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载光阴,真如一柄利剑,将往昔的烟云斩得七零八落。
二十五年前,我们正风华少年,七八个小伙姑娘,徜徉在正午阳光下的赣南一座山区小城。欢声笑语,尽情绽放着花样年华的热情、喜悦和梦想。那时候的我,目光的中心,气场的焦点,俨然是男一号,只是年少轻狂,无需女一号,自然也不知道谁可为女一号。而她,是其中最为耀眼的女角,嘴角一翘,快门咔擦,便定格在黑白照片的最亮处,声若风铃。每当检视旧相片,都会为其迷人的微笑而短暂停留。
时光荏苒,悠忽间,十五年已过。世纪之交的旧历年后,我随着某远方族兄去他家族拜年。她,出现在接待的饭厅。此时的她早已为此兄之妻。虽然音讯相隔,当族兄介绍我的时候,她粲然一笑,优雅的说:
“你和兵牯是什么关系?”
我说:“他是我亲大伯的儿子,我俩是堂兄弟呀!年少的时候我经常去他单位玩!”
“哦呀,我和他是一个单位。”
“正是,那时候咱们曾经一起在大街上晃荡。”
“咯咯咯咯……那时候咱们好傻呀!”
历史的车轮又滚滚碾过了十年,来到昨日。黄昏时分,在京城的一角,我和族兄因缘际会聚首议事。他的身边有个年纪相仿、鬓角显露灰白、装扮匹配的女子随同。族兄未介绍,我不知道其为何人,然察颜观色,极为亲近,非兄之妻能为谁?若非兄妻,焉能大庭广众下如此亲昵?若为兄之妻——也即昔日的那个她,竟然完全找不到些许十年前、二十五年前的容颜。那是谁?能是她吗?
风卷流云,钟摆不停。东边华灯已上,西山也已敛尽夏初最后一抹的余晖。我们盘桓了数小时,数小时间,她与兄亲昵如许,宛若发妻,从兄之随从称呼其为嫂子,从她自己口中谈出的工作……与兄分手时分,我已然认定:她,就是兄之妻,那个唯一的妻:她,就是十年前相见还能记起来我是谁的少妇:她,就是二十五年前,与青春少年的我们曾经徜徉在小城正午阳光下的粲然一笑声若风铃的妙龄女子。
然而,我几乎认不出她了。除了因理性分析而追忆出的一点点似曾相识的影子,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影像全然割裂。我认不出她是谁。我努力在她眉宇间搜寻,只找到一丝被生活磨钝的、熟悉的眼神轮廓。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如今安静地栖在眼角细密的纹路里。
至于她,想必亦如此,未曾认出我来。
时光,太匆匆。十年,淡忘了记忆,二十五年,消磨了青春,以至于泯灭了真实存在的过去。
有多少历史,也是这样,被人们不经意地忘记,不留一点痕迹!这份被时光抹去痕迹的怅然,让我想起与王蒙先生相交的一段往事,同样藏着时光的重量。
去年(2009年)元旦期间,前往大作家、原文化部长王蒙先生家商谈《王蒙文存》出版一事。因多年未曾再见,我拿出了十六年前在王老位于朝内小街那个老式四合院里与他的合影。王老一看,感叹:“那个小院子早就不在了。”
去此十六年前,我作为一家全国闻名的青少年出版社的年轻编辑,策划了一个选题:《当代名人寄语青少年》。选题意在拟邀请我国著名的德艺双馨的名家大家明星,给当代青少年写一点指导性的有益于成长的文字。各行各业都有计划中的人选(那时候沟通难度不小,当然不一定都能如我所愿)。文学界王蒙先生自然是我的首选。经过与中国作协等有关同志的沟通商量,我拿到了王老的家庭住址,作协的同志事先也给王老去了电话。
这日,我肩背挎包、手提一个密码小箱子,箱子里面装着傻瓜相机、微型录音机。敲开王老小院的大门,王老的儿子王山给我开了院门。我被引进来到王老的会客室,王老精神矍铄、腰板挺直地从书房出来,热情地招呼我,和我握手。我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了出版社的拜访介绍信和约稿函。并说明出版《当代名人寄语青少年》一书的意图,还说自己刚刚从中央民族大学冰心老人家里出来,而这本书的选题创意即来源于冰心老人的《寄小读者》。王老对这个选题颇为赞许,微笑着对我说:“哦,她老人家最近咋样?我很久没联系她了!”我说老人住院去了,我没见到,只和她家人晤谈了一下。家人答应我向老人转达约稿意图,等她精力好些的时候视情而定——冰心老人最后没有给这本书写稿,但为我编辑的另外一套书的以毛笔亲笔题写了两行娟秀的祝辞。我将之搁在该套书扉页之前,成为这套书亮点。最后这套书获得了国家图书最高奖:国家图书奖。我出席了在人民大会堂的颁奖大会,上台领奖,成为我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那年我刚刚三十出头。此乃后话。
王蒙先生听罢我的介绍,没有立即答应写稿,谨慎地跟我说:“我比较忙,等有空的时候我考虑考虑。”
我知道不能占用王老太多时间,他的每一分时间都是宝贵的。就准备告别,告别前,我拿出一个信封,请王老在信封上签名留念。这不是为我自己求的,是为我们出版界一位爱好集邮的老同志求的。老同志早已驾鹤归去,不知这珍贵的签名最终流落何方,又是否曾给他的晚年带来过一丝慰藉。
当时年轻的我,全然不懂为自己也求取一份,不知时间淘洗过后金砂沉淀的可贵,如今才品出往昔不可追的冷酷滋味。
不过最后我还是掏出了袖珍傻瓜相机,请求与王老合影留念,让影像刻写下时间年轮上的深痕。王老爽快地答应了一个年轻后生有点鲁莽的要求,叫出他的儿子王山,给我俩在院子里,背靠正屋,站在阶檐下拍下了这种珍贵的照片。那一年我29岁,与年届花甲的王老相差整整三十个流淌的四季。
不在了!那座小院因为扩路拆毁,被水泥沥青掩埋。彼时的小青年与花甲长者,也已步入新的年轮;就连那段带着青涩的拜访时光,也随星移斗转而淡去 —— 皆因时光流逝、星移斗转、河清海晏。
王老发出“那个小院子早就不在了!”感叹时候,年逾七旬,我也早已“不惑”。时间就是这样匆匆,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而停留。
两个时空的影像在眼前重叠——她的容颜,王老的小院。它们都被同一把名为光阴的利剑悄然斩断,散作再也拾不起的烟云。
原来时间不是利剑,是橡皮,先擦掉颜色,再擦掉轮廓,最后连橡皮屑也吹得干干净净。
世间何事能敌时间车轮?世上何人可挡光阴利剑?
华灯初上,暮色四合,唯余此问,在北京初夏的风中飘零。
2010年6月4日17:31 写于北京
2025年9月28日16:11 修改润色于南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