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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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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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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 魂(上)

——献给我的故乡和父辈

楔 子

造纸术,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传遍世界,不仅孕育了我国灿烂的文化,而且极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程。然而,时至今日,自蔡伦时代传承下来的造纸术业已普遍凋零、行将绝踪,变成了被抢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回望二十世纪70年代初,这古已有之、绵延数千年的造纸术却扎扎实实地令我浸润其中。我贴近观察、切身介入整个古法造纸过程,得以享受悠久文明璀璨星辰的照耀。

上篇:独自在笋坑备料

翻开《崇义县志》第303页,我们可以看到以下记载:

东庄纸(土纸)成包后,两头必须磨平上粉加印牌号,故又称磨头纸。磨头纸为崇义土纸品类上乘,是传统的名优特产。在清朝乾隆年间(1736~1795年)引进技术,至道光元年(1821年)进入鼎盛期。时有纸棚700多个,遍布全县各地。清朝中叶崇义东庄纸已成为外销的大宗商品,以广东南雄、长江流域两地为主要集散地。绝大部分运往广州,转销香港、澳门以及东南亚各国。崇义所出纸张,纸质细嫩,柔韧均匀,光滑洁白,适应价值大,用途广。用于书写、簿记、印刷、卫生、包装等方面,均属上品。

解放后,东庄纸列为国家二类物资。1954年以来,一直是外贸免检商品,历来为香港市场紧俏货,在国际市场上享有盛誉。

我的故乡就在赣南崇义县的一个小山村。它深居于罗霄山脉南麓与大庾岭北纵横交错的群山之中。这里有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数百年来为东庄纸源源不断地提供材料。村里有个古法造纸的纸棚,它给我的童年带来影响终生的印痕:激发勇气面对绝境、体验华夏文明源远流长。

这个纸棚在北坑尾,离村子大约七八上十里路程,藏在深山谷,人们难得一窥其貌。

北坑口直接切入至村中,发源于北坑尾高山上的小溪水在寨下和街上之间汇入芦江。我站在家门往左前方直视过去,越过学堂的屋角,跨过河坝上,不出三百米就可以看到北坑里。进坑的小路与溪水亲密相伴弯弯曲曲拐出北坑口,挨着队里的养猪场,从大枫树底下南行,来到大路上。小路与小溪劈出的空间,让我们一眼就能抓住北坑里的准确位置,因此,北坑里就是薄俚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北坑尾确实路途有点远,顺着视线的往山里延申,层峦叠翠,一峰比一峰高,一直到川垇那巍峨的巉岩绝壁,才终止人们的目光继续远眺,定格住山村的边界。就在那边界的山脚下,纸棚下静静地独处着,延续了数百年。

纸棚者,造土纸的棚寮。杉树皮盖顶,树木做支柱,干打垒筑墙,有的墙甚至只是竹篱笆糊上拌和稻草的稀泥土做成。整座造纸的棚寮仅一层楼高。在这极其简陋的房子里面,生产土纸的古老设施一应俱全。大人们常常称呼北坑尾的造纸棚寮为纸棚下。纸棚下的造纸法,是我国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古法,与现代工业造纸相比较,似乎落后了,故而生产的纸又叫土纸。古法古老到啥时候?据研究,这里的方法起码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里面记载的造纸法如出一辙。至于再往上溯源,或许到蔡伦发明造纸术的乃至更早也未可知。

土纸生产以毛竹为原料。每年开春的时候,生产队会派人去纸棚周边斫(砍伐)嫩竹子。这嫩竹子是南方春天破土而出的笋,长到一二丈高的时候,表皮还很嫩,指甲可以掐出深痕,被社员称作春笋。笋衣都没有完全脱落,在靠近根部一二尺高还包裹着笋衣。好像母亲舍不得怀里的孩子过早经历风吹雨打,而继续提供的温暖和保护。社员的砍刀却并不理会竹子的母子情深,刀锋在明亮的太阳下闪着寒光斫下一根根细嫩的毛竹。这些齐根斩断的春笋,被去掉笋衣和枝叶,丢进附近的大笋坑生熬。笋被截成二尺长短,从中间剖开,一层层摆放在笋坑里。一层石灰一层春笋,堆成三尺厚,三尺见方的立体。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立方体堆满或大或小的笋坑。大的笋坑有三四丈见方,小的也有一二丈见方。这些笋坑大多是因地制宜,散落部署在纸棚下的周围,离得近些的就在眼前,蹲在笋坑里都可以看到纸棚的屋檐;远的则有半里乃至更远,远到完全看不见纸棚下的屋顶乃至纸棚下烟囱冒出的青烟,甚至远到听不见纸棚造纸的师傅们干活时发出的声响;即使有人在纸棚下门口大喊一声,由于山谷弯弯曲曲,树木参天,杂草丛生,声波被茂密的森林杂草阻隔、吸纳、消散,也传不过来。

我儿时就独自一个人在石灰熬笋的深坑里呆过,呆个大半天,呆得寂寞孤独、凄冷侵身、直至毛骨悚然。

春笋在开春季节斫下被丢入笋窝(坑)里熬石灰,大约得熬一个季度。到了夏天,这笋就熬好了。熬笋是古法造纸的第一步,也是工程量最大消耗劳动力最多的集体性大活。往往是生产队成群结队的人一起上山斫竹子、一起挑石灰进纸棚下、一起动手把春笋熬好。斫竹子的男男女女在山上喊着号子、吆三喝四,整个山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在笋窝边干活的就不是这样。他们清理笋坑、码放春笋、倒入石灰、灌入溪水,都须谨慎按规矩行事,以确保造纸的笋熬得合格,不出纰漏。因此他们说话声没那么高调刺耳,动作也不那么粗犷生猛,与山上喧嚣又躁动的人比起来,他们的细致好像绣楼里的绣女在做针线女红,简直不要太文静。

熬完笋,接下来的造纸程序,除了摁笋外,全部都在纸棚下完成。纸棚下的人一共就三五个,像是个临时性的生产小组。主要步奏有:摁笋、踩笋、抄镰床、压水、焙干。到了焙干,一张纸就完成了,不过为了运输和出售,还有几个环节:压实、打包、磨纸头。这些其实已经不属于制造环节了,不过也是纸棚下的活儿,干这些的人队里也是会给记工分的,至于记多少分一天,我没有概念,也不感兴趣。

摁笋,就是把熬好的笋剥皮、去除杂质,装到畚箕里,挑到纸棚下,交给踩笋的人。

我父亲是纸棚下的一员,他负责摁笋。

那时候,父亲三十五六岁。他贫农出身,本县第一届高中毕业,并顺利地考上大学,第二年(1962年)大学解散——是国家经济困难,办不下去了。没读完大学的人们,出路何在?哪里来去哪里。于是出身山村的他携带一张大学肄业证和白底红字的校徽回到了村里——肄业证让我自小认识了一个概念:读过书但没毕业的学历证明。而校徽则成为我小时候的玩物,及至懂事后奋斗的目标。

父亲回到村里,由于文化水平高,当初在生产队干过会计,后面文革来临,据说是因为他岳父大人(我外公)成份不好(据我奶奶口中常常抱怨的)——并非小时候人们耳熟能详的“地富反坏右”等四类分子,但究竟是个啥分子,奶奶没有说,别人没说过——被人嫉恨,会计做不了,直接上山下地干粗活。摁笋,参与到古法造纸的技术性活中去,大概稍可减轻纯体力劳动的重压,也可躲避生产队集体劳动口舌众多的是是非非吧!

有一回父亲带着我去北坑尾的纸棚下呆了几天。这几天不仅仅让我见识了古法造纸的全部流程,还跟着他去笋窝里摁了几次笋。

这几次摁笋的经历开启了我人生独自面对困境的第一课,摁笋的意义不在于体验这简单的活儿里——体力劳动在乡下孩子打会走路起就不过是家常便饭、没完没了,无需加持更多分量以发掘它蕴涵的哲学智慧和人生真谛。或者也正是不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体力劳动的重压,深置于绝地而强烈求生存、求出路的内在欲望酝酿的强大动力,日后机会来临时,才能够咬紧牙关、坚定信念、克服困难、奋力拼搏直至达到目的、攀上高峰、走向坦途。

摁笋很容易学会,可以说是个人都一看就会,一做就行。父亲看我一个人做得有模有样,就让我自己在笋窝里摁笋。他则去山上砍点柴火,下次出山带回家去。

不知道父亲事前就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第一次父亲丢下我独自在笋窝里摁笋,是在纸棚里附近的笋坑。父亲带着我摁了一会笋,看我很快就学会了。突然对我说:“我去山上斫点柴火来。你一个人先在这里做哈。”

本来是跟着父亲去玩的,一下子变成一个人在山旮旯里干活,让我颇感意外:“您要去多久呀,好远吗?” 我感觉,他明里带我去纸棚下玩玩,实则是去做他干活的帮手。

“冒几远子(没多远),我一刻子就回来。”

我心里很不情愿,这太突然了。从小到大我还没有独自呆在没有人烟的山旮旯里,但早熟的我知道父亲也是无奈之举,家里也要烧柴火呀。想想,既然父亲很快就回来了,自己一人在这里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没再吱声。

“别着急,慢慢做就是。”父亲爬出笋窝,站在笋窝边沿回头还叮嘱了一句,转身上了山,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林木杂草深处,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要去斫干燥的柴火,近处想必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早都被大家斫走了,不去远点怎么行呢?

我一个人闷着头安静地在笋窝里剥笋衣、捡杂质,一条一条收拾干净,放进身边的畚箕里。

四处除了鸟儿叫虫儿鸣、风吹草木呼呼呼,没有一个人的影子,甚至没有人在山上干活发出的声响。虫鸣鸟叫风吹草木之外,窝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机械地做着摁笋动作,单调的劳动方式,无人说话,时间过得特别慢,阳光在山头的影子原先走得很有规律,此刻都好像都被强力胶粘住了纹丝不动。虽然畚箕里摁好的笋并不是很多,我却觉得父亲造应该砍够柴火,回来接我了。

期待中,继续干着活,又觉得时间已经流逝了很久很久。怎么父亲还不来呢?我想起身自己回纸棚下去,又怕爸爸埋怨。风从笋窝上面吹过,呜呜作响,我站起身,抬头张望,笋窝四周树木芦苇不断地晃荡,发出呼啦啦的声音。盯着那些呼啦啦的树叶和不断摇头摆尾的芦苇,忽然,我感觉一阵胆寒:芦苇草窼里会不会藏着一只大老虎啸叫着从里面跃出只来?树上浓密地枝叶中会不会攀着一个山野人猛然跳下来?虽然出生以后就没见过老虎和山野人,但老虎和山野人是儿时大人嘴巴里讲的故事里出现得最多的恐怖形象,是从古至今都生活在大山里的凶猛残暴的吃人恶魔。

想到此处,我浑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心脏怦怦乱跳起来——这原因牵强的心慌,打那天开始,断断续续陪伴了我半个多世纪。如今年过花甲,心悸越发频繁,而频繁的各种现代技术却查不出病根,医生也无奈何。难道,是儿时落下的根?

慌乱的我一屁股蹲跌坐到笋坑里,滑溜的石灰水沾湿了裤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再不敢探头出笋窝张望,免得被妖魔鬼怪看见。

我默默地自我壮胆,坚定地继续干活,告诫自己没有鬼怪没有山野人更没有老虎。况且纸棚下的屋檐都能看见,大不了大喊一声,大人们就会出来。

不知道继续坚持了多久,感觉里失去了时间行走的长度,父亲打完柴终于回来了。他和我一起继续干活,一直到装满两畚箕笋,父亲挑着担,我们一起打道回纸棚里。

日后与老父亲闲谈时,聊起这段经历,衰老的父亲记忆模糊。我讲到许多纸棚下的人物和生产细节,他终于在脑海里找到确切的记忆。

父亲感叹道:

“你那么小,其实我也有点担心你会怕。可是没办法呀,咱家人口多,负担重,我和你母亲天天下地挣工分,都年年超支。斫柴这样的事情只能抽空去了。”

时过境迁,这个经历早已从障碍变成我人生路上的加油站。

我安慰父亲:“也许你那时候是在有意识地锻炼我的胆量呢!毕竟是没什么真的危险!”

“也许吧!好大的危险肯定没有!”

第二次独自摁笋,我被带到更远的笋窝。这个坑在半谷里,处于村里进北坑尾纸棚下的路上。距离纸棚下足有几里地,距离北坑口外得村子也有几里地。山边有队里的木梓山,也有一些村民开荒出来的自留地。

这个窝很大,从笋窝的边沿,沿着一个三四级的简易楼梯,下到窝底后,父亲像上次一样又去山上斫柴了。我独自寂寞地摁着笋。堆成立方体的笋,表面遮盖的杉树皮已经被父亲揭开。我坐在一个木头板凳上,脚下是笋堆的垫板,它们由成熟的竹片铺开架设在着地的笋窝底部。熬笋石灰水都放掉了,但脚下还是有积水。脚踩上去,下面的垫板发出滋咕滋咕的声音,不小心就会湿透鞋子。我面前半人高的笋堆,已经被爸爸前一天摁掉了一大截子,我坐着,面向笋堆,伸手可以够着最上一层。把一片片被石灰熬过,变得松软黏糊的春天的嫩毛竹(春笋)拿在手里,剥掉没有完全熬烂的竹皮,拣去遮盖的杉树皮屑或者是树上掉下来的树叶、风刮来的乱草等其他渣滓,直到手中剩下的是完全合符使用的纸笋,才小心翼翼地放到身边的畚箕里面。

笋窝外面跟别处一样,环绕着高高的山,山上也一样是高大的树木、茂盛的杂草。这里还有各种鸟以及虫子的鸣叫,声音嘈杂,喧嚣不已。夏天有一种虫子,嗡嗡嗡叫的特别响,就像吹着金属喇叭的声音,能传出很远很远。山谷里的风时不时吹来,一会儿温柔,一会粗暴。当它温柔的时候,大树基本是安静的,只有树梢的枝叶会轻轻摇摆、小草尖也跟着轻轻晃动。当它粗暴的时候,杂草的晃动就像疯狂的舞蹈,极力摇晃。大树的冠稍也晃动起来,小树则会呼啦啦发出大声。这些声音,把不远处小河流淌的哗哗声都淹盖掉,不闻流水潺潺声,只见流淌的光和影。

时间慢慢流逝,寂寞又一次悄悄涌上心头。随着周边草木随风群魔乱舞、鸟虫声音争相竞逐此起彼伏,我的寂寞变成单调、孤独和无助。日头好似走得特别慢,半天都没有移动位置。孤独、恐惧又开始蔓延全身,扩展它们的范畴、增强它们的程度。我不知道摇晃的草丛里会不会跳出样子恐怖的鬼怪来,也不知道晃动的大树后面会不会猛扑出山野人和老虎来。我的心跳得好快,好像要从胸膛里蹦跶出来,浑身绷紧,从肌肤里冒出虚汗。笋窝里石灰石熬久了日渐淡薄的气温也变得浓郁起来,扑入鼻子里感觉憋闷。

我不敢起身离开,生怕被山里的害人精看见,但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独自摁笋了,我得镇定。我屏声静气,压抑着内在的惶恐,自我打气、自我鼓劲,告诫自己,其实是没有老虎的,山野人也只是传说,而鬼怪世上根本不存在。就这样,或坚韧或麻木、或虚假的勇敢或无奈的坚持,童年的我继续干着活儿,内心却燃烧着焦急的期待:“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斫好柴呢?爸爸你快点回来啊!”

但是父亲迟迟没有来,我竖起耳朵谛听任何微小的声音,极力从杂乱的各种山音里分辨捕捉住父亲归来的脚步声,哪怕是他远远呼唤我的声音。然而,过了好久好久,我的期望都没有得到回报,它一直是神经兮兮地紧绷着,无法松弛。

忽然,不远处的山脚跟下,一阵“嚓嚓嚓”的声响钻进我敏感竖起的耳朵里,我浑身激楞,头皮瞬间发麻。真的有妖魔鬼怪要从树后面跳出来吗?有老虎和山野人要从草窼里窜出来了吗?但我并没有跳起来,看似也没有惊慌。是症住了?蒙了?不得而知。高度紧张灵敏的听觉神经开始急速运行,耳朵纳入辨析着这传来的声音。咦!并不陌生,且耳熟。它当然不是风吹草木鸟鸣虫叫的大自然声音,更不是妖魔鬼怪的凄厉瘆人的声音,它应该是人类使用劳动工具发出的声响。不错,就是劳动工具干活时候发出的声响。我顿时释然,壮起胆子探头往山跟前寻觅,以验证自己的判断。敏感的目光猛然看见一个头戴懒裙(围巾)、蓝布衫的身影,出现在草和树的缝隙里。那个人弯着、挥舞着镢头在山上刨着什么。原来,这“嚓嚓嚓”的声音是田间地头山上劳动者刨土时,铁镢头与地面的沙石发生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自小听到大,咋能骗过我的耳朵?这么好听的响动,丑陋难看的妖魔鬼怪、野人老虎怎么可能发得出来呢?

听到这声音,看到晃动的人影,我一颗忐忑的心立即松弛下来。我都没去仔细辨认她是谁,也没有叫唤她。我知道不远处有一个村里的大人就在附近劳作,有大人在,我就知道,抓小孩的吃人的妖魔鬼怪不敢出现。我的恐惧害怕惴惴不安一霎那间化为乌有。

顿时,摁笋不觉乏味,干活轻松起来,连鸟叫虫鸣都悦耳、风吹草木也温情脉脉。我的嘴唇撮成圆形,吹起一段轻快的旋律:

“嗦——嗦多嗦发咪来多——多多来咪咪多咪发嗦——”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

2024年12月25日完稿

2025年6月20日定稿

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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