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若是就这么看过去,她一头蓬松的短发,不经意时遮住了半边脸。那跌坐在沙发中的身子静静地呆着,手里或握一支笔或捏着什么玩的东西,双脚不太规范地以一种没有拘束的形式交叉叠着或者伸开。这时候,画笔所应着力的无疑是她的眼睛。眼睛藏在稍大的眼镜后面,看人的时候若有所失。该描绘的也就这些了。那么,这只是一幅静物画,丝毫也不能显示她不一般的特质!依我说来,这都不过是她所依附的一副躯壳罢了,不是她自己。
那么,她自己呢?
她自己在这里,就在她平静的脸颊上,你细细地品位吧!她是这样的,她听你说话时,似乎眼睛盯着你很留神,而如果你也存在第二颗心思,你就可以感觉她似乎在想别的什么或者在打量你,或者只是做出听的样子,实际上思绪沉入了内心的深渊。这时候,她特别专注的神情上,那下巴会微微动(收缩)一下,不,也许是嘴角动了一下。这一极细极细的动作流露出了一种情致,白一点说,她的下巴表达着感情。啊!她的嘴是怎样的呢?不是一条线平伸的,这样的唇属于那种宁静的女人;也不是嘴角往上跷的,这种唇属于那种恬美的女人。她只是紧抿着一条线样平的唇,稍厚的唇很有点性感,令人迷醉。她的鼻梁挺直、双翼卧在被西北风揉搓了千万遍的脸原上。在她的表情里,你看不出她有着江南祖籍柔顺的血统,而是感觉那五官都像夸大的模型。一切,在观众看来,她的气质里活该配以她那宽松的形似邋遢的衣衫,你瞧,她的套头蓝毛巾衫,那肥大的冬日 里运动场上教练穿过的衣服。自然,那土里土气的蓝里一点也不合时代的风尚了。而在她脖子上,却恰恰挂了一条自己用棉线穿起云豆来做的项链——那紫色斑驳的彩豆,在习惯了温柔、习惯了艳丽、习惯了和谐也习惯了粗犷的艺术的双眸中,是那么的优雅和温情脉脉。就是她那宽大的衣衫也罩不住的一件大毛衣从衣襟下露出了不该有的头绪,也许,于她也丝毫不损耐看。
到这里为止,我的尊敬的读者,您依然不了解她,这个我笔底的主人公。是的,您不了解。您依然不能说这是她的全部。
一个人的性格也好、气质也好、修养也好,如果单从静止的或只是简单的线型运动,您是无法捕捉她的全部的。她就是这样的,她的贞静,她的斯文,她不动时给人的那种表象——当初我们见她时也只是偶尔瞄上几眼,在见多识广的眼里也不过如此罢了,其实也不过是缕缕青烟。等她行动起来时,比如她开始起身去干什么了,于是你发现她风风火火,甚至是麻利,走起路来总赶在他人的前面,或者是独自走或者是独自停,完全不由他人,仿佛一切都在她的心性的灵动指挥下发生的。站在你面前,她双手插在裤兜中,不知道是由于挎了一只挎包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属于一种姿势,她的一边肩膀就耸了起来。嘴巴里吐字时,你注意看,她会伸着一只手打手势,若是激动了,就双手比划起来,有若在剧烈舞蹈着的演员的舞姿。
然而,你其实是很难看她激动的。因为在所有她的表现里:交谈、行走、结识新的朋友乃至游戏——比如说跳舞或打牌、喝酒,你很难知道她是在跳舞还是完成一种使命,如果我们将心的情绪也视为使命的话。正是由于她只是情绪的奴隶,情绪里有不允许伪装,所以,女性的温顺、妩媚,那身体语言里显示的柔情,那硕大的眼睛展示的诱惑,她都丝毫不曾拥有。如果是看她的静止的照片,加上一丁点儿活动的细节,您可能会说:“妈的,像个野男孩!”真的,她年纪很小的时候,是个假小子;她年纪稍长的时候,像个野男孩;她成年了 ,真似个哥儿们。这就是她,从独立的一面看过去,假使她也着了男装,她可以冒充爷们呢!
尊敬的读者,如果您以为这就是她了——您以为我笔下的画像完工了,那又错了。
她,貌似男人,风风火火、气度落拓的女人,是个真正的女人呢!男人和女人有一个明显的区别,这个区别的标志是什么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来谈点别的。就说恋爱吧!男人用胳膊来恋爱,女人则以眼睛吐露内心的情怀。呵,说这个似乎和问题又无关了还是说正题吧!男人的骨髓里储藏着力量,所以男人的思想中具有士兵的盾牌一样坚韧的理智,理智的克制力,理智的进取心,理智的勇气。女人呢,当然也不乏刚毅者,但作为与男性阳刚之美互补的阴柔之美,她的禀性中势必潜藏着不可抑制的情感,温柔的情感,持久的情感,伟大的情感,使她的血液中羼杂着柔弱、温顺、娇媚,使她在情感的汪洋中终生浸染,无法自救而脱胎出女性的阴柔之美。由于她的美总是笼罩在男人的巨大身影下,她就时常要成为男人那种巨大克制力的相反物,于是,她成了脆弱的人。她,我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位脆弱的女性。表面上,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内心里,却再重感情不过。这种感情不是矫饰的,也不是为了应付什么而做出来的(恰恰相反,该应付的人情世故,该去做的,她不会),这种感情只是她心性极其自然状态极其纯净的流泻。有的时候,恐怕她自己也意想不到,比如说,在欢宴的时候,在人们谈笑风生的时候,她会突然眼泪汪汪。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的情感比别人丰富、比别人来得快。惟其如此,她的情感才是最为珍贵,珍贵得别具一格。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无法捉摸的心的无序的运行,体现出最典型的女性性格,正像她有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男人风范。这两种不融洽的东西却是她个性中所兼而有之的因素,这两种不相融的东西在她身上巧妙地极其吻合地交织在一起,反而完善了她不同凡响的的气质也好、风度也好、味道也好,等等等等。
于是乎,人们皆侧目而视,注目礼长久地施向她。在成年人眼力里,她像孩子需要关心;同龄人欣赏她的作风,哀己不能;懦弱者在她面前则自惭形秽了。
噢,忘了说了,她身上还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在她背上的右侧,离右臂肩膀关节约10厘米面的地方,一块胎记由右上朝左下侧斜卧着,约也10厘米长,呈枇杷树叶形状。颜色很浅,有若干枯的被虫子蛀蚀了的叶子,很多地方只有经脉了。从那空隙间。漏出肌肉纯正的颜色来。——如果有朝一日她脱去了现在的服饰,卸去了现在的发型,褪去了脸颊显示的不可侵犯的矜持,退去了青春的活力而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妇人,如果那时候你还想认识她,如果你还有那样的幸运,你就可以从这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描写上辨别她、结识她。
保准没错的。
1990年11月2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