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 发（小说）

三个月的学习结束了，结业那天举行了典礼，聚了餐，喝了酒。他不知道咋的就喝多了，迷醉中说了许多指不定醒来就忘的话。但是一旁的她听了特别受用，她仿佛早就等待这些话的到来，这些话好像是他端来的满满一盅酒，被她一口气饮尽，烧得她的脸通红，使她感觉到浑身燥热。是，她也和大家喝了几杯，他们是在一个桌子上，不过他们俩并没有单独碰杯。虽然，很多人都向他敬了酒，虽然她也想过去敬他一杯——为了他三个月来给自己的帮助和关心，但她没有。她担心他要喝醉了，她担心自己的敬酒会引来更多的敬酒（国人酒风大都如此，总爱集中力量对付一个人，放到一个，众人以获取胜利的快感）。她觉得他是真的要醉了，从他的话里就知道：“我没醉，不过我倒没想到要和你喝酒。我以为你根本不会喝酒，我觉得你一个女孩也不该喝酒，我以为……”她趋上前去，用手中的水杯捂住了他的嘴：“你醉了，喝点水吧！”

饭后，大家去跳舞，他只跳了一圈就回宿舍了。他真的不愿意和她跳舞，除非远离了大伙儿，只剩下他俩，他更不愿意看到小伙子搂着她在晃眼的霓虹灯下胡乱转圈。他几乎都没跟她打个招呼，自己个儿就回到宿舍，颓唐地倒在了床上。心情郁郁的，心思迷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来了，他被她摇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迸发个念头，直接想抬手掴她一巴掌。“你去那里了，这么久才来？！”他想说，蠕动了嘴唇没发声。其实并不曾很久，当发现他离开舞场的时候，她只是回到自己宿舍擦了把脸就赶过来了。

他没有掴一巴掌，也没说话。这个男子汉其实有点软弱，他以为自己就要倒下去、一直往某个深渊沉下去，此时此刻，他特别需要什么东西来支撑下自己。

为了寻找真实的支持，还是他起身提议，出去走走。

他们并肩，离开了宿舍、离开了学校，来到大街上。

街上灯火微暗，远离城市中心的街道似乎早就准备去寻找夜的睡眠，显得宁静而安详。街上没什么人，也少可去之处。在一家装修简陋的冷饮部喝完一杯橘子水，他们又回到学校，走进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操场。远处的灯火迷离闪烁，近处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他们没有说话，彼此离得很近，屏心静气地感受彼此的气息，相识的经过同时涌到他们的脑海……

三个月前，他们从不同的城市来到这里一起学习。上课的第一天，她迟到了。当她走进教室时，全班目光刷地全部射向她。初涉人世的她，刹那间，脸上无法自制地泛起红潮。他正好坐在靠近门口，旁边正好有个空位置，看到她的窘态，忙招了下手：“来，这里坐。”这轻轻地几个字，像一剂清凉的特效药，让她很快清醒下来。她坐下了，同学的目光也没失去追踪的好奇的目标，只好调转射线，望着老师，继续听课。他给予的清凉，平息了她脸上的潮红，从那以后，她的心里都能感受到这股清凉。

学习期间，按照培训的安排，学校给了几天假，让大家出去游玩。他们俩不自觉地结伴而行，同行的还有几位大几岁的同学。为了节省时间，乘着夜车出发，第二天凌晨时分到达目的地。浓雾依然沉重地弥漫，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光。大家各自找个长椅坐坐，打个盹。他始终与她在一起，虽然不是挨着，却不离开自己的视线。迷瞪中，只听到她神色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咱们到别处转转，好吗？”声音里他听出了颤音。“你是不是冷啊？！”没容她回答，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在身上。之后，俩人沿着风景区的小道慢跑起来。他们一前一后，她在前，他在后，他边跑边问：“你还冷吧？好些了吧？！”

“早就不冷了，好多了！”她答道。她过来找他，确实是身上有点冷，但不完全是因为冷。那个和她坐在一个长椅子上的大哥，不像个哥哥的样子。“他不是东西！”她愤然地说。“我应该和你坐在一起的！”说着眼泪漫了出来，黑暗中，他没有看到。

“他怎么你啦？”

“算了，过去了！”

那次旅行回来，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在一起做点什么，或者打羽毛球、下了课去操场上跑步、或者是晚上去图书馆看书。一日不见，像失去什么，心里空荡荡地。不巧，妹妹的一封来信，他不得并不三天假回去一趟。他不在的三天，她非常不安，脑子里作了种种猜测，她甚至怀疑那并不是他的亲妹子，怀疑“妹子”来信中说的“母亲病了”也是假的，等他从家里返回，她忍不住质问道：

“妹子给哥哥写信怎么没大没小的，语气随便，这么热乎？”

“她是我妹子啊，跟哥哥不亲热，跟谁亲热呢？她就是我的跟屁虫，从小就这样！”

“你们不可以这样热乎的！”

“不可以这样？不可以怎么样啊？”他丈二和尚，感觉此刻的她挺可笑的。

“就不可以！”她知道自己毫无道理，还坚持着嘟哝了一句，感觉自己十分乏力。

其实，她来这里学习的时候，家里正有一个追求她的同学，只是她一直没把他当着男朋友，这个同学和她心目中一直幻想的男朋友一点都搭不上架。她追问他家里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希望他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这样她就可以大声地坚定地说，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有，我能对你好？”

他坦荡地答道。

她却忍不住地告诉他，自己有个追求者，父母也很满意，可自己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实话告诉你，这么些日子，我几乎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可你才走了三天，就跟走了三年似的。”她脸上飞着红晕，喃喃地说。

听了她这一席话，他沉默了。

他们还是一起上课、一起看书、一起打羽毛球、一起去食堂吃饭，转眼就要到结业时间了。他帮她拟结业小论文提纲，等她写完，又帮她修改完稿，差点儿自己的论文都耽搁了。好在他熬了几天夜，一篇小论文也就完工了。为此，看着他熬红了的眼睛，她很是埋怨了一阵子：“都说我自己能行，你看你把身体熬坏了，怎么办？人家会心疼的！”

论文通过后，就是今天，大家一起拿结业证，庆典，喝酒，跳舞……

“你在想什么呀？”

他们几乎同时望着对方，吐出了同一句话。

“嘻嘻，”她拽了他的胳膊一下，“你先说？！”他们的迷醉一样的沉思，在沉思一样安静的操场上被两个人的话语同时打破。

是啊，他有许多话要说。他望了望在色彩斑驳的夜晚更加娇媚的她的脸蛋，话语奔涌而出。先是喃喃细语，渐而娓娓道来，直至后来如山洪爆发，滔滔不绝起来。那些话语，映现出他温馨的童年、映现出他奋发的少年、映现出他挣扎的现在、映现出他艰难的求索。他忘情地诉说，连她紧紧挽着自己的胳膊都没有一点知觉。而她，则第一次这么近地活生生地感觉到一个青年男子丰富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发现这个书生意气的话语不多的男子竟然像一座大山那样雄伟、像一片大海那么深邃。她从月色朦胧的绿草地上，望见他黑色的双眸，发现它们像两颗星星，熠熠生辉。她把自己的头靠在他肩膀上，紧紧依偎着他的身体，没有闻到他身上刚才浓烈的酒味，只觉得自己像被什么迷香熏倒，浑身软软的、麻麻的、懒懒的，舒心惬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动情地洒下了绵密的泪花，那晶莹珍珠濡湿了他的衣襟，透过薄薄的衣衫，沁入了他的肌肤、溶进了他的心里。

“叮铃铃叮铃铃……”

学校的熄灯铃响了。他停止了叙述，也停住了一直在操场上缓缓挪动的脚步，转过身子，面向着她。他的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眼睛默默地凝视着她同时扬起的脸上那双晶莹的眸子。朦胧的夜色中，他们不能十分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表情。从那珠玉一样的瞳孔里，他们看到了对方心灵深处自己的影子，从对方急促地扑鼻而来的气息里，他们闻到了对方思念的自己，从彼此那好像要蹦出胸膛的激烈心跳里，他们感觉到了自己不可遏止的激情。顷刻间，他扶着她双肩的手掌用力一箍，她忘情地顺势扑入他的怀抱。他们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毫不犹豫、毫无顾虑、毫无后悔地深深地吻住了对方的焦渴已久相思已久盼望已久的嘴唇。

许久许久，在喘息的间歇，迸出两个短语：

“我爱你！”

“我也是！”

写于1998年

改于2012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