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牛仔裤、花格衬衫,一身休闲装束,要走出那间凝固的屋子,到外头透透气。皮凉鞋踏在地上,每一步都敲出“橐橐”的声响,在安静的小城黄昏里格外清晰。
沿着古城墙下的小路踱步,指尖蹭过墙缝里钻出的枯草,干得一捏就碎。风裹着黄昏的温气扑在脸上,连思想都慢了半拍。每走一步,鞋底都像粘了层薄泥,与地面蹭出“沙沙”的滞涩声,倒真像拖着点什么重物,沉得抬不起脚。古城墙外的河水哗哗流着,声音没被暮色压下去,反而衬得周遭更静。城墙斑驳如过往的千般挫折,河水轻快似今朝的轻盈弦歌。
赤膊的汉子不怕羞,在水里把水花泼得老高,笑声混着水流声飘过来。我站在河边的草地上,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尊钉在原地的沉思雕像。那边树林下传来少女的笑声,脆生生的,我茫然地转了转头,没看清她们娇娆的面庞,只觉得天又沉了些,夕阳把云彩染成一片晕黄。
我在草地上坐下,身下的草还留着前一个人的余温,暖得轻盈。古城墙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砖缝里的青苔被夕阳染成暗黄,连斑驳都透着倦意。沿墙根的小路走过来两个人,脚步轻得没声音——是对父子,走到我身旁时,风刚好把河水的清气吹过来,我们都没说话,只听见远处的水流声。他们绕过我这“凝固的雕像”,小心地走到河畔。父亲从背上的口袋里掏出渔网,顺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角,把口袋递给孩子,独自下了河,哗哗的水流没过他的脚踝。孩子拎着口袋站在河滩上,目光紧锁父亲撒网的身姿,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那动作刻入眼底。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盼着他能打到鱼,打到一网活蹦乱跳的鱼。以前看别人打鱼,网刚拉出水面,鱼就在网眼里蹦跶,银闪闪的一片,煞是可爱。现在我盯着这对父子,同样盼着网里能多出点动静——是盼着看那些鲜活的生命,还是盼着他们能有份收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一网拉起来了,网兜里空荡荡的,只有水珠顺着网眼往下滴,落在河底的鹅卵石上,像碎了的玉,散射着最后的残阳。
“第二网,第二网总会有的。”我在心里默念,抱着比他们还强的希望。父亲没歇气,转身又把网撒进了河里。
这回会怎么样?我下意识把目光扫向远处的树林、墙上的青苔,偏偏避开河面那片铺开的网。指尖悄悄攥紧了身下的草,有点怕,有点担心,甚至有点不忍——像怕窥见自己内心期待的倒影,在水中碎掉的模样。
过了好久,孩子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小脸绷得紧紧的,没半点收获的欣喜。我的目光依旧没敢落在渔网上,连父亲的脸也刻意避开,不想让他眼里的失望,再反射到我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上。
唉——这些晚饭后没事干,来河边碰运气的人!可运气这东西,就像对我一样,总不肯轻易垂青。
河里,网撒下又收回,惟余水珠空落;再撒再收,徒留一腔空想。父子俩沉默地撒网、收网。网起时,只有水珠簌簌落下,像时光漏尽的声响。不知道经过多少网,失望的父亲手臂鼓起筋肉,蜷了蜷手指迅速收起鱼网,父子俩踩着湿漉漉的鞋子人爬上河岸,准备去向他方。
我没有目送他们,反而避开他们寻觅的方向——但愿那是个更好的去处,有一些好运气,而不是一次次拉起空网。
我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叶和泥土,脚步比来时更轻缓。少女的笑声早已随着晚霞沉入暗褐色的暮霭中;夕阳躲进西天的云彩后,天色更晦暗,父子的身影在我眼前也愈加沉寂。我的喉间忽然发紧,像卡了半片没嚼烂的叶子,连呼吸都慢了些。下意识攥了攥手心,触摸到刚才坐过的草地沾的潮气。
我迟缓着步履愣怔中,一缕阳光忽然从云缝里漏下来,碎在面前的泥路上,像谁撒了一把硬币。这碎如硬币的微茫,亦如渔网漏下的希望,被晚风一吹,明昧不定。
打渔的父子俩终是空手而去,潮湿的脚印在高低不平的河岸上浅浅踏出痕迹,被暮色漫过一半,像没说完的话。我怔怔站着,看那渔网搭在父亲肩上,风一吹,网眼晃着细碎的光——方才撒下又收回的动作,倒像把黄昏里的时光,都细细滤了一遍。或许生活本就这样,网起时未必有鱼,但河还在流,脚步总得往前。
我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硬币”,也抬脚往回走。暮色里,那对父子的身影渐渐淡了,可他们撒网的动作,却像印在了脑子里。原来人活着,就像在黄昏里打鱼,哪怕十次撒网九次空,也总得抬手,把第十一网撒进生命的长河里。
初稿大约写于1986年6月
改于2025年9月19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