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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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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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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 魂(下)(散文)

下篇:蔡伦纸的诞生

 

笋摁回到纸棚,交给踩笋的人。

踩笋的人叫黄良生,他比我父亲小一点,三十二三。踩,是真正地用脚劳动。和踩高跷那种表演性的花架子比,是个十足的力气活。如果说父亲的活儿是要远离纸棚,在纸棚周边许多个笋窝独自寂寞地消耗时间和体力的话,那么良生的活儿就是每日每天都在用自己强健的体魄当作机器去踩烂捣碎那些笋。把它踩得稀巴烂、踩成纸浆。所以这个活必需是个身体强健、耐力持久的人才吃得消,是对人体力量极限的挑战。

摁回的笋被倒在一个木头做成的长方形槽里面,这个槽有点像方形的脚盆。不过这个脚盆的底是粗大的圆木削平拼接在一起,可以承受住一个健硕的壮年男子在里面站立、使劲蹦跶、用力踩踏。已经被石灰熬过变得柔软滑溜黏糊的嫩竹笋,在他的脚下被不断踩踏,翻来覆去踩踏,直到化成烂浆。用手捧着都可以看见指缝间漏下水和米黄色的浆汁,这才算完成一道工序。期间,踩笋的人还要一边踩一边拣掉那些踩不烂的竹纤维等渣滓。

踩笋人干的活没观赏性,单调、重复、无变化,人也基本限在一个局促的踩笋盆里呆着。方寸之地,一览无余,看着没多大趣味性,勾不起孩子眼睛的关注,更别说是长久的凝视、探究和欣赏。

所以跟着父亲去纸棚下的那几天,我都没有近前去看他的脚是怎么踩的。所见即所得,远远看看即移开目光,全无上前去一探究竟的好奇。

我眼睛常常被吸引过去的是它旁边的大水斗,和在水斗边干活的帅小伙子。

 

踩好的笋,被桶子装起,倒入这个木头做的硕大水斗里。这个水斗长达一丈、宽半丈、高三尺。里面盛满水,水斗上面悬空吊着一个编织得非常细腻的竹制的镰床,长约三尺多,宽约二尺五寸,厚不过一寸吧。镰床呈水平方向处于水斗的上方,四个角系着绳子,四根绳子向上系成一根结,紧紧的挂在水斗上面的横梁上。踩好的笋倒进水斗后,被水斗边抄镰床的人拿根长木棍不断搅拌,水斗里出现巨大的漩涡,他就顺着漩涡一直搅拌,搅拌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才停下,然后把木棍抽出放置水斗外侧的架子上。水面的漩涡慢慢停下来,到基本平息以后,纸浆细腻,像微黄的豆浆一般非常均匀地漂浮在水面上。宛若奶奶磨豆腐时候在大锅里烧好的豆浆,水色发亮。

到这里,造纸最关键的一步就要来了。像油店下打油佬那个“打”早已永恒刻入我记忆的沟纹一样,这一步也是我终生难忘的纸棚下的精髓。它是纸棚下存在的终极理由,是纸棚下价值的孵化器,无疑也是纸棚下的灵魂。没有这一步的圆满成功,纸棚下的一切都是功亏一篑,父亲他们所做的一切工夫都是徒劳无益的虚掷。

只见高大精神的帅小伙双手抓着水斗上空的镰床往下拉,贴近水斗纸浆匀称的水面,一边斜斜地入水,直到镰床全部没入水中。他在纸浆水里来回平移操作几下,再双手稳稳地端着出得水来。

他挽起袖子的双手,小臂肌肉绷直,上臂肌肉鼓出,纸浆水在他的腕关节以下湿漉漉的,也微微发黄。

镰床在小伙的手里端得稳稳的、平平的,从水的流向看,没有一丝倾斜。这架镰床一出水面,就听见水“淅沥淅沥”的声音。那声音是绵密又急促,就像春天屋檐上流下的雨水。随着那水声,镰床的底部均匀地漏出无数水线来。那水线无比细腻无比浓密,细细密密,赛过我见过的最好的淋浴花洒喷出的水。密密的水线在窗户照进来的光影里发出迷人的霓虹色,日后观看水幕电影蓦然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发萌于此。

然后,帅小伙稳当地抖落抖落手中的镰床,但始终保持着水平。等到水漏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扭转身子把它平移到水斗旁边一张巨大桌子的案板上。不知道咋的,镰床在他手中瞬间一放一起,一张黄色的水亮的古法造的宽2尺五长3尺2的纸就出炉了。

小伙子憋着劲干完一波活后,放下镰床,洗干净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朝一边看得入迷的我说:“小老表,你看会了吧,要不要我教你?”

因为生怕影响抄镰床的师傅干活,父亲不让我靠近,虽然我盯着眼睛没眨一下,却始终没有搞清楚这古法造纸的最后一环。他从水斗里捞起的纸明明在上面,一瞬间就能平放到案板上,移开镰床,丝毫不损坏湿淋淋的纸张。师傅就这样反复操作,直到旁边的案板上堆起半尺高的湿淋淋的纸张,才由下一工序的师傅跟他一起端起整块垫板挪移到另外一个地方。等这一沓湿淋淋的纸张下的水滴到看不见水线,再往上面压着一块平坦光滑的木板,让水挤压得更干净。

去年赋闲后,在老家长居,我与已经变成老头的帅小伙聊起他那时候的帅和酷,他淡淡一笑:

“其实也冇什么难啦。多抄几回,心里折一折(琢磨琢磨)就好了!不过人不能生性太笨,还得有把子力气。抄镰床的时候一双脚恰(吃)紧地面,别打滑;两只手臂用阴力才能把稳把平。千万不要蛮牯老(鲁莽的人)乱打架式。”

说着昔日的帅小伙还念了几句他师傅教的口诀:“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说起容易,做到难。就这几句话教给我,现在叫我做,我也不一定做得好。究竟这项技术活,除了天分和诀窍,还需要力量来支撑。

 

抄镰床是个技术活,在我幼小的心里认定它几乎就是纸棚下造纸的灵魂所在。前面的一切活儿,包括春天熬笋、父亲摁笋、良生踩笋,都是为了他在水斗里捞那么一下子。后面的所有活计,滤水、焙干、折叠、打包、发运,都是为了把他的机灵之果实呈现给世间,实现纸张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

 

那时在生产队干活,是记工分算报酬的。到年终结算时,以工分折算现金,再以现金抵扣社员从生产队分的粮食。一家子挣的工分,抵扣粮食后,尚有结余,则可以按照分值领到现金。倘若不够,就记账,这家就算超支。我家人口多,只有父母参加劳动,年年超支,年复一年,超支累积得越来越多,我不记得具体数字(父母大约并没有明确说过),只是感觉到那时一个永远都偿还不清的数字。或许父母在等我们长大,有一天也下地挣工分了,这份超支就能还清。我们还不是最差的,比如父亲在纸棚下的伙计立成大伯家里就他一个人下地,据说超支款竟达到几千块。

分值高低是一个生产队搞得好不好、是否富裕的重要乃至唯一的标志。一般以十个工分为基准,十工分的分值抵得(值得)一元就算是富裕的队,我们薄俚大队(村)的生产小队几乎没有听过上一元的。都是几毛而已,七八毛就算好的。至于一块以上那都是县城附近的队乃至更加遥远的大寨大队这样的明星村队。队里换取现金的路子除了上交公粮(评价调出),就是副业,茶叶、生猪、竹木、柴火,土纸则是最重要的现金收入。几乎每个队都有纸棚,我们队除了北坑尾纸棚,传说在老君仚也有一个。

 

这个纸棚下的灵魂人物,那时才二十出头,高中毕业,脑子聪明,个头高、身体健、双臂有力。是纸棚下最年轻最有前途的人,古法造纸已经被他掌握精髓。假以时日,必定成为这项历经千年技艺的优秀传人。

这位抄纸师傅,纸棚下的人们都亲热地叫他“发相发相”。他姓郭,名叫发相,是我奶奶的族孙。我少不更事,也动不动就 “发相发相”地叫他名字。父亲听了,常常斥责我:“没大没小的,要叫老表。”

江西老表,即使不是表兄弟,尊称陌生人也会叫声老表,何况人家还是奶奶的族孙呢?年纪起码大我一轮,不叫老表,直呼其名,岂可乎?礼貌乎?!

半个多世纪后,年届古稀的发相老表,见到我都是先称呼老表,而久居红尘闹市的我倒常常“老表”二字无法做流利地脱口而出。当老表先开口叫“老表”的时候,常让我想起儿时看他在纸棚下操作镰床出纸的洒脱和机灵,老表年轻帅气的容貌仿佛就在昨天,英气逼人。只是,现在的老表身体佝偻、脸上布满皱纹、镶嵌着金属边的劣质牙齿,完全无法与我儿时的记忆勾连。

古法造纸没落后,生产队不再造纸了。接着是分田到户,大家各自在土里刨食,老表他们都浸入到土地里为自己为儿女的衣食消耗自己毕生的精力,传统的技艺随风而逝、了无痕迹。

只有我父亲,凭着那本大学肄业证书,文革结束后,进入学校教书,直到以事业身份退休,衣食无忧地颐养天年。

回顾自己的一生,年近90岁的父亲常常感叹道:

“我这辈子,就中间20年吃了苦!”

父亲一边伸出两根颤抖的手指。

我喜欢追问:“哪二十年呢?”

“六十代初到七十年代末。”

还好,还不足二十年。”我安慰道。

父亲平和地顺着我的话头:“也是哈。跟别人比起来,我这辈子值了。”

父亲在纸棚下的工分一天大约是10分,而有技术有力气的发相老表、良生起步是10分,甚至可以加分到12分。

 

为灵魂人物、为抄镰床出纸环节后续服务的师傅姓刘,大名立成。他是纸棚下年纪最大的人,应该有四十好几了。他的主要工作是焙纸,也兼做打包、磨纸头以及其他杂事。别的人都专干一行,各司其职,作为年长者,似乎只要别人不干的事情比如在灶头上炖饭、打柴火,都是他包圆了。

焙纸在隔壁一个专用房间。这个焙和油店下烘焙木子的焙大不一样。油店下的焙跟东北人的大炕相差无几,无非高一点方便人站着操作,宽大一些,可以同时烘焙更多的木子。只是烧火的灶口就在室内,为了使大焙受热均匀,有两个灶口,烟囱则直接通到屋外高高升起。

纸焙的造型非同寻常,是为烘焙纸专门设计的模样。焙房是一间狭长的屋子,有一层楼房高。这个狭长的屋子,记忆中起码有三四丈长,焙照着房子的模样,也是狭长的,占满了整间屋子。围着焙留下一条仅容单人可以通行的过道,这过道绕着纸焙一圈,焙纸的师傅可以绕着焙干活,不需要走回头路。焙房进门就是焙的灶口,往里走,尾部有一根烟管向上穿过房顶通往屋外。焙有一个半人高,从地面向上,下头宽、上头窄。从两头看去,就是一个高出大人半个身子的梯形。从两侧看,就是一堵斜斜的向上延申的高墙,这个大纸焙矗立在屋里,与屋子的墙构成一个逼仄的所在。

我曾经沿着焙房里面的通道转着圈转走,只觉得里面又高又狭窄,令人十分压抑、十分憋闷。这感觉很像去到哥特式大教堂,仰首向穹顶,天无比高大、无比渺远,自己无比渺小、无比乏力。呆不了多久我就会跑出去,到室外看山梁,看天空,看清澈的溪水,长舒一口气,随性嚎叫几句,浑身才得劲儿。

烘焙纸的时候,刘师傅去拿被木板压得不再滴水的湿纸,取一叠拿在左手上,右手拿一把软硬适中的刷子,两只手往焙上一靠,刷子在纸上头一带,一张纸就糊到了光滑平整的焙壁上。他一下一下的操作,直到把手中的湿纸糊完,又糊下一叠。等到糊满整座焙,再回头,差不多前面的纸就已经干了。然后一张张伸手揭下来,纸张完好,没有损伤。

烘焙干燥的纸从焙壁上揭下来后,一张张叠放在一块比纸张大的光滑木板上。等叠到一二尺的厚度,就压上一块厚厚的木板。然后再在上面用杠杆挤压,直到纸张完全平整,按照一百张整齐叠在一起,左右往里各折一次变成一刀,按二十刀打包成一大包。两大包做一担,正好是一个人肩挑的重量。这纸担,可以被社员挑着离开纸棚下、出北坑尾、到北坑口,沿着大路行20里送到公社供销社收购,为生产队里换取现金。

 

打成大包的纸,用厚纸板——应该是操作镰床的我老表特地操出厚的(据研究,操作的师傅在纸浆水斗里或轻或重地操作,纸张的厚薄就有差异,所以如果纸张都能做得一样厚薄,无疑是师傅高超技艺的极大体现)——当外包装,加上竹篾捆绑。捆绑好后,两头为了好看,还要磨平整磨光滑,这些似乎都是烘焙的刘师傅的活。

 

到这里,我儿时曾经参与其中的古法造纸全部的流程就结束了。这起源于汉代,传承数千年的造纸古法,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故乡的其他山吭旮旯里都还兴盛。

 

故乡的磨头纸制造迄今将近300年历史,如果从比它更早的起源性质的方法开始算起,发相老表抄竹镰床往大水斗里抄出纸张,这一方法就是蔡伦改进的吧。如果从蔡伦之前的西汉灞桥浇纸法造纸算起,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已经有2300年历史。

蔡伦法和灞桥法两者的差别不在于备料,而在于出纸:一个用纸浆浇出来、一个用镰床抄出来。稍微琢磨可以知道,浇纸难做到匀称平整,速度也慢,效率显然比不上改进的抄纸法。文献可以查到,源于西汉时代的浇纸法,至今在藏族、傣族、维吾尔族等少数民族地区仍在使用,他们也不祭祀蔡伦。

 

故乡的土纸生产主要分布在县境西北和西南一带的产竹乡镇。它取材于竹浆,家乡山泉,水清质优,有竹林30多万亩,为东庄纸提供了丰富广阔的上等资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达到历史高峰,自那以后造纸术更新换代,土法造成成本高、效率低、质量次而逐步被淘汰。历史的大潮滚滚而来,古法造纸急转直下,直至退出历史舞台。故乡人习惯用来包茶叶、包粿子、包各种熟食卫生又不串味的土纸见不到了,用来学习书法的上好纸张买不到了。学习书法的人们,只好花大价钱去买外面进来的所谓宣纸。

 

书籍上记载的东庄纸制作流程分为备料和制作两个阶段,共十四道工序,与明代《天工开物》所载工序也大体契合,但是宋应星写到的“槌洗、漂塘、煮楻桶”等备料环节在我经历中是没有的,应该是早已经省却,也这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演进,智慧的劳动人民在生产实践中有了技术的新改良新发明。这么多道工序,在实际操作中,被师傅们简化合并,并没有完全消失,不过是隐藏在我视线的背后。就像焙纸师傅的活儿,除了纸张上焙时那刷子上可见的功夫,很多不可见的工夫也被他化解于无形之中。

而造纸环节中的抄纸、焙纸环节却如出一辙,且看《天工开物》有关段落:

“凡抄纸槽,上合方斗,尺寸阔狭,槽视帘,帘视纸。竹麻已成,槽内清水浸浮其面三寸许。入纸药水汁于其中,则水干自成洁白。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展卷张开时,下有纵横架框。两手持帘入水,荡起竹麻入于帘内。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竹料浮帘之顷,水从四际淋下槽内。然后覆帘,落纸于板上,叠积千万张。数满则上以板压。俏绳入棍。如榨酒法,使水气净尽流干。然后以轻细铜镊逐张揭起焙干。凡焙纸先以土砖砌成夹巷地面,下以砖盖地面,数块以往,即空一砖。火薪从头穴烧发,火气从砖隙透巷外。砖尽热,湿纸逐张贴上焙干,揭起成帙。”

阅读之后蓦然发现我儿时未解之谜就在其中:

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这句话表明发相老表的抄镰床的手势轻重决定纸张的厚薄,果然手法是关键的。如果说抄纸的人是纸棚的灵魂,抄纸的手法就是灵魂的灵魂。

再看这一句,焙纸师傅的手法“然后以轻细铜镊逐张揭起焙干”,说明我所见的刘大伯手上的功夫和一把细同镊子是分不开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诚然!至于烘焙略有改进,也当是因地制宜,各合其势吧!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刷手机发现,今日老家崇义县远离城镇位于大山深处的少数民族村子,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还保留着一间同样的纸棚。手机上的介绍,与我记忆中的纸棚下差异不小,不过也可寻得大体痕迹。起码可以证明,存在脑电波里梦幻似的历史曾经如此真实;我的童年扎扎实实浸润在“非遗”里的几个日日夜夜,虽然已经过去,注定是永不褪色的记忆。惜乎今日,作为遗产,它的现实经济价值无疑须由别处弥补,而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却熠熠闪光、难以磨灭。

只是,我孩提时代曾经在孤独中挺过来的纸棚,我曾经参与用蔡伦改进的造纸术生产土纸的纸棚,我的父亲、郭发相老表、黄良生、刘立成,他们用智慧、力量和耐性在北坑尾的群山中讨生活的纸棚,老早就不造纸了、倒塌了、颓废了。

现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连地基亦难觅断垣残壁。新生的茂林修竹覆没了它曾经辉煌的身影,蓬勃的芦苇杂草吞噬了它创造过的巨大财富。纸棚下的躯体和魂灵与周边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重返大自然亘古以来肆意生长的轮回里。

但它,却总是回到我的梦里,拨动我成长岁月的琴弦,弦歌不断,直到今时今日……

 

 

2024年12月25日完稿

2025年6月20日定稿

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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