种之中过着艰难的岁月,缓慢地繁衍下来、发展下来。到了明朝正德年间,山民不堪官府的苛捐杂税,拒不缴纳捐税,杀死当地的酷吏,举行了暴动,振动四方。其时,大哲学家王阳明正贬官于赣城,因为他有才,被举荐去剿灭闹事的山民。王阳明接受了官令,亲自率领几百人马,披荆斩棘、穿山过凹。大军压过来,很快就大获全胜。此后,又从周边几个州县划割了些地盘、迁来些百姓,建立了独立的县,以便于管理。王阳明做了第一任县令,哲学家办事总不忘哲学理念,他从我国传统道德中的“仁义礼智信”取出二字,组成县名,这个县就叫仁礼,哲学家的意思是叫此地的人们,要守仁和礼,不再闹事。为了纪念他开山建县的功绩,后人在他初到扎营的地方建立了一座祠庙,命名曰:“王文成公祠”。 仁礼县就这样开始了新的命运,接受着皇家的管辖。可是天高皇帝远,数百年过去,代代传下来,“仁礼”依然,老百姓却并没有几个懂得何为“仁义礼智信”,如何去“仁礼”。粗俗、野蛮,单纯、质朴,仍然是他们精神气质,融入血液,不绝地流淌,无法改变。

你的父亲是个被发配的人,某年被划作“右派”,从国家科学院遣送回到故乡“劳动教养”。父亲就在这土地上劳作了二十几年。二十几年来,他无怨无悔、辛辛苦苦地工作着,终于为当地人民办了无数好事,流尽了汗水乃至鲜血。人民保护他、信任他、爱戴他,举荐他当上了县长。你的父亲与当地人民建立了血肉的感情,他放弃了回到大城市的“优待”,也放弃了补发的几千元工资——把那些钱用在了县里的文教事业建设上。

你是爸爸掌上的一颗优质的种子,在这块土地上生出来,发芽、长叶,在这优美的自然中茁壮成长起来。你天资聪明,禀赋超群,从小就十分伶俐可爱。你活泼的性格、健壮的体格曾经给妈妈带来多少欢乐哦!后来,妹妹生下来,你和妹妹就成了妈妈手心里一对熠熠闪光的明珠。妈妈那在父亲遭受厄运时期曾经枯萎的心在你们俩天真无邪的笑声中复苏了,滋润了,开出了新的希望之花。妈妈是个脆弱的人——这点我们不能抱怨她,她久住于大城市,自小就在父母的温情保护下,过着富裕舒适的生活,当然受不了严酷的“发配”日子。可是,她是那么爱父亲,当然会紧随着父亲到任何一个地方去。父亲的顽强,使她坚持着生活下来了。后来,当你和妹妹带来春雨似的福音时,妈妈也就变得愈加快乐、愈加幸福和刚强了。

你长大了,是个好学生,聪明伶俐的你,还不满6岁就恭恭敬敬地坐在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因为母亲是教师,你更吸取了营养,尽管年纪小,也竟然出类拔萃、成为人中翘楚。

你有爸爸那种朴素、诚实、坚韧的性格,又具备妈妈那种快乐、优雅、矜持的气质。你还具有自己独特的天真、伶俐、好奇和幼稚。你在外面领着小朋友去“捉猴子”,在妈妈身边听故事,乱翻家中所有的书籍——书籍是爸爸和妈妈发配来时携带的主要“财宝”。稍微长大点,白天里你还会闹着上山去打猎,跟着当地的善良的山民,你居然学会了放枪。就这样,在你胡乱折腾踢打的日子里,你还不成熟的心里装满了各色各样的珍宝。

有一天,你灵感来了,忽然写了一首诗歌,你拿去给妈妈看,妈妈看了很高兴,改动了一下,帮你寄给了《童年世界》杂志社,不久以后,诗歌发表了。妈妈比你还高兴,做了好菜,喜盈盈地位你庆贺。那时的你哦,小学还没毕业。

又后来,你上了高中,开始了人们称之为决定命运的奋斗年月。别人都在玩命似的学习,你却不然。你依然安逸地读你的课外书,写着好玩的诗歌。你的诗歌从这块淳朴的土地上诞生,在森林里回荡。诗歌歌颂着这里美好的自然风光、亲爱的土地和勤劳的人民,因此你的诗歌也就有着浓厚的幽静、安逸和娴雅的森林气息。

十六岁那年,你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国家名牌大学,来到了大都市,开始你新的生活、新的生活。

就在临行那天,望着亲人们挥动的手臂,尤其是香莲那恋恋不舍的表情,你不由得诗情大发,写下了第一首向姑娘倾吐情感的诗篇《别了,亲近的朋友》。

香莲和你同年,是你的邻居,比你大一岁,长着圆圆的红扑扑的脸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就像会说话,常常梳着两条大辫子,在背上跳荡出好看的舞姿。她的妈妈和你妈妈是小学的里同事,她的爸爸在县里的供销社门市部工作。从小你们就在一起玩,一起上学,稍长大后,大人不在家,你们又在一起看护小弟弟小妹妹。香莲家孩子多,每隔两年,她的妈妈就要为她生下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这样当你们都上初中的时候,她下面的小弟弟小妹妹已经有了6个。这给她家的生活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初中毕业,虽然她完全有资格和你一同上高中,但是考虑到家里的负担,父母亲没有让她继续读书,她那思想还很陈旧的父亲说:“女孩子,认识字不会吃亏就可以了。那些山民的孩子小学都没读完,就回家干活。何况你已经读到了初中呢。”香莲很舍不得和你同窗的日子,但是也了解家里的切实困难,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学校。在父亲的营业部找了个临时的营业员工作。虽然工资微薄,但一来,自己不用上学,不需要缴纳学杂费,二来多少可以帮衬家里。下面那6个弟弟妹妹好赖可以勉强继续读书了。

你是那样地激动着,在火车上,在学校里,随时构思着自己的诗篇,一边不断地回忆起香莲的身影笑貌。这青梅竹马的朋友,何时能忘记哦?!这同山里人一样淳朴、天真、善良的姑娘,这像野花一样饱含着自然、粗野之美的姑娘,你怎能不顾念?啊,你明白,你们两个是心心相印了。情在眼里,爱在心里,那是一种避开了人生之浊流的情谊,是一种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本质的情谊。情深意长的男女哟,怎能离别天涯。

你终于给姑娘寄去了第一封信,也寄去了你心里迸发出来的诗章:

别了!亲爱的朋友

黄金的日子已殆尽

分别的时刻将来临

为了遥远的幸福

我和你不得不忍痛辞别

多悲哀没有话能畅叙

心里有千言万语

却被静静的时光流去

别了,亲爱的朋友

但愿,我们相信

我们的友谊一定会更牢固

别了,亲爱的朋友

但愿,天各一方

常能传递绵绵佳音

别了你,亲爱的朋友

别离了你,朋友中的朋友

别离了你,我心上的朋友

姑娘收到你的信,激动不已。她高兴有你这样亲爱的朋友,她更高兴有这样早来的幸福。姑娘被激荡的心啊,再也平息不下来。她怀着洁白无瑕的心灵在为你祝福,也为自己祈祷。为了你的学业,为了你的前程,过早进入社会的姑娘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并时时给你传来快乐的喜讯。

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来到了这繁华的大都市,去寻找你长期以来追索的梦——尝试那富于浪漫气息的大学生活、猎取丰富的学识,以奠定你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基础。

但是,你失望了。怀着满心的希望,走进了实际上并不比外面强多少的学校,而且大学毕业后,你有可能去做一个中学语文教师,或者到农村去做普及文化水平的工作。这个打击不算小,你从此在人生道路上遇到了第一次严重的挫折。好在这种痛苦延续了不久,就过去了。

生活就像奔腾的浪花,时起时伏。在这疯狂了的时代,你随着时代的浪花忽上忽下,任意漂浮,是时代的弄潮儿还是时代的随波逐流者?尚不得而知。何况,你还是一个久居山里磨练出来带点野性未泯的刚强的男子呢!尽管你年纪还小,可这又算什么呢?命运不在乎生理上的健全与否,命运最忌惮的是人之坚忍不拔的精神气度。你虽小,那山野间的灵气赋予了你独特的悟性。你正是意志型加感情型,具有多血质加粘液质的性格和气质。性格的坚毅顽强,形成了你前进的动力、丰富的想象力,这些超凡的素质,铸造着你,让你看到了光明的前程。

就这样,你度过了第一关。在这之后,出现在你面前的路是平坦无阻的了。你在学校里,终于以自己的努力换得了优异的成绩,也同样以质朴的风度、高尚的品格赢得了同学们的尊重和喜爱。

学期结束了,香莲又来信催你回去度假。这姑娘是如此日夜地思念着你,难道你不为止动情么?

你回去了,带着满意的收获,带着你与年纪不符的更加成熟的心灵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回到了亲爱的姑娘身边。

在那热闹繁华的都市里待得久了,也感觉单调乏味得很。现在回到了山里,回到了这大自然母亲的怀抱,你当然是异常高兴的。你就在这样优美、幽静,没有任何外界干扰你的地方消磨着短短的假期。你回来休假,香莲自然是陪伴着你的。这个大眼睛心细的姑娘,比母亲还仔细认真,为你准备好了一切,陪你去上山打野鸡,去田野上漫步,到山泉边去洗澡。她还替你缝洗衣裳,总要把你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才让你出去。而你,也给她讲些山外的稀奇的见闻和城里新看到的外国的电影故事,用科学的答案解答森林里的种种奇珍异宝。

过了春节,假期结束了,你又在香莲依依不舍的送别中回到了学校,重新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大学生活。这学生生活随着你的熟悉、习惯,慢慢变得有点淡而无味。

你还是一个用功的学生,然而,学期过了一半后,你开始烦恼,莫名其妙的不高兴起来。有时候却激动得夜不能寐、辗转于床头,苦苦迎来黎明。你越来越觉得生活太乏味了,这样下去没有出息。你不愿意像大家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你要自由、要找自己的路,渐渐地,你找到一个目标,向新的方向迈步了。

是的,你终于发现了生活的污浊、生命的无奈、社会的不平。你开始怨恨你出身的穷山沟,你也恨爸爸不识时务。你逐渐羡慕起飘逸的波浪发型和笔挺的牛仔裤来了。你发现了宿舍的“腌臜”。“吖,这就是大学生?想不到这些人也成日扯乱弹,满口娘西匹的脏话……唉,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就这样在宿舍这个大染缸中失去了纯净的颜色,慢慢地消失了洁白,变质了,变得黑不溜丢、脏不溜丢的,不晓得是什么颜色了。不久,你不以为难受,反而以之为自豪,觉得你和谁都没有差异,觉得人就应该有这样的烈性,什么字眼最刻薄什么字眼就是最好的语言。厚着脸皮挨骂,再用最肮脏的语言骂回去,最好是变本加厉地诅咒回去,以获得胜利的快感。……你开初还厌恶、避讳之,到最后,终于随波逐流了。你发现了某些人并没有经过什么样的努力却投机取巧取得了“好成绩”,与之相比,你觉得自己划不来,所以慢慢地放松了自己,居然理所当然地逛荡起来。“考试无所谓,学好学坏还不是一个样?”你是这样想的,“让那些笨蛋’勤奋’去吧,不久你们就会看到一颗诗坛新星升起……”

你对香莲渐渐失去了热情,对她的来信爱理不理地撇在一边。老实说,当你发现有比她更美的女学生羡慕你时,你就不爱她了。是的,你不喜欢她、厌恶她,你嫌她粗俗、简单,缺乏教养。

“回家有什么意思?穷山沟连玩的地方都没有,……学校?冷冷清清,更没劲,唉!还是回去吧!”放暑假了,你懒懒地回到家里。假期里,你终日无神。家乡那些美好的风光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即使偶尔出去玩几回,散散心,也不是偕同香莲一起去了。你也不愿意去拜访昔日的朋友、同学、老师,总是懒懒地待在家里。妈妈见你这样,心里着急,以为你病了。你却告诉她说:“妈,您用不着替我担心,我已经会料理自己的一切了。现在我这样无聊,您就是想管也管不上。”爸爸是个烈性子,看着你的变化,虽然也担心,却明白事理地叹口气对妈妈说:“人长大了,就再也不是父母腋下的小鸟了。他现在已经到了大城市生活,接触自然跟咱们这里不一样,许多事情咱们也不知道。他变了,是因为环境和生活的变化,要改变他除非让他回到家里再呆上一两年,可是,那将永远不可能了!”

香莲心里十分难过,她难过的是你不是一年前的你了,也不是半年前的你了。她的苦心几乎没有得到应有的报答。但是这可怜的姑娘也劝解不了你。每次她来看你,你都淡淡如水,像遇到路人似的。目光没有了往日的温情,谈话失去了往日的投机。是的,你心里是装不下她了,虽然有时你也有几丝负疚的感觉,但你却把它们硬装在心里,一丁点儿都不向香莲吐诉出来,怕让她给抓住。姑娘是这样深深地爱着你,也原谅你给她的创伤,她坚信你是她的,你会回到她身边来。这一切你都看出来了,你没有被她的纯洁、高尚的感情所感动,反而暗暗地说她傻,傻到了底。

你终于没有等到假期结束,就闹着要回学校去。妈妈舍不得你,苦苦地规劝,香莲自然也不愿意放你走。你坚持着,爸爸不耐烦了,几乎是愤怒地大喊一声:“让他走吧,看他以后还要不要我们……”

你走了,香莲却哭了。她倒在你母亲的怀中,哀哀地叫道:“伯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变得这样快在,这样厉害。伯母,您的拉他回来啊!”可怜的姑娘久久地饮泣低吟着。她回到自己家,又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悲哭着自己的命运,却还是没有恨你,希望你能回转心意来。哦,多么善良的姑娘啊!

你仍然没有丝毫悔意。在学校中得意洋洋的过着日子。从故乡回来,你又写了一大把诗歌,把诗歌寄给了《学生诗刊》编辑部。你的诗充满无限的情感,颂扬故乡的美好大自然,颂扬那里朴实的人民。你的诗歌得到了好评,在同学们中间争相传阅。评论家说“丰富的情感中融化进了淳朴的山区人民的气质”,“充满典型的乡土气息,有着十分鲜明的地方特色”,“他的诗歌之所以美、之所以感人,是因为诗人描绘了自然的纯美,是因为诗人热爱他美丽的家乡”……

然而看到这些评论,你却偷偷地笑了。有一天的日记中,你这样写道:“从心里来说,我并不是那么热爱我的故乡,热爱那里的山水、村民、猎手。相反,我倒是越来越讨厌他们的粗俗、落后和平庸。我之所以写出那种与我心里想的相反的诗作,是因为我明白我们的社会只能容许这样的文艺作品。我的写法,有时是借鉴过去那种幼稚的感情,有时是由别的情感转换而来的。更多的乃是从自身那种厌恶山区人的落后、野蛮出发,来构思出恰恰相反的情感来。……”

“同学,有你的电话!”

一天,你经过系办公室门口时,值班老师叫住你。原来X杂志社记者想来采访你,打电话到系办公室,叫值班老师转告你,你答应了。当即给那个记者回了个电话。

下午,他就来了。寒暄完毕,记者用职业的术语巧妙地称赞了你的诗篇几句,之后,他要你谈谈你是如何积累素材、如何进行创作的。你瞎编了一套,拣些老生常谈的话把他给蒙过去了事。这天,你在日记本中这样写道:“我真想笑那些评论家、记者是傻瓜。刚看了别人几篇东西就大发议论,根本没有的感情就把人给捧上了天。而愚笨的读者也竟然相信了。今天那个记者,多么呆痴呀,……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我在撒谎。不过,我从此也证实了一条以前我不太相信的真理:人生就是一个字,骗!骗!骗!”

在你回到学校不久以后,你写了封信回家,向父母解释你的行动。说什么自己学校事情多,社团活动忙,又要读许多书,功课也多,还得抽空搞创作等等。你请父母原谅你。你又说,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父母的事情,只是父母不了解你罢了。最后,你告诉父母说,自己还年轻,不应当谈恋爱,请他们别对香莲过于亲热,还是以后再说吧!

你知道,父母都在气头上,不一定给你回信,你却很坦然,毫不以之为扰。

对于香莲,你也不存在多少爱情了,但是你写信给她却说:

“……我不是一个负心的人,香莲,你总该理解我。上了大学以后,我就忙碌起来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你是想象不出来的。单单就我的诗歌创作来说吧,要彻夜地构思,要不断地修改;一旦发表了什么好作品,那便是采访、报告会、研讨会。何况我现在还不仅仅是做诗呢!我有功课不说,还得学习一些别的东西,如西方哲学、现代派电影、美学、绘画,我还参加了学校的太极拳培训……这些都是事情哦。

“香莲,你不应该责怪我,你知道的,我一直爱着你。你那种纯洁的感情时时都在鼓舞着我。暑假里,确实是我不好,我也没有很好地给你解释,现在我就算对你说了。你不知道,其实我有多烦恼。人生本来就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烦恼,何况我刚从大山里跑到大都市,接触到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呢?学习虽然是苦的,但是要创造出自己的路就更加困难。

“香莲,我的爱,安下心来吧!千万不要胡乱猜测,这样会扰乱你爱人的心,你难道愿意让你的爱人心烦吗?……”

看,你装得多像,一副可怜可爱的样子。纯洁、善良、幼稚的美丽姑娘竟然被你感动了,她相信了你,她相信自己仰慕的男人是不会错的。

你,就这样得为了自己而进行着罪恶的勾当。一方面你已经失去对她的真情,一方面你又不想让她意识到你的变心。是的,你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虚伪了。同时,又装扮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就是你“自由之路”的基础。

你这样在日记中写道:“人类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的世界。大多数人平平庸庸地随波逐流地走过了这个世界。如果是一个极其愚笨的白痴,他对于人生的享受没有什么奢望,是因为他不希望甚至根本就不懂得追求,那倒还可以活得下去。但如果是一个健壮的人、一个有头脑的人,也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就是天大的痛苦。人生就是享乐的代名词,用各种手段去满足自己的一切希望和欲望,这是我们人类的自由。既然发现了你的理想,那你就得努力为之奋斗,就应该去拼搏一场。我愿意走这条路,我愿意充分发挥我的这样的自由,因为这不是现行社会允许的大众化的道路,但却是人们心中的梦想,是潜藏在社会规范下的最合乎人性的欲望,所以,这条路,我且把这条路称作我的自由路。”

你既然已经选定了自己的“自由路”,并且写了“自由”组诗。其中“自由之一”《幻灭》是抒发理想破灭,得不到实现的情感。下面抄录片段:

我在濛濛细雨中旅行

忽如其来你那窈窕的身影

我拨开云雾向你扑去

眼前不过空旷的草坪

心儿缓缓地在低空飞翔

思绪汩汩地在血管里流淌

梦境中的你渺渺茫茫

绝望,不断揉动我的情肠

我爱你那明媚的眼睛

又恨你如此飘忽的生命

难舍的眷恋切割寸寸肌肤

谁驱使我饥渴地将你追寻

可怜的妈妈双泪流尽

我唯有微弱的心跳跟她辞行

哦,我早已跌进了巫山深谷

掩埋我的就是不灭的神灵

既然已经认定了自己的路,你就这样地走下去了。经过一年的风风雨雨,你已经积蓄了各种各样的“情欲”,它们发育着、成长着,充满你全身上下各个细胞。在这些情欲里,有个人享乐主义,有强烈的虚荣心,有物质追求,有嫉妒心,同时,混杂着你的悲观、孤独、失望。你觉得自己没有前途,社会很残酷,生活很荒谬,完全不是书本上教导你的那么光明、美丽和无限灿烂。

你的日记里不断出现这样的片段:

“弗洛伊德宣扬人们存在着下意识,说一切都是下意识、前意识的作用,还说人们之所以进行活动是对性压抑的反抗。这其中也许有一部分是对的。但我认为更主要的还是主观意识的作用,比如人的性欲吧,或者爱情吧,开初可以说是因为人们生理上的变化,到了青春期便有了强烈的性冲动。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人在恋爱时候却是有选择的,而这种选择则是从心里出发来择取与自己情趣相投、心心相印,并且能给自己带来幸福感觉的人。所以我认为,爱存在于人们的心里,爱一个人,是由这种情绪来支配的。”

“……如今,我是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朱玲,因为我相信爱,所以我也相信这感情是纯真的。假如有一天我能对她说‘我爱你’,那么这一定是一种真挚的感情。她长得美,皮肤白皙、眼睛传神、个头挺拔、秀发如云,这固然是原因,是外在的吸引力。但我觉得更引起我感兴趣的是她那聪颖的头脑、伶俐活泼的性格,以及她那带点自私心理的蛮横。自私,当然不是大家所希望的,但是自私如果只是对个人却不尽然。一个有点自私的人,当她爱上你的时候,她就会全心全意地对你好,她就为维护自己的情感的无暇,而绝不让任何别人来侵犯她的情感世界……”

这两段日记可以看出来你的“爱情观”是什么样子了。同时,这就是你爱情生活中心的行动指南,为了获得朱玲的爱情,你开始了实实在在的行动。

阅览室里灯火通明,异常地安静,里面坐满了读书的学生。你占据一个靠窗的位置,朱玲就坐在你旁边的座位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电灯暗了下来,看不清书上的字,同学们都吵吵嚷嚷地停止了学习,你也就顺便似的和她谈起话来。你心里爱她,但是之前总不敢表示出来,你怕操之过急会引起她的怀疑,正好借这个机会来勾引她的话题。你说到了班上别的同学的恋爱,然后就说道同学们对她的种种言论和感想。当然,她就此本能地认可那些赞许自己的话,而反驳那些挑剔她的乃至侮辱她的不实之词。你又谈到自己,对此,她说:“我始终相信你是个好人。”

“我怎么好啊!”你内心暗暗高兴地问。

“我说不出来,只觉得你是很好的!”朱玲认真地说。

你激动了。接着她的话头说:“你也很好。我几乎是每天都要想起你的好处来,总也忘不了……”

姑娘为你的话儿突兀,却也感动哦,但又不敢接受如此炽热的话题,她脸红红地,挥了挥手:“快别说那些话了吧,太让人难堪了。”不过,她的内心是开心的,她觉得自己真的没看错人哦。

你也欲说不说。初次冒险(那当然不同于香莲那种青梅竹马而毫无顾忌),心在怦怦地跳着,好像自己都能听见,震动得全身都在发抖,姑娘还在说着,那话里含有理解的意思,同时,她那水灵灵的眼睛盯住了你发烧的脸儿。

“……你寄来的诗作我们读了,觉得《黄山组诗》清新自然,决定下期发表。至于‘自由组诗’我们觉得格调不高,表现手法古怪、模糊,不合乎我们的办刊宗旨,因此随信退回。”

这是《沙海》编辑部给你的来信,你捏着信纸又喜又恼,喜的是又发表了新作,恼的是你最理想的“自由组诗”却没有被选上。这次把“自由组诗”寄出去之前,你做了一番精心的修改,满以为可以打开一条“新路”,引起诗坛轰动,现在看来又落空了。

星期天你来到《沙海》编辑部,找到责任编辑,同他讲理、求情,要求发表“自由组诗”。你说那组诗的新形式是你的新道路。磨牙磨到下班,总而言之,硬要发表。你一会儿威胁说,如果不发表,就要撤回《黄山组诗》,一会儿又说,稿费可以不要,但一定得发表。最后你们俩达成默契,把稿费全给那位编辑,“自由组诗”作为一等诗歌安排发表。

时间不知不觉又流逝了四个月,你和朱玲的关系变得很密切了。姑娘仰慕你的诗才,经常来请你指点她的创作,并要你推荐到杂志社去。她的第一首诗就是你给推荐上校刊的。当然,你不放过机会,加强你俩的关系。

不久,元旦到了。学校放假一天,你们组织了一个全系的联欢会。会场上很热闹,节目丰富多彩,你和另外一个同学表演了一个相声,逗得满堂大笑。

因为仰慕你的诗才,同学们都鼓动你即兴作诗。你想这是个出风头的机会,于是便以你和朱玲的爱情为素材,即席做了一首诗歌。

你兴致勃勃地走到麦克风前,清清嗓子说道:“今天我来不想作诗,既然大家一齐要求,那我就应付一下吧!我刚刚写了这首《在被遗忘的地方》,下面就容许我朗读一下吧!”只见你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坐在前排的朱玲,就大声朗诵起来;

在被遗忘的地方

在月下老人的身边

我全心全意地

爱上你这位姑娘

说着,你右手指着前方,一动不动地呆着,半天没出声,台下一片骚动:“这是干嘛?”“神经病?”“人家是无声的朗诵”……

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能有这样的激情

我们一起散步在

清幽寂静的树林

在淡蓝的黄昏

望着琥珀般的火光

彼此互相倾吐心中的话语

没有彷徨

我和你肩并肩

踏着可爱的小路

走进那

已经荒芜的坟地

你一边朗诵,一边走下台去:

我们休息

依靠着残存的颓墙

南来的风

披满我们一身的忧伤

你不时地拿眼睛瞟朱玲,她正在静静地听着。你们的目光相遇了,又赶紧移开。朱玲含羞地低下了头。

不久之后,

一场风暴掀起

你匆匆而去

将我孤孤单单地抛锚

从那时候起,我的心中

只有怨恨和烦恼

往昔的欢乐

驱不走阴霾的遮盖

迷失的心思哦

盼望你回来

总梦见火车隆隆奔驰

原野上

云烟渺渺

会场上一片静寂,你走到朱玲面前,做出爱情遭到挫折的人那沮丧的样子。但是,马上你就情感激荡了,你陶醉在激情之中:

听我说,小玫瑰

听我说

听我说——美丽的姑娘

我不灭的爱情

我喷薄的朝阳

你在这里换掉了原本是朱玲的名字,但是她的脸更红了,头更加深深地埋藏在胸前。

我沿着校园的小径走去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

照着我和你相会的地方

为我和你的再次相逢

林中的树

开始长出新叶

园中的樱桃早就绽放

趁青春还在燃烧

趁明月正在明亮

美丽的姑娘哦

约会吧,在约会的地方

相爱吧,在相爱的时光

诗歌朗诵完了,场上还是静悄悄地,春情激荡的年轻的学生都陶醉了,直到你弯腰谢场,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晚会结束了,在回去的路上,你问朱玲:“诗歌写得好不好啊!”

“好个鬼,”她嗔怪道,“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尽出丑!”

你说:“这怕什么呀,文学作品当然得有真情实感。现在既然已经变成文学了,当然就不存在什么出丑不出丑的问题啦。况且,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恐怕咱们俩的事情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总应该知道,爱情是高尚的、正当的,是人类合情合理的、崇高的感情。在文学中表现这种感情也是无可非议的。爱情是花朵,应当得到人们的保护,爱情是永恒的……”

“得了,人家跟你开个玩笑,你就认真起来了。”她笑了,你也笑了。

你回到宿舍,见同学们仍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今天的晚会。平常和你较要好的小B同学走过来对你说道:“哥儿们,你可以噢,真格把朱玲这个美人搞上了。”他是北京人,说话一股郎当腔。

“去你的,胡说什么啊!”你佯装不高兴地反驳。

“嘿嘿,你还要赖?今天晚上我可是专门注意你了,你瞧你那眼神是什么样的?还有朱玲她的脸红得……”

另外一个同学插上来打断了小B的话,他不无讽刺地对你说道: “啊,美丽的姑娘的英俊的诗人回来了。你的情诗真写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这种逍遥的快乐哪儿去寻哟?!”

紧接着七个人的话题都转到你今晚的诗上面来了,你没有赶忙答话,你知道每天晚上的“十一点卧谈”又要另起一个头,这下可就该冲你而来了。

“他的诗好是好,可惜题材范围太小了!”

“就是,就表现自我、谈个人的爱情而不带有社会意义的文艺创作是不值得提倡的,也没有多大价值。”

“你那首诗歌我看只是强烈地表现狭小的‘我’,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苗头。”

……

七嘴八舌的话真的马上就蹦出来了。你答应着、反驳着、辩论着。

你说:“别给我扣帽子,我向来不相信什么主义。我只认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人的生存便是一切的归结,生活,在任何时候都比其他事情重要些,而爱情当然是生活的一部分,难道爱情不是自私的,难道爱情还能与别人共同占有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如果这样,就显得平庸,显得没有远大的理性和抱负了。”学习委员说。

你向来不忌讳得罪人,也许由于这样,你很少和人合得来。听了他的话,你立即反驳道:“我平庸,没有大志,那就靠那些虚无的理想、正统的主义来吃饭啦?我可以告诉你,就算GC主义能够实现那也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或者最多也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你顿了顿又说:“你们谁还死盯着现在这个好那个好,这只能说明他是没有头脑的人。我相信,没有什么社会科学理论是永远正确、永远好的。同样,也没有哪个社会永远都处于上升状态。任何社会在一定时期即使被认为是最好的、无可非议的,但一切都会过去,时时更新,代代相替,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

你这番偏激的话又引起一阵阵骚动,有人反感,甚至厌恶,也有人不以为然,觉得你不过是一时冲动,也有人持大致相同的观点。各人的观点就在这小小的斗室里交锋,熄灯铃已经打过了,电灯灭了,但是你们还在激烈争辩着。

后来,实在收不了场。也许是小B熬不住瞌睡吧,他大声插话;“你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是太偏激了。你的所谓看破一切的观点,我看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难道你觉得你真的那么正确吗?我看还是睡下来好好地想想吧!得了,哥儿们,咱们大家也别嚷嚷了,明天还要踢球呢!”

你听了,没有再搭话,心里却暗笑,闭上眼睛就睡。

第二天,宣传委员A君递给你一封信,你一看那秀丽的字体就知道是香莲来的。你皱了下眉头,没有拆开,就把它丢进了抽屉。这样的来信你已经放了不少了,有时怕香莲会恨你,写信到班上来揭发你的隐私(当然这完全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就草草回一封信,把几个月的来信一并回了。信的态度是冷冰冰地,内容无非是说自己忙,没时间多回信。还说写多了信没什么意思,况且你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诗歌写得不少了,名气也有了,但你还不满足。下一步就是利用自己所取得的名誉和成就的时候,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为了证明你自己是个全才,你画了一幅图画,托人拿到校画展会上去展览。为了捞取更多的稿费,你又开始写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不错,你有诗人的气质,同样,也有作家的眼光,不久之后,你写出了第一个小说。

可是,就在这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忽然感觉到危机的到来。你这样写道:

“我绝不会后悔,因为后悔是没有用的。只有创造未来才使我的使命。我觉得这就是我真正的优点之所在。也许正因为此,我才与人们如此不同,也才难以找到知音。是的,现在我处于孤独之中。有人说孤独和寂寞莫过于死亡。我不否认这句话的正确性,但如果我也处于这种情况,它就更能激励我坚持下去,走好自己的路。”

你实实在在地变了,变得如此厉害,连数千里之外的父母也感觉到了。父母的来信屡次谈到你情绪的变化,埋怨你少给他们写信,少和他们汇报你的近况。

但是,你毕竟是你。

“……既然我这支笔是为自己而存在的,那我就要用它来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思想。我相信自己,那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是的,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理想是遥远的幻梦只留下一片空白。要生存就只有站在现实的根基上,尊重现实生活,所有的活动都得围绕它来进行,否则,就会一事无成。

“上大学有两年多了,我也更加了解这学校的性质,更了解隐藏在表面下的深刻的本质性的东西。大学是培养人才的摇篮,也是一个大染缸。一切事物都可能出现在其中,各种思潮,各种观点都会涌现在里面。学校就是正对着社会的镜子,它可以映现社会的每个角落……我的结论当然是指现在的大学……”

秋天来了,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在你的家乡,也许山民们正在忙着秋收,夏天割禾,上山摘木梓。你父亲也许又下乡去蹲点了,香莲也许正在忙不释手地为顾客挑选货物。而你却安然地坐在明净的教室里上课,在宽敞的礼堂欣赏飘渺的轻音乐

星期二,正好你们班没课,你和朱玲就在阅览室自修。一会儿,你忽然想起该到校诗社去一趟,把下期诗刊的稿子编辑好。你和朱玲说了声就离开了教室。这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等你回到阅览室时候,朱玲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呢。你没有叫醒她,而是继续自己看书。

“朱玲,醒醒,午饭时间到了!”十一点的时候你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叫她。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伸伸腰,解释似的对你说道:“昨晚睡得太晚了。”

你没去理会她,心里想,你为什么睡那么晚呢?难道是想我了吗?

你们走出阅览室,朝食堂走去。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睡得那么晚?”你忍不住问道。

“唉,宿舍里吵闹呀。大家争论不休,谁都不肯让谁。”

“哦,是吗?”你似乎很感兴趣,“都说了些什么?可以说说吗?”

她把昨晚上她们的争论说了一遍,其中小李的观点是,现在的社会生活已经特别不正常,人才不能有用武之地。人们的思想意识、精神面貌没法恢复到五十年代那种美好纯净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虚伪的,正如萨特说的人和人的关系是地狱,一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地狱。如此等等。有的人坚决反驳小李的看法,认为她过于“右”了,也有人承认这些现象,却以为可以改变,同时也有人认同这个观点,而对现实对前途变得异常悲观,感叹道:“好没意思啊。叔本华说,人生本来就是无意义的。看来真是到位。”各种意见相持不下。

你很关心朱玲的想法,就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吗?我是不同意小李的说法,觉得她太偏激了,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在大学里的一种泛滥。可气的是,她居然说自己意见够‘左’的了……”朱玲说到此处竟然有些愤愤地。

“你不要激动,冷静一点嘛!”

“反正我认为希望是有的,虽然WH大革命才过结束六年,我们不知意见彻底否定WH大革命了吗?国家正着力拨乱反正,我们的社会很快就会走上正道。总之,人必须得充满希望才能前进。”朱玲变得侃侃而谈,她转过头来盯着你,“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同意我的想法么?”

“我?!我嘛,”你选择着字句,“我同意你,也同意小李。但你们谁我都不是完全同意。一句话,凡事咱们都不该绝对化。”

你停顿了一下,继续阐述你的观点:“我觉得你不能想得太好了。从历史来看,任何社会制度都不可能是永远绝对上升的、绝对好的理想的。——理想嘛,只有存在理想中。当然,你又会说,SHEHUI主义与以前的一切社会都不同。我想咱们还是别涉及大问题为妙,这个我懂。但是,如果这样,你就显得幼稚了!……”

“什么呀?幼稚?我跟你不是一样吗?”她没等你说完就插进来。

“你让我说下去吧!”你恳求道,“是的,你我都一样。但是,不客气地说,你的眼光却未免太狭隘了。奉劝你不要只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中找根据。你看吧,自从打到‘四人帮’以来,经济上国家有变化发展,可是人们的思想意识又有多少变化呢?现实是明摆着的。”

“你可别太右了啊!”她有点担心,“不过,你说的那个也对,可是……”

你接上说:“你别担心,现在是另一种时代,再也不用担心说错了话而受到惩罚。社会心理是这样的,也许这就是进步、就是好的变化。看问题总应该有远见,又不能脱离现实,不是吗?”

“唔,说的是!”她似乎服了你。

你不说话了,俩人保持着沉默,她在品味你的话。你的脑海却翻腾开了:“朱玲啊,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幼稚、简单的人。虽然你有比香莲丰富的知识,却一样的没有一个理智的、富于哲理的头脑哦。看来我又找错了对象。不过,我一定得使你的心附属于我再说。”

她还没有吭气,你就催促道:“你觉得怎么样?我的话对吗?”

“嗯,也许对吧!不过我还没有好好想过。我得仔细想想才能理清思路。”

“唉,还要我怎么说呢?我承认中国在十几年内,甚至更短一些时间内,经济上可以来个飞跃,变成富裕的国家。但是思想意识上莫说三五难,就是二十年也不会有什么变动,水平会依然跟现在一样。你想想,封建意识经历了几千年都遗传下来了,解放三十三年,尽管经过许多努力,也没有完全肃清封建思想的残留。本位主义、QUAN大于法、个人意志,哪一样现实生活里找不到呢?十年WH大革命的创伤,在几年内能医治么?意识形态的东西输入人的大脑中很难,但是改变它,清除它则更难。解铃还须系铃人,暴风雨所造成的灾难,只有再来一场疾风暴雨才能冲刷掉。说到这里,你,亲爱的朱玲,总该明白了吧!”你说着这些,差不多是激动了。可是,你费那么大的劲儿,朱玲就一定能够接受得了吗?而这也许正是你未来的不幸!

就这样聊着,食堂的大门已经来到你们的面前。

朱玲打断你话:“不说了,吃饭去!”

冬去春来,时令更替。你和朱玲的关系日益好起来,几乎达到形影不离的情形,一块儿吃饭,一块儿上课,一块儿看电影,一块儿出去游玩。时常是互相牵挂、不能分离。

你们热烈地用心地互相爱着。虽然你发现了她许多缺点,却也情不自禁地深爱着她。你们这种爱才是真正的爱,而不是那种出于同情、或者是共同兴趣和相互理解的爱,你们的爱是那种使人间诞生奇迹的爱,是让生命具备丰富含义的爱。哦,这对于你来说,要远远超过对香莲的那种亲密交往、爱无所依傍之后,所日久生情的爱。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你和朱玲骑车经过圆明园。望着前面高低平的荒野,你不禁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对那里产生了一些儿兴趣乃至恋意。

“朱玲,下车去待会儿吧!”

“好啊,我也正这样想呢!”

停放好车辆,你们手牵着手走进了圆明园的荒坡野地。

“很多人对圆明园感兴趣,来到这里都不由得发出感叹。这样写成的文章也很多。这是可以理解的。是的,尽管它早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变成了残破的荒园,但我每次来都感觉到新鲜,因为每来一次,我都能够从不同的想象中寻觅到独特的诗意。”你一进去就和朱玲说,“说实在的,我真又想做诗了。”

“看起来,还是诗人的幻想丰富呀!”朱玲说,“不过我到这儿却有另一番感觉。我觉得这是个锻炼人的地方。这里虽然被焚毁了,文明被野蛮践踏。但是,大地却依然是坚挺地在野火之后,在春风里长出新的芳草,绽放新的花朵。这就是生命的力量,也是我们民族的力量。所以我觉得到这里就是来洗礼自己的魂灵、汲取力量。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遇到一桌丰盛的宴席,饕餮之后,力量倍增,精神焕发。因此,我到这里,就想对着旷野放声歌唱。”

“你说的挺好!这才像思想家的语言!”你对朱玲的一席话深为赞同。“既然你想歌唱,那咱们就吊吊嗓子如何?”

“好啊好!”朱玲知道你也喜欢大声唱歌。

于是,你们俩就此起彼伏地喊叫起来。

接着,朱玲又用她在学校歌舞团学来的花腔女高音唱了起来。她唱了一首《我爱你,中国》。她浑身充满激情,放声高歌,陶醉在优美的旋律之中。你和她一样,完全沉浸在美好的音乐氛围里,忘却了自己。

你望着她那因昂首歌唱而高耸的肩膀,那露着灿烂笑容的白里透红的脸颊,那乌溜溜的披肩的长发,那随风微微飘动的裙摆,哦,多么迷人的姑娘!你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她。她唱完了,全身激动得不住地微微颤动着。

“唱得太好了。朱玲。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你唱得这么好呢?”说罢,你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的双肩。

“……”朱玲也贴近了你,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玲,你真可爱。我,我爱死你了……”你喃喃地低语着。

姑娘在你的怀里微微抖动着肩膀,随即又用手试图推开你抱紧她的双臂:“啊!别……别这样,有人会看见的!”

“不,我不管。就这样,太幸福了!你就是我幸福的源泉!”你固执地把她抱得更紧了。

“你,你是真心爱我吗?”

“当然,我发誓。我将永远把心托付你给!”

“那……我问你,你以前爱过别人吗?”她扬起脸,她微微发烫白里透红的脸蛋更红了,眼睛盯着你,似乎要从你的眼睛里找到她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爱过。”你怕她生气而挣脱你怀抱,紧紧的抱着她,让她头贴近你的怀里,脸埋在你的胸口。

“谁?她是谁?!”朱玲的声音从你的怀里袅袅传出来。

“一个聪明的傻姑娘。可是她不爱我。这姑娘有你那样的长发,有你那样明亮的眼睛,有你那样窈窕的身段,有你那样高亢美妙的歌声,有你那样……”

“别,别说了。”她轻轻地害羞地说。她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说着紧紧地用两条袒露在连衣裙之外白皙的胳膊攀着你的脖子,嘴唇贴住了你的脸颊。

……

风在轻轻地吹拂着,在密密的树林中,在林中间的旷野上,一切都静悄悄地。偌大的圆明园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这里好像让人们给遗忘了,以便留给热恋的情人们坠入梦游温柔之乡。

学校就要举行期中考试了。哲学课不进行卷面考试,老师说组织一次参观,回来后写一篇杂感就行了。参观的地方是郊区的一个模范乡村,山里田野在夏季的天空下颇具江南丘陵风致。星期三下午,大部分同学都兴致勃勃地去了参观,你没有去,类似景致早已将谙熟于自己的血液里,以为没有什么意思。你就借这个机会去了一趟某编辑部,托一个熟识的编辑帮忙,把你的那篇小说《轻流的山泉水》拿去发表。事情办得很顺利,你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事后,老师发现了有人没有去参观,追查原因结果,即使写了杂感的(那也只能胡编乱造了吧,即使你有天才或者此前的积累,毕竟不是这次参观的结果,老师怎么会认可呢?),都算没有参加考试,统统作不及格处理。你很想分辨,说只要能写出文章来就行,但是铁一样硬的哲学老师坚决不改变自己的决定。老师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在真理面前老师都得让步,何况你是我的学生?其他几个没参观的同学一样受到处罚。第一次在同学们面前下不来台,别的同学也许无所谓,反正不过如此。但是你心里却很不舒服。下课后,你大骂哲学老师“缺德”,没有人性,没有一点灵活性,头脑迂腐僵化。除了几个同病相怜者,没有人同情你。

“活该!”人们都这样厌恶地说。

这天晚上,你几乎是愤怒地写下了这一页日记:

“今天是我最倒霉的一天,居然让一个老头子给罚下来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除了大洋相。我真的很不服气,虽然没去参观,可那算什么实验基地,不就是一块山林和农田么?不过是我无数次熟悉的同类的地方,有什么新鲜?有什么特点?我不去也能写出东西来。何况我的东西写的并不差啊!何必那么死板呢?我真是太晦气了,没去参观算个屁,为什么还要我挨罚?

“不过甘老头子(哲学老师姓甘)也太不识时务了。这都什么时代,还不允许有点个人自由?看他那样子似乎想一人扭转乾坤,靠他的哲学课就把学生都训练成规规矩矩的人。哼,没那么容易。写道此处我不禁想起平日里他自己的一些言行来了。动不动就进入‘角色’,喜怒哀乐,尽形于色,还想‘忆苦思甜’呢!老讲什么五十年代那一套,说自己如何如何,都亏了是五十年代教育的作用。如此等等。可是现在,谁吃他那一套呢?谁还愿意真心听他的呢?班上的同学照样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而绝不会回到三十年前去的。”

你把你的这些意思告诉朱玲,还引起了她的同情呢!不过她也在责怪你那天没有同她一起去参观,毕竟那山里田园是类似于你故乡的景色,她原本想和你一起去欣赏去体验的。你呢,反而躲开了,害的她以为你是故意和她藏猫猫,在那里找了你半天。

进入大学的第三个暑假就要来临了。考试前夕,你的第一个小说《轻流的山泉水》发表了,你获得了比你五首诗加在一起还要多的稿费。你尝试到了甜头,就又着手写第二个小说。这是你小时候从爷爷口中听到的一个古老的故事,你希望它将是一个吸引人的小说,就加紧了构思、搜集素材的工作。

期末考试刚完毕,你就收到妈妈的来信,这已经是第五封催你暑假回家的信了。信中重复了那多次写过的内容:一定要回去看看父母,回去看看香莲,她为了你已经变得消瘦了,等等。正好你的第二个小说的故事凑不够了,为了你的名誉,为了自己的利益,你马上就决定了暑假回家。你写信告诉父母说:“……我也十分思念你们,只是由于以上原因才使我错过了几个假期,为此我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香莲为什么悲伤,真对不起她。相信我,以后我会对她好一点地,而且我马上就会回去了。请告诉她吧,别着急、别忧伤,她所爱的人就会回到她身边去的。……”

你告诉朱玲,说你这次暑假要回去一趟,作一些调查,搜集一些有用的素材,以便完成你的下一个小说。

“是吗,你要回家?”她很感兴趣地问道。

“是啊,我骗你干嘛?”

她抬手捶击了你的胸部一下,嗔怪地说:“谁说你骗我啊!?我是想告诉你,其实很久以来我就想同你一起到你的故乡,那个古老的山区去看看,我相信那里一定会很有意思的。现在机会来了,你说行吗?”

“你跟我回家乡?”你没想到朱玲有这个想法,惊愕了,“你能行吗?要走山路不说,那里的生活你能受得了吗?……”

“我不怕,我不怕苦,一定能够受得了的!”她很坚决地答道。

“不能让她去,绝对不能让她去。她一去就麻烦了,父母看到她,她和香莲一碰面,就什么都完蛋了。”你这样想着,脑子里急速地打着转转,想着法子,慢慢地又说,“我就怕你受不了。别说是你,就是我这么长时间没回去,恐怕也走不了几十里山路,况且那边并不是什么仙山琼阁,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劝你还是别浪漫了。把浪漫留在这美丽的大都市消遣吧!亲爱的!”

“受点苦算什么?”年轻人特有的敏感使她产生了疑心,觉得问题是不是受苦那么简单,“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不想告诉我呢?”

“可不是?你去了,人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呢?一个男子带一个未婚女子回家,在我们家乡是会受到嘲讽的。人们一定会认为那个女子不正经,是风尘女子,自然带这样的女子回家的男人也不是好人。我不想人们说我去读了几年大学反而变成了道德败坏的人。”你胡乱编造着,“虽然我的父母不至于这样想,但是父母也是生活在山里几十年的人,不能不接受环境的影响吧!何况,我还没有找到机会跟他们两老说咱们的事情呢。因此,你要是就这样贸然和我一起回家,父母也不一定高兴,搞不好咱俩都不好收场。”

“这么麻烦?既然这样,那这次就算了。”她谅解了,喃喃地低语着,“但是,我以后总会去的……”

你又一次撒了谎,欺骗了人,甚至是自己亲爱的人。但是你是情非得已,也是自食其果,谁叫你脚踏两只船呢?!

飞驰的火车载着你回到了赣城,家中接到电报后,爸爸请了隔壁的本家兄弟去赣城接你。不日,你就回到了家中。

父母为你的归来感到十分高兴,妹妹从你跨进家门起就一直围着你开心地转。和往常你回家不同的是,香莲这次既没有去接你,也没有马上就到你家里来。她只是在你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从自己屋子里的窗户上偷偷地望着你。细心的母亲发现了香莲的举止,当然,香莲常常过来帮母亲做家务,她们俩人常常在一起相处,彼此似乎已经建立了心灵感应。再说,香莲对于一个渴望儿媳妇的母亲来说,是多么好的选择呀,母亲早就把她当着自己的儿媳妇,像对自己女儿一样爱护和关心。反复要儿子回家,其实也是母亲代表了香莲的心思。既所以,当天晚上母亲便要你去隔壁见见香莲。

晚饭后,你来到了香莲家,跟她父母道了安,就来到她的房间。此刻,香莲正在灯下翻看着书本。见你进来了,便慢慢地站起来,转身正对着你,眼睛失魂落魄似的看着你,像要开口说话,翕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来。她那暗淡无神的丹凤眼定定地盯着你,虽然没有说话,她的心却激烈地跳动,脸颊涌上一股热流,将女孩子薄薄的脸皮燃烧得通红。想到你久久的冷漠,想到你显然的负心,眼见你两年不见的你,那出落得更加高大的身材、更加英俊面孔,她真想迅速扑过来,却终于因为姑娘的羞涩或者是姑娘的对你的信心不足,而缺乏勇气,她忽然扑通一下跌落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哭了,“呜呜呜呜”,往日凝聚成的爱恋和怨恨、思念和惆怅的泪水止不住地奔流而出。她大声地哭着,双肩都在哭泣中激烈颤抖起来。

你虽然早就失去了对香莲的热烈情感,但是你终究不过是一个文弱的人,看到姑娘如此恸哭不已,你一下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良久,随着她的哭声慢慢小了,你走过去,轻轻抚摸她的肩膀和秀丽的黑发,“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开始编造着言词。“香莲,我知道你的心是透明的,可我也是一直爱着你的呀!”

你看着她侧过头仰向你的淌着泪花的脸蛋,心里却毫无恋怜爱之意,你反倒觉得满腹烦恼,但是你忍耐着,你急速旋转的脑瓜子告诉你,应该把自己给她留下的不良影响抹去。于是,你言不由衷的话侃侃而出,你跟她细细诉说,说你始终都在挂念着她,只是很忙,路程又远又麻烦,所以没机会回来。你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这时候你的口才充分发挥了其蛊惑的作用。你那充满感情的诗意浪漫的话终于打动了她的心,消除了她的疑虑,姑娘止住了哭泣,靠在你身上,抱住你的腰,把脸贴在你身上,闻着你雄性的气息,这气息迷醉了她、安慰了她、开释老人她悲苦的心意。她柔情万分地细细地跟你在灯下诉说着自己的心思,那无限的相思和爱恋。

你回来了,隔了两年时间没有回到着山明水秀的故乡。这数百年变化不大的小城,今日重见故土,你灵魂深处那丁点儿被城市的风尘掩盖的真挚情感也终于给诱发出来了。你重新燃起了热情,像过去一样怀着真挚的感情热恋着故乡。如今,故乡的一草一木都那么使你动情,你爱她几乎胜过了以前任何时候,你似乎发现了你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慢慢地,你陶醉了,你简直又找回了原始的激情,这让你都差点忘记了大都市,忘记了学校,忘记了那边还有个姑娘在等待你,你简直不愿意重回学校去了。打你回到家的头一天,见过香莲后,你们又在一起。你去看山看水,去向老人打听山中的种种过去的往事,以便为你延续爷爷曾经说过的那个古老故事的结尾。你和香莲一起出去,和老同学老朋友一起出去。你们游泳、打猎、采野花。你一边搜集着小说的素材,一边去体验那古老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人类初创时期那种纯朴的原始的生活中去了。

当然,生活并不是那么顺当,不久你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狂犬病的流行吓破了你的胆子。由于狂犬疫苗的匮乏,狂犬病流行,一旦被狂犬咬伤,就难以治愈。某某在癫狂的奔跳中死去,某乡某村疯狂地横行,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时捕杀不绝,它们躲到山里去,有机会就出来伤人。这些都不时传到你的耳朵里来,你被这些危及性命的狗所摄制着,有时候即使碰上一条健康的小狗,你都会生怕它会扑到你跟前,咬伤你夏季裸露在外的腿脚,于是慌不择路地绕道而行。你是这样地害怕疯狗的撕咬,曾经对同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极了。我原先连鬼怪、虎豹都不害怕的,可是我却害怕一条狗,以前我们曾经多么喜欢的小动物,它简直是与我在争夺我的性命呀!”

就这样,你失去了欣赏自然风光的雅兴,也不再去搜集什么小说的素材了。香莲笑话你是胆小鬼,爸爸骂你没出息,你都顾不上了。你管不了什么羞耻,你只是保全自己要紧。

你躲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捧着一大摞从县图书馆借来的书,整天整天无聊地翻看着。这些书几乎没人看过,本本都是崭新的。有时候香莲也来陪陪你,但是她毕竟要上班,下了班,家里的事情也少不了她。有时候老同学或者老朋友也会来陪陪你,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不像你那么悠闲。

一星期过去了,又一星期过去了,你变得越来越懒,觉得生活非常乏味,假期刚刚开始那段时间复原的满腔激情也慢慢地消失了。就在这种情况下,你想方设法去寻求刺激,以往的某种坏习惯也不请自到。你专门去翻看那些自然主义小说、日本的“私”小说和西方色情文学,以此来挑逗自己懒散的头脑,刺激自己困乏的身体,勾引自己潜藏的情欲……

渐渐地,你全身内外由被恐惧所摄制,到过渡到被情欲所激荡。一个不长的时期内,恐惧、情欲交互轰炸你的身心,概括了你全部的生活。

由于你被这样的情绪所燃烧,当你和香莲在一起的时候,你常常用渴求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从精神上一层层剥去她的衣衫,探视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直到她从看着书本或者忙碌家务的间隙发现你那火热的眼光而不好意思地涨得脸红,并嗔怪地埋怨你“好坏,你发什么呆”,你才会醒悟过来。这时候你眼睛里燃烧的不是纯洁的热烈的爱情之火,而是一股可耻的肉体的欲望之火。你因此忽然对她异常亲热、异常温存起来,使得香莲觉得又回到了你上大学前那种特别温馨特别可爱特别纯净的日子。得到爱情的滋润,她也变得更温柔更美丽了。这时候的姑娘正是一朵初放的花啊,开得那么鲜艳、那么娇嫩、那么富有活力。她的生活里又开始充满了幸福和快乐,仿佛世界都是她的了,她没有丝毫的忧愁和烦恼,没有丝毫的怨恨和惆怅,只知道自己热烈地爱着,也被热烈地爱着,只知道自己躺在爱的柔波里尽情地幻想那些温柔的故事、浪漫的故事和无限美好的未来……

一天下午,香莲下了班,又来到你家,和你在一起念书。你刚考上大学,她就开始了补习高中的功课,几年来进步很大。这不回来,她又向你请教英语语法问题呢。今天你们又在一起学习。黄昏时分,你觉得渴了,就出房门去倒茶。你刚走出门口,妈妈就在外面叫住了你,你不得不先跟妈妈出去了一会。原来妈妈是有话对你说。待你回到屋里时,你发现香莲已经仰面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的头发很随便耷拉在肩膀上,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漂亮的丹凤眼。她的脸微微向上仰着,脸颊在熟睡中显得宁静、美丽和安详。她胸前那两座小山一样贴在胸口的乳峰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充满着诱人的情愫。她的裙子也被窗外吹进来的晚风不时地撩起,搭在椅子扶手上,雪白的大腿就毫不知情毫无羞耻地裸露出来。看到这一幕,差不多是看呆了,直觉得血往自己的脸上涌。不知道是谁说的,面对漂亮而毫无防备的女子,哪个男人能忍住自己的冲动?而现在,亲近的、漂亮而毫无防备的姑娘就在你眼前,难道这不是青年犯罪的渊薮吗?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回转身轻轻关上了房门,朝她走去。

“啊,我都睡着啦!”你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抱歉地说,你愣怔了一下,浑身油然冒出冷汗。良久,你才接上她的话尾:“哦——刚才我妈叫我!我出去太久了,让你等急了吧!”

“昨晚没睡好觉,我太困了,趁你出去的一小会,想靠在椅子上背诵英语单词。没想到背着背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的脸蛋微微发红,好像涂上了一层晚霞的光辉,“真该死,你进来都没有发现。让你见笑了!”

“呵,那没什么?你要不要躺我床上睡一会?”你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没敢去看她,脑子里还闪现着她那随着呼吸起伏的高耸的乳房,那衣服下面白皙的肌肤,那裙子里面……

香莲听到他这样说,脸蛋红得更厉害了:“胡说什么啊?我怎么能睡在你床上。你真要死呀!”

“你太美丽了!”你独自自言自语似的,并没有却搭她的话。姑娘听了你发自内心的喃喃之语,嘴巴一咧,甜甜地笑了,她为你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真挚”的感情而开心地笑了。

这天晚上,你亲自把香莲送回家后,心里一直激动着。夜里,你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你的眼前时时出现下午那幕。你的心里被旺盛的欲火烧得沸腾了,那喷薄而上的热气炙烤着你,熏绕着你,让你全身都浸泡在一种澎湃的波涛中,无法自已。

第二天,天上下起濛濛细雨,整个山城都笼罩在薄薄的雨雾之中,山风从森林里刮来,薄薄的雨雾也在山城的上空腾挪起飘渺的舞姿。城里的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很少有人在这样细密的雨中活动。也许这正是一个在家歇息、听雨、赏雨的好日子吧。除了细雨绵密的飘洒声音,小山城没有别的喧闹,显得异常迷茫和寂静。

是啊,四野里静悄悄地,可是你却不能安息,你内心的焦躁正激荡着你青春的魂灵,你感觉到自己完全不是自己了。早饭后,你没有往常一般去翻阅书本、或者摊开日记本写点什么。你在自己的屋里,焦躁不安地过了一上午,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午饭后,你避开众人的眼光,来到香莲家。香莲的父母都去上班了,弟弟妹妹也在学校中午没回来。只有她自己午睡还没有起床。你悄悄打开她的房门(这点你很熟练,你曾经无数次到过她的小屋,知道怎么样才不会弄出声音来),又轻轻地关上。香莲的闺房静悄悄的,除了她熟睡后的恬美的呼吸声,一点其他声音都没有。即使是呼吸声,如果不是靠近她的,也是听不见的。你感觉到窒息般的寂静,因此,你憋住气——好像你自己要是正常呼吸都会吵醒她似的——慢慢走近了香莲的睡床。这时候的姑娘身上穿的单薄得不能再单薄了。山里姑娘原本不习惯穿胸罩的,这个时候她更解除那格外的约束,身子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碎花睡裙。从帐子外面望进去,朦胧的白纱里面,只见两点红红的乳头贴在丰满的乳房上上下起伏,睡裙的薄布紧贴着肌肤,遮盖不住那粉嫩的颜色。而她那处子雪白的肌体构成的优美的曲线,也在朦胧中显示出勾魂的魅力。她的黑发像一道恣意的瀑布,飘洒在枕边,遮着她的半边脸蛋、她的裸露的肩膀,那些摊开的秀发的缝隙里,若隐若现地展露出姑娘洁白娇嫩的肌肤。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屋里如此宁静,静静地,你全身心都被这迷人的“维纳斯”陶醉了。你的心儿“咚咚”地奔跳着,那声音振荡着你的耳鼓,振得你发痛,振得你全身发抖。

“你想要她么?”

“想!真想!”两个声音在你的耳朵里开始争吵。

“啊,不能!”

“怕什么?这是机遇!她爱你,会接纳你的!”

“不!不!你又不打算娶她,你这样是犯罪。你将破坏那崇高的道德、圣神的贞洁。”

“你真是土鳖。难道你还是山里的愚夫?你能同山民一般见识么?要是这样,你就不是八十年代的青年了。你还迟疑什么?”

……

终于,后一种思想占了上峰。与其说是思想占了上峰,不如说是你青春的情欲占了知性的精神的上峰,是雄性荷尔蒙的冲动驱走了现代文明的道德规范,是动物的兽性打败了人类的品格。你不再想那么多,走到窗前向外面侦查似的左右看了看,又深深呼吸了几下,镇定了一下狂跳不已的心脏。然后,回过身来,迅速把自己剥得精光,走到香莲的床前,撩起了雪白的帐子……

屋外的濛濛细雨下得更加绵密了,随着微风的吹来,斜斜地拍击着窗棂,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好像在演奏着轻快的打击乐。远处有几声狗的狂吠声,不知道是健康的狗在对着潮湿的空气嘶喊自己的不快,还是癫狂的漏网的疯狗,又试图追击行人,撕咬出一个流血的创口。除了雨声和狗的叫唤声,小城依然是静悄悄的。人们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也是难得在家里、在室内安放那些忙碌日子里在户外积攒的疲惫的好时光。千古不变的山民,也许原本就是这样悠悠地闲适地打发他们的岁月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从昏睡中抬起头沉重的头来,你觉得自己的胳膊酸胀。睁开眼睛,发现香莲就在你身边,亲密无间,她的头枕着你的胳膊,乌黑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孔。你看不到她的表情,凭感觉,你知道她还在睡熟中。熟睡在与午休那会儿完全不同的温柔乡里,而深深地享受着情醉,不肯醒过来。你发现自己和她都是赤身裸体,交颈叠股地纠缠在一起,她身下的床单有着一滩玫瑰似的殷红的血色,这才忽然忆起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事情。心里的热情早已经像退潮后的沙滩,袒露着一片粗粝,空旷无物。无穷的空虚、恐惧、失望和恶心一下混杂着涌上你的心头。刹那间,你明白了自己的无聊、背德和罪恶。虽然,香莲几乎是配合着你接纳了你,但是,你明明知道自己早已经不爱她了,你也不会因此就娶她,和她做一世的夫妻,你心中爱妻的位置早就腾挪给了大都市的另外一个姑娘,可是,你却以爱的名义掠夺了一个山城里纯洁美丽的姑娘最宝贵的财富,你这不是道德败坏是什么?不是罪恶是什么?想到这些,你深深地悔恨起来了。你马上预测到事情的严重性:违背道德规范,欺骗了香莲(你不再爱她了),也欺骗了朱玲(爱她的时候却和另外一个姑娘发生苟且之事)。这些念头侵入你的大脑里,一时的快意遽然消失,对姑娘的情欲也随着酣睡之后的清醒而烟消云散,你恨自己,甚至对身边这具柔软光滑洁白的肉体也连带发生了厌恶和反感之情。你不知道,你反感的其实不是美丽纯洁的姑娘,而是你自己罪恶的行为的异化。

你惶恐地轻轻地吧胳膊从香莲的头下抽出来,起床,不忘记给她盖上被单,自己匆匆穿好衣服,丢下她就急匆匆溜了出去,就像你来的时候一样,你悄悄的,不让一人看见。这机灵比一个惯偷还高明十倍。

外面还在下着雨,濛濛细雨中,你没敢回家,踉跄地走着,漫无目的。恐惧和悔恨充满了你全身,使你无法自制。潇潇的雨丝,虽然不是很苍茫,却十分绵密,它们没有停歇的意思,而是可劲地洒落,打湿了你的头发、打湿了你的衣衫、。雨水从头顶流到脸上,与你悔恨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你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就像个醉汉似的,你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小城里跌跌撞撞的。

“哥,你怎么不打伞就出来了?”妹妹从对面迎上来,她刚放学,正往家走去。她用疑惑的眼光直打量着你全身上下。

“我……我出去走走。”你心不在焉地答道。

“那把我的雨伞给你吧,我跑几步就到家了。”妹妹把伞塞到你手里,拿书包顶在头上,就快步跑走了。

你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我到哪里去呢?我这是怎么啦?心里好难受。我冷哪……”你颤抖着,冰凉的雨水继续不住地往你身上洒,雨伞似乎也遮挡不住斜风细雨的袭击。

“我现在不能回家,不过总得想个办法呀!”你仍然在雨中走着,茫无目的。冰凉的雨水完全湿透了你的衣衫,你浑身上下就像个落汤鸡,衣衫贴在身上,皱皱巴巴,雨水浇灌着你,了无热气。忽然,你想起了一个去处,还是到表叔家去吧。表叔家住在小城外的东山背后的山脚下,离此地有十几华里路程。打暑假回家以来,他们已经托人叫过你多次,就今天去去吧,去那边躲一躲,清静清静也好。

你这样决定了,却不敢回家去换件干净的以上。于是又来到小城北门口的伯父家。你知道天雨,伯父也许会趁难得的雨天去邻居家喝茶聊天去了,但伯母不会出去的,肯定在家。你到达的时候,伯母正在堂屋里缝补衣裳。

“哟,你这是从哪里来啊,一身湿漉漉地。雨伞也一点用都没有啊。快进来换换衣服,年纪轻轻地,可别糟蹋坏了身子呀。”伯母一边唠叨一边取出了和你一般大的堂兄弟阿牛的一套衣裳,让你换上。

“唉,这样的雨天,你怎么还在外面晃荡呀!”伯母唠叨着,你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换上了衣服,伯母把你的湿漉漉的衣裳那去浸泡在脚盆里。回来又抬眼细细打量着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有没有发热?”说着她老人家那手在你额头上试了试,又搁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没有发烧啊。”

你没有多言语,只是咕哝几句:“没事。伯母,我还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你加了件雨衣,打着伞,告别伯母,匆匆地离开了。

从伯母家出来,你更加惶恐不安了。“啊,她怎么这样看我,一定是她发现了什么。还有妹妹,对呀,她的眼光多么可怕啊。她们一定知道了,她们会告诉父母的,会告诉所有人的。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们这么凶狠的眼光啊。一定是,一定是,爸爸知道了还不把我揍个半死吗?还有香莲的爸爸妈妈知道了,那还不把我杀了吗?啊……”

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路上移动着,傍晚时分终于走完十几里山路来到表叔家。

表叔一家见到你冒雨前来,非常高兴,像迎接上宾似的,忙着杀鸡宰鸭,烹调美味。

这天晚上,你勉强在一片热情的呵护、恭维和奉承中与亲朋们聊得深夜。但你的心却始终高高地悬着,说话时总是语无伦次、恍恍惚惚,你提着一颗心,生怕被人发现了你的罪恶。虽然亲朋们觉得你有点异常,但是他们以为你是久居城市,来到山沟里,已经不太习惯乡土的生活所致,所以,其实并为多想。半夜了,上了床,你一点睡意都没有,你翻来覆去地不断折腾着,久久难以入眠。

“哦,我这个道德败坏的人,我犯罪了。我居然在欲望面前失去了理智,在燃烧的欲火之下,什么都抛弃在脑后。这怎么对得起香莲呀虽然她并没发对,而且还温柔得应承你,那表面她是多么的爱你啊,爱你爱到可以奉献一切。可是你爱她吗?你还有一点真爱吗?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朱玲呢?你既然发誓要娶朱玲,你又怎么对得起香莲呢?你这个混蛋,你还有什么脸面来生活在父母的膝下,你还能给父母带来荣光和开心吗?你……啊……我……啊!!”

你思绪激越的搅动,搅动得你的身心接近于狂躁。

“我真想不到我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要是捅出去,我的一切都完蛋了,我就再也没有美好的前途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啊,我已经不行了。你没看见甘老头子那厌恶你的脸色么?你不是早就感觉到同学们开始议论你了吗?不是有不少的人开始疏远你吗?哦,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这样有名的诗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你,也有人对你持怀疑和批评态度。《新诗潮》上不是有篇评论指责你诗风不正、品质败坏吗?……这一切,你不是都清清楚楚吗?呵呵——啊——”

你的血液沸腾了,过去的一切都涌现在脑海中:你和诗社那帮哥们在一起鬼混;你跟编辑部的编辑争吵;自私的幻影;魔鬼般的冷酷……

“我变了,变得太厉害了。我的的确确不是读大学以前的我了。难怪爸爸要恼火,难怪妈妈会叹气,难怪香莲会这么痛苦,他们都是因为我哦。

“这算什么路呢?自私、卑鄙、傲慢无礼、玩世不恭……我竟然陷得如此之深了。居然沿着这可耻的道路走了整整三年,……我的路走到了劲头,绝路已经到了。既然人们发现了我的灵魂是什么样子,就再也不会容忍我了。我还写什么诗歌、写什么小说?我还上什么大学?我有没有资格存在这个世界都成问题了!啊,我还是诗人呢,可那是些什么诗哦,诗、诗,死?!世界允许你这样的人存在吗?你还不如没有存在过,不如消失而去,对,不如死了算了!哦,死吧,去死吧。到天堂去,到地狱去,到冥冥的王国去,摆脱一切。向上帝忏悔,在阎王面前洗干净你的灵魂,或许可以早日投胎,重新做个纯净的人。……”

你在表叔家的床上,思想这样激烈地斗争着,最终寻到了死字。怎么死呢?让疯狗咬死吧,那真够刺激的,在激烈的狂跳中死去,不是很快乐很辉煌吗?“啊,不,不!”你失声地叫起来,你的眼前出现了狂犬病人那种癫狂得难以忍受的痛楚状态。不行,不能选择这样的死法。那么,上吊吧,随便到山中找个歪脖子树就可以了。不行,不行,那样的话,脖子会被绳索勒得多难受啊,会喘不过气来的。唉,听说,即使死了,那舌头长长地吐出来,死相多难看呀!……

终于,你疲乏了。暴风雨过后,你得到了极度疲惫后的安静。黎明前,你终于睡着了。不知道这样的睡眠还有没有惊诧的梦魂。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大雾弥漫在群山之上。你在斑鸠鸟儿的啾啾声里醒来,昨夜的激烈情绪并没有随着黎明前的宁静而平息。你在表叔家也呆不住了,虽然他们尽力挽留你多住几日,你依然执拗地离去。其实,你何尝不想多待几天啊,要是在平时,从这里上山打猎将是多么快乐的时光。但是,你知道自己情绪不稳定,你生怕表叔一家很快就发现你的丑事,于是,你带着强烈的悔恨之心不得不离开了表叔家。你感觉到,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得下你这样的人了。你只有离开有人群的天地,到一个谁都看不见你、找不到你的地方去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昨天、前天,发生在上个月、去年、前年的事情。仿佛所有的过去都是几秒钟以前才刚刚发生的事情,那么清晰那么完整地呈现在你的记忆里。不会消失,消失的只是一支山歌唱过后的一个乐句。

十一

西天的夕阳终于躲进了山后,躲进了山后遥远的地平线下,晚霞也慢慢地消失了,夜幕正在缓缓地不可遏止地拉起来。

你,依然在沉思着,静静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现在,你的情绪平静了,但是那些激烈的场面和事情都清晰地映现在你的脑海中。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已经在有意识地设计着自己的将来。许久许久,你终于冷酷又坚决地位自己选择了一条路。你没有马上就回家去,你要等家里人都入睡了以后才采取行动。

晚饭做好了,妈妈把饭摆到桌子上都好一会儿了,你还没有回家。

“妈。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啊!”妹妹问,妹妹饿了。

妈妈叹口气说:“不知道,也许在香莲家吧!”

“什么?他还敢去香莲家?绝对不可能!”妹妹说。

“怎么不可能?”妈妈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妹妹。

妹妹躲开了妈妈询问的眼睛:“我不知道我随便说的。”

“要不你去找找他?”妈妈央求妹妹。

“算了,这浑小子,找他干吗,让他饿死算了!”爸爸烦躁地说,自己闷闷不乐,先坐下,给自己倒上一盅酒,“吃饭吃饭!”

夜深了,山城更是静悄悄地。家中早没有了灯火,只有猫儿在黑暗中追逐着老鼠的影子,时而发出几声追赶和捕杀的叫唤或者是厮打的声响,这小动物之间的争斗,使得屋里更加安静。

你轻轻地摸回家里,取了一把爷爷留下来的长长的杀猪刀,提着一只军用挎包,放了几颗红薯、几盒火柴在里面。你拿着这些东西走进自己的卧室,轻轻地关上门,然后用报纸围在灯泡上,挡着灯光,掏出纸笔写起信来。

朱玲同学:

你好!

这样称呼你也许太不合规矩了,对你来说也是不礼貌的,但是,我已经没有资格叫你“亲爱的”了,只好这样写这封信的开头。

现在已经到了深夜,在灯下写我此生最后的一封信。再过一会儿,我就要离开我的家,离开这个小小的山城,离开人类生活的世界,到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将来你也必定会去的地方。我没有理由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理由继续读大学,更不能来爱你和继续获得你的爱了!……

我是个罪人,社会的罪人,是个生活的悖逆者、道德的叛徒。现在的我,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像兽类一样,世界上一切下流、卑鄙、无耻、平庸、自私的东西都被我沾染上了,都差不多被我信奉过、遵循过,像我这样的人,还有药可救么?不,没有的,没有了。

下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

你思虑着,斟酌着,是否把一切都告诉她,对了,还是诉她吧,不告诉她,还能跟谁说呢?你决定在这最后的书信中,向你发自内心爱着的姑娘和盘托出。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现在厚着可耻的脸皮都告诉你了。我有罪于香莲,也有罪于你。你尽可以骂我、恨我、蔑视我,随你怎么样都行,但是希望这之后,你把我忘记掉,彻底忘掉。

我没有时间,来不及给老师和同学们写信了,请你转告他们,我同样也对不起他们,也请他们把我给忘记掉吧!就当从来没有出现我这个人一样。

一会儿,我就要到小城西部那茫茫的大森林里去了(关于这片森林我跟你说起过,你曾经说很想去那里走走。也许你以后不会再有兴趣去了),离开人世间,我丝毫也没有遗憾,只是感觉到,我可以减少一点痛苦,也许这样,我就满足了。

我走了,永远地走了!

朱玲,你是不了解我的。你也许会否认这一点,你会说,我跟你相处了三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是的,我曾经真心实意地爱过你,即使是现在,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山城昏黄的灯下,也没有丝毫减少这种爱的情意。但是,我欺骗了你,没有向你坦白我的过去的一切。看了上面我和香莲的故事,你会清醒一些吧。不过这依然不全面,我走后,我的五十本日记都送给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保存下来,否则,看完就烧掉它们,我也不埋怨你。至于其他东西,我也托付给你了,那些诗歌小说的手稿随便你怎么处置,或者保存、或者烧掉、或者寄回给我父母亲,都全凭你做主了。

我这样到原始森林中去,结果会怎么样,我无法预料,当然也无法给你描绘。在我决定离开这个人类的世界之后,我也想过上吊、想过服毒、想过投河,都没有实现。这最后一个办法最可笑,我是凫水高手,即使掉到大江大河里,也会凭本能浮出水面来。所以根本不可行。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能按照一般的方式去死。人生在世上,除了白痴,都不是没有远见和希望的,可是,谁也不希望自己死,谁也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怎么样死去,或者是应该怎样死去,因而在死之前把一切都料理好了。何况我,我还年轻,还不满20岁呀!不,我不愿意去设想,我的未来,就让X来回答吧!

我要走了!……永别了,好姑娘!!……

你把信装进信封里,贴上邮票,封上口。又撕下一张信纸来写:

尊敬的父母大人,

并转告妹妹:

我要走了,至于到哪里去你们不用管。我对不起你们,辜负了你们的期望。你们养育了我一辈子,我却不能报答,只有等下辈子了。为此,我万分抱歉。

还有香莲,请告诉她,让她一辈子都把我给忘记掉。我有愧于她,不求她原谅,只求她今后永远幸福美满。

永别了!

儿 呈上

某某年某月某日

附:请把这捆东西邮寄给我的大学,切切!!

你写完,把一摞日记本包扎好,写好收件地址和收件人姓名,然后把上面写给父母的信压在下面。

你关了灯,背着那个军用挎包,提着那把杀猪尖刀,又把写给朱玲的那封信揣在怀里,轻轻地走出了家门。

夤夜的天空深蓝深蓝的,蓝得好似一片幽深的乌龙潭,四处没有一点儿声息。昏黄的月光无精打采地挂在半天之上,也没有做声。高天上的流云,不时掠过月亮的身旁,使得小城一忽儿变得更加黑暗,一忽儿变得影影绰绰。这时,你的头脑异常清醒,你来到邮局门口,把给朱玲的信塞进了这个小城中唯一的邮筒,转身买着坚定的步伐快速离开了小小的山城。

天还是那般黑黝黝的,星星闪着鬼火似的光亮,洒落在银河里,使得天空就像一张麻子的脸蛋,坑坑洼洼,令人恶心。凉飕飕的风不知道从哪儿吹来,冻得人满身起鸡皮疙瘩。你出了城,沿着通向西山的小路走着,有时停下来,回转身,望着来的方向,似乎在默默地同这养育了你19年的小城辞行。然后,你又继续一步一步地朝西走去,爬上了山坡,钻进了草丛,穿过山坳,又翻过了几座山梁,你终于走进了茫茫的大森林。森林里的树木在黑暗中有时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的声音,猫头鹰也趁夜出来惊悚地怪叫着,让人胆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点也不胆怯,你坚定地继续走着,朝西走着,终于消失了,消失在茫茫的原始森林里。……

尾 声

第二天,父母发现了你的信件,以为你赌气回学校去了,就把东西给寄往学校去了。没有谁感到奇怪,只有妈妈叹了几声气罢了。至于香莲,她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她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你了,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的离去,让她困惑,又让她似乎猜测到什么,你不过是发诗人的呆了吧!姑娘只有这样幽怨地叹息,一如千百年所有贤惠柔弱的女子。

直到学校通过朱玲了解到详情,给家中来信,人们才发现你失踪了。父母和人去山里寻找,茫茫大森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毫无结果。

你奇特的自杀或者失踪行为在同学们之中引起了热烈的争论,但是不久,随着新体育赛事到来、新的电影上演,人们有了新的更加刺激的话题,也就风平浪静了。青春的弦歌依然不断地飘荡在宽敞的教室里,飘荡在欢乐的校园中。朱玲曾经痛苦了好长时间,她为你惋惜,也为自己后悔,甚至曾想过为你殉情,也是流水般的时间抹去曾经的痛苦,抹去了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抹去了一切。她依然是她,依然是大学里亭亭玉立的花朵,迎着未来的朝阳,绽放着美丽的容颜。只有香莲,那个痴情地为你奉献一切的姑娘,她不相信你就此消失了。她没有也不像你的亲人那样为你的失踪而嚎啕大哭,只是在一人独处的时候悄悄为你流着眼泪,她的眼泪里饱蘸着希望,她坚信,你,还会回来,她等待着你!

故乡的春草依然年年放绿,溪水依然日日夜夜不停地流淌,山民们也还是按照千年流传下来的习惯生活着、劳作着、繁衍着。小山城和大学就这样无所谓地少了一个诗人、少了一个学生、少了一条生命。一切都跟没开发过的原始森林那样,静静地、懒懒地循着它自身的规律运行着。

1983年春,写于北京海淀

02012年春, 润饰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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