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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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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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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语文老师

高中我读了三年。

高一的语文老师叫肖厚彧,名字里这个古怪的“彧”字,形近 “或”,音义却大不同。仅此一字就不能不让学生记忆深刻、没齿难忘。此一生,迄今,除了肖老师的名字,极少看见别处也用此字。查了下字典,彧,两个含义:“茂盛,有文采。”不过老师有没文采,我无法判断。那时自己都没读过几篇有文采的作品,焉知文采为何物?至于茂盛也与老师不相干,毕竟人生物不是植物,何来茂盛?当然老师那时候正当盛年,按理他的乌发应该是茂盛的。只是我们年少的关注点并不在其上,起码非秃子。不然肯定也会像记他的名字一样牢记一辈子。

厚彧老师教了些什么课呢?是不是也讲了精彩的文章呢?还是有很多漂亮的词语由他嘴里喷涌而出呢?同学们谁晓得谁记得?

哦,肖老师会拉京胡,那声非常尖锐,咿咿呀呀的,听着没有二胡来得惬意舒心。

我小学就写出了让语文老师在班上宣读的范文,初中却毫无长进。在肖老师的教育下,终于写出了我人生第一篇予以“发表”公之于众的文字《芦江两岸稻谷香》。用毛笔字抄写在大大的(以现出版者人视角看来尺寸属于全开)“白报纸”上——本应是红纸,无奈那年代物资稀缺——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写这篇文章之前,老师带我们爬上了学校旁边的章陂山顶,嘱咐我们学会观察,要站在高处俯瞰眺望穿越整个公社而过的芦江,写真情写实感。具体写的什么内容脑子里毫无存根,自己究竟胡诌些什么GET到了老师的兴奋点呢?!

与我共享殊荣的,还有高二年级我老表郭发瑞,肖老师同时教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布置了同题作文。至于是谁在大大的白报纸上写的毛笔字,我猜是肖老师自己。文革前的师范生,写毛笔字是一种必备的技能。我们读书时就没有学过毛笔字,写这么大一张纸的毛笔字根本不可能。

肖厚彧老师后来调走了,调到扬眉中学做校长,再后来调到县教育局做了教研室主任。如此看来,他是很有水平的,其能力足以指导全县的教学教研工作。

我读大学抑或参加工作后,前去教育局拜访过他。

大伙儿围坐在一张小圆桌子旁,肖老师拿出一瓶珍贵的橘子罐头,用菜刀切开铁皮口子,摆着筷子叫我们当点心吃。80年代初,小地方物质还不富裕。看得出来,这瓶罐头是老师珍藏的东西,老师频频叫大家“恰啊恰啊,不要演文(客气)哈”,他自己却一筷子都没有动。恭敬不如从命,我礼貌地钳(夹)了一筷子放在嘴里慢慢品味。酸酸甜甜的,是我嗜好的滋味,就像恩师对钟爱的学生那春风化雨的悠然、夏日树荫的清凉、秋高气爽的明朗。

我不敢多动筷子,只是向老师汇报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历程,倾听老师这多年来的惦念和关怀。

高二年级开始,郭远球老师教我们语文,连着教了两年。郭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中对我影响至大至深的老师。关于他,《流年在梦想中花开》一文已经说了不少。但关于他的话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可说要说值得说的。我的中学好友吴岚同学专门写过一篇《我的语文老师郭远球》,里面有郭老师的小传性的记叙,并从他的角度描述了郭老师作为一个语文老师的杰出才情、优秀品质和人格魅力。他的文章图文并茂,贴入了老师的有关照片,透露了许多我第一次知道的细节,一经媒体发布,便在同学和校友乃至乡党间产生广泛的传播。可以肯定吴岚的文字固然写得情真意切,而更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则终归于郭老师这个“传主”的“性格”。“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鲁迅《藤野先生》语)

就像鲁迅先生回忆他的恩师一样,“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每当想起郭远球老师,总会勾起许多动人的情景。

同学们围坐在兼我们班主任的郭老师房间里,他与我们亲切地各种聊天。有一次给我们讲过一个生动的故事:

唐朝有位十分高明的厨师,喜欢用名人诗句做菜名。每当他烧好一个菜,都要配上一句名诗,日子久了,远近闻名。 一天,有个刁钻的人想要捉弄他,给了他两个鸡蛋,让他办成一桌酒席,而且每道菜要引一句当代名人的诗句,凑成一首诗。厨师竟欣然同意。

不久,开席了,两个鸡蛋做成了四个菜。第一个是用小葱蒸两个蛋黄,厨师念道:“两个黄鹂鸣翠柳。”第二个,在青菜叶片上铺着一排小块蛋白,厨师又读了一句诗:“一行白鹭上青天。”众人不由惊叹,我们第一次听诗词这样的演绎,更是觉得稀奇绝杀。

“老师,‘窗含西岭千秋雪’怎么做呢?”我有点性急,想快快知道下面厨师怎么做菜。

杜甫的这首绝句我们是熟悉的。读高中的时候我买过一本《唐宋绝句一百首》,里面精选的绝句大都是传送千年的名家名作,好读好记好理解。我那时候正青春年少,记性好,一本喜爱的百首绝句几乎全能背诵下来。

郭老师听罢我的插话继续讲道:“厨师在一片青菜叶上洒下密密麻麻的蛋白碎,这不就是雪压大地白茫茫一片吗?”

“鸡蛋都用完了,第四句诗怎么做菜呢?”有的同学疑惑。

清汤一碗,内加调味品,汤上浮着四个半只蛋壳。

“这像不像小船?”郭老师微笑着扫视了一边身边的同学,缓缓说道。

“门泊东吴万里船。”同学们会心一笑,同口念出诗圣的名句。哈哈,真有趣儿!

语文教学到郭老师这里,让我们第一次感觉到文字的美和文字在现实生活的鲜活趣味。

郭老师还讲过一个翻筋斗的故事。道士不识字,认字认一边,无须问先生:孝子潘金科。读作番金斗,孝子听成翻筋斗。哈哈哈……又是一番开心的大笑。

高二那年春我参加了全校朗诵比赛。未曾想过得奖的我得了第三名。第三名对我来说实属意料之外,能上台于我就已经是大姑娘上花轿了。朗诵比赛自然要用普通话。那时那地儿,人们日常用语都是土话(客家话),课堂上大部分老师也不例外,偶尔有老师打官腔说普通话都是洋泾浜。我,一个从偏远山村里来的孩子哪里学过普通话呢?我那点半洋半土的普通话无非是听广播看电影学下意识无意识学来的,而老师们更从没教过怎么朗诵、怎么表演。

有一回,郭老师带着我们去参加劳动,路途比较远,我跟在他身边,一路听他聊天。他说道:“县广播站的播音比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就更标准。比如说崇义县,公社的广播员念崇义炫(土话音),人家就读作现。”这是我第一次聆听老师纠正一个字的读音,读音的对比令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可惜这样的纠正太少,而作为南方人客家人的老师们大多数自己的读音也无法对标以北方话为基础以北京音为标准音的普通话。

没有开口的环境,生活中,读大学前我没有说过普通话。唯一能开口说普通话的机会和训练,是早读的时候混在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里“打一点太平拳” ,即使读得不好,无人听到,无人去管。

有一次早读,我正在大声朗读《江西日报》上写新余钢铁厂的文章,里面描写钢花飞溅,钢水流动,好似火热的旋律。其时,经常在早读的时候来巡视的教导主任吴识老师走到我身边,停下脚步,看我朗读,让我颇为尴尬。我不好意思在领导级别的老师面前继续打太平拳,就停下来,灵机一动指着报纸上刚刚读过似懂非懂的“旋律”二字请教——早读、自习的时候,有学生提问题是老师所希望的。吴主任(吴老师的日常称呼)本来就爱嚎几句京腔,声音高亢,可以传遍整个校园。我曾经和同学一起去他住处兼办公室,见写字桌上摆着《音乐》课本,之前我从未见过音乐课本。脱口而出:“我喜欢音乐课。”请注意我此处读作音le。吴老师立即毫不客气地纠正我:“这个叫音yue,不是le,是音月。”我顿时热血上涌,脸羞涩得发烧。懂音yue的吴老师肯定也懂“旋律”二字。吴主任见我请教,用手做着波浪起伏的动作,同时身子好像风中的芦苇扭摆几下,形象化地表述了“旋律”的起伏和流动性。至于他对“旋律”的文字解释是什么、他当时有没有文字解释我都不记得了,但是他那体态语言却刻下了永恒。

就这样的底子,老师让我上台,参加全校的朗诵比赛,不用猜,肯定是老师看我作文写差强人意而想当然的安排!

那次朗诵比赛,我的选材在事后看来就很没经验很不到位。人家冠军亚军选的都是课文是大家耳熟能详又朗朗上口的作品,贺敬之的《回延安》和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而我自以为独辟蹊径,选了一首报纸上的诗歌《清明信笺》。那首诗是写给刚刚开始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英烈,题材新颖,思想高大,切合时代。但是诗歌人们不熟悉,朗读起来也不上口。就这样还能获得第三名,还真是不亏待我这个赶鸭子上架的人。第一次上台表演就有名次,焉能不知足?做人不可太贪婪,知足者常乐也!想必我参加比赛、能得名次,郭老师不会不是幕后推手吧!毕竟这本身就是一件语文的事情。

每当提起我的老师,尤其是我的语文老师,郭远球老师的事情总是常常闪回在我脑海。他是给我留下如此多难忘事情的老师,一件又一件,每每想起都会有新的细节浮现。

吴岚的回忆里提到,他一边委托指导过画画的上海下放知青孙彤辉——当时已经在郭老师的指导下考入赣南师专学美术——订阅上海《少年文艺》寄来,一边委托他二哥郭远年从北京寄来《北京晚报》。这两种读物在70年代后期的山沟沟里都是十分稀有的优秀课外读物。须知交通落后、邮政落后,一个公社级别的中学是无法去邮局订阅到报刊的。这些读物不仅仅为我们开启了向外看的窗口,而且为我们贴近了时代前进的脉搏。

1981年8月底,我去到北京读大学,随身携带着郭老师的亲笔信,与他在北京工作的二哥接上了头。他二哥郭远年跟他一样善良、宽厚、慈祥,待我就像亲人。大学期间,在京举目无亲的我,郭老师的二哥就像我的亲人,他不时打电话或写信邀我去他家玩。去他家就像去走亲戚。四年里,礼拜日或者节假日,乘坐302路公交车到农展馆,再从农展馆换公交车到酒仙桥,下车走向北京电子管厂的职工宿舍区,对我来说,宛若回到了亲切的家园。

家是什么,就是有亲情的人温暖以待你的地方。

那时根据老家风俗,因母亲姓郭,而他在1957年划为右派被遣送回乡的20年间曾经在西湖水库工地劳动,与我也在西湖水库做义务工的外公同命相怜、相识相熟,故而我尊称郭老师的二哥为“舅舅”。据“舅舅”介绍,70年代末期他寄到长龙中学的《北京晚报》,是他每天买来必读的报纸,读完不像别人丢弃或者当废品卖掉,而是全部完好地攒起来,打包寄回。这遥远的即使已经过了当期的报纸对于一个闹书荒缺读物的山旮旯来说,是一个多么丰富的知识宝库、一笔多么巨大的精神财富啊!爱阅读的我们,比如吴岚、比如邓世权几乎是抢着先睹为快,每期《少年文艺》每张《北京晚报》都不拉下,乃至每篇文章都不放过。

当我又一篇作文在班上被老师宣讲的时候,那个作文命题可能是“我的理想”“我将来想干什么”之类,文章中那些可圈可点的地方早化为烟云随着时光隐匿,郭老师给我一个批评性的评价倒成了这片烟云凝结的金丝。老师讲到我的作文后,突然对着说:“肖飞飞,你的理想就其实是想当作家。想当作家就写当作家,写什么做一个文化工作者呀!”接下来好像是说我太羞涩了太含蓄了、不敢直白表达真实想法,这要么是缺乏没有自信,要么就是谦虚过头、显得虚伪。不错,对我来说,自信是似乎天生就差点,羞怯却无疑是基因里带来的缺陷。郭老师也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在班上恨铁不成钢地说自己地学生,他是对我寄予极大的希望,还是特地下猛药激励我呢?

这一次范文没有给我带来愉快的体验,倒是给我上了一堂人生警醒课。写作的种子在我心里萌芽之后,首次得到旁人鞭辟入里的教诲,慢慢沉入泥土,吸取养分,缓缓发芽、抽枝、散叶、开花。当我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豆腐块,并于34岁那年被吸纳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两年后加入省作协的时候,是不是实现了自己隐藏在貌似表面托词之下的理想,我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就是一个文化工作者。我已经连续从事了15年的职业,正是我国文化繁荣和发展的重要阵地。

郭老师家搬到公社后面的新居后,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们也经常会去老师家玩。那时候不懂事,常在老师家蹭饭,老师总是说,没什么菜,但是几碗青菜白菜还是有的。有时候过了年去拜访,我母亲就说给老师拜年好歹得都带点东西呀,于是就捡了几样家里的年货带去,而每次师母都会回我礼物,我都无法拒绝。“来而不往非礼”,客家传自千年前的古风,在郭老师这里余韵醇厚。

读大学期间,已经分田到户。有一年暑假老师来我家玩,与我夜宿一张床,聊至黎明。第二天早上,家里正在门口收割稻子,打谷机隆隆作响。我书呆子模样,父母没叫我下田,自己也懒怠动弹。倒是郭老师见状,立即挽起袖子、卷起裤腿下田帮忙“摁禾”。每每谈到郭老师,老父亲都会赞不绝口地提起这件事。老师是我的贵客,在劳动上却全不见外,没自己当客人。不知不觉地,郭老师以自己的行为示范为我上了一堂品格修养课。

参加工作后,只要回故乡,都忍不住邀上同窗好友前去拜访郭老师。1990年代的某大年过后,去老师住的镇上接他来家里玩了一天,晚饭后又叫车送他回家。老师直感叹,我这辈子第一次有学生亲自安排车来接我去家里玩,又派车送回家。老师用简朴的语言叙述一件事情,文辞本身没有任何溢美和赞许,却蕴含着对学生的莫大深情。以后多年,每每见到老师,他总是旧事重提,弄得我十分赧颜。

之后他曾一度住在在县城。有一回大年过后,我和吴岚相约去老师家里拜年——那时候我已经外派北京工作,郭老师也早已退休。在县城的养老生活,郭老师画画、打门球,生活也十分方便,但老师终觉不适,有种客居他乡的感觉。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长龙,这个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这里有他美好的青春、有他丰富壮年,这里洒下过他的汗水、奉献了他的热情,更有他对学生付出的全部才华、爱心和光阴。在此颐养天年,岂不快哉?!

打哪以后,几乎每年春节我都回老家与亲人团聚。每当回到故乡,去拜访郭老师都是我必不可少的行程。

最后一次给郭老师拜年大约是2017年去镇上他家里。这日相约同去的有耀军、学文、受桂、老邓、郭丰等人(是否还有其他人一时想不起来了),我们众弟子享受了师母准备的一顿丰盛午宴。其时他的独子惠宾兄(比我小几岁)在家跟着忙前忙后招呼大家,十分周到。深感郭老师家教谨严、礼数周全。

这时候老师住的是镇上的连排别墅,三层楼带院子。农贸市场距离家门口不足百米,是田园中的闹市,都市里的田园,颇为自得。据老师说这是惠宾斥资60万RMB的杰作。

我们在客厅围坐在老师身边闲聊。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老师亲笔画的花鸟中堂,两侧的对联也是老师亲笔书写。

“要靠我的退休金,那里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呀!”老师谦逊的感叹中,洋溢着知足和淡定。惠宾兄自学成才,早年考取律师,南下广东捞世界,自开律师事务所,创出一番广阔天地。这是郭老师教书育人花开两枝的另外一种成果吧!

遗憾的是,自此拜年后,我再未曾见到老师慈蔼的面容、再也没能聆听老师的声音、再也没有得到老师的亲炙。

起初,是老师到广东去儿子家过年了,不在故乡;稍后,疫情爆发,持续连年,我自己个儿也被锁定,故乡难回,徒留念想;再后,我自己家事变故,心神俱疲、分身乏术。一直到前年(2023年)春天老师以89岁高龄仙逝,从此阴阳两隔,唯有留下永远的回忆。

敬爱的郭远球老师,愿您在天之灵安息!如果人生重来一遍,我仍然希望遇见您这样的语文老师。

短暂代替郭老师教过我们高中语文课的钱凡老师,本职是扬眉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他代课的时候,我父亲也终被从泥淖中拔擢出来,进入长龙中学当老师。最近与父亲闲聊时,聊到医生钱凡老师。父亲说,钱老师从医生的角度讲过,解放后麻风病控制得好,而麻烦病本身的传染性并不强。打个比方,即使麻风病虫子大口吃进嘴去,也不一定会传染上。相对疥疮的传染简直是微乎其微。所以民间有云:“同床麻风隔壁疮。”麻风同床不传染,隔壁疥疮会传染。是之谓也。

但是,所谓吃进嘴里,我还是感到震撼、存疑。病从口入,这么简单的道里,医生钱老师焉能不知?只怕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以示此病的传染性较弱而已。

听来的传说,年代久远,无须考证,且当野史,为此段文章留下段小小的传奇吧!

2024年11月25日 草稿

2025年6 月14~17日 修改

2025年7月14日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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