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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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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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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 恋(小说)


 

一、流 向

 

晨曦初露,南昌八一大桥下游赣江之滨,晨雾如轻纱般缥缈弥漫,雾霭挟着湿润和清凉扑面而来。方罡身姿挺拔,步伐坚定地紧握着工程图纸,向着江岸线大步前去。已经破土的工地上,推土机的轰鸣声从江畔传来,似要将这晨间的静谧彻底打破。

“罡哥,您慢点,时间还早呢!”他的助理张文彬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文彬是梅子走后方罡的第二个助理,跟着他也跑了两年多了,不仅业务越来越熟练、彼此的关系也十分和谐。

方罡没有回头,大声说道:“建军节前,建军雕塑广场就要对外开放,时不我待呀!”一边停住脚步,一边展开手中的图纸。

张文彬紧上几步,凑到图纸跟前,一只手接住图纸的一头。

“文彬你来看,这些地方还要调整一下。”方罡指着图纸向他讲解,“渡江帆船的造型下面要有水,不如直接放在江面上更真实。船底可以是混泥土雕成,浸入水中,露出水面的地方要用松木,看起来就是一艘真实的木帆船。真景真船,更能展现历史的真实!”

文彬点头称是,“我记一下!”

“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需要你也可以跟我打电话。”方罡松开手,张文彬接过去慢慢把图纸卷了起来。

南昌的最后一个项目传递给南昌的最后一个徒弟,方罡似乎松了口气。不经意间,他眼角余光扫向礁石缝隙,只见一张泛黄图纸半掩其中,那纸上江豚跃浪的灵动线条,竟与梅子耳后虽然便宜却样子别致的耳坠如出一辙。江上的风卷裹着入绵密细雨的雾气扑面而来,刹那间,那带着赣南客家腔的温声软语又在耳边轻响:“老师,要拼伞吗?”

文彬顺着老师眼睛的方向,也看见了江豚的影子,他知道老师又在想梅子了!

“哥,你就要离开南昌了,要不要去牛行车站走走?”

牛行车站复原工程是梅子去北京求学前跟着方罡参与的最后一个项目,离这里不到两公里。文彬怕引勾起老师的伤心事,有意回避梅子的名字,变换了一个方式提议。

“牛行车站?!”方罡一时没回过神来。

“对呀,那边后来增加了南昌起义展示馆,咱这个又是建军主题。现在顺便再去参观一下,在两者风格协调和衬托上再斟酌斟酌,您说呢?”

这是方罡在宏生实业南昌分公司最后一天上班,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个生于斯长于斯却日益纠结愁肠百结不得开心颜的城市。像赣江之水最后的归宿,在江豚的嬉戏和伴游下,流入鄱阳湖,注入长江,蜿蜒曲折,经历数省,最终在东方明珠身侧汇入东海,才得以平息他喘息着的灵魂的波涛。

 

这天晚上方罡在工程日志里写道:“建军雕塑广场,我主持的第十个大型工程,正合十全十美之意。愿进展顺利,愿此后人生也藉此畅行、安然无恙。”

这个广场完成后,成为南昌市的标志性建筑。方罡的名字也因此载入史册。

 

当新年钟声悠悠敲响,方罡独立窗前,望着窗外那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之景,心间宛若被一层阴霾悄然笼罩,充满无限怅惘灰暗,时光就像汹涌无情的洪流,转瞬即逝,又一年的光阴就此被席卷而去。而他,也在这岁月的悄然流逝中愈发清晰地意识到,梅子已然于北京顺利毕业、谋得一职,就此扎根于北方那座繁华的大都市,怕是再难回到南昌这方承载着他们诸多回忆的土地。

 

南昌,这座熟悉得就像自己掌纹的城市,公司里那个曾留下他们朝夕相随、并肩作战身影的办公室,不期然而然演变为他心底深处最为眷恋之地,同时也是最令他触之即痛的伤心角落。每次因公出差归来,只要一踏入自己的办公室,目光触及梅子曾坐过的工位,往昔的点点滴滴便似夏日赣江上汹涌的洪流,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令他痛彻心扉,难以自已。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逃避,每次出差在外,总是想尽办法拖延归期,只为躲开那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的回忆,求得片刻安宁。

 

正值满心煎熬之际,设在上海的公司总部宏生实业传来招聘贤才的消息,彷佛一道曙光乍现。方罡听闻,未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加竞聘。凭借着自身卓越非凡的才干,以及在南昌分公司积累下的诸多亮眼业绩,他一路过关斩将,脱颖而出,顺利调入上海总部。告别南昌的那一日,方罡望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缓缓后退,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过往回忆的依依难舍,又有对未知前路的憧憬期待。他深知,自己即将踏入的是一座充满无限机遇与挑战的繁华都市,而这,无疑将成为他人生轨迹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来到上海后,方罡就像被注入了一股蓬勃的神奇力量,职业生涯像装上火箭助推器,一路腾飞。他每日全身心地沉浸于工作之中,凭借着深厚扎实的专业能力与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在短短时间内便做出诸多令人瞩目的斐然成绩,不仅荣获部门经理的头衔,更是凭借出色表现成功吸引公司高层关注,被破格推荐进入公司精心筹备的高层管理培训计划。这一切,俨然为他的职业生涯开辟出一片更为广阔无垠的新天地,让他一步步向着心中的梦想稳步靠近。

 

二、平行线

 

与此同时,远在北京的梅子同样为了未来全力以赴、拼搏奋进。她深知,在这竞争激烈酷似战场的职场中立足,必须不断磨砺提升自我。于是,她一面在公司勤勉敬业,锻造实操能力,一面利用业余时间继续进修深造,如海绵吸水般全力汲取企业管理的精髓要义。在这漫长艰辛的学习与工作过程中,她渐渐深切地感受到,独自一人在大都市打拼确非易事。许多时候都不复当初在南昌时的自在洒脱与顺遂如意,没有方罡在身旁并肩作战,自己就是失去羽翼的飞鸟,脆弱无助。但她并未因此而怯懦退缩,反而愈发坚定心中信念,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告诫自己,她要坚韧地面对这复杂广袤的世界,艰苦磨练自己,努力自我超越,尽快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精英。她知道唯有付出加倍努力,方能在失去方罡这般良师益友的引领帮扶下,在这个陌生的新城市、陌生新职场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梅子坐在清华 MBA 高阶研修班的教室里,目光专注地落在讲台上的投影屏幕上,故宫大殿的修复案例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这天是古建项目管理案例讨论课。

来自东北的同学刘勇凑过来,轻声说道:“这故宫大殿的修复,难度可不小。”

梅子微微点头,轻声回应道:“是啊,从材料的选择到工艺的传承,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

项目管理课老师文金发老师站在讲台上:“同学们,我们来探讨一下,在这样的涉及文物古建的大型建筑修复项目中,如何做好项目管理。目标的明确是关键,我们要清楚最终要达到怎样的修复效果。”说完他的眼睛扫视着台下,正要落到梅子身上,一位王姓同学率先举手发言:“我觉得前期的规划必须详尽,包括时间节点的设定,资源的分配。”

来自上海的肖如意同学接着说:“还有人员的管理,要确保每个参与修复的工匠都具备相应的技能和责任心。”

梅子思考片刻,也大胆插话道:“质量的把控也不能忽视,每一道工序都要有严格的标准。”

刘勇显然很赞同梅子的意见:“而且要考虑到可能出现的风险,比如天气变化对施工的影响,要有应对措施。”

梅子望着投影幕布上的故宫太和殿全景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记本扉页的鎏金暗纹。这是她上个月修复明代《营造法式》时在旧书市淘到的本子,此刻却要用来记录现代企业的管理模型

按照项目管理的铁三角理论,进度、成本、质量必须保持平衡。”刘勇主动站上了讲台,英国留学的经历让他早就熟悉了这种开放互动式的教学氛围。面向同学们,他一挥手,投影仪蓝光在他定制西装的暗纹上流动, “但古建修复显然存在特殊变量,比如……

不可再生材料的损耗率。”梅子脱口而出。窗外的银杏叶正簌簌落在仿古庑殿顶的屋檐上,她突然想起去年在文保所,老师傅用熬了三天的鱼鳔胶修补《四库全书》函套时的絮叨:“这胶啊,得用立冬后七天的黄河鲤鱼鳔……”

阶梯教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刘勇的激光笔在太和殿斗拱结构图上画圈:“梅同学似乎对传统工艺很有研究?”

我在北师大学习古籍修复的时候去文保所实习时见过古建修缮。”梅子站起身,腕间红绳栓着的一个江豚造型坠子磕在桌沿发出清响,“比如大木作师傅选料,要在冬至后砍伐的楠木里挑‘金丝楠',这样的木材历经三百年仍能保持弹性。”她看见前排几个穿高定套装的女生交换眼神,她们耳畔垂下的珍珠耳坠晃动着微光。

刘勇的激光笔停在了藻井彩画的位置:“假设你是项目经理,如何协调这种传统工序与现代工期?”

梅子望着藻井上斑驳的团龙纹样,想起古籍修复室里那些泛黄的《工程做法则例》:“首先要建立双重时间轴。彩画作师傅给沥粉贴金留出阴干时间,同时施工队进行现代防水处理。就像修复古籍时,糨糊晾晒的时间必须精确到刻,但数字化存档可以同步进行。”

教室后排传来钢笔掉落的声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用修复古籍的思维解构现代管理,脑洞中开启一道新的缝隙,从里面射进一缕明亮的阳光,不由得耳尖微微发热。斜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月白色的衬衫上投下菱形光斑。

很有意思的视角。”刘勇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传统工艺时间成本”八个大字,白板发出簌簌的摩擦声,“但投资人更关心ROI(投资回报率),你怎么说服他们为看不见的工序买单?”

梅子指尖抚过笔记本里夹着的洒金宣纸书签,那是用修复《永乐大典》残页的边角料做的:“去年故宫倦勤斋修复时,工匠们用传统‘一麻五灰’工艺做了七层地仗。这些工序就像古籍装帧里的‘金镶玉’,虽然耗时,但能保证三百年不虫蛀。”她望见窗外暮色中的歇山顶,“有些价值,需要时间沉淀才能显现。”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掌声,刘勇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左手腕上的欧米茄海马:“看来我们需要在项目管理中加入文化价值评估体系。”

同学们纷纷发表见解,热烈讨论后,文金发老师做了简单的总结:“从程序、工艺、材料、质量等各个角度来考虑项目的实施,都很有见地。”

接着他微笑着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企业的根本目标来是要争取最大的利润,这也是项目管理的重中之重。如何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控制好成本呢?”

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又响起了热烈的讨论声:

“可以通过优化材料采购渠道来降低成本。”

“合理安排施工流程,避免不必要的浪费。”

“加强与供应商的合作,争取更优惠的价格。”

梅子认真地记录着同学们的各种观点,刘勇则在一旁若有所思。

下课铃响起后,梅子收拾着案头散落的金粟笺笔记。最后一缕夕阳掠过她修复的《营造法式》复印页,那些朱砂批注的“举折之法”与白板上的甘特图交相辉映,恍若千年时光在管理学模型里找到了新的注解。

走廊传来同学们讨论融资方案的声音,梅子轻轻合上鎏金笔记本。檀香木封面上,自己用螺子黛写的“营造”二字,正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

 

此后两年,梅子把自己当作上紧发条的时钟,工作的同时省吃俭用考取了清华大学MBA高级研修班。她一边坚持工作、一边进修深造,二者相得益彰,两不误。其间,她始终默默关注着方罡的点滴消息。偶然从公司那位曾经有心撮合他俩的陈姐发来的短信中,得知他已经被聘奔赴宏生实业上海总部,那一刻,她的心就像被石头抛入的湖面,刹那间泛起一圈圈涟漪,久久难归宁静。

 

梅子生得外表靓丽动人,身材高挑出众,无论是在公司职场,还是进修深造的课堂之上,都是一颗璀璨明珠,引得诸多同龄单身男青年纷纷注目,投来倾慕青睐之光,展开热烈追求。然而,她的内心始终像迷途羔羊,迷茫无措,全然不知究竟谁才是自己真正心仪喜爱之人,谁又能成为此生坚实可靠的依靠。她都不知道,离开方罡到北京深造以后,自己最终的路子到底是回原公司去还在此开启焕然一新的人生之路,;她情感上的归宿到底是回南昌培育那曾经萌芽的种子,还是在众多的优秀拥趸中择一人终老?

 

不过,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来自沈阳的清华同学李勇是一股清风,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稳定感。刘勇是个富二代,改革开放初期,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开始经营小排档起家,到他父亲扩展到餐饮、房地产、娱乐,攒下了近一个小目标的家业。在英国伯明翰金融硕士毕业后,他本已在伦敦巴克莱银行谋取职位,却父命难违,勉强回来在家族企业进入管理层,被寄予厚望。进入清华EMBA高阶研修班,学习管理对他是次要的。增添人脉,对他们那些从基层打拼起家的家族企业来说,是职场深刻磨砺后痛悟的抉择。遇到梅子,刘勇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家族使命,他只知道班上这个充满着山野之气外表靓丽的姑娘,就是他此生梦寐以求佳偶,她的一颦一笑都能拨亮他灵魂的灯盏。不过梅子是这么想的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进修期间,他们会一同踏破2152级台阶,登顶香山,尽情感受大自然的雄浑壮丽;会相伴走进IMAX影院,沉浸在《盗梦空间》构建的奇幻世界里;会并肩穿梭西单的繁华商厦,逛遍后海的幽深小巷,享受着都市生活的喧嚣与静谧。在与这位热情又大方的东北同学频繁的相处中,梅子宛如在茫茫寒夜中寻得一丝久违的温暖与安心慰藉。

 

终于,EMBA 学业即将圆满结束,梅子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 她也要去上海,去寻找心中的梦想。功夫不负有心人,经一番严格的笔试面试,她如愿以偿,被章记工贸有限公司录用为项目总监助理。求学三年,毕业工作兼进修两年,到北京整整五年后,梅子辞去北京优渥的工作,离开北京日渐熟悉的环境,怀揣着夙愿、满心憧憬,来到黄浦江畔。她隐隐期待着,这座充满机遇与挑战的东方魔都,足以承载她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期待与美好向往,而且能慷慨赐予她梦想成真的魔法棒。

 

三、暗 涌

 

初春的一个黄昏时分,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黄浦江面荡起第十九道细腻涟漪。彼时,方罡手中一杯井冈翠绿正散发出淡雅的清香,他静立落地窗前,望着窗外。东方明珠的霓虹在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下,接续着比白日更为璀璨夺目的时光流影。恍惚间,他忽而忆起南昌老办公室里那盆风姿绰约的玉兰,心下不禁暗自思量,转交给张文彬保管后,它是否依然绽放如初,保持着那份优雅洁白?

 

方经理,” 秘书小林手捧文件,身姿轻盈地俏立门边,轻声唤道,“明早的招商会方案请您过目!”
   “放桌上吧!” 方罡闻声转身,西装袖口不经意间扫过桌角相框。照片里,李静身着一袭洁白护士服,在缤纷樱花树下浅笑嫣然,那是他们订婚时留下的甜蜜纪念。

他躲过李静甜蜜的笑意,摊开了桌上的图纸,手机忽地一阵震动。他接通了电话,母亲那浓郁的南昌腔急切又清晰的传来:“崽呀,婚房装修都快杀尾了,恁(你)跟小静的婚礼……”
   “老娘,我在加班呢,回头再哇(说)吧!”就要挂电话。

恁早点回来,娘给恁炖了乌鸡汤。”

晓得啦,我做事了哈!”方罡怕一回去老娘就跟他唠叨婚事,这些日子总是借口加班,在公司拖到很晚才回去。

 

随着在上海的事业一路高歌猛进,方罡的个人生活亦悄然翻开崭新篇章。岁月流转,年龄渐长,父母与亲友们的劝说声愈发聒噪扰人。为求耳根清净,相亲,便成了他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历经多次无果而终的波折后,他终与李静不期而遇。李静,瑞金医院的一名护士,这位来自山东的温婉女子,恰似冬日里的一抹暖阳,悄然照进他疲惫不堪的心房。她的外表丰盈、面似满月,内在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正是一个贤妻良母的样子,接触几次后,慢慢温暖融化了方罡心底的坚冰。相处时日渐长,两人关系逐渐升温,然而,李静心中却始终觉得,她与方罡之间的感情蒙着一层薄纱,尚处于一种微妙难明的状态。这也使得他们只能维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氛围,给方罡原本便复杂的情感世界,又添了几分困扰与不安。

 

春雨如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老码头改造方案初步敲定,细节拟沉淀几日再打磨!”

晚上九点多,方罡写完工程日志最后一句话,关闭电脑,抬手将摊在桌上梅子在南昌公司期间精心绘制的江豚草图,轻轻夹进那本厚重古朴的《营造法式》,放进了身后的铁皮文件柜,小心地锁上门。柜子里装着他才华和业绩的记录,一级建造师、一级设计师、一级古建修复师、一级造价工程师的证书复印件和这些年经手的成功案例,是他能够驰骋城市改造的魔法棒。锁好柜门后,他利落地穿上咖色风衣,稳步走出办公室。电梯内,他目光偶然扫向镜中,只见领带下摆一块淡绿色水渍醒目刺眼,那是方才失神之际杯中茶水溅落留下的痕迹。镜中的自己,眼角细纹隐现,却较五年前在南昌时多了几分成熟冷峻。

他步入地下车库,手机屏幕适时亮起,李静的对话框映入眼帘:“这个周末咱俩去试婚纱吧!”他拇指悬于键盘上方,一时踌躇。恰在此时,车灯扫过角落一辆熟悉至极的 MINI Cooper—— 车牌尾号 024,一道开启记忆之门的密钥。

刹那间,记忆似决堤洪水,汹涌奔腾。五年前南昌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梅子将车钥匙 “啪” 地一声拍在他面前,语气果敢决绝:“方主管,与其再改三修改方案,不如直接去客户公司堵门!”彼时,她一头乌黑马尾辫,发梢不断滴着水珠,眼中燃着两簇火焰,炽热明亮。红色甲油在键盘上敲出细碎却坚定的声响,平日里处理文案时,总会不自觉地哼着《千千阙歌》,偶尔用余光偷瞄正专注绘制设计方案的方罡,目光温柔得能溢出阳春的弱水来。可一旦谈及工作策略,却又瞬间展露山野女子的率性不羁。

 

轮胎碾过水洼发出的 “哗哗” 声响,将他从回忆中猛然拉回现实。那辆 MINI 已然驶出车库,尾灯在雨幕中氤氲成两团朦胧的红雾,霎那间,梅子离开南昌那日脖子上围巾的颜色浮现在他眼前,如梦如幻,却又透着丝丝怅惘。

 

方罡来到上海工作后,为了干好事业,他天生的那种攒足劲往前奔的韧皮牛性子严重爆发,生活作息毫无规律,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全然不顾自己身体是否能够承受。退了休的父母亲知道后,嚷嚷着要来上海陪他,以便照顾他的生活。方罡拗不过父母,只好退出公司的公寓,拿着租房补贴,自己再添加了点,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租了个房子。这个地方虽然偏僻,但颇具老上海风韵,小小的弄堂,发了财的房东大都搬进了高楼大厦,剩下的居民已经不多。邻居见面熟悉或者不熟悉,都会笑吟吟地彼此打个招呼:“侬好!”“恰(吃)了啵?”他父母尤其是父亲很喜欢这种清幽的环境,漫步街上,老旧建筑的砖瓦泥石,似曾相识,不经意间,会让他想起南昌榕门路林荫下店铺红漆斑驳的门框和雕花窗棱。它们和石库门一样,都是华夏文明传续的脉络。

他租的房子不大,也有三居,他自己住一间,父母住一间。另外一间最大的做书房,书房里摆了张2米长1米2宽的案子当作他的工作台。方罡出生于独生子女时代,父母就他一个孩子。他甚至考虑,如果父母亲住得习惯,愿意在这个城市长期待下去,自己结婚后,就把南昌的房子卖掉,再凑点钱把这个房子买下来给他俩老居住。这样,父母晚年也就可以跟自己的孩子离得近些,彼此都有个照应。

他回到弄堂,推开家门进去时,母亲正坐在明亮的灯下,一条围裙还系在腰上。

“恁天天加班个么晚回来,马上就要结婚了也不晓得多陪陪小静!”母亲抱怨着起身,一边往厨房走,“洗下手,我去跟恁热鸡汤。”

“事情多,有犀利(什么)办法呢?”方罡顺着母亲用了个南昌词语,又问:“我爸呢?”

母亲嘴向书房那边努了奴嘴,走进了厨房。

方罡脱下外套,洗了把手,扯了两张纸巾一边擦一边推门进了书房,一股浓烈的香樟味扑鼻而来。他使劲吸了两口,几乎陶醉在这熟悉的氛围中。

他的父亲方伯灵正坐在绘图大案板前,双手戴着袖套,胸前挂着一条磨得发亮的牛皮围裙。他的左手把着一块香樟木板,木板一头抵着案板上一块黑色的软垫子上。他的右手握着一柄短斜铲子,正小心翼翼地修饰板中的图案。铲掉的木花纤细如丝,一缕缕卷曲落满垫子。这是一对鸳鸯的图案,雕刻基本成型,栩栩如生的爱情象征呼之欲出。

方罡说道:“姆爸,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

“你给(的)婚礼就快到来了,”父亲的口音里带着赣南客家话的余韵,“得抓紧时间呐!”

“没那么快办,着玛格(什么)急!”方罡劝道。他心中的犹豫父母是不知道的,他也没敢跟他们坦白自己对这桩婚事内心深处不很笃定。毕竟都已经谈婚论嫁了,他又不愿意节外生枝,令步入晚安的父母伤神

父亲并不以为然,指着板子的边缘说:“你瞧这些榫头还没有做好呢!”。

“粘点白胶、打几个钉子算了,还搞什么榫卯?”方罡说,他心想,都市白领丽人,有几个还会喜欢这个老古董做首饰盒呢?

“那怎么行?给儿媳妇的结婚礼物你叫我用胶水钉子,这不是打咱老方家的脸吗?”方伯灵脸上露出不解和鄙夷交织的神色看扫了方罡一眼,“外人不懂你还不知道?咱老方家传了四代的手艺都是公爹亲手给儿媳妇打造妆奁盒。做全套家具我没这个精神了,款式你们也不一定喜欢。要是做个盒子还马马虎虎了事,你爷爷晓得了,都会从老家拿拐棍来敲我的腿!”

父亲这一说,方罡想起九十岁的爷爷,好久没跟他老人家联系了。明天得抽空跟他聊个视频。

“那你也换个锋利点的斜铲呀!”

方罡拿起案子上工具箱里一把德国双立人造的雕刻半圆型钢铲。“用不惯!”父亲摇摇头,挥了挥手中得铲子,“用了一辈子,顺手了!”

   父亲手中这把斜铲,是曾祖父花重金请老家一个十里八乡闻名的铁匠打造的。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当秀才落第三次、无缘晋身官宦之途时,曾祖父方生阳决定放弃一条道走到黑,去跟一个长期在家乡一带打家具盖房子的木匠师傅学徒做木匠。

这位姓郭的木匠师傅不知道大名叫什么,乡亲们当面叫郭师傅,背后都称作“战鼓佬”。他身材高大,膂力过人,一个人可以挑起一根大梁升到三层楼高的房顶。他游走在老家接活多年,几乎是看着曾祖父长大的。不知道为什么,五大三粗的“战鼓佬”却看中了才十五六岁还弱小的方生阳,或许他走遍四方阅人无数的眼睛具备独特的睿智,看出了方生阳的天灵盖上冒出的机灵聪慧让他觉得收这孩子为徒将迎来自己为师生涯的高光时刻。

方生阳读过圣贤书,深知利器是一物降一物的神助。因此去拜师学做木匠之前,央求父亲变卖了几亩田产还借贷了银两,请那位名铁匠打造了一套木匠家伙什。这名铁匠,就是那一时那一方水土的张小泉王麻子,无怪乎他的铁器贵也确实物有所值。经历了100多年磨砺了100多年的斜铲,已经缩短了一大截,父亲又给按上了木柄,用起来还是那么趁手。

曾祖父没有辜负甚至超越“战鼓佬”的期许,在师傅的悉心提携下,很快就成了好木匠。他还跟着为家具做油漆的师傅学会了油漆家具,花鸟虫鱼无一不能无一不精。精湛的手艺和精心的施工让他名扬四方,十里八乡建房做家具都少不了他的踪影,赣州郁孤台南昌绳金塔的维修都留下了他的智慧和汗水。

在风雨如晦的二十世纪上半叶,生命的保全成为最大乃至唯一的目的,匠人的精湛手艺不再抢手,甚至可以放弃。曾祖父方生阳仍然坚守精雕细刻的习惯,他手中的斧凿刨锛、铲钻锯弦依然磨砺得锃光瓦亮、照影如镜。他的儿子方杉山(也就是方罡至今建在的九十高龄的爷爷)学成出师接过父亲衣钵的时候,时代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物质的匮乏,精神的颓然,匠人的造作也只为应付最原始最基本的需求,雕梁画栋、花鸟虫鱼、梅兰竹菊被批判为“封资修”,悉数远离、没于尘埃。唯独这些伴随着古法营造传承千年的工具被完好保留下来,成为了方家一百多年来的传家宝。

来上海陪儿子,方伯灵随着携带着几个小家伙,当初只是为自己做点小木制件,消磨闲暇、回味祖韵。今天有机会亲手为未来的儿媳妇制作妆奁盒,他岂能不用心?

父亲一边继续打磨着香樟木板上的鸳鸯,一边对方罡嘀咕道:“这一招你也别生疏了。等你讨新妇(客家话;娶儿媳妇)的时候,可得做靓一点。”

“我自己都单身呢,哪里就想到影子都没有的新妇啦?”一瞬间,方罡觉得老人家的思维比蒙太奇切换得还快。

“这不马上就要和李静结婚了吗?你们婚后抓紧要宝宝,明年……”

     母亲喊叫的声音传来:“罡崽,快来恰……”

方罡丢下手中的半圆形钢铲,说了声:“姆爸,您早点睡,没那么着急的!”就出去了!

 

四、错 位(初春)

 

尽管在职场上已然铸就辉煌,与李静的婚礼筹备亦紧锣密鼓、有序推进,然而,方罡心底对梅子的思念之火从未有一刻止息。他的思念是超静定结构,在三个维度都找不到受力支点。对过去的怀念就像一根尖锐利刺,深深扎入心底最柔软之处,每至夜深人静,孤独就汹涌潮水般无情袭来,狠狠刺痛他的心房。这般蚀骨思念令他无法彻底释怀过往,每当夜幕悄然降临,思念初恋的感觉变成一双无形巧手,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他紧紧束缚其中,让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到与梅子共度的那些美好无忧时光。情感上的巨大空缺,迫使他不得不重新审慎审视自己的感情世界与未来人生规划,即使在黑暗中摸索,也不放弃找寻那一抹能慰藉心灵的微光。

 

然而,生活就是奔腾不息的江河,不会因个人情感波折而停滞。他深知,理性上自己不能过于沉溺儿女情长,陷入这无益身心的情感迷雾无法自拔。在他心底深处,梅子是夜空中最璀璨却遥不可及的星辰,生来便带着一种让他自惭形秽的光芒,让他觉得彼此并非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或许,李静这个面如满月心地温柔的姑娘才是那个真正能与他携手走过漫漫余生之人,她能陪他经历结婚生子的人生大事,安稳平淡地度过每一个朝朝暮暮。山东妹子特有的温柔贤惠,是一坛陈酿美酒,愈发让他觉得是个上佳之选。顺应父母渴盼早日成婚生子的殷切期许,以及李静那溢于言表的心满意足,婚礼筹备事宜全面启动,婚房装修亦步亦趋,婚礼细节逐项敲定,父母亲和李静皆步步紧跟,频繁催促。

 

方经理,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项目部新来的总监助理,梅子。” 上海展览馆华东建筑招商会现场,章记工贸公司项目部总监陈宗华满脸笑意,声音穿透香槟气泡,清晰传来。“日后贵公司业务就由她跟您对接啦,这可是位大美女,您可得多多关照哟!”

方罡神色平静,不动声色地略过陈总的善意调侃,语调沉稳平和:“能与您的爱将合作,实乃荣幸之至!” 此刻,梅子站在水晶吊灯的光晕里,宛若一朵淡雅白的出水芙蓉。玉兰白西装剪裁得体,将她曼妙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耳垂上那对江豚造型的铂金耳钉随着她轻盈站稳脚步,停止细微颤动。这个曾用红色甲油在提案书上俏皮绘下小猪图案的姑娘,此刻正用染着勃艮第红指甲的纤细手指,优雅地携着一份文件夹,风姿绰约。

 

方罡伸出手,握住梅子递来的柔荑,瞬间察觉到她指尖像受惊小鹿,微微颤抖,凉意沁人。她耳后依旧飘散着那缕熟悉的雪松香水气息,那是当年他们携手跑客户时,方罡精心挑选送她的生日礼物。雪松的木质和略带辛辣的气息与梅子的气质简直就是天才的匹配。雪松是她家乡独有的林木,屋后山坡成片的松林,曾经填满她多少撒野的时光。抓着粗糙的松树皮采摘松仁,钻进清澈的河水摸鱼儿,释放了原始的野性,也固化了她不便的辛辣。雪松香水就是她灵魂的香气。

刹那间,时间瞬间凝固,周围喧嚣远去,两人目光交汇,恰似一道无形电流通过,五年前就熟悉的情感波动汹涌起海啸,瞬间将他们淹没。梅子心底深处那份被岁月尘封已久的情愫,在此次重逢时刻,仿佛寻得一座通往过去的坚固桥梁,连接起往昔所有回忆。曾经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一起奋斗、一同欢笑的日子,如一部经典老电影般,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宏生实业与章记工贸公司业务往来密切,恰似两条紧密缠绕的藤蔓,曾携手攻克诸多难关,共同完成黄浦江畔大型仓储改造这般艰巨任务,亦有小项目标的争夺时的剑拔弩张。随着梅子踏入这片职场江湖,两家公司关系愈发错综复杂,又如一团乱麻,无论是公事公办的谈判桌,还是私下往来的人际交往,互相编织在一起,重重叠叠、繁复冗杂。竞争之时,难免心生怨怼,互不相让;合作之际,却又能重拾久违的默契愉快,就像时光倒流至当初。

 

这日,合作洽谈平静的湖面下的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梅子将企划书轻轻推来,她无名指上一枚戒痕闪入眼帘,像一道刺眼的伤疤,让方罡心尖紧缩。“方经理觉得我们的让利幅度还不够诚意吗?” 梅子微微挑眉,模样一如当年宣称要去封客户门的率性,身子忽而不着痕迹地朝方罡倾来,雪松香气扑面而来,盈满他的鼻息,将他带回往昔岁月,“要不先看看附加条款?” 她手中对接的这个项目,是章记工贸公司费尽力气拿下的。甲方要求半年内务必竣工,章记目前项目众多人手紧缺,公司独木难支,权衡之下,便找上老搭档宏生实业携手合作。

 

方罡深吸一口气,强压内心波澜,接过梅子递过来的文件夹,翻至企划书最后一页,瞳孔骤缩。一张泛黄的便签纸穿越时光的隔离,粘贴于此,上头歪扭画着咧嘴大笑的小猪 —— 那是五年前他们在南昌新华造船厂改造项目中,等待物料到来时悠闲光阴中共同的涂鸦。空白处簇新的绘图笔墨色似道强光,瞬间攫住他的眼眸:“明晚八点,外滩十六铺码头井冈狗牯脑翠绿茶庄。”

 

外滩的晚风正像一双温柔的大手,裹挟着黄浦江的潮湿水汽,轻轻拂过停泊的游船。

茶庄门被推开,门头的铃铛“叮当”一声响起时候,一团淡黄色的影子扑到方罡跟前,这时方罡已经坐在卡座等了一刻钟。

“我来晚了吧!”梅子喘着气,抱歉道。

“没有没有!”他的眼睛被她吸引住,根本没想到去看时钟。梅子一套杏色雪纺套装,七分裤脚让出精致的脚踝下踏着鞋尖上缀着江豚型装饰的麂皮鞋半高跟鞋。她急刹车似地停住的脚步,几乎挨着方罡的膝盖。扎在裤腰里的蕾丝花边领衬衫腰际线尽力往上靠,使得她原本就笔直的双腿显得格外修长。这身打扮与依然一身上班正装的方罡形成鲜明的反差,好像一个刚刚从商务会议上撤离(他也确实是刚刚送走一个客户从公司赶来),一个却早已在周末的时光中享受生活。

他不得不仰起脸看着梅子,梅子的身姿在他面前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又长高了?”

“没有吧!”梅子一边平息急促的呼吸一边在他对面坐下,“我本来也不矮呀!”

茶桌上,刚刚冲泡的井冈山狗牯脑翠绿毛尖正悠悠舒展开,在茶水中缓缓升起,又缓缓下沉,演义着水中芭蕾。梅子的目光被磁石吸引般紧盯茶杯:“我很久不喝绿茶了!”
    “为什么?” 方罡语气温和充满关怀,“那不是你自小的习惯吗?”
    “我一喝就会想起南昌的公司,”梅子喃喃道,“所以……”

方罡一时语塞——人在面对自己过度心仪的人时候常常会智商瞬间下降,他拿起桌上的菜单,岔开了话题:“吃点宵夜吧!你想吃什么?”

梅子眼睛在井冈山狗牯脑茶庄字眼上停留:“南昌拌粉、瓦罐汤。”

 “这有什么吃的?你在南昌还没吃够呀!”方罡笑道。

“就是没吃够嘛!” 梅子的声音里流露着孩子似的撒娇,在这个私人独处的场合,她本能地回到了五年前师傅面前的那个角色,“来到上海就没吃过,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去哪里吃!”

方罡被唤醒她师傅的感觉,也叨叨起来:“南昌拌粉酱油太多辣椒太重,瓦罐汤脂肪太厚,你还是少吃,容易发胖。这样不利于你保持都市丽人的身材。”

“我就是喜欢那个味,”梅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刚来到大城市的怯生生的山野姑娘,“我本来就是乡下妹子,你忘了吗?”

她说,在北京的五年里,不太习惯北方烹饪那种大锅炖菜、大块烧肉以及凡遇到节日都是饺子的饮食,经常想念家乡的小炒。几乎每个月都会去北三环那家江西瓦罐汤吃一顿,解解馋。

“不过那家店也不地道,北京就没有地道的南昌拌粉。”梅子说,“上海有吗?”

服务员不在跟前,方罡懒得等:“行,我去问问老板有没有南昌拌粉瓦罐汤,”方罡起身往吧台走,“要加剁椒吧?”

“要,再多加点井冈山梅菜和进贤萝卜干!”梅子清脆的声音穿透夜色越过往屋里走的方罡已经先进入了吧台里服务员的耳朵。

茶庄以经营茶为主,不设明火炉灶,所以没有江西瓦罐汤之类的餐饮提供,只有少量上海点心。

“店里不开火,别说没有你爱的汤和拌粉,连上海点心也少得可怜。”方罡回来遗憾地说道,“我点了蟹黄壳、蝴蝶酥、高桥松饼、金泽状元糕。这几样不需要明火,烤箱就可以解决。”

“这都是上海小吃吗?”

“可不!这才多少呀!城隍面的东西才齐全呢,排骨年糕、鸡肉生煎馒头、小绍兴鸡粥、擂沙圆,那才地道才够味呢!”方罡说起上海小吃来,让梅子瞬间看到一个工作状态的方老师,眉飞色舞、兴致勃勃。梅子问你为什么这个也研究那么深,方罡回答说,做业务免不了要和客户一起吃吃喝喝,吃多了就自然懂了。自己懂得多一些,可以为客户尤其是外地客户到尽好地主之宜,对增进与客户的关系有更大的帮助。

末了,方罡说道:“这就叫功夫在诗外!”

梅子听罢,甚以为然:“老师,还是你厉害!”

上海点心上来的时候,梅子向服务员要了一听啤酒,他俩一边吃着,一边聊着。

梅子似乎吃的并不快意,方罡看出来了,“味道比瓦罐汤拌粉好多了吧!”

梅子并不认同:“你一说我又想起和你一起在南昌路边小店吃的瓦罐汤和拌粉了。”

“你这么馋,改天带你去南昌路198号。那边有比较地道的拌粉和汤”

梅子眼里放着光:“真的呀!太好了!”

 

吃罢上海点心,从茶庄出来,她们沿着外滩的江岸漫步,一边随意地聊这些年分开后彼此的点点滴滴。时间在愉悦的相处中快速流逝。夜色茫茫,商铺的灯已经开始熄灭,户外的霓虹失去了喧嚣车水马龙和行人熙攘的伴奏,看着只是光影的寂寞自恋,唯有路灯保持不变的色调在值守,等待着黎明。

梅子倚靠在外滩的栏杆上,波浪长发随风轻舞,发梢犹如灵动的画笔轻扫锁骨。

听说你要结婚了?”她晃着手中的啤酒罐,易拉罐的拉环在月光下闪成一道银光,划开斑斓的夜空。

方罡听她说出这句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缓缓从口袋摸出烟盒,打火机连按三次才燃起微弱火焰,忽而又似被一道灵光击中,他又将火熄灭,香烟还在他另外一只手中发呆,等待发落。
    “你怎不点燃香烟?”
    “算了,不抽了,以后也不抽了!”
    “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抽的。” 梅子幽幽说道,带着往昔的熟悉。
    “你走后三年才开始。” 方罡转开话题,他觉得自己在逃避什么, “你当年为什么……”

因为害怕。” 梅子突然声音哽咽,背过身,陆家嘴的灯海在她瞟过江面的眼中碎成星河,“怕自己配不上你的才华、怕自己成为你的拖累、怕留在南昌就永远只是个小文员。”梅子的声音越说越急促,最后的嘶喊好像惊动了身边的广玉兰树,一片叶子悠悠然飘落在她肩头,方罡下意识伸手拂去,这个动作按下时光暂停键,让两人瞬间僵住。

远处游轮汽笛“呜呜——”拖长声音,划破了夜空。他看见梅子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波光,情不自禁张开了双臂,却见梅子甩了甩波浪长发,手中用力将喝完的可乐罐捏扁,往前一抛。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投入五米外的垃圾桶 —— 与过去他们在办公室比赛投篮时一样,时光恍惚间回到从前。

李静的来电在西装内袋震动,方罡看了一眼没有点开。她的微信悬浮在锁屏界面: 婚纱店说主纱改好了。”配图是件缀满施华洛世奇水晶的鱼尾裙,V领设计完美复刻了《ELLE》时装杂志时尚的封面。

梅子觉出了他的尴尬,转身大步走去。

一辆粉色的MINI Cooper从他身后的马路边悄悄越过,掠过梅子身边时候刹车灯闪烁一下照亮了024的车牌尾号,眨眼间又加大油门迅速消失在午夜的迷雾里。

 

五、管 涌(春)

 

婚房验收那日,天气已越发闷热,装修公司工作人员满脸堆笑,递上手册:“方先生选的墨绿色墙漆颇为特别,很有格调。”

方罡抬手轻抚卧室墙壁:“搞错了吧,我选的是粉色。”想起李静曾言最讨厌医院走廊那惨白的颜色,总让人感觉道冰冷和疾病。

“不是,你夫人说您同意按照她的意思要改成墨绿色!”装修项目经理解释道,还没开始粉刷,李静就亲自来说过了。

方罡一阵眩晕,这山东姑娘怎么背着我擅自决定了。此刻,他手机相册里,李静发来的婚纱样片在绿色背景下格外刺眼。

 

春天的一个傍晚,方罡约李静下班后在衡山路见面。

跟你商量个事,李静,要不我们的婚礼先缓一缓吧!”当他在梧桐下的露天咖啡馆说出这话,李静手中搅拌匙“哐啷”一声碰出脆响,这声音同时击碎了她温柔的心。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是因为她来上海了?”

方罡不置可否。

李静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她知道方罡的性格,这个男人虽然事业有成,但骨子里却带着几分优柔寡断。她轻声说:“好吧,听你的,我会等你。希望不要太久!我怕自己等不起!”

她的态度如此顺从,让方罡没意料到。这些日子和梅子有合作,彼此过从甚密,深爱自己的李静大概早就知道了梅子的存在,但她却一直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示,甚至假装不知道梅子的存在。他理解,这既是李静对自己深爱的表现,也是对他俩进入婚姻程序的坚信。但现在,他要减缓婚礼的推进,她还是这么平静,这让方罡颇为踌躇,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从咖啡馆出来,李静行进在梧桐叶浓荫街道上,回医院职工公寓。望着迷茫的夜色,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她不想失去方罡,她也决不会让这门婚事就这么黄了。她已经为这场婚礼付出了太多,从相亲相识到爱上他,到订婚选婚纱装修新房,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这一天,带着几分湿润的寒意,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还未来得及抽出新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黄昏时分,李静下班了。上班时候整齐地晚在脑后地头发都忘记松开,换下淡绿色的护士服,她就匆匆忙忙走出瑞金医院的大门。街边的路灯已经亮起,霓虹灯闪烁着,映照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她一边走一边正想着该怎样说服方罡继续推进婚礼的事宜,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嗨,你好,请问是李静吗?”

她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我叫刘勇!你不认我,但我们有共同的熟人!”刘勇直截了当。

刘勇向李静做了自我介绍。他是梅子在北京清华大学EMBA高阶进修班的同学,也是梅子的追求者。在北京期间两人关系十分密切,眼看就要进入爱情的快车道,梅子却来了上海。为了自己的好梦成真,刘勇也辞去北京的工作,追随着梅子加入了上海章记工贸公司。来到上海后,他的爱情之舟却抛了锚,长时间没有进展。他是个典型的东北汉子,身材高大,眉宇间透着一股豪爽之气。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里带着几分关切。

 

李静一听,心里一动:“梅子如果跟李勇好上了,结婚了,方罡不就死心了吗?”

她沉默间,刘勇又说:“李静,我听说方罡最近对你俩的婚礼推进不积极呀!”他语气里好像只是大公无私的带着几分担忧。

李静也不傻,既然刘勇坦白说了那么多,他主要是在为自己担心,他也怕梅子和方罡旧情复燃。

不过她没揭穿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他可能最近太忙太累了,顾不过来,想缓一缓婚礼的事而已。”

刘勇皱了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这种男人,太不果断了!”

李静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一丝坚定:“我不想放弃这门婚事,我已经为他付出了太多。”

刘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包大揽地说:“别担心,我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

“你帮我,只怕是帮你自己吧!”李静哂笑道。

刘勇被点破:“就被看出来了?好吧,明人不说暗话,帮你就是帮我自己。要不是帮我自己,我哪有闲工夫管别人的闲事呢!说到底,咱们都不希望他俩重修旧好不是?”

 

几天后,李静和刘勇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商量着对策。刘勇的脸上带着几分狡黠:“要不这样,你假装怀孕,逼他不得不赶紧结婚?”

善良的李静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这太不道德了,我不能这么做。”

刘勇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屑于用这种手段,但有时候,为了爱情,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常规的事,哪怕是不道德的。”

李静沉默了,她知道刘勇说得有道理,但她又不想违背自己的原则。刘勇看着她,眼神中透着一丝坚定:“我会帮你,你放心。”

最终,在刘勇的劝说下,李静同意了这个计划。她开始假装身体不适,去妇产科做检查,在刘勇的协助下替换了患者姓名甚至伪造了一份怀孕报告。当她把这份报告拿给方罡看时,他的脸上露出了震惊和慌乱。

李静,这是真的吗?”方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李静点了点头,眼神里透着一丝委屈:“我也不想逼你,但我真的怀孕了。咱们赶紧结婚吧,我等不得了!”

方罡沉下头,默然不语,似乎感受到命运的压迫。

李静的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她也感到一丝不安。她知道,这个谎言迟早会被揭穿,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六、决 堤(夏)

 

方罡站在装修一新的婚房里,墨绿色的墙壁在暮色中泛着瘆人的幽光,光影中,他看见到滕王阁下游动的秋水与长天相接的壮阔景致,梅子身着玉兰白职业套装的美丽倩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她锁骨下那只江豚的刺青褪去了一多半的颜色,远远看去,难以辨认。

他眨眨眼睛,收回飘逸的神思。走进卧室,李静留下的浅粉色孕妇装还挂在衣柜里,浅粉色布料上印着卡通绵羊。他走进书房打开暗格保险箱,当年梅子埋进玉兰花盆底的U盘静静躺在里面,亮银白的金属外壳凝结着水珠。

果然被你找到了!”梅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走近,身姿高挑,给方罡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一边踱步,裙摆扫过满地狼藉的婚纱照,一边说道:“知道为什么你总能中标吗?” 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指划过他的喉结,“因为那些标书……”

梅子进入主卧室看到满墙壁的墨绿色,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皱着眉头,对着方罡刺耳地说:“这颜色太难看了,李静怎么会喜欢这个颜色。”她快步退出了主卧室。方罡恍然大悟,李静为什么要背着他改变墙壁的颜色。他想告诉梅子,其实李静自己选的就是浅粉色,但他脱口而出却是对梅子的追问:

“墨绿色刷婚房固然奇丑又粗鄙,但也不致于吓到你呀!”方罡想牵起她精致的细手,“你看你手都在抖!”

“可不是,小时候我差点就死在墨绿色上了!”梅子肯定地说,声音还有些异样。

“有这么严重吗,都没听你说过!”

方罡招呼她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好在这里是明亮淡雅的嫩蓝色。梅子喝了口方罡拉开的可乐,平息了一口气,慢慢说出缘由来:“我小时候跟着奶奶上山采红蘑菇,懵哩懵懂,把有毒的红蘑菇混了篓子里。奶奶也没发现,导致全家中毒,浑身发软,头晕脑胀,上吐下泻。我吐得苦胆都出来了。那苦胆就是墨绿色,黏黏乎乎的喷到衣衫上,我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差点没死掉。好在毒蘑菇只是一两朵,邻居也及时叫了郎中来用了灌了草药汤,我们全家才被救过来。打那以后我看到墨绿色,就会恶心甚至呕吐。我再也不敢采蘑菇了,甚至不喜欢上山看见颜色漂亮的红蘑菇。”

“刘勇知道你恶心墨绿色吗?”方罡若有所思。

“知道吧,”梅子有些犹疑,“记不清了,关他什么事?”

 

嘟嘟嘟 ——” 急促的警报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话。方罡的手机自动接入紧急频道,董事长暴怒的吼声震得空气都在颤抖:“立刻回公司!审计组查到你和竞标方有资金往来!”

 

仲夏之夜,暴雨如注。突然接到董事会的严词公文,方罡如五雷轰顶,完全无法理清头绪。公司根本容不得他的任何辩解,他只知道断然开除的通知在西装口袋像一团烈火,滚烫烧心。通知上几个黑色的大字“贪腐勾结”像利箭扎在自己的胸口,疼得无法呼吸。他精神恍惚,胡乱收拾行囊,行尸走肉一般,抱着纸箱走出公司。踏出公司大门,走进雨幕中,浑身被浇透得他,清凉中,他顿然觉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一时无法想清楚一个小时前突发的事情,却像疯魔,在雨中狂奔起来。路边被他踉跄地步子撞倒的共享单车仿若错乱时空的幻影,构成 “陆家嘴钢铁森林里的南昌小巷子”。刚跑回到到宿舍楼下,梅子的电话就像一道救命符咒,恰在这时响起:“我申请去深圳分公司的报告批准了,跟我一起去深圳发展吧!”

恁别走!” 他嘶吼着又冲入雨幕,黄浦江的风恶魔般咆哮,灌满喉咙,“当年你北上的时候我追到火车站,看见你戴着那条红围巾……”

听筒里传来梅子银铃般笑声,笑声从他的身后同时发出:“傻瓜,那是夏天,天气很热,我根本没戴围巾。”雷声炸响之后,他听见钥匙落地脆响。一转身,看见梅子举着碎花伞,发梢滴水,红色甲油在伞柄闪烁微光,宛若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他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躲入梅子伞下,狂风呼啸,伞骨弯曲,好似被时代巨轮无情碾过的骑楼雕花,脆弱不堪。

江面货轮拉响长笛,雨帘中陆家嘴轮廓渐次模糊。方罡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他们在南昌周末街头偶遇那日 —— 暴雨中狼狈躲进同一屋檐,她甩着头发的水珠说:“老师,要拼伞吗?”

此刻,他们的身后,灯火通明的便利店空无一人,收银台那位姑娘使劲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进去。方罡和梅子携手踏入便利店,大声道:“谢谢噢!”这位酷似南昌公司榕门路“秋水文房四宝”隔壁那家便利店的老板娘,令他俩感到亲切温暖。姑娘看着他俩说:“你俩啷(怎么)那么傻呀!”

方罡和梅子互相看看对方湿透的衣衫,不由得也笑了。

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放一则新闻:“老码头改造框架已经完成,文物价值引发争议。政府联系专家正积极协调各方,再确保文物得到保护的前提下,尽快达成统一意见,以确保改造金秋季节如期完成。”

 

七、溯 洄(暮春)

 

黄浦江畔,老码头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模糊,仿佛一幅被岁月晕染的水墨画。这里是上海的十六铺老码头改造现场,曾经的“一城烟火半东南”,如今然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改造的号角在老码头吹响,设计师们带着对历史的敬畏与对未来的憧憬,踏入这片充满故事的土地。他们的目标是让这片古老的建筑群重新焕发生机,同时保留那些承载着无数回忆的砖石与木梁。

在一号楼的施工现场,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拆解着旧有的结构,每一块砖、每一根木梁都被仔细标记、妥善保存。

春末的一天,改造工程已经开工一个多月了。方罡来到现场,梅子也如约而至。他们看着工程终于开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开始有了落脚的地方。方罡扫视全场,目光中既有对过去的缅怀,也有对未来的期待。他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营造法式》,那是他从爷爷手中接过的珍藏,如今成了他改造老码头的灵感源泉。

五材并用,百堵皆兴。”方罡轻轻念出《营造法式》中的句子,仿佛在与千年前的工匠对话。他决定保留一号楼的木结构,那是老码头的灵魂。新与旧的碰撞,需要智慧与匠心的调和。他用现代的防水磨石地面与古老的木梁呼应,让历史与现代在空间中交织。

来到堆放拆下旧木料的地方,方罡的指尖在已经霉变的木梁上摩挲,李诫的训诫继续在齿间流转: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阳光从拆除的屋顶豁口灌入,将他的影子钉在残墙上,宛如祖父在牛棚描摹绳金塔藻井的姿势。扫码枪嘀”“嘀”声添加了工地的科技质感,BIM模型在平板电脑浮现,那些代表保护区域的蓝色光点,正在资本洪流中节节败退。

梅子紧随着他步子在现场巡视,“你嘴巴里念念有词的是《营造法式》吗?”她抢手方罡手中的旧书,“给我看看!”

她乱翻开书页,也念了八个字:“角石之下,别用角柱考考你,这句话在哪里?”

方罡不假思索的回答:“卷第三,石作制度第三段角石末句。”

梅子不敢相信这么古旧的玩意他还能如此熟悉,又往前翻了几页;“‘类例相从,条章具在’呢?”

他呵呵一笑:“序倒数第三句。你瞧,李诫真石说我到心坎离去了。咱们今天的改造不仅是对建筑的修复,更是对文化的传承。”他指着前面的建筑进一步阐释道;“这些立面上巧妙地保留原有的砖石结构,同时引入现代的拼砌工艺,就能让新老建筑在色彩与比例上相互呼应。”夕阳洒在改造后的立面上,光影交错,仿佛时空在此交汇。

在老码头的中心广场,方罡坚持,要求设计师们缩小原有的水池面积,改造成一个水广场。拆下的码头老麻石堆在一旁,等待着被砌进休闲广场的中央。它们经历一个多世纪浑身被磨得发亮的表面,将被新的工艺焕发出现代纹路,作为马头墙的奠基。以簇新的面貌和古老的力量捍卫不变的执念,守护着广场中央玻璃幕墙环绕的音乐喷泉演绎新时代的欢歌喜乐。

大片的草坪和开放空间被精心布置,为这片土地注入了新的活力。孩子们将在草坪上奔跑嬉戏,年轻人会在广场上举办露天音乐会,老人们则松弛地坐在长椅上,享受着悠闲的午后时光。这里不再是冰冷的工业遗址,而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共空间。

方罡与梅子并肩站在一号楼的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充满了满足。他们来到未来的广场中央,望着四周即将拔地而起的的建筑,与梅子跟一起大声吟诵出八个字:“蝉联庶府,棋列百司。”梅子在北师大学习修复古旧书籍沉淀的意蕴,在这里与方罡经年浸淫古建改造的灵气发生完美的交融。他们俩深知,这不仅仅是一次建筑的改造,更是一场古今营造智慧的对话。老码头的每一砖一瓦,都在诉说着属于它前世今生的故事。

“方总好,梅总好!”一个小技术员迎面而来,朝他俩挥挥手。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头上戴顶安全帽,一手拿着个平板电脑。

方罡笑着问:“小吴呀,你这身打扮也不怕弄脏了你昂贵的衣服。”

“没事的,我就跟工人们对接一下拆下来旧材料的数据,回去合理安排用途。”小吴接着指指屏幕里的一张图片,“这些麻石磨得很光亮,您看,小时候我经常与小伙伴在长石条上玩滑滑梯,这光亮也有我一份功劳哈。没少挨大人骂。”图片是一张码头仓库卸货区的斜坡,长条麻石整齐光流溜还真像滑梯板。

“把它们留下来继续发挥用处,尤其是这几块安排在音乐喷泉的斜坡处,等建成后,我要叫小伙伴一起区重温儿时回忆。”小吴说罢,哈哈一笑,“这个主意真好!谢谢您!”小吴是码头工人的后代,小时就居住在码头的宿舍里。经常跟着大人来这里玩耍,对码头的一转一瓦都有无限的眷恋。大型机器设施引入,现代码头崛起,老码头日渐衰落,对于小吴和他小伙伴、他的祖父辈是不得不接受的时代潮流,在无奈的顺应潮流中,怀恋的情感却挥之不去。如今,改造成博物馆休闲广场的方案,不仅没有以全新的钢筋水泥替代老码头风貌,而且还保留一些可以继续使用的旧材料,从中让老码头人可以寻觅到旧时的念想和乡愁,小吴他们又怎能不心如熨帖呢?

 

按照前两代的传统,父亲方伯灵也是要继续把祖父方杉山和曾祖父方生阳的手艺传承下去。一来手艺不能丢掉,二来这也是一项可以养家糊口的好营生。但是方伯灵出生的时候正是一场文化大运动即将席卷全国的关头,爷爷一家子十几年前就被从自己亲手扩建的大院子赶了出去,只能在依着已经变成小学的大院墙根勉强搭起半爿泥瓦屋,附属的厨房和洗澡寮连瓦都盖不起,屋顶盖着点杉树皮挡风遮雨。爷爷的手艺早就用不上了,父亲方杉山在市里家具厂的活,也仅仅做点桌椅板凳日常用品而已,也没什么多少技艺可以谈。

这都还不算重要,日子虽然艰难,却还能苟活下去。

运动最喧嚣的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方伯灵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那天村里的大钟敲响,全村的社员被召唤到隔壁的小学院子里。五六岁的方伯灵发现大人都不在家,就凑到隔壁。只见大院子里挤满了人,不知道要干嘛,嗡嗡嗡一片,也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有人叫嚷着“破四旧,这些就是四旧、就是牛鬼蛇神”!几个左臂戴着“红卫兵”袖箍的年轻人举着长长的竹篙在捅飞檐上的吉祥物,他们野蛮地胡乱捅着,瓦片哗啦啦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不一会儿飞檐翘角上的龙凤狮子海马狻猊等吉祥物雕塑也都给捅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咕噜噜,开了花。大人们静静地围着,几乎没有人敢吭声,谁敢反对,就会遭到红卫兵的呵斥甚至红缨枪的伺候。

方伯灵正在大人的腿脚拥立的密集森林里艰难地钻来钻去,想找找爷爷奶奶的身影。忽然,人群中闪开一条道,呼啦啦,一队人从闪开的道路里冲出来。呼啸着从他身边大人的腿脚变闪过。他仰头被大人的衣衫挡着,还没看清是什么人,这群人呐喊着消失在甬道的尽尽头。随即就听到一片年轻人的劲爆的口号声:“破四旧,立四新。”“打倒反动派,铲除封资修!”“打倒方生阳!”“某某老实交待!”……十七八岁青年男女亢奋的嚎叫声震耳欲聋。

他听到了爷爷的名字,尽力往里面钻,终于钻到闹哄哄院子中心,只见爷爷被两个戴红袖箍的人一左一右反箭着胳臂跪在场地中心,还有好几个人也跟他一样,都是跪着,头朝地面。

村里王寡妇的儿子王油牯好像是个领头的,喊了几句口号,却见围观的村民并不热情呼应他。他又指挥着几年个人把小学(原先爷爷家)大厅雕花屏风拆下来,丢在地上,要点火烧掉。那是曾祖父的手艺,每一块都无比精湛。中间是龙飞凤舞,衬着莲枝梧桐,边框是祥云波涛。虽然十几年没有再上新的油彩,但依然是栩栩如生,显现高超的技艺。

王油牯带头砸屏风,爷爷看着心疼,挣脱身子扑上去阻止:“不要砸!可惜了!都是老辈子的心血呀!”王油牯一脚踢开爷爷;“老东西!你还想变天不成?”爷爷胸口被踢,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丝在清代地砖的金砖”釉面上绽开,恰似被市里的王油牯”们砸毁的郁孤台斗拱残片。爷爷忍着剧痛仍然爬过去趴在屏风上用身子护着。王油牯嘴里骂着“你找死呀”一边解开了腰上的皮带一边扑向爷爷,方伯灵从人群冲出来,抱着他的腿:“坏人,不准踢我爷爷!”

王油牯被方伯灵死死抱着腿,举起皮带就往他身上抽。

人群中传来声音:“打老人还不算,这么小的细伢子也不放过呀!”“作孽呀!”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宽厚的皮带落下来!落在了爷爷的背上。原来爷爷看见孙子,迅速扑过来把方伯灵抱在了怀里。

“乖崽,快出去找奶奶。爷爷没事的!”方生阳忙把孙子往人群里面推。奶奶从人群里出来,含着眼泪牵走了孙子,她没敢对王油牯这群年轻人吭半个字,甚至不敢看自己丈夫一眼。只是默默地躲在人群里,期待早点结束这场无情的欺压和侮辱。

 

方伯灵6岁不到就被父亲方杉山接进了城里开始读小学。他虽然小时候看过爷爷做一些简单的家用木制品,甚至自己还学着锯刨磨凿等活,一学就会、一会就通。但他不想把这个当作自己的职业。1980年代考取江西大学的时候,他选了哲学专业。得到了父亲和的支持,爷爷也只能无奈接受,他们或许觉得这个专业离现实生活远一点,以后不至于再经受破四旧之类的风险。至于血液里流淌的木匠基因时时蹦出来挑战他的神经,当做爱好,也就天人合一、心神安宁了。退休后,不再为五斗米折腰,从爷爷手中传下来的工具变成了他手中的把件,手中的把件填充了生活中主要的时空,这或许正是家族根脉自然传承的宿命吧!

方罡与祖父辈一样,生来爱动手搭建构架,天然对造型敏感精准。小时候寒暑假回老家摆弄爷爷方杉山的木匠工具有模有样,大学的第一志愿就选择了土木系。当他进入现代高等学府时,手中的工具早已不是曾祖父重金打造的那套具所可比拟的。 “BIM建模”完美设计、“预应力混凝土”巧妙施工,使他如天赐隐形的翅膀,扶摇直上,从南昌,到上海,从上海到深圳到全国各地,都留下他矫健的身影。

 

八、漩 涡

 

如前所知,梅子从北京辞职奔赴上海章记工贸公司后,刘勇出于对她的不舍,也从北京追随而来,加入了章记工贸。他没未料到,方罡多年前就于和风细雨中闯进梅子的心扉、被她安放于时光的深处。这对他来说不啻跌入冰窟,浑身冰冷,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他和梅子只是同学兼好友的关系,并无任何意义上的契约,何况,人世间又有什么契约可以缚住感情的翅膀不让其展翅翱翔于灵魂自在的天空呢?

梅子与方罡在上海重逢后,方罡在职场上平步青云,处理人际难题时的成熟稳重,给了梅子莫大的鼓舞与帮助。而梅子对方罡的理解包容,也让方罡体会到了久违的温馨。渐渐地,方罡和梅子又越走越近,刘勇和梅子却渐行渐远,仅维持着同学、同事的情分。但刘勇并不甘心,他自觉年轻帅气,不信敌不过方罡,何况方罡已经订婚,即将步入婚姻殿堂?他想尽办法接近梅子、挽回梅子,渴望赢得她的芳心、得到她的全部。男人好胜心、占有欲的本能,在遇到竞争对手时候更加激扬斗志,这使得他渐渐陷入了不择手段的泥淖,无法自拔。

 

李静假怀孕稳住方罡后,刘勇又怂恿李静实施着另一个计划,以确保方罡和梅子的关系彼此都难再往前走下去。刘勇早就了解到,梅子不喜欢甚至非常厌恶墨绿色,因此他鼓动李静将婚房的墙壁刷成梅子不喜欢的墨绿色,即使不能阻止梅子的起码也要恶心一下她,让她对方罡心生烦恼。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李静和刘勇来到了婚房。这是一套位于市中心的房子,采光很好,但此刻却被一层墨绿色的油漆覆盖。刘勇拿着刷子,一边刷墙一边坏笑着说:“这样一来,梅子肯定不会喜欢,也不会再来了。”

李静忽然若有所思,转头盯着刘勇的眼睛:“她真的很讨厌墨绿色吗?有多讨厌?”

“当然是真的。”刘勇说,“我亲眼见的!”

“怎么就看到了她讨厌什么颜色?”李静越发觉得他有点编造得荒唐,“你就忽悠吧!”

“啥忽悠呀,对我又没好处!”刘勇说,事情是这样的。在北京的时候,一次他和梅子去看好莱坞科幻大片。巨大的银幕上,怪兽大战激烈进行着。作恶的恐龙嘴巴里喷射出没完没了的墨绿色液体,液体像海啸一样淹没人群、卷走人群,梅子突然干呕一声,起身捂着嘴跑了出去。李勇赶紧追出去,发现梅子已经在走廊里干呕起来。问她怎么了。她回答:“墨绿色太恶心了,不看了!”

 

还有这回事?”李静喃喃道。她退后几步,看着墙壁上那一片片浓重的墨绿色,确实毫无喜感,心中有些不忍。她知道,这种做法有些过分,但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即使自己都不喜欢,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李静突然想起似的说,“不知该不该问!”

“咱俩已经奋斗在同一条战壕了,有什么尽管说!”刘勇发现这个山东姑娘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有些腼腆和不忍,内心感到男女在干大事的时候确乎有巨大的不同,也许,这不仅仅是男女有别,人生下来,就注定了各人的善恶智愚就各有各的不同吧!这些不同对于某些人来说,终其一生也难以根本改变。这究竟是人性的喜悦还是悲哀呢?

“你家族企业都管不过来,怎么还在梅子手下做助理?”李静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富二代怎么想的,躺赢的人生却在这里做“沪漂”。

我根本不喜欢那些餐饮什么的行业,太脏太累,乱糟糟。说白了我就是想摆脱父母他们那种老一套的安排和家乡那种老一套的活法。”

“你就是叛逆,”李静笑道,“想显示自己有能力超越父母的掌控!”

刘勇语含不屑:“别人也许这样看吧,我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叛逆。我是真的不喜欢那种一眼就看到底的生活。”

“是一眼看不到底的幸福,馋死了多少人!”李静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我没感到有多幸福。何况,我爱梅子!我从来没这样爱过一个人!”刘勇真诚地说,“和她在一起就是幸福。你也爱方罡,你应该懂这个感觉!”

“我们不一样。我们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爱,只是我们订婚了!”李静犹豫了一下,“要是没订婚,我才不愿意听你的瞎折腾。”

“意思是你会换一个人吗?”

刘勇睁着怀疑的眼神盯着她,李静脸上涌起一团红晕。

 

九、波 折

 

这一日,梅子蜷缩在浦东公寓的飘窗上,城市的灯火光透过百叶窗,切成一道道长条,洒在没开灯的屋内,斑驳陆离。她敞开的肩胛下面,显出一片朦胧的白皙,暗影里,江豚的刺青渺无踪影。

单手端着咖啡杯,眺望窗外高耸入云的上海中心大楼。朦胧的夜色中,灯火辉煌、繁华闪烁。她的单人床边,墙上精美相框里的 EMBA 学位证书复印件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芒。落地窗外,陆家嘴环形天桥上车水马龙,恍惚间,方罡的车影一闪而过,司机坐那西装革履的模样,与记忆中穿着格子衬衫的青涩年轻人渐渐重合。

 

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刘勇的对话框还停留在那句“给你带了沈阳老雪”。这个热情的追求者,总爱用保温壶装着煲好的东北人参鸡汤送到公司,可他粗粝指节上的蛇形戒指,却让梅子不由自主地想起方罡左手腕间的菩提手串 —— 那串他们一同在江西云山真如禅寺求来的念珠,此刻正缠绕着另一个女人的婚约。

她打开手机 QQ 空间里的加密相册,2018 年深秋的影像扑面而来。视频里,方罡穿着褪色的牛仔裤,蹲在洪都北大道的香樟树下埋许愿瓶。镜头突然晃动,画外音是她自己带着笑意的惊呼:“要下大雨了!” 画面最终定格在方罡被雨水淋湿的后背,格子衬衫紧贴肩胛骨,像一只收拢翅膀的雨燕。

如今,上海的雨声愈发密集,梅子凝视着章记工贸的竞标方案。当 “黄浦江老码头改造”的设计图映入眼帘时,她缓缓抓起美工刀,划开快递文件袋 —— 上海港务集团的招标文件里,赣派马头墙与玻璃幕墙元素的运用,与他们当年在南昌新华造船厂被否决的方案惊人地相似。

她的手机突然震动,刘勇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小梅,你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东北汉子那粗粝的嗓音带着几分迟疑,“方罡上个月瑞士银行账户收到两百万,转账方是……”

 

这怎么可能?方罡不是那样的人!”梅子告诫自己,但是瑞士银行的文件却如此确凿。梅子手颤抖了一下,锋利的美工刀尖在食指拉出一道血线,她却浑然不觉疼痛。落地窗映出她颤抖的身影:真丝睡袍下摆沾着红酒渍,锁骨处的江豚纹身在穿窗而入的街灯下泛着幽蓝光芒。这个纹身,是她2017年离开南昌去到北京求学时候刺的。纹身师说江豚一生只认一个伴侣,那时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梅子手中的咖啡杯猛地倾斜,褐色液体在窗台的图纸上晕开,勾勒出南昌滕王阁的水墨轮廓。她抓起风衣,冲出家门,冲进电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电梯镜面映出她苍白的脸,耳后雪松香水的味道此刻变得特别刺鼻。

 

十、缘 由

 

方罡站在梅子单身公寓的飘窗前,左手端着翠绿的明前,那是梅子上次在十六铺码头井冈山狗牯脑茶铺买的。春天那个暴雨夜的监控画面,在他的Mate30 Pro 5G屏幕缓缓亮起,弧形边缘向两侧散射出的光穿透他的手掌,使得手掌看起来透亮,镜头中梅子蜷缩在装卸区的集装箱后,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照着她满脸泪痕,她正颤抖着手,修改自己熬了三个通宵的投标文件黄浦江老码头改造”,以确保宏生公司能够成功。赣派马头墙与玻璃幕墙因素的运用,与他们当年新华造船厂被否决的方案惊人相似。她和方罡的方案都来源于这个五年前两人一起完成地方案。她不希望从前的方老师那个方案存在丝毫失败的可能。

方罡一阵感动:“这太为难你了!也太危险了,你们陈总知道了还不开除你?”

“没什么,不过是细微的数据差而已,都在允许范围之内。何况有谁能像我这么了解你的底细,跟你那么接近呢,数据仅略高一点点呢?!”梅子调皮的说,“换别人她也做不到呀!”职场的历练已经将梅子打造成了几乎无所不能的全才,外表如此纤弱,隐藏着如此自会和胆识,这是方罡当初没能预料到的。

梅子,高挺鼻梁两侧,颧骨隐藏在紧致的瓜子脸颊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之下,一双大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愉悦的笑意,她退到窗边面向着方罡,挺拔腰背后是外滩璀璨的灯火:“还记得我们在洪都新华造船厂改造时打的赌吗?你说要是方案通过,就带我去你老家看你家祖传的那幢房子,那所你曾经画给我看的有钱人家的大院子。” 她突然扯开衬衫领口,锁骨下方露出青黑色纹身 —— 图案正是他们当年亲手绘制的。当时只是彼此画着玩,没想到梅子会到北京的时候去把它变成刺青。

 

十一、错 轨(仲夏)

 

黄浦江起雾的凌晨,方罡在十六铺码头井冈山狗牯脑茶庄门口找到了醉醺醺的梅子。她赤着脚,踩在茶铺门口潮湿的木板上,红色高跟鞋歪倒在室外茶桌旁,手里攥着半瓶龙舌兰。

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为什么伪造转账记录?为什么要陷害我?” 方罡扯松领带,喉结滚动,威士忌的灼烧感蔓延开来。江风掀起梅子的裙摆,露出膝盖上狰狞的疤痕 —— 那是前几年在北京,她追客户时摔下地铁扶梯留下的旧伤。

我是被骗的。刘勇骗了我!”梅子手腕轻颤,龙舌兰酒液划出一道琥珀色弧线。当瓶身在防波堤炸裂的瞬间,惊起的夜鹭掠过陆家嘴天际线,如同五年前从滕王阁下滩头飞走的野鸭:“你胃出血住院那天,是李静给你输的血……” 她转身时,泪痕斑驳,她的眼泪是钢化玻璃的应力裂痕,在透明中积蓄着破碎的势能,笑容却艳丽无比,“O 型 RH 阴性血,全国不到千分之三的概率呢。有那么巧吗?我也是O型,要输血就输我的。”

梅子的手机里私家侦探刚发来的照片还在加载。突然,她被扯进男人宽厚的怀里,方罡的呼吸混着强烈的荷尔蒙气息扑满她精致的脸膛:“你什么时候成了刘勇的刀?”

我说了我是被骗的。不过他是为他自己,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梅子申辩道,“我为自己也是为了你。我后悔我为自己被骗了。你肯原谅了我吗?”

“我能不原谅你吗?”方罡心痛地说。

梅子举起手机:“瞧,你那位呢!” 他凑近梅子手中的iPhone15,6.1英寸的超大屏幕里李静正从刘勇的奔驰车下来,孕肚在宽大的风衣下微微隆起,“你的未婚妻和我的追求者,上周三在仁济医院妇产科……”

方罡握住她手腕按在自己胸口,领带夹硌得她生疼。加载完成的照片里,李静的诊疗单家属姓名栏赫然歪歪扭扭地写着“刘勇”。梅子手指点着:“就是他的笔迹。你看是不是和瑞士银行那个伪造你签名笔迹一模一样?” 方罡的瞳孔剧烈收缩,蓦然想起那晚宏生实业和章记工贸公司联合庆功宴的记忆碎片,瞬间拼凑完整 —— 刘勇递来的香槟泛着诡异气泡,李静扶他进客房时喷的樱桃味香水。

 

货轮汽笛撕开浓雾,方罡的手机亮起新邮件。附件里是李静的就诊记录,末次月经日期赫然显示在他们发生关系前两周。他想起那晚庆功宴后断片的记忆,酒店地毯上残留的樱桃味口红印……

一夜未眠,晨光穿透云层时,梅子推开公寓的窗户,将手中的一张五年前的生日贺卡抛出窗外。贺卡在空气的托举中缓缓飘落的时候,方罡看清了写在上面的大字:“江豚跃出赣江那日,我等你来拆新娘头纱。”

手机屏幕跳出头条新闻:“长江十年禁渔即将实施,水质将极大改善,江豚种群数等土著鱼类也会逐步增加。……”

 

十二、重 播(初春)

 

时间回到初春。

竞标大会正在进行中。梅子站在浦东国际会议中心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江豚吊坠。背后大屏正在播放老码头改造方案的 3D 演示,当滕王阁特有的青砖元素出现在黄浦江畔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是商业剽窃!”方罡的助理林文(曾经的秘书小林)突然拍案而起,“方总当年在南昌……”

请注意发言顺序。” 刘勇慢悠悠地转无名指上的银戒,东北口音裹挟着大碴子味儿,“梅总监的企划书比贵司早备案两周。” 他瞥向梅子的眼神,让她胃部一阵抽搐 —— 几天前,正是这个外表一派正气的男人,把装着伪造转账记录的牛皮纸袋塞进她公寓信箱。他居然一来上海就盯上了方罡,富二代竟然有这般超人的本事?

 

十三、破 茧(仲春)

 

李静正在普外科值夜班。子夜时分,走廊里静悄悄地,病患都按照要求在房间休息了。走廊里的灯也熄灭了一半,四周黯淡下来。隔壁的医生办公室房门紧闭着,值班医生老赖八成是已经睡着了,反正他们不需要盯着,有事护士会招呼。新来见习的小妹妹王兰一定是昨晚又去和同学泡吧了,刚到22点就哈欠不止.,李静反正没有睡意,就让她进护士站里屋趴着打瞌睡。按照规定,离开是肯定不行的。操作规范要求,病房里必须有俩人值夜。

“上半夜正常,5床的止疼泵明早6点停用。”

李静写完护士值班日志,合上日志夹,显得无精打采。

她心事重重,身心疲惫,却毫无睡意。李静出生在山东聊城的一个偏远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正在上海读大学,还有两年就要毕业了。是继续读研深造还是尽快找工作就业,这是摆在全家人面前的难题。父母亲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供养她姐弟读完大学已经十分不易。早日出来挣钱减轻父母的负担是董事的李静姐弟俩心之所愿,但本科毕业想在上海找到好一点的工作,在这个博士都不是稀缺人才的魔都,几乎难比登天。按照她心里理想的规划本应是,既然自己已经在上海有了固定也不错的职业,最好是弟弟也能在这里扎根。将来日子好起来,把父母接到身边来,不仅仅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有个照应,更重要的是能让辛劳一辈子的父母过上轻松一点的生活。可是运气好解决了稳定工作的李静发现,这个读书的时候觉得无比美好也似乎不难实现的理想现在却变得越来越遥远。毕业五年了,即将进入大龄剩女的自己还住在集体宿舍,那点上班的收入连一个小公寓的首付都不够,何年马月才能有自己的家,才能拥有足够大的房子供父母亲和自己姐弟俩安身?

与家境优渥事业兴旺的方罡相亲相知到快速进入谈婚论嫁的轨道,她感觉像美梦一样甜蜜也像美梦一样虚幻。甜蜜的时候觉得自己以前的理想就快实现了,灰姑娘的故事就要在自己身上重演。虚幻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骗局蒙蔽了心智,感觉不到的危险正在等着自己。梅子的到来,未婚夫突然叫停婚事进程,让她觉得后一种感觉顿时变成了她无法承受的冰冷与残酷。

但她不想就这样徒然放弃,她一定要想办法留住方罡,为了自己、为了父母、为了亲弟弟。刘勇说的假怀孕她去做了,但她知道那终究会被揭穿。还有什么办法更靠谱更切实际呢?她善良又单纯的脑瓜子想了好多好多,只要能促使方罡赶紧结婚,即使把自己身体一部分分给他,她都心甘情愿。为此,她甚至幻想,方罡突然得了尿症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把自己的一个肾无偿捐献给他了。方罡也就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她是如此痴迷沉陷在这个设想里面,以至于都忽略了她比普通人更应该熟悉的医学常识:即使方罡真正需要肾,她的捐献也不一定能配上型。

李静心里正在烦恼怎么改变方罡的迟疑态度,继续有序推进自己的婚礼进程,手机突然响起,是方罡的电话,李静一阵惊喜:“他终究还会惦记我在值夜班!”接通电话,电话里却不是方罡的声音:

“李姐吗,我是方总秘书小林。”电话那头是林文急促的声音。

李静意识到出大事了。

“方罡呢,他怎么啦?”

“方总胃出血!”林文的语音背景中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汽车轰鸣,“正在去往瑞金医院的路上!您在医院吗?”

李静迅速回答道:“在,在,我马上到急诊科等你们!”又问:“现在还在出吗?你们快点哈!”

原来今晚接待深圳来的客户,商务酒会上,方罡突然胃痛。长期的熬夜加无规则的餐饮导致他胃部经常隐隐作疼,但平日吃点吗丁啉或者护胃的中成药都能缓解。这次本想喝点拉菲红葡萄酒应付一下混过去,无奈董事长周大森亲临,非要他也端起酱香52度。几杯下去,胃开始烧灼般刺疼。他连忙告饶,喝得尽兴,脑筋开始亢奋的周大森才不管那么多,大手一挥,杯中酒洒了一半出去:“小方,白酒能杀菌。再喝几杯就不痛了!”

“周董,我真不行了!”方罡脸色开始煞白,一边站着提供服务的林文看着都心里落泪,却不敢多言一句。

“这几杯酒算什么呀?”周大森酒一上头,打开了话匣子,“男人可不能说不行哈。当初老子拉起施工队的时候,为了从乡长手里接下中心小学的基建,一连打两圈箍,喝了20多杯下去也没下桌。”

方罡捧场道:“周董您是海量呀!我哪能跟您比?”

“哪有什么海量?”周大森自己端杯喝下一大口,“都是豁出去、都是拼命。就是算倒在酒桌上也决不能认怂。人家乡长可不管你酒量大不大,就是看你喝不喝,不喝就是对他不尊敬。喝了,喝醉了,喝倒了,他才看得起你。才能谈活儿的事情。”

“周董英雄!”深圳的客人肖承峰总监比周董小几岁,也经历过那种不喝酒就无法谈业务谈工作谋发展的时代。

他说:“那个时代就是这样。1992年以后,搞房地产不喝简直寸步难行,批不到地皮、贷不到款、拿不下规划。什么事都要先在酒桌上解决。酒桌上解决了,后面的事情都事走过场了。”

“后面是好一些了!”周大森说,“2008年乘北京奥运东风,我公司也上规模了。我想提前布局,进军上海。嘿,没想到,奥运根本没跟咱带来好运。形势急转直下,房子滞销,材料工资要支付,资金跟不上,大家手头都缺钱呀!”

周大森五十多岁,文化不高,头脑精明,改革开放初期就进入商海搏击,一路走来,波澜起伏。

“还好政府给力,一下子出台四万亿措施。谁还不想去分一杯羹呀?四万亿,随便滴一滴到咱碗里也满得装不下呀!”周大森说到兴头,又举起杯,桌上开窍的人都举起杯陪他,眼睛望向他,听他招呼,“为了这一杯羹,酒还得往死里喝!”说罢一饮而下。

那时候,北京三环顺峰酒家、潮好客餐厅、六部口的湘鄂情酒楼天天爆满,昂贵的包间里拥满了周大森、肖承峰陪请官员们吃饭喝酒的红男绿女。

那像现在啊,公私合作做基础建设,搞PPP模式,人家别说求咱们帮忙了,起码比较客气,还提供担保。”周大森说到尽兴,粗声大气,“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也不能忘本呀!”

包房里酒酣耳热的其他酒客,没一个真正关心方罡的状况,反倒纷纷呼应着周大森的酒话: “就是啊,方经理,咱董事长你起码也得再敬一杯吧!” “小方你还没打完箍呢!”

行政部敖烈经理过来拉着方罡:“要不这样,方罡,你再敬三杯,就放过你。一杯客人吴总、一杯周懂、一杯大伙儿!”他貌似公平,实则看热闹不怕事大,平日里对这个业绩突出、年终绩效多出自己好几倍的业务精英心里早就十分嫉恨。这回就是看着他喝晕过去也决不会心软。

“喝、喝、喝——”包厢里众声喧哗、震耳欲聋。

方罡颤抖着手举起了酒杯。连喝两杯后,胃开始痉挛,他想,倒进这第三杯,就赶紧撤到沙发上就趴一会。于是方罡举起玲珑剔透的水晶小杯再次放到了嘴唇边,往里倾斜。酒刚刚倒进嘴里,漫入咽喉,一个恶心,他的胃便凶猛地揪紧起来,接着翻江倒海往外喷涌,猩红的地毯上凸显一滩鲜红液体。他吐出了鲜血、双腿不支,身子摇晃,几欲跌倒。众人顿时怔住了,秘书小林趋前几步扶住了他,和几个人一边把他搀扶着离开酒店,塞进汽车,送往瑞金医院,一上车就拿方罡的手机拨通了给李静。

李静一时六神无主,鬼使神差,竟第一时间联系了刘勇。刘勇闻言心中大喜;“好事呀,你乘机好好救治他!这下他不跟你结婚都不行了!”

“也不一定,以前没听他说过胃有什么问题。可能就是喝酒引起的,没多严重吧。”李静心里七上八下的,其实她也拿不准,喝酒诱发的严重事故在医学上并不鲜见!

刘勇出于尽快把粘合方罡和李静的目的,一时间他家族遗传的商战智慧爆发了无限的机灵:“你管他是多大问题,既然都吐出鲜血了,你就当他是大出血,帮他止血,就说是你帮他输了血。这样你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那他暂缓什么婚礼,还不得赶紧把你娶回家?他不娶你这个救命恩人,老天爷都不会放过他。”

李静说:“怎么可能输我的血?你不懂,现在哪有直接输血的?!”

刘勇说:“你自己是医院的人,还想不到办法?我听说,一般是不给输血的?医院有这个规定吧?!”

“那倒是!”刘勇的话提醒了她。李静在护理学院的时候就义务献过血,有献血记录,可以给亲人免费使用一次输血。

这触发她产生了一个新的主意:“有了!就说用了自己那份义务献血的指标,才给他输了血。不然,血液紧张,以他的情况还不一定能及时得到血浆。这和自己直接输血给他几乎一样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下意识地想出这个奇妙的主意,不由得为自己在人生的紧要关头机智一把暗暗叫好:“方罡,你就是我的老公,跑不了了。”

 

交大附属仁济医院档案室弥漫着消毒水味,方罡盯着屏幕上的就诊记录,浑身发冷。护士长指着屏幕解释:“李静的HCG 检测确实是阳性,当时家属签名那位是一位东北口音的男子。” 监控视频里,不知道她自己有没发觉,李静的肩膀被刘勇从后面轻轻揽着。

这么说李静是真的怀孕了,而不是当初的假装怀孕。刘勇利用李静对方罡和梅子的怨愤,无限接近李静,让她放弃了警惕,彼此合作设计假装怀孕、刷绿婚房,两人逐渐变得十分熟稔。在方罡和梅子两家公司合作完成码头改造项目的庆功宴上,喝多了的方罡被刘勇送进了酒店房间,跟进去照顾方罡的李静也在香槟中微醺。此时,蓄谋已久兼对方罡愤恨已久的刘勇,将随身携带的药物化入水杯让李静喝了下去,从而完成了他自己以为泄愤的真罪恶。这个一边撺掇善良的李静违背道德和意愿假怀孕、毁坏婚房的东北男人,自己为梅子如此就可以回到自己身边,却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歧路。

 

梅子突然扯开方罡的衬衫,他锁骨处的抓痕在冷光下泛红。当梅子的指甲划过那道淡褐色的伤痕,方罡的皮肤突然浮现出赣江汛期的水文线。这个与爷爷先后参与了南昌绳金塔和赣州郁孤台重建的男人,躯体竟成了行走的河床,每一道褶皱都记载着十年来长江支流的海拔变迁。你胃出血那晚根本不严重,你只是普通的小出血。你喝醉了,医生又给你打了镇静剂,你什么都不知道,连小林也被骗了。发生了什么全靠李静自己在编造。” 她声音颤抖着跟方罡诉说,“你只是胃部的浅表性出血,打一针逆生长素就足够止住了。你不需要输血,根本用不着李静的献血指标。”

走廊突然响起脚步声,刘勇的声音由远及近:“张医生,上次说的产检报告……” 梅子猛地扯起方罡,一起躲进档案柜后面,透过柜子的缝隙,看见刘勇将一个厚信封塞进医生白大褂口袋,封口处露出 “孕检”字样。

 

十四、奠 基(暮春)

 

暮春季节,上午九时,外滩十六号老码头临时搭起典礼台,天空中洒下轻悠悠的阳光,气温正好。梅子耳后的雪松香混和着黄浦江的潮气,方罡从她右侧起身稳步走向奠基宣讲台,西装内衬隐约露出红色丝巾边缘 —— 那是今晨她故意落在方罡酒店房间的。她脖子上围着一条同款丝巾,这是她在南昌工作期间,方罡为她挑选的。

让我们有请项目中标方介绍改造方案。” 主持人声音响起时,刘勇突然冲上来抢过话筒:“在介绍前,有段录音需要播放。” 他志得意满的表情在电流杂音中瞬间凝固,音箱里传出的却是他自己的声音:

李静,把你俩的婚房装修成墨绿色…… 对,他前女友最讨厌那个颜色…… 这样她就不会跟你争夺婚房了。” 刘勇对李静说,“咱俩一定要密切合作,把他们拆开,不然,你我都将失去心爱的人。”

梅子举起手机,锁屏照片是方罡深夜在婚房刮除墙漆的背影。大屏幕上同步弹出瑞士银行流水,那笔 200 万转账的 IP 地址定位在刘勇老家沈阳市苏家屯区。

 

几天前,梅子在方罡的陪同下来到自贸区花园石桥路33号。瑞士银行高大典雅的橡木包铜的大门显得格外肃穆,古老座钟的钟摆正指向逆行的43秒。梅子庄重地推开大门,客户经理的博朗腕表弹出全息密钥,却在虹膜扫描时被她的美瞳过滤出奇异紫光。

两百万元已转入沈阳账户。”对方推来嵌着钯金纹路的确认函,“按您要求采用《巴塞尔协定》第17条保密条例。”

她抚过文件右下角的凹凸钢印,那里本该是方罡的电子签名,此刻却浮现刘勇提供的伪造印记——用辽宁造币厂特制冲压机复刻的痕迹。藏在胸针里的摄像头,把这一切都及时传到里方罡的手机里。

 

各位贵宾先请看,”方罡突然掀开模型红布, “这就是老码头改造后最终的模样。”

滕王阁飞檐翘角与东方明珠在沙盘上交相辉映。梅子看见他们当年埋在南昌洪都北大道相思林香樟树下埋的许愿瓶,此刻正在江豚造型的景观池里泛着微光。江豚的真实影响在水池里游弋,它们萌宠的头时而钻出水面,击起的浪花碎成白玉兰的皎洁。江豚频繁地出现在南昌的赣江中,让方罡和梅子觉得自己也该多找机会去看看这片她俩曾经留下初逢时光的水域。

 

十五、溯 光(初秋)

 

黄浦江老码头改造后续的装修工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不久就将如期竣工。梅子推开颜色如旧但质地焕然一新的铁门,夕阳的余晖正从江面斜射进来。方罡站在阔大的仓库里他们复刻的南昌办公室场景里,盆栽玉兰花在旧打印机旁花苞初绽,花萼上沁着细细的水珠,宛如白玉般晶莹剔透。

当年你留在南昌分公司的 U 盘,” 他举起缠着红丝带的U盘,“我破译了密码。” 投影仪突然亮起,2018年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监控画面里,梅子手执绘图笔,伏在案大写字桌上,正在给方罡画好的古建修复图案着色,笔杆上刻着俊逸的“方 & 梅”。

当她拆开U盘包装,婚戒盒子滚落在绘有江豚的图纸上 ——婚戒内圈刻着她写在每张来往北京南昌火车票背面的字:“T67 次,永远开往南方的春天。”

 

江风掀起泛黄的图纸,他们五年前设计的连廊正从陆家嘴延伸到对岸。方罡忽然单膝跪地,手中不是钻戒,而是一把铜钥匙:“装修公司说,墨绿色墙漆可以改造成任何颜色,只要你喜欢。” 梅子微笑着伸出修长的双手,包住了方罡的手以及手中的钥匙,说道:“你爸爸妈妈那边怎么交代?李静不会闹吗?毕竟你俩曾经都订婚了!”

爸妈只希望我赶紧结婚生子,至于是谁他们并不特别在乎!何况是你呢!至于李静那边我多少会给她一些补偿,但她轻信自己并不了解的陌生人,由此铸成的大错也只能由她自己承担了。”

 

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与五年前南昌火车站的鸣笛声交织重叠。梅子把钥匙按在心口,在这个智能时代,她更喜欢多功能的智能门锁,但这把钥匙将成为她心中最珍贵的永恒的传家宝。

 

老码头的成功改造,又为浦江两岸增添了一道融传统与现代双重含义、传承与发展双重动力的城市标杆。方罡、梅子和他的伙伴们又创造了新的历史记录。《上海港务年鉴》以《“十六铺码头”的前世今生》专门记载了这一历史性诗篇。

附:《上海港务年鉴》“十六铺码头的前世今生”

 一、项目背景与历史沿革

老码头原为上海油脂厂厂区,承载着十六铺码头的历史记忆——这里自清代起便是中国重要港口,20世纪初成为远东第一大港。2007年,黄浦区经委启动改造,由弘基集团接手,章记工贸公司联合宏升实业有限公司主导,将破旧厂房、锅炉房等改造为创意园区,保留石库门建筑肌理,融入玻璃、钢结构等现代元素,形成新旧交融的海派风情。2019年,由第二次整体更新,进一步优化功能布局与空间设计,定位为国际商业文化综合体。

二、建筑特色与空间设计

1. 历史建筑保护:完整保留22栋传统石库门建筑及红砖立面,修复水泵、水管等工业元素,强化场所记忆。

2. 现代设计融合:采用玻璃幕墙与钢构结构,形成通透感;通过“多孔性理论”打破封闭界面,打造开放公共空间,提升步行可达性。

3. 景观亮点:中心水广场与草坪结合,拆除西侧水景扩大活动场地;滨江区域保留仓库观景平台,可俯瞰黄浦江两岸风光。

三、功能定位与业态升级

- 核心功能:以创意办公为主导,配套艺术工作室、特色餐饮、零售零售等多元业态。

- 文化活动:举办潮流艺术展、复古艺术节等,成为上海时尚文化地标。

- 公共空间优化:2023年后响应“一江一河”规划,移除部分餐饮业态,打通滨江步道,实现“还江于民”。

四、近期动态与未来规划

2024年起,老码头进一步整合资源,推动“产学研展商”一体化,引入快闪文化空间、国际品牌旗舰店等新业态。未来,黄浦区计划将其纳入“世界级滨水区”建设,强化金融、文化功能,打造外滩金融集聚带的“金腰带”。

通过持续更新,老码头从工业遗产转型为“生活秀带”,成为上海城市更新与文脉传承的典范。

 

 

十六、连理枝(金秋)

 

黄浦江的晨雾还未散尽,梅子站在外滩美术馆的露台上,指尖轻轻抚过烫金请柬的暗纹。请柬内页印着江豚跃出水面的剪影,下方是方罡俊逸的毛笔行楷:“诚邀见证上海市南昌路 198 号,芝兰玉树、鸾凤和鸣。”

上海市南昌路是一条充满人文气息的街道,沿途分布着众多历史建筑和文化遗迹。南昌路198号是著名的南昌大楼的一部分。南昌大楼始建于1933年,最初名为阿斯特屈来特公寓(Astrid Apartments),由外籍建筑师列文设计,安记营造厂承建。大楼的设计风格属于装饰艺术派,其建筑平面为楔形,主立面狭窄,两翼沿路口呈V字型展开,外墙采用黄绿相间的面砖。这种独特的设计风格在当时极为先进,彰显了其作为高级公寓的地位。

新中国成立后,南昌大楼成为各界知名人士的居所,包括艺术界、医学界和工商界人士。1994年,南昌大楼入选第二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

如今,南昌大楼依然是南昌路上的重要地标之一。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和深厚的历史底蕴使其成为上海历史风貌区的重要组成部分。

南昌路198号所在的南昌大楼不仅是上海城市历史的见证者,也是现代都市中融合了历史与现代生活的典范。如今又将见证他俩的故事。曾经在南昌相识相知到今天在上海结成佳偶,举办婚礼,非此楼不可。可谓天作之合、珠联璧合。

 

电梯门开,穿灰色高定西装的方罡正弯腰调整投影仪。阳光穿过穹顶玻璃,在他肩头跳跃,后颈那道疤隐约可见 —— 那是去年工地事故时,他替梅子挡下钢架留下的。这是他们在改造后第一次来到老码头仓库,如今已演化成城市记忆博物馆。

咱们的方大总监还亲自调试设备?” 梅子欢愉的戏谑声音中,高跟鞋叩响了水磨石地面,她娇嫩白皙的耳后雪松香混着雏菊清新剂的味道,恍惚间,她感觉回到了滕王阁景区扩建时候那个日落的下午。秋水长天融为一色,夕阳将她俩的影子印在刚刚粉刷完的赣派骑马墙上,描绘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意境。

方罡转身,袖扣闪过赣江水的蔚蓝。他手中遥控器轻轻一按,全息投影瞬间铺满整个空间:2016 年的南昌办公室在光影中重现,玉兰花在虚拟的微雨中舒展叶片。他们矫健的身影在工位间穿梭,青春的眼眸洋溢着亮丽的光芒,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当时你在这里摔碎了第三个马克杯。” 梅子笑着指向东南角,虚拟影像突然具象化,那个印着歪嘴猫的瓷杯完好地出现在展柜里。

参观者陆续进场,梅子在消防通道抓住方罡的领带:“新娘休息室在哪?” 他指间转动的铜钥匙突然坠地,清脆声响惊动墙角的感应装置。整面墙应声翻转,露出嵌在混凝土里的许愿瓶 —— 当年他们在南昌埋下的玻璃瓶,此刻正盛开着并蒂莲。

当《滕王阁序》的吟诵声在挑高空间响起,梅子踩着红绣鞋,踏过光影铺就的赣江水。方罡的白西装内衬露出红围巾一角,正如当年暴雨中她递来的那抹温暖。

这是我们的第一份婚书。”主婚人展开泛黄的施工图纸,右下角有他们年轻时按下的手印。聚光灯突然转向展馆中央,老码头沙盘缓缓升起,模拟南昌青砖砌成的婚房正在东方明珠脚下绽放。

交换戒指时,门口的警报器突然尖啸。刘勇举着瑞士银行的转账记录冲进来,却在看到全息投影时僵在原地 —— 画面正回放他篡改标书的监控录像。原来梅子此前在刘勇手机里安装了录音软件,并通过微信远程传输到她的手机里。

此时画外音传来一个老奶奶的声音:“小伙子,侬做啥嘞?”

李静躲在奔驰G300L里面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忐忑不安。诡计失败的刘勇仓皇钻进驾驶室的时候,她抱怨道:“叫你别再去这些恶心事,枉费心机,你就是不听!”

“我不服这口气!”刘勇悻悻地说,“论外表、论家境,我哪点不比姓方的强?好端端地到了上海小梅就变了!”

“什么好端端的,她们俩五年前就差点在一起了!你不是梅子的真命天子,我也不是方罡的真命天女。”她伸手轻轻拍拍刘勇的肩膀,“我算是想明白了,这都是命。为了咱快降生的小宝宝你就消停点吧!”

刘勇侧头不屑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要不是老爷子急于抱孙子,我可不想做你孩子的父亲。”

“你敢!他不是你孩子呀?”李静狠狠捶了他一拳,“你造完孽还想逃?!不问问我娘俩答应不?”她双手护住肚子往右侧闪。

刘勇见温柔的李静真生气了:“我就这么一说,你躲啥?”

李静见李勇软下来,善良的天性涌上心头,“好了,都过去了!不再想那些闹心的事了!开车,去看看咱们的房子装修得咋样了!”

嘟噜——”刘勇启动了引擎,黑色的奔驰轻声颤斗了一下,车尾灯闪烁照亮了车牌,尾号024,与那辆粉色的MINI Cooper如出一辙,这个数字正是李静当年奔赴求学错过的那班列车号。

 

现在可以吻新娘了。”证婚人的提醒让梅子回过神来,方罡的吻落在她锁骨处,江豚刺青在他肥厚的双唇滋润下,扭动鲜明的身姿,像在蔚蓝的江波中游弋。他们身后,当年那份被剽窃的方案正以全息形式舒展筋骨:南昌的香樟树与上海的梧桐在虚拟现实中缠绕生长,连廊上挂满写着 “T67 次开往幸福的列车” 的许愿牌。

 

十七、共生

 

梅子半夜惊醒,发现方罡正在露台侍弄玉兰。月光给他肩头的牙印镀上银边 —— 那是婚礼时她情动咬下的。床头柜上的铜钥匙串新增了深圳分公司的门禁卡,压着刘勇和李静结婚的请柬。

下周去深圳提交方案?” 她将羊毛毯披在方罡肩头,瞥见桌上他正在修改的图纸上画着婴儿房。墨绿色墙漆被改成朝霞般的橙红,他们当年设计的江豚滑梯正从图纸跃入现实。她不由得坐到案前,拿起画笔,想在上面添加上红玉兰的花瓣。

“是呀!”方罡,“工程很大,可能得在那边待一阵子。你会想我么?”

“这还用问吗?”梅子脸上闪着刁蛮的野性。

“想我的时候怎么办?”方罡忽然有所思,他把手中的戒指脱下套在梅子正挥动的画笔杆上,“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

“去,我不要!”梅子把戒指取下来,“这是我套着你的紧箍咒,你休想把它甩给我!”说罢,将戒指给方罡戴上,“以后都不许取下来!”梅子坚毅的眼睛盯着他,闪射出都市白领女性的飒气。

梅子手机的荧屏跳出李静的微信:“你抢走了方罡,又送来了刘勇。我到底该恨你还是感谢你呢?他父母为了孙子的降临,给我们在上海买了大房子。他人帅条件好,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方罡。”

梅子自言自语道:“你理解?你理解,我老公的老婆就是你了!”

方罡闻言:“嘟哝什么胡话呢!一结婚智商就降低啦?”一边想,今晚的工程日志可以这样写:

“明天,深圳湾,航向大海的第一个海湾!”

 

晨光中,方罡站在梅子身边,手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她胸口上那条U盘的项链。那个存着他们青春秘密U盘如今插在投影仪上,播放着昨夜刚录的影像:两个交叠的身影正在为老码头绘制新蓝图,梅子翘起的臀部在晨光中勾勒出温柔的弧线。

江面货轮拉响汽笛,五年前错过的那班列车终于靠站。方罡把玩着梅子项链上那颗江豚造型的吊坠,背面刻着他们新家的坐标:东经 115°52′, 北纬 28°41′—— 南昌路 198 号正在这个星球的晨昏线上苏醒,如同他们永不落幕的春天。

 

后 记

 

这篇总题为《缘》的小说分三次完成。起初只是一篇一千多字的小小说,为区分起见,现姑且命名为《缘:萌芽》,叙述了主人公朦胧的初恋;第二部分《缘》(续),现也拟命名为《缘:踌躇》,篇幅骤然间成五千字。讲述了主人公在爱情和人生的十字路口犹疑不定的心路历程。写到第三部分《缘(续2):时光深处的眷恋》,作者沉浸于故事之中,完全摆脱了篇幅的约束,字数无意间远超前两部分之和。不得不说,要将一个曲折复杂的故事讲述得淋漓尽致,充足的篇幅是自然而然的需求,绝非无病呻吟、生拉硬拽式的码字叠句可比拟。

主人公方罡和梅子的故事,就像一首跌宕起伏的乐章,充满了曲折与感动。他们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们,爱情和忠诚具有强大的力量。即便在人生的道路上面临重重困难和诱惑,只要心中有爱,人们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归宿。他们的爱情,像老码头加固的桩基,越是潮涌越要往深处扎,也像黑暗中的明灯,在人生最黯淡的时刻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彼此前行的道路。

这是一部充满情感张力与时代气息的情节复杂的都市情感小说。作者试图以细腻的笔触和丰富的意象勾勒出一幅跨越地域与时光的爱情长卷,展现主人公方罡和梅子在职场浮沉与人性博弈中探寻真爱的本质、追逐人生的真谛。小说不仅探讨了爱情与忠诚的主题,还融入了对文化传承、职场竞争和人性复杂性的深刻思考。《缘》以澎湃的叙事野心,在都市爱情类型框架中注入文化反思与哲学追问。当方罡与梅子最终在经纬度坐标标记的“南昌路198号”获得新生,这不仅是个体情感的皈依,更是全球化语境下乡土记忆的重构。小说揭示的终极命题令人深思:在资本与数据的洪流中,我们该如何打捞那些即将消逝的“江豚”——那些真诚的、笨拙的、属于人类最初的情感脉冲。

 

 

2025年2月19日     草稿

2025年2月20~28日  修改

2025年3月18~21日  再改

2025年6月12日     定稿

 

于南昌红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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