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油厂位于饭塅里,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出村西头向右拐弯不两三百米的马路边。它离陂头脑的水陂约莫六七百米远,站在厂门口向左远眺,可以清晰看见陂头脑山坡上的林木乃至鲜花的颜色。倘若爬到厂房的屋顶俯瞰,陂头上的水潭在夏日炎炎的阳光下泛出的粼粼波光一定可以映入眼帘。这青山环绕的碧波势必给人送来夏日的清凉,勾起下水畅游、一洗身上燠热心内焦躁的念想。
这也是个小伙伴们常去逗留戏耍的地方,有一回小伙伴的戏耍竟然惹出了祸,吓得大伙儿惊魂未定,一哄而散,逃之夭夭。究竟是啥祸,容我后文详述。
松油厂是县化工厂设在村里的一个松脂油(当地人习惯称松油)收购站,村里人都叫它松油厂。厂房是赣南典型的夯实黄泥筑墙(内置竹片以充筋骨)、房梁瓦楞门框窗户一应杉木打造、屋顶盖瓦。但是格局款式却与传统“四向三间”或者“上五头”民居大异其趣。厂房建在饭塅里马路靠山坡一侧,这处山坡比较平缓,但靠马路很近,没有足够建房的地基。于是向山根挖掘进去,离马路二三十米远,厂房的屋基离公路七八米远,留出一辆解放牌货车倒入的位置。房基高出马路一米以上,卡车打开货仓后背板倒至厂房装卸货的大门时,它的车厢地板正好与厂子地面齐平,宽度也不相上下。如此,装满新鲜松油的木桶,便可比较轻易地被人们抬着装上卡车。大木桶应该能装二百斤的粘性极大的松油,没有盖子,松油往往装得满满的,离口沿不过两三厘米,搬运中,难免晃晃荡荡。倘若厂房装卸位置不是这样为解放牌卡车特地设计,松油时很容易溢出撒到人的衣衫上、手上脚上。如此一来就麻烦了,洗衣的女人会大费周章。技术落后的时代,脱去松脂的办法少之又少。我曾见过父亲用松节油(当时号称最好的去除松脂的东西)清洗手中沾染的松脂,简直是一件伤脑筋的苦差使,手都要被搓脱皮了,也不见得十分干净。
装卸货的大门比卡车还宽敞,但高悬在一米之上,人们是无法从此进出的。于是从厂房的左侧开了个小门,通过一条弯弯的斜坡与马路相通,放松油的人们就是从此挑着松脂油进入厂内、过磅、评级、倒入松油库里。
进门后,算是个大堂,有一台磅秤,用来称松脂油的。旁边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供县化工厂驻松油厂(收购点)的工作人员登记收购数据用。
房子的左侧高出地面一二米是临时存储新鲜松油的大池子。池子口沿有一个闸门,闸门口一个漏斗形的斜槽,县化工厂来卡车装载松油的时候,就会提前通过这个漏斗槽开闸装好一大桶一大桶的松脂。
松油由收购员评级、称重,之后放松油的人就跳着担子从房子右侧往山根方向上几步台阶,爬到池子上沿,将松脂油倒入大池子。这一趟才算完毕
临时粗存松脂油的大池子上沿与二层楼地板齐平。故此从大池子一侧开了个门,通向二楼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下面就是一楼大堂。朝马路的一层开着窗户,这里是松油厂收购员的卧室兼起居室。屋里有床等生活用品。
一楼大堂挨着上楼台阶的地方有一个小门,小门里面是个厨房,有一个小灶——比农家普通的灶头小,只有一口中等大小的锅和一个小小的文鼎(尺八口径的小锅,大锅做饭炒菜时候用余热烧开水。)厨房后面出去时一个简易的厕所。
这些,就是松油厂的全部设施。
松油厂的建筑设施农家院落相比,并无多大奇趣。除了那台磅秤和挂在墙上通红的灭火器,也完全没有工业文明的气息和痕迹。即使通红的灭火器,因为挂在墙上,一个笨桶,通红通红,没有声响,没有花纹没有稀奇的字母,故此对孩子们也没什么吸引力。据说是用来灭火的,松油厂油脂多,一旦起火,火势必难以控制。但是,一个高不过三尺、径不过五六寸的铁圆筒怎么灭火的,我们没见过、更无法想象它怎么就能灭火。况且大人不让触摸,久而久之,这玩意令人完全漠视、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后,就是这样了无生趣、缺乏童趣的地方,也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点点滴滴。
松油厂这位收购员人们叫他余同志(最近回老家与父亲聊天,知情的父亲说,他叫余仁民,广东兴宁人),我们也跟着大人叫他余同志,大人有时候叫他老余,我们却不被允许叫老余,必须叫余同志,以示尊敬。要是哪天也像大人似地叫他老余,必然被大人叱责:冇礼貌。
父亲说:“他在咱家不知道吃了多少次饭。我放的松油,每次都给我打一级。不需要检查。别的人却总要先检查,看情况分级。”
我见过这样的场合,放松油的人,从山上收了油以后,往往要剔去杂质(落叶、枯枝、掉落的松树皮),甚至快到松油厂的时候,放下担子,再用竹子做的夹子挑去浮再上面的杂质。但是,送到松油厂的时候,老余都难免会再次拿起一把铁做的检查尺子,握着木置的把将铁尺插入松油桶里面,翻动搅和,以精准确定这一担松油的等级。这是我在松油厂玩的时候经常看到的景象。
但是父亲什么时候送的我却完全没印象了。父亲的松油不需要检查,直接就一等一吗?
我的父亲心灵手巧,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写得一笔好字(从小是我学习的榜样,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还写信跟父亲说要是自己能写得他哪有的好字,就好了。充满了羡慕和敬佩)。他老人家大学读到了一年级,第二年(1962年)大学解散——原因是国家经济困难,办不下去了。没读完大学的人们,出路何在?哪里来去哪里,于是出身山村的他回原籍,就回到了村里。回到村里,由于文化水平高,当初在生产队干过会计,后面文革来临,据说是因为他岳父大人(我外公)成份不好(据我奶奶口中常常抱怨的)——并非小时候人们耳熟能详的“地富反坏右”等四类分子,但究竟是个啥成分,怎么就不好了,我不得而知。欲知详情,恐怕还得深入到历史的深处,探赜索隐,发微探幽,才有可能真相大白、一知究竟,不过,这又是另外一篇文字的事情了——被人嫉恨,会计做不了,直接上山下地干粗活。
然而,“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即使上山下水干粗活,干的也是粗活里的细活:栽秧季节,负责打格子,一把钉子耙形状的木制格子耙,宽约一丈的耙子,耙子的柄长约两丈,被他在平好的水田里挥舞得娴熟伶俐。打出的格子横平竖直,社员按照他打出的格子栽秧莳田,栽好的秧苗疏密有致、整整齐齐;又比如,夯土盖房子的时候,他做墙面找平工作。一把木煽板,配合着手中施放的筛过的细黄泥,把墙面吧嗒吧嗒煽得光洁溜平。就像吹拉弹唱一样,粗活里的细活他几乎都会做、做得精、做得巧。篾匠、木匠、杀猪宰牛都无所不涉、无所不能,一个山里人会做的所谓技术活,都不在话下。因了这些手艺,家中就有一整套的木工工具、篾匠工具乃至屠宰工具——可惜吹拉弹唱之类的工具比如二胡笛子却在我懂事以后就失去了踪影,仅仅停留在传说中。大约那些玩意在文革期间属于“封资修”而被有意束之高阁或干脆灭失了,就像老屋的门头上四个墨色大字“兴无灭资”所昭示或者命令的,无产阶级的劳动工具倒一直兴盛着。我也因此自小耳闻目睹,看着学会了操持木匠工具,做了一些小孩子喜欢且能行的家什:玩具三轮车、靠背椅、木衣架。最具代表性的也是我儿时自学木匠的巅峰作品,是一辆木制摇篮车。这辆车子有四个木轮子,在地上可以被推着行走。完成后,我的小妹妹就在那里度过她的幼儿期。很多家族里的孩子都在我儿少时期的作品里摇漾他们的幼儿期,坐着我的摇篮车萌发远行的稚梦。乃至数十年后,小妹妹自己的孩子出生,也继续坐在已经缺失了轮子、破裂了护栏的摇篮车上迎接日益更新的时代。——可惜今天已经不见踪影,八成是当废品丢弃了吧!
上山放松油,就是一项粗活里的细活,得有点技术,也得有点胆量。父亲也是这方面得好手,难怪松油厂余同志收他的松油总是看都不看就直接评为一等级,八成是品质好、杂质少。
我也曾跟着父亲上山去放松油。父亲之所以带我去,一则让我增长一下见识、二则好给他做个伴。须知,放松油的人,大都是一人包片山——往往是远山、人迹罕至。我就曾经跟父亲去老君仚山上放过松油。老君仚经过寡婆山进山,比寡婆山还要远,山更高。
跟着父亲放松油,一般是去走沟。所谓走沟,是用一把半圆形沟槽式的铁铲子,在已经削掉了外皮,露出黄白色树肉上铲掉薄薄的一层,铲子一过,松脂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来,沿着往下斜的沟槽流去。松树上的沟槽都是分两左右道呈倒八字形,下端汇聚一处,沿着往下大约一尺长的沟槽,被一块钉在沟槽下端的半圆形竹片截住,经过竹片再流入下面挂着的竹筒里。
几乎每天,父亲都要去放松油的山上走一遍,每天给那些能产松油挂着竹筒的松树铲一遍,这个活就叫“走沟”。听父亲介绍,他放得多的时候,得有几百颗松树。这些松树如果是在一片山上,一般一天得走一次。而如果这片山松树太少,还要去别的山上走的话,就太费时间了。
“夷以近而游者众,险以远,而游者寡。”老君仚属于后者,所以父亲宁可远些、险些,只为那一片松林茂盛繁多、油脂产出丰阜而质量高。我跟父亲去走过不少次“沟”。往往是走到一处分岔,得先往一处走,再回头走另外一处——一般来说先去的那一段是个死胡同似的去处。这时候,父亲会叫我自己等在此处,他去走完再回来,免得我跟着走回头路,消耗年幼的体力。
当父亲消失在森林里去走沟的时候,我一个呆着。参天大树高耸入云、鸟儿虫鸣喧哗不易、风在密林中呼呼作响、蓝天上白云在树稍掠过,有时候还能看见百里之外空军机场的战斗机在高空训练,飞到我们头顶的天空,它们经常尾巴会甩出长长的白烟,在空中留出一道道或者弧形或圆形或直线的烟花,另儿时的我产生无穷的遐想。
老君仚山上这一切,呈现世界繁复的面貌,有热烈有喧嚣、有流动有安详,然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丝人语。父亲往往一去好久,我不知道是天性害羞,还是天性胆大,总之父亲独自走沟去的大半晌,我很安静。虽然感到孤单甚至些许胆寒,但我不会喊叫,我知道即使喊叫,父亲大概也听不到。我知道父亲走得太远了,我知道林木茂密、我更知道山梁弯曲起伏,即使大声喊叫,父亲也听不到。声音不会拐弯、声音只会回响、声音会被草木阻挡。
有时候我确实感到时间太久了、确实感到些许孤独无依了,我就会靠近路边一棵没有被放松油的小松树,寻找一些支撑。有一回靠着靠着,伸手抱着树干、贴近,不经意间树干被两腿夹住,感觉自己像骑着根巫婆的扫把。不过这扫把的杆子更粗,紧紧贴着我两腿之间,慢慢地飞起来,飞到林木的上空,像飞机一样俯瞰群山和山中的一个个小村子。在天空像训练的战斗机一样,转圈、拐弯,身子扫把后可以喷出一股白烟。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只觉得身子很轻柔舒坦,浑身上下都浸入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愉悦和快慰之中。忽然间,扫把一个猛子扎下来,扫把颤抖着,给身体带来瞬间的激荡,我来不及品味这种特别的感觉,巫婆的扫把就钻入树林落到地面,我从梦中惊醒,自己竟然抱着小树睡着了。
平生第一次,这让我感到快乐也感到恐惧。好在不久父亲就回来了,我跟着他继续上山。然后走完沟从山的另外一段下山,走到大路回家。
“走沟”是放松油的一大活计,一年到头主要的脚力都交给它了。
另外一大活就是收松油。这个时候父亲也经常带我去。如果说走沟时我只是一个父亲的陪伴、只是我儿时的一个历练的话,那么收松油,我就可以做个小帮手,减轻父亲一点劳作了。所谓收松油,其实很简单,就是将松树底下堆放的好多装满松油的竹筒收集起来,把松油装到油桶里,挑下山,送到松油厂去。走沟的时候,如果看到竹筒装满,就得换上一个空竹筒。而收松油的时候,要用一把类似松油厂余同志检查松油质量的铁制的检尺插到竹筒里差不多半冻结状态的送油使之松动,再倒进木桶里。倘若松油太干结粘得太结实,就只得用这把铁尺子当刀子,将竹筒劈开做两半,再铲出松油。我帮父亲收松油,要么去帮着把竹筒收集起来,要么帮着倒进木桶。至于挥起铁尺、着力猛劈这样力量与技术结合的活,父亲不曾叫我干过,我也从没有想尝试一下。毕竟,我太小了(七八岁?八九岁?——记忆没有找到确切的痕迹),这种没有力气没有经验干不利索极容易发生危险活,正常的大人是不会让孩子去尝试的,何况心灵手巧的父亲呢?!
一回跟着父亲去县城卖山货,一伙人走公路前往,其中就有松油厂的余同志,还有一个搞个体运输的大伯。这个大伯用一辆载重自行车从饭塅里的松油厂装了两桶松油送到县化工厂去,以此赚运输费。这辆自行车看着比一般的二八大杠还要粗壮,轮胎、轮毂、架子都不一般的粗,从那以后我都没再见过那么粗壮的自行车。两大木桶的松油分别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一根扎实的木棍上绑紧。
去县城的公路号称十八面,盘山公路曲里拐弯有十八个弯,给人们展示它的十八张面孔。从村里到县城大约三十华里,上山下山大约各一半路程,也就是说,这个搞运输的大伯上山的过程根本无法骑着前进,只能推着上山。于是,一伙人走路去县城中间夹着这个身强力壮的大伯推自行车上山。大人们边走边聊,不知道咋的,大概看我个头正好与自行车高矮合适,就打趣我,说帮助大伯在后面推自行车上山,待会到了十八面山顶,就让我坐他的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下山进城。我一想着是划得来的好事啊!于是根本没有任何扭捏,立即攀住自行车后座,很卖力帮忙推。
到了十八面山顶,就是全是下坡了或者平路了,运松油的大伯可以全城骑着自行车了。我坐上去,手抓住自行车龙头,大伯的双臂掌握着车把,一会儿车子就把还在步行的父亲和余同志他们抛得望尘莫及。那种感觉如风驰电掣,载重自行车在坎坷的公路上飞驰,我的屁股在铁钢上也颠得生疼。长大后,想起此事,蓦然发现,坐他的车子也正中大伯下怀吧——即使不帮他推车,或者也巴不得我 坐在前面呢。你想啊,两大桶几百斤的松油挂在后面,虽然是所谓的比二八大杠还要载重的自行车,但前面就少了平衡的压力。我这样一座,也是好几十斤,正好平衡了后面的重量。想来大伯这回子下山两只手臂也省了不少劲吧!
这一次去县城玩,黄昏时分,我没有跟着父亲回家,而是跟着余同志去他的县化工厂宿舍住了一二天。临走的时候他还带我去新华书店,挑了一本新出版的小人书,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从网上能找到的这本印象中的连环画版权页,我们发现,出版时间是1972年9月,定价0.18元。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上海市印刷一厂印刷。以此推算,这次去县城应该是这年秋的一个周末。
在此我不由深深怀念余同志。
月初回老家,与年近九十的父亲聊起往事,说到我小时候的余同志。我问:
他叫什么名字,小时候只知道余同志,是哪个Yu?。
余仁民,人字头下面干勾于,仁义道的仁,民就是我名字中那个民。
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吧。
广东那里人,不是南雄那一带吧,南雄那边说客家话,他说广东话。
兴宁人。
后面怎么样了?
很早就得了病,回广东去了。
还在吗?
不知道呀!很早就没联系了!
后面还有人接他吗?
有。老何,都好老了。老何很会抓“石拐”(笔者注释:石鸡,一种山间溪水里的黑色外表的蛙,炖汤味道鲜美如鸡汤。)他带着一根铁棍冬天去山里面都能抓到。
哦哦,我不认识老何,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初中我就去外面读书了,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
余同志之后的松油厂不是我记忆中的松油厂,余同志之后的松油厂是我外出求学不再去玩耍的松油厂,余同志之后的松油厂远离了我童年的生活童年的乐趣童年的见识。我的松油厂只属于童年的时期、它烙印在童年的回忆里,自成篇章,首尾呼应;自成旋律,起伏跌宕;自成图画,色彩缤纷。
余同志——广东兴宁人,他有一个便携式收音机。有时候会从饭塅里的下来过陂头脑的桥,来到村里,来我家里找父亲聊天。他几乎每次都会带着这个山村少见的稀罕物,我估摸着也是他松油厂里最珍贵的物件,所以随身携带,生怕遗失。余同志爱听自己家乡的广播,于是就经常听得收音机里开头的粤语:“广东银民广播天腿(广东人民广播电台)”——那读音用汉语拼音大概如下:Gangdong Yinmin Gangbo Tiantui。接下来的播音就啥也听不懂了。“广东银民广播天腿”,这大概是我平生学会的第一句粤语了。
余同志身材高大、面色素净、衣着整洁,一看就是吃国家粮的人。他性情温和、待人友善,村民们去饭塅里田头地脚干活,“抽烟”(工间小憩)的时候经常去松油厂歇脚,他就会把烧好的凉茶给大家喝。对我们小伙伴也不例外,只要我们不反斗闹事,不妨碍他收购松油的工作,他都让我们在松油厂里面玩,从未见他对我们小伙伴不悦,更没见过他对小伙伴发火责骂。
有一回,余同志从厨房端着个碗出来,碗里装着他腌泡的苦瓜,他拿筷子夹给我和小伙伴们一人一块快,酸酸苦苦,颇为美味。这是我第一次吃泡菜类的东西,虽然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给我儿时的食物开辟了新的天地。
县化工厂装载松油的解放牌大卡车来的时候,余同志喜欢坐大卡车去村里的街上。但他往往不坐进驾驶室——那可是儿时的我们向往的位置。我们剩卡车往往是从车的侧面上车,双脚蹬着轮胎双手攀上高高的货车箱里,跳进车厢里,站着抓住车厢板。余同志不坐驾驶室而是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一手伸进车门里面抓住扶手,脸朝前方,迎风傲立。这架势虽然不免危险,却让我们看着十分洒脱。长大后看电影电视里那些站在车门外、一手抓住车身一手挥舞着驳壳枪的人,就这这番模样。影视里声光电交织,乃至伴随着驳壳枪砰砰作响,不知咋的,却总觉是演的假的,全无儿时的记忆里余同志那种真实的洒脱和英气,以至于半个多世纪过去,犹历历在目,行营清晰。
俗话说,出生牛犊不怕虎。大约是余同志回县里去了,松油厂没人看管。小伙伴们穷极无聊,终于把长时间挂在墙上没有见过它起任何作用的红色灭火器搬了下来。一伙人围着它玩、闹、敲打、拨弄、折腾。玩着玩着,突然从里面喷出白色泡沫,吱吱吱吱往外喷射不停,吓得小伙伴们一哄而散。
那时候没监控,事情过了好久,也没有听说那个小伙伴因为此事挨了父母打的,甚至都没有听说余同志追究此事。遗憾的是,这么刺激好玩的事情,我没赶上。我是在事情过后风平浪静之际,一个参与的小伙伴偷偷告诉我的,他还嘱咐我这是秘密,不要外传。不晓得这个惊悚的秘密,老余同志和村里的大人们最后破解没有?我想善良和蔼如老余,八成是知道被小孩子闹的。成年人谁会像孩子那么好奇又不知畏惧,啥东西到手都敢瞎摆弄呢?
有一回,来了个拉货的卡车司机还是县化工厂的工作人员,在松油厂的大厅里谢谢。这个吃国家粮的人,大约是观望了一会在眼前玩耍的小朋友,突然他指着小伙伴人堆里玩的我说:“这个小幺很聪明。长大了有出息。”
内向如我被人当众夸赞面子上很有些羞涩,心里却甚是欣慰。
别的小朋友听了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因为他们觉得我和他们一样,或者是就算聪明也是自己的小伙伴,或开心或无碍。
唯独一个小伙伴听了他的话,竟主动走上前去,脸朝向这位城里人,那样子分明是希望他也说自己聪明。但这位大人没搭理他,说完就忙别的去了。
这个小伙伴叫子玉,他大概觉得自己和我一样聪明甚至比我还聪明吧!毕竟人家是跟当小学老师的爷爷长大的,而且样子也看着聪明伶俐的。不像我在众人面前总是憨憨的,话都不敢多说。
为什么我那时候居然敏感到他也想获得大人的好评呢?我看错没有?我的感觉对吗?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别人也这样想呢?是他非常明显上前昂首仰视大人下巴颏的脸上展露的哪种盼望的神情吗?
时光悠悠,淘洗万千,至今详细的场景乃至当时那个大人的年纪长相都忆不起确切的细节了。但这个感觉却勒石镂金一样存在我的心底,没有位移、没有虚化、没有褪色。
有时我想,怎么总会遇到陌生人说我聪明呢?从哪里看出来的?是宽阔的大脑门吗?这上面能看出啥来。是滴溜溜乱转的眼眸吗?是忽闪忽的睫毛吗?咱是生性害羞的孩子,陌生人面前话都不敢说,眼睛睫毛自然也是害羞得不会乱动。要么看鼻子脸颊下巴。我实在是不想这样本性木讷却被当作聪明人。被他人眼热地羡慕,羡慕到极致过后,引起别人嫉妒乃至恨。我啥都没干就被人嫉妒恨了。这岂不是泰极而否、兴尽悲来?倒不如大智若愚,看着憨傻,实则机灵乖巧、心思缜密,他人毫无提防之际,突然利剑出鞘,一招定胜负,那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生赢家呀!
松油厂现在已经不复存在,松油厂的房子被拆除了,后来因为道路拓宽,进一步靠山根延展,连松油厂这块地也几乎消失殆尽。倘若不是知情的人在饭塅里马路边刻意寻找,恐怕这掩盖于树木杂草的地方曾经有过建筑的痕迹都了无踪影。县化工厂设在村里的收购点也没有了,甚至县化工厂似乎也没有或者改名了,村里也没有人上山放松油,这一行业也消失了吗?这一切的一切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消失的我依然没有印记。几十年在外面漂泊游荡,故乡是那么遥远、遥远中有多少陌生。故乡的好多事、好多物、好多人都这样。“千古江山、英雄无觅,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何况寻常巷陌、庸常人家,能有多少人曾回首?
时间总是这样无情,消散那些它留不下的、带走那些它不想留的、沉淀那些可以永恒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回首往事的人们,多多把盏言欢,古今多少事,任意笑谈中吧!
2025年5月28日星期三 初稿
2025年6月10日星期三 改定
于南昌红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