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素爱山水花木,飞禽走兽,然并无专宠之物。盖世间万物皆上天之精灵也,当以同仁视之。
约廿年前春,余因公干赴京,得以造访后海北沿之宋庆龄同志故居。故居闹中取静,清幽别雅。进得院来,即见两树鲜花覆满枝头,婀娜多姿、色压群芳。目览繁华,浓丽沁心,不觉有惊艳之感。遂问同行者:“此何花耶,如此妖娆?”
答曰:“海棠也。春日开花,秋日结果,不仅花色艳丽,其果亦玲珑可观。昔时海棠,花果各擅其季,枝叶扶疏。今人为观赏计,尤重其花,至阳春时节,花开盛极,满树云霞。”
听罢,余移步远观。树高约丈馀,虽名海棠,却繁花似锦,绿叶依稀;花色融合,白里透红;馨香淡然,若有若无。统而观之,宛若“偷来梨蕊三分白”,又恰似“借得梅花一缕魂”,真乃花中雍容雅致之典范。
噫!恍惚间,余伫足凝望,良久不动;俯仰之际,摄影存念。直至同行者催促离去,仍回首频频。海棠之色之姿、之韵之魂,已悄然印入心底矣。
未几,余居停于紫竹院附近。闲暇时常往院中漫步。见院内亦植海棠甚多,其高者逾三丈。道旁圃间,随处可见。海棠花或昂首向天,或垂丝拂地,尽态极妍;树木或高大伟岸,或纤巧玲珑,各具风姿。
由是自忖,海棠品类必多。后查资料,乃知:海棠自古即为吾国名花,素有“国艳”之誉,“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诚雅俗共赏之典范。明代《群芳谱》载其品类有四,其中西府海棠与垂丝海棠尤称艳冠,最宜观赏。昔时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意喻“玉堂富贵”。今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吾辈皆可赏此国色,润泽心灵,岂非幸事?
盘桓于紫竹院,这厢西府海棠迎风峭立,英姿飒爽;那儿垂丝海棠树影婆娑,曼妙生姿。赏此绝色,闻彼鸟鸣;穿行花荫,漫步凝思,日间之劳顿、胸中之块垒,顿然消散于春风之中。此正是:
阆苑仙姿落凡尘,
万千妩媚动心魂。
几回识得倾城色,
国艳流芳谁与共?
嗟乎!海棠渐成余生活之眷恋。心之所向,竟得机缘,岂非天意?未几,余得盆栽海棠一株,置于寓所。此乃园艺新法所育,乔木矮化而成。花团锦簇,绿叶稀衬,更显花朵璀璨如霞,娇羞可人。余每日悉心照料,浇水修剪,移光避寒,乐在其中。花开时,满室生辉;花谢后,期待来年。久而久之,忽觉自身竟成护花之人,不禁莞尔:“寡人有疾,其名‘好色’!”然此“色”,乃海棠之真色也!
经年累月,余于海棠痴情愈深,爱其形貌,慕其精神。恰如东坡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恨不能旦夕相伴。爱屋及乌,遂广览群籍,探海棠之逸闻。读《西花厅的海棠花又开了》,知海棠亦曾慰藉先贤劳顿;闻叶圣陶先生故居海棠,成其家常絮语之背景;余所敬仰之陈寅恪先生,亦曾赋诗《吴氏园海棠》,“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是去年人”,借花抒怀,寄意遥深。
凡此种种,汇聚于心,点点滴滴,连缀成篇,乃知海棠实为文人心中一道隽永之风景。每念及此,余之心湖辄泛涟漪,久久难平。
余之故乡,在古虔州南赣崇尚仁义之乡,尚存父祖辈所传旧宅一处及半亩园地。昔年,顺应时势,家人商议重建老屋。吾久居都市,回乡日少,初闻此事,颇费踌躇。然年近九旬之家严慨然言道:“存此庐舍,即存包衣血脉之根也!”闻之惕然,深感人立于世,岂惟数十寒暑?既惜今生,亦当溯本源,启后世。遂决意拆旧建新,虽仅筑简舍数间,然特于后园留地三分,欲植花木,以怡性情,寄乡愁。
人或问余:“园中宜植何物?”
余应声而对:“必是海棠。”于是四处访求,奈何乡邑花市竟无售者。询之本地园林部门,亦答曰寻常少见。或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一带本无此树。余心暗疑:“岂其水土不宜南国耶?”后咨专家,答曰:“北花南植,多可行之。”心下稍安。
然爱花之念未尝稍减。遂先植易于成活之银杏、玉兰、红梅、茉莉、蓝雪花等,更试种牛油果一株。去岁至今,已历寒暑,诸花木均已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然余心中所念,仍是于园中C位,手植两株海棠——西府、垂丝各一。期其茁壮,待其芳华,成为小园之镇园嘉木,以其国色天香,辉映庭宇,芳泽家园。祈愿此君根深叶茂,岁岁年年,守护吾庐,亦永系吾心于故园!
是为记。
海棠痴者 丛丛
甲辰年孟冬初十日初稿、乙巳年仲秋初五日二稿 于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