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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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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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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下垅(散文)

远古时代,地球造山运动,亿万年风云变幻,仿佛悠忽之间。沧海桑田,山崩地裂,电光火石,熔岩结晶,上天赐予大庾岭与罗霄山脉诸广山接壤的群山万壑予以乌金黄铜,尤以钨的品质和数量甲冠天下,使得这一带被世人称作“世界钨都”。地处赣南崇义南康大余三地交界崇山峻岭中的下垅钨矿就是其中耀眼的明珠。

追本溯源,所谓下垅(“垅”因系异体字,后改为垄,但初始熟悉的人们依然愿意认该字为标准,所谓先入为主莫过于是也)钨矿统辖的坑口分场,其中最早开采的坑口始于民国初的公元1918年。新中国建国初就已经拥有平安脑、长龙和下垅三个矿场,稍后建立扬眉寺钨矿,矿部设在扬眉寺,并陆续成立中稍、下垅、平安脑、樟斗、大坪五个自采坑口。1956年矿部由扬眉寺迁至樟斗的下垅村。1958年,在下垅等地设铜选厂和炼铜厂。大概是情随事变,下垅做大了,于是扬眉寺钨矿更名为下垅铜矿。虽名为铜矿,产铜量却乏善可陈,钨矿依然是主业。古代有母以子贵,今时则因矿以类贵,未几,下垅铜矿被“下垅钨矿”无情替代。随着改开后市场经济大潮的波澜汹涌、下垅村矿产资源的枯竭,1991年矿部迁樟斗,下垅村也被无情抛弃。好在“下垅”两个字还保留着,只是前后缀加了几个有限公司之类的字眼而已。本质上它依然是一个生产钨矿的企业。这也算是对上世纪繁荣了将近四十年为国家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下垅钨矿无声的褒扬、深情的纪念和永恒的延续吧!

扬眉寺钨矿(后来的下垅钨矿)建矿初期,隶属中南有色分局,俨然央企也。 据档案记载,下垅钨矿1958年始改归地方管理,现在隶属于江西钨业集团,主要产品是钨精矿、钼精矿和铋精矿。位于樟斗镇的矿部大楼等也一派现代建筑现代企业的模样。

前文中所说的长龙就是笔者的家乡,它与扬眉寺同被发源于崇义阳明山的芦江水串起,往下游是龙勾。关于此,笔者曾经在《薄俚印记》系列散文中有详细的描述。此三地(行政上谓三个乡镇)由西向东绵延不过百里。它们的北面邻居就是上犹中稍一带,南部接壤是大余的樟斗、左拔等地。从我家乡前往下垅钨矿约80华里,从扬眉寺到下垅不过30华里。交通不便、车辆稀少的时候,下垅于我是一个遥远的难以接近的香格里拉。而现在,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多小时的小活动而已。

下垅钨矿矿部,在人们眼中就是下垅钨矿的代称乃至全部。本文所言的下垅钨矿也循人们的习惯,特指矿本部所在的下垅小山村。下垅钨矿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诞生以来,延续了将近四十年。最鼎盛的时期,下垅钨矿宛若一个繁华的城市。高山洼地的下垅,原不过是一个庸常的小山村,矿山的诞生,坑口建起了高大的竖井、洞里面发出轰隆隆的电钻声;生活和办公区的鳞次栉比的房屋,将一个旧时代寂寞的小山村变成了繁华的闹市。办公室区有高大的办公楼、安静的图书馆。热闹的俱乐部里有电影和演出,中小学朗朗的读书声彰显出浓郁的文化气息,食堂旁边有专门冰棒房,夜里灯光球场几乎天天都有篮球比赛,哨音和呐喊声喧哗不已,小街上的高音喇叭传播外面世界的讯息,它嘹亮的声音更是将整个小山村搅扰得热闹非凡。职工宿舍区则是一排排宿舍依山修建在山坡上,每当做饭的时候,袅袅炊烟变幻出浓郁的生活气息。这一切,在上世纪70年代我们这辈人儿时眼里,无疑是天堂般的存在。

这样一个天堂,那时候与我距离虽不足百里,却完全隔膜无感,仅仅从经常进山来到我们村里拉木头柴火的解放牌汽车车门上“下垅钨矿”几个字里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感性印象。但它在我的中学同学利胜的眼中却是天堂,是仙界,是此生梦想的诗和远方的所在。甚至是终生愿在此终老的地方。

何哉?因他是下垅钨矿的子弟也。

他回忆道:“也许,在别人眼里,童年的我在下垅是孤独的,自己却如跌入繁华,乐此不疲。我的父亲于1958年参加招工进入下垅钨矿,开始打钻,人聪明,肯吃苦,成了优秀钻工,为此,曾经在下垅召开的全国矿产观摩会上公开表演过,后被安排在矿食堂、361坑口做炊事员;由于我家是单边户,母亲还在老家务农。那些生长在矿上,父母是双职工的矿山子弟,根本不跟农村娃玩。在矿上,我没有小伙伴,形单影只,常常踽踽独行。但是,70年代初,每年暑假,跟着父亲去下垅钨矿却是我无比美好的经历,是终身难忘的回忆。下垅钨矿,是我童年的天堂,我小时候梦想一生居住和工作的地方。”

昨日重现,历久弥新,点点滴滴,难以忘怀:

没有汽车乘坐的时候,往往是跟着父亲从平安脑步行翻山越岭步行几十里进入下垅。而如果坐车从樟斗进入矿区,得弯弯曲曲盘山走上半天,当眼前出现一个陡坡的时候,我就知道下垅就要到了。进入矿区小广场,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的白杨树和毛主席的巨幅画像;361坑口有灯光玻框的毛主席语录牌,坑口左边有个装电石的桶,少不更事的我不知道从那里学的,常常拿起一块电石放入水里,水里急剧冒出气泡并发出滋滋的声音,心里因此感到莫名的快慰;父亲起大早去食堂上班,我醒来后从宿舍去361坑口食堂找他,要经过一个小木桥,桥下是挖矿后深不见底的矿槽,扔块小石头下去,只听得石头丁零当啷一会儿就不见踪影,感觉到无限的意趣;招待所过去一点就是车队了,也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里面整齐停放的解放牌汽车可以消磨我大半天的时光;木板房的粮店旁有个小水库,有许多矿山子弟夏天在里面游泳,我那时候太小,没人陪伴,从来就不敢涉水,只能站在岸畔,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们在里面玩耍戏水。

在下垅钨矿最喜欢的事莫过于去食堂吃饭,菜色花样繁多、米饭包子馒头应用尽有,这对于来自农村缺油少荤的我来说,无异于满汉全席,足可大快朵颐,没齿不忘。还有看不够的电影、琳琅满目的小人书,子弟学校洋气的老师学生,那时候我常常幻想,我能在这里长住在这里读书该多好啊。……

1986年春是我第一次到访在利胜儿时心目中天堂的所在。那是我的大学同学刘光华邀我去他家里的玩。他就是属于利胜所说的正儿八经的不跟半边户子弟玩的矿山子弟。我和光华乘坐他父亲安排的小吉普车去到下垅的时候,那里依然是热闹和繁华的市镇模样,不过在我眼里倒没有天堂般的感觉,毕竟“环垅皆山也”,与我生长的薄俚如出一辙。二来我已成年,对事物的认识理解突破了感性的边界而进入知性的领域,再则我们早就走出大山走到了诗和远方的首都。小小的下垅村,与我们刚刚离开的北京相比,终不过小家子气。

退休后,闲来无事,人总是容易回忆往事。往事的回忆里,在儿时天堂般的梦幻里,下垅钨矿成了利胜同学难以摆脱的眷恋。数十年过去,虽然早都从各种媒介里知道下垅因为资源枯竭早就改制转型,下垅钨矿昔日的胜景也已经没落。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念往事,不甘心,有回忆,想再去。

于是,初夏的一日,利胜同学组织了重访下垅的行动。我因为有过一次造访的经历,被邀请作陪。专业司机出身的他发小继明同学为行驶在坡陡路窄的弯弯山路提供十足的保障成为三人行的第三人。

这日早饭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利胜兄和继明兄开车从崇义县城出发,顺路到薄俚(拔萃)捎上我。我们仨顺芦江岸边的公路一路向东,车行大约五十华里到达扬眉寺(今扬眉镇)——昔日扬眉寺钨矿所在地。车右转过桥后向南,往白枧方向行驶,利胜指着车窗外说:看,那就是原先的下垅钨矿疗养院,我父亲72年后就调到这里上班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路边钢筋水泥建筑中间杂草丛生的地上,散落几栋低矮的木梁黑瓦红砖旧屋。它们曾经是疗养院的职工家属房,而今,人去楼空,门窗破损,瓦碎墙裂,一副破败之景。至于原先的技校、医院、疗养所则消失殆尽,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曾经辉煌的影子。若不是利胜指出,我肯定会把它当作被普通农家的荒废的棚寮,而绝非一个国有大型矿山职工修养生息的胜地。

遥想当年,作为顺芦江不远就通达南康、迫近赣州的乡镇,水陆交通均冠山区小县的扬眉寺,从清末民初以来就是一个颇为热闹的工商之地。加之此地西邻本县长龙、东通南康赤土朱坊、北衔上犹中稍、南接大余樟斗,四面八方的乌金汇聚于此,再通过水路或者陆路运往赣州、韶关等城市。无怪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扬眉寺钨矿就应运而生。目的无疑是为了这四县钨矿的生产销售统一管理之便。即使短期人为因素搬迁至上犹,且改名,旋即又搬回扬眉寺并重扬“扬眉寺钨矿”之大名。天时地利人和是也。

出扬眉镇,道路陡然变窄,原先可以双向对开、疾驰中会车毫无障碍的公路,此刻变成只能过一辆汽车的单行道。路往白枧过凹,即跨入樟斗镇地界,越镇界,下行不久,到达樟斗镇。从扬眉镇到樟斗镇,大约30华里,上山下山,山路弯弯,坡陡路窄,不知有几十八弯。难怪利胜说要请汽车驾驶兵出身大车小车驾驭娴熟并在驾驶中立过三等功的继明兄出马。

果然,汽车行驶在窄窄陡陡弯弯曲曲的老旧公路上,考验驾驶技术的难题蓦然出现:正下坡转弯时,前方出现数辆满载的后八轮,正屁股后喷着黑烟呜呜沉重地喘着气扑将过来。行在我们前面的一辆小车无处躲闪,打着双闪缓缓倒行。路,是只能过一辆车的位置,往前往后近处都没有足够宽敞的会车地段,山路并没有高速公路似的应急车道或者应急停车位。我嘀咕着,这样倒车何时是尽头?继明会意,顺着前面的小汽车倒了一会,见拐弯处,略微宽些,便闪到一边,让前面的小汽车倒过我们的车身,落在我们后头。这时对面的大卡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依然喘着粗气一辆接一辆——后面跟着数辆小汽车,朝我们逼近过来。我们的车不慌不忙,朝前面闪了下灯示意。然后瞄准水泥路边长草的路基,大胆地下去一个轮子,行几米,打直车身。停住,静等后八轮缓缓扑过来。后八轮几乎是贴着我们的车身驶过,发动机巨大的轰隆隆声和一下一下扑哧扑哧的够劲的放气声,让我们陷入了声音的漩涡,一时听不见彼此的对话。

如果说扬眉寺到樟斗的公路虽然窄,路面依然是水泥浇筑平坦无损的话,那么,当我们从樟斗中学一侧转入通往下垅的公路时,车子就进入了更加崎岖坎坷的境界。也是只能行驶一辆车的道路虽然是水泥浇筑,却肉眼可见的老旧、破裂、坑坑洼洼。陡峭弯曲自然是不可少,有的地方甚至塌陷,枯树倒卧,尽显一副年久失修、无人搭理的“弃妇”模样。

在寻寻觅觅、似曾相识又恍若陌路的山路上走了一会,前头忽然出现崭新的柏油路,路的两侧边界还刷着白色的分界线。这是咋回事?上山的道路宛若“弃妇”,眼见要进入被抛弃的下垅了却蓦然变成了“新人”。经过研究讨论,原来,昔日的下垅钨矿,无矿可挖后,以此为中心,变成了生态保护区。但见路两侧、远近山上,树木葱茏,鸟语花香。仿佛是为了验证生态保护成果似的,不一会儿,就有一群山羊出现在车辆前方,慢慢悠悠毫不惊慌地徜徉在保护区崭新的柏油路上。它们从没见过汽车,所以无知者无畏,还是这里的汽车对它们一贯礼让先行,所以习以为常?不得而知。

行到此处,利胜说,快到下垅了。

爬了个小坡,转个急弯,再下个缓坡。右侧一堵临时性的矮墙,挡住了视线。矮墙上,显出一个陈旧却高大的方型框架式建筑。

“这就是下垅最有名的提升竖井。”利胜介绍道,“也是下垅钨矿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车靠边停下,我下车,站到矮墙跟前,把手机伸进矮墙顶,拍下了如今变成废气矿井标志性建筑的全景。从照片看来,显然是一个古早的建筑,颜色斑驳、表皮破损、架顶有空洞,挡不住雨水的飘落,井架靠近地面保护井口的砖石墙有一面已经完全塌方。谁要是靠近,倘若不小心,极易跌入井内产生危险。我跟前的这堵矮墙,或许正是为了保护过路人的安全而设置的吧。

继续往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些房舍,看着就像普通的村落。我们三人都没有熟悉的感觉,只是从两排高大的水杉夹成的小街判断,此地或许就是网路上看到过的已经失去鼎盛容颜的下垅钨矿的核心地段了。

小街上,有几辆不起眼的汽车,几个小地摊摆在街头,看摊的是老人,光顾的也是老人。当我们从车上下来,步入小街时候,老人们的眼光扫视过来,他们既没有问我们要不要购物(其实都是些毫无意趣的蔬菜水果),也没有问我们是来干嘛的。或许他们猜测或许他们分明可判断,这又是几个曾经与下垅钨矿有关联今天吃饱饭没事干前来消耗体力的“颠佬”,反正都与自己无关,所以根本都懒得搭理。

利胜似乎找到了儿时的感觉,却又始终不敢确定那些事自己儿时天堂的组成部分,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十年河东十年河西,70年代初的下垅与90年代初撤走时的下垅,相隔20年,二十年间,正赶上改革开放的巨变时代,下垅又怎会岿然不动?又怎不随改革的大潮波澜壮阔?

“噢,找到了,这应该就是当时的矿部办公大楼。”利胜指着水杉树一侧的一栋高三层、大门两旁有两根高大的圆柱子的大楼说,“当时我还小,只敢在门口看看,从来不敢进里面去。”说罢,又嘀咕,这楼怎么没什么印象呢?

过去不敢进去,现在随你进出。门前的台阶上散落枯败的树叶、圆柱子底座长出杂草,大门洞开,一侧的玻璃已经破碎。我随着他走进大门,闻见一股浓烈的动物屎尿味,却见大厅里地面上一堆堆牛粪。穿过大厅的后门,进入办公楼的后院,有一座水池假山,周边布满乱草。几头牛正在院子里悠闲自在地吃草。水池旁边还遗落着牛们新造的肥料。我给利胜匆匆拍了几个照片,在这个他童年时期向往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圣殿留下一忽尔惊鸿般的痕迹,便匆匆离去。

这里不是儿时的天堂,这里仅存儿时的向往。这里没有儿时的记忆,这里只有衰年的失望。

出得办公大楼,往右走几步,一幢有四个门洞的大楼稍微完整,大门上挂着“下垅情怀馆”。

“这就是当时的俱乐部,看电影、看演出都在这里。”利胜介绍道。这会子他似乎找到了一点残存的记忆。

这栋大楼,楼上两侧的窗户玻璃残缺不全,打开的窗户扇页在山风中晃晃悠悠。小街路面与进楼台阶只见长满了杂草,门楣上贴的黄色瓷板有的已经脱落,裸露出与靓丽的瓷板极不相称的水泥底子。即使没脱落瓷板本身也颜色黯淡,有的不知什么原因失去釉面,好像被硬物打击过后斑驳陆离。整座大楼没有人影、了无声息,它在正午的阳光下寂寞地兀立。如果不是我们的到来,它又将在什么时候迎来怀念它的情愫呢?它将如何消磨未来无穷无尽的岁月呢?就这样寂寞孤独吗?还能重新迎来喧嚣与繁华吗?

从俱乐部再往前走几步,有一栋门口台阶乌黑、缝隙里长着青草、墙脚也爬满黑黢黢青苔的红砖大楼,一个宽不足两米的大门两侧挂着“下垅村民委员会”等四块牌子。这几块红色打头黑色紧随的牌子标志着昔日国有大型企业的地盘已被小小的村委会接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历史在此重演。无怪乎,走遍下垅村,那些夹杂在业已颓败的旧时楼堂馆舍中间的白墙红瓦,一眼望过去都是农民自建房的格局、款式和色调。从中走出来不是老人,就是看见陌生人试图上前一探究的家犬、懒猫。

我们仨徜徉在下垅村,猫儿狗儿不时在身边窜来过去,燕子在低空掠过飞往原野歌舞,黄牛在倒塌后长满杂草的地盘悠闲觅食。

跟着利胜怀旧访昨的步履,我也试图找寻一点1986年春初到下垅的记忆,却久久难觅踪迹。在一处房屋完全倒塌,长满野草的山坡跟前,一座被绿色覆盖但仍然具备渡人功能的小桥通往山坡,由此可以推断,不见踪影的那些房屋应该是职工宿舍。利胜分析判断,这就是职工宿舍,但是他那时候随父亲住过吗?住在哪里?他未曾确定,恐怕也未敢确定。小街之外那几栋三层大楼之外,通向四面八方延申至山坡的都是高不过二层的矮房子,而且大部分都不见了,徒留荒草萋萋、树木葱茏。

我对下垅最清晰的记忆也是职工宿舍,因为那是同学好友光华兄领我去他家做客的第一站。或许也可能我还跟着他去过他父亲当时上班的矿部秘书科,也去小街道闲逛过,甚至一起去找他的发小玩耍过,但都印象模糊,不太确定。不过他家那栋建在山坡、背靠山林,几乎可以俯瞰矿区大部分街道房屋的宿舍此时却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变得明朗。果不其然,当我们回头,钻入小街房子后面的荒废小径,往山坡上走的时候,虽然也同样一片混乱破败,行不多远,我的眼睛却忽然一亮,一栋红砖二层职工宿舍就在不远处的半山坡上。假如记忆还没有完全衰退的话,这就是我首次次到访下垅的头一站。房子明显的被废弃了,看不见任何有人居住的痕迹,门前的道路也是坎坷不平,上去的台阶有的缺损,得有强健的足力才敢大踏步攀上。我率先往上走,站在宿舍前回转身往下俯瞰,大半个下垅尽收眼底,没错这就是光华兄曾经的家园。我站在宿舍门口,叫利胜给我拍了个照片,当即用手机发给了远方的光华。他给我回信道:“这一栋就是我家的宿舍,我家在二楼第一间。是我读大学二年级时候搬进去的。犄角旮旯,被你寻到,甚是难得哈!”

读个大学,回来要是无人引领,都寻摸不到家门。更何况时隔半个多世纪,世事变迁,又有几人能寻找到往昔的全部呢?

离开光华家,沿着右侧那条通往小街的道路下山,穿过拐弯抹角的几座低矮房舍,来到进入小街的十字路口。眼前是一座桥,桥下流水哗哗。桥左侧有两人高的围墙,墙上有排列整齐的洞眼,利胜凑近洞眼一看,大声道:“哈,这里面有个水潭。就是以前的水库。”我也近前往里瞧,果然见一约两个游泳池大小的水潭。水从上游流来,在桥下筑道堤坝拦截,形成了水潭。如果说过去下垅是一个热闹的矿山总部,这里变成人们消夏的泳池,自然无须围挡;那么,现在的围墙,尽可以理解为出于安全考虑,以防留守下垅村的老人失足跌落,酿成危险。

过了小桥,我们回到水杉夹道的小街。利胜指着左侧一个下沉的篮球场说,这就是灯光球场,没变,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行到此处,日正当午,饥肠始咕噜。我和继明皆欲尽快打道回府。利胜却意兴未尽,于是叫继明去开车,我陪他又往小街十字路口的左侧兜了一圈。走过机修厂、汽车队大门口,厂房均已经十分破旧,机修厂甚至大门洞开,里头停着农家的小车,不见人影。明亮的阳光下,只有我俩的身姿在空旷的马路上印出活动的人形。

经历岁月大浪的淘洗,下垅钨矿的痕迹日渐稀薄,行将彻底消失;迎来新时代灿烂的阳光,下垅村的样子愈发明朗,必将迭代更新。

旧时的高楼大厦墙倾楫摧,昔日的繁华闹市门可罗雀。似这般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不由让我想起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诗句:“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用它们来形容今天我们眼前的下垅是再贴切不过了。

离开下垅,利胜的心情想必也与此相近吧!

上山路寻寻觅觅,饱蘸回忆与期许,下山车逃也似匆匆离去,空留遗憾与唏嘘。挥挥手,作别今日的山光水色,带不走梦里远去儿时的恬怡。

顺原路而返,我们一行很快就来到了樟斗镇,这里有利胜神往的樟斗蒸鹅。不知道他从哪里获得消息,非要品尝一番不可。当我们在农家小院品尝着蒸鹅,一边啜饮着啤酒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所谓吃樟斗蒸鹅不过是醉翁之意;甚至去位于樟斗镇的江西下垅钨业有限公司大楼前拍照片留影也只是其次。根本的动机是,樟斗曾经萌发过他青春少年时期美好又朦胧的情感之花。

俗话说得好,哪个少女不思春,谁家少年不多情?十七八岁,正是少男少女怀春多情的季节。儿时的梦幻停留在70年代初期不时发出迷人光芒,眨眼间,十年过去后的那个夏天,我在赣州读书放暑假,去寻找在樟斗坑口工作的父亲玩。白天无事,闲逛之间,一个洋气高挑的姑娘出现在面前。

咦,你是不是我们学校的?

嗳,对呀,我看你也好面熟?你哪一级?

80,你是师姐?

是噢,我刚刚毕业,分配在这儿工作呢!

你也是矿山子弟?

是呀,你呢?

就这样,我俩人一见如故。她是下垅钨矿职工子弟,就是我心目白富美。当日就落落大方地邀请我去她家吃午饭,她父母也十分热情好客,弄得我倒有些局促不安。

这天晚上我思绪万千,头一次失眠,但第二天我还是早早起床出门去玩。在街上又遇见了她,她又洒脱地说,咱们去看电影吧!

我疑心他在编故事,有点不信:“那时候白天也有电影?”

有啊,矿工是三班倒,白天的电影给夜班工人看的。

后面呢?

暑假结束我返校了,我们彼此通信,记得有一回她还给我写了长长的信。再次放假的时候,她要我写信告诉她,坐那天的车回家,路过樟斗她来看我。你知道那时候回扬眉寺的汽车经过樟斗,是要停留的。果然,我回家的时候,她就在车站等我。

然后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是做一个采访者必须的素养。

后面就没有后面了。作为下垅钨矿半边户子弟,在双职工子弟面前,我自小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觉自己配不上人家,又担心人家嫌弃自己。就这样,不知道咋的,断了联系。一晃四十多年,变成往事。

利胜的青春时期憨傻的经历勾起了继明的话头。

也是上个世纪80年代,十八岁参军去当兵的他,成为汽车连的驾驶高手。也是暑假期间,也是在学校,他因为执行任务在湘西的一所大学食堂里吃饭,排队时候认识了一位暑假留校值班的女同学。一来二去,两人互生好感,直到执行完任务,回到部队驻地。女生写信来,他被连长叫到办公室,严厉斥责:怎么可以和驻地姑娘谈恋爱?部队是有严格纪律的。我没有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您可以拆开信检查。虽然不是恋爱关系,但从此也中断了彼此书信来往!

就这样啊!我表示,这故事不好玩。

还有后续呢!

过了几年,继明已经在家乡娶妻生子,接到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湘西民族中学教书的那女生的信,她在信中说,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因此想起了他。虽然两人有缘无份,但从此结为兄妹,彼此不仅年节互致问候,而且还在老婆孩子去部队探亲时候一起去民族中学见了这位异姓小妹。彼此的友情,穿越四十年光阴,直至今日。

三人行,访下垅。其中两个都是有故事的人,唯有写故事的人在听故事、记故事,却不知怎么样去创造新颖的故事。

 2025年5月21日

写于南昌市红谷滩区金融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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