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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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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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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中国三千年(非虚构散文)

——一个非遗家族的世纪跌宕

(非虚构散文)

献给我的故乡和父辈

特别说明:本文所有人物、事件以及工艺细节均经实地考察与文献核实,符合非虚构写作规范。

目 录

楔子错了位:纸光重现

上篇:磨头纸的前世

下篇:蔡伦纸的诞生

尾声不是绝唱:纸向谁边?

楔子错了位:纸光重现

造纸术,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传遍世界,不仅孕育了我国灿烂的文化,而且极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程。然而,时至今日,自蔡伦时代传承下来的造纸术业已普遍凋零、行将绝种,变成被抢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回望20世纪70年代初,这古已有之、绵延数千年的蔡伦纸曾以她璀璨的光芒照亮我的童年。

我为她流淌过汗水,被她魅惑过目光、震撼过灵魂……

我的长篇非虚构散文《薄俚印记》中“纸棚下”这章刚刚写完“楔子”,手机荧屏就“叮咚”一声跳出条消息:“古法造纸,崇义深山人未识。”说的是故乡某地至今还保留着传统竹纸的制作技艺。图片上的作坊、流程和鲜活的竹纸,与我童年的记忆跨越时空的隔离,交汇出迷人的纸光。

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变成算法中的一只蚕虫。

看完推文,我当即决定暂停写作,前往实地一探究竟。

蔡伦的孑遗踯躅于赣南崇义竹洞畲族村。竹洞村地处赣粤湘三省交界的群山万壑中,离我故乡薄俚村八十多公里。倘若在过去,层峦叠嶂、山路陡峭,唯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实不能至,徒然向往之。而现在,仅仅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就抵达了古老的纸棚。

这个纸棚,与我儿时的记忆颇为不同,却也难分伯仲。

走进天坪脑1号纸棚就闻见一股石灰水味,踩笋槽、水斗、镰床一览无余。我迫不及待地靠近大包的土纸,磨头在掌心还是那么光滑。拈起一张散页,色泽鲜亮的纸张发出淡淡的竹香气息。指尖轻轻摩挲,蝉翼似的纸页在指肚的触觉里复制出竹纤维的肌理。双手抻开举到眼前,遮住了眼前的青山,却挡不住纸背透来的明黄天光。

“邓师傅,您的手艺是跟谁学的?”还没等坐下,我就问霜染两鬓、身材硬朗的土纸传人。

“捱(我)老兄呀!”纸棚的主人用夹杂着粤语音的客家话回道。

我有意用家乡话跟他套近乎:“你老兄的师傅是谁呢?是你阿爸?还是你嗲嗲(爷爷)?”

师傅见我客家话说得流利,不再拘谨,神色轻松地答道:“嘎…捱呀唔(不)晓得欸。捱只晓得学到做纸的手艺,有口饭恰就好。”

“您这个纸棚打头算起有多少年了?”

他沉吟了一下:“好像有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也不是太长哈。”

我记得,史料记载,磨头纸从乾隆元年引入本县,至今已有289年。我老家的纸棚起码超过了200年。

于是我憋住内心小小的傲娇,对非遗活化者不无炫耀地说:“我们老家的造纸起可比你这里早多了!”

“是吗?你老家哪里呀?”

“长龙镇拔萃(薄俚)村。”

“奥——难怪。捱这里几坑子(多偏僻)呢!你那边都是大塅上,离县城好近,赣州也不远。离大地方近的地方,就学得越早、手艺越好。”

这个师傅虽然手中做的是千年老活,见识却一点儿都不落后。技艺的传播,往往是这样。从发达的文明中心向外辐射,逐渐递减,越靠近中心的受益越早、越多,反之亦然。

这话题不便深入,也非我今天到访的目的。

“您晓得啵,邓师傅,我细伢子时候做过纸。”

师傅彷佛被我这句话定住,老成的眼睛望着我,嘴唇微翕却没出声。

“我会做土纸!”迎着他的目光,我认真重复了一遍。

“真给[1]呀?”他一脸惊讶、疑惑。

老邓的语气和表情显示,他一点都不相信我的话。他的脸色陡然僵硬,绷紧了防备之弦。如果不是有熟人引荐,不拿扫把猎(赶)我走人,就算客气了。

“你唔相信?也难怪!”

我上前拍了拍这个小老弟的肩膀,访问中我了解到,我做纸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我现在就把做土纸的全部过程给你讲一遍。听完我的话,你就晓得真给还是假给了!”

老邓听了我的话,没吭气,礼貌而节制地默默地[2]引我们坐下,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沏了壶高山嫩茶。

山泉泡出的茶汤入口清冽,触舌微涩,继而回甘,余味绵长。

我们一边喝,一边聊。

我的思绪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回到了故乡那个深山沟的纸棚……

上篇:磨头纸的前世

我的故乡在赣南崇义县的一个小山村。与竹洞畲族村一样,它深居于罗霄山脉南麓与大庾岭北部纵横交错的群山中。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数百年来为东庄纸源源不断地提供上剩[3]原料。

薄俚村有个古法造纸的纸棚,童年时代给我烙下影响终生的印痕:自我磨砺以跨越绝境,悠久文明若璀璨群星。

这个纸棚在北坑尾。离村子七八上十里路程,藏在悬崖绝壁下的茫茫森林深处,世人鲜窥其貌。

北坑口直接切入至村中,发源于北坑尾高山上的溪水在寨下和街上之间汇入芦江河。我站在家门口往左前方直视过去,越过学堂的飞檐角,跨过河坝上,不出半里就可以看到北坑里。进坑的小路与溪水亲密相伴弯弯曲曲拐出北坑口,挨着队里的养猪场,从大枫树底下南行,衔接东来西往的大路。小路与小溪劈出的空间,让我们一眼就能抓住北坑里的准确位置,因此,北坑里就是薄俚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北坑尾确实路途有点远。顺着视线往山里延伸,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一直到川垇那巍峨的巉岩峭壁,才终止人们的目光继续远眺,定格住山村的边界。

就在那边界的山脚下,古法造纸棚静静地凸立着、创造着、繁衍着。暮去朝来、秋月春风。数十里,照进了夕阳几度,[4]三百年,看淡了草木荣枯。

纸棚者,造土纸的棚寮。杉树皮盖屋顶,大树干做支柱,干打垒筑墙壁。整座造纸的棚寮不足一层楼高。杉树皮的棚顶泛着深棕色,溪水从剖开的毛竹引入纸棚直泻而下,流入大木桶,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抄纸人的草鞋。在这极其简陋的棚寮下面,生产土纸的古老设施一应俱全。大人们常常称呼北坑尾的棚寮为纸棚下。纸棚下的造纸法,是我国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古法,与现代工业造纸相比较,似乎落后了,故而生产的纸又叫土纸。古法古到啥时候?据研究,这古法起码与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里面记载的造纸术如出一辙。至于再往上溯源,或许到蔡伦发明造纸术的时代乃至更早也或必然。

《崇义县志》在我书橱的底格黯然销魂,褪色的封面让我想起笋窝剥落的棕黑色杉树皮。它被闲置得太久了!宝蓝色的精装封面在月落日升的光影和人间沉浮的尘埃中,暗晦了光泽、销蚀了墨迹,包浆成深夜的幽蓝。四个烫金大字倒是依然闪亮,仿若时刻准备着迎接我寻觅的目光。从重重堆叠的“年鉴”“史志”覆压下抽出它,搁到飘窗,尽量靠近天光以还原它的本色。翻到303页,凸版纸页微微泛黄,我要的条目赫然映入眼帘:

东庄纸打包后,两头磨平上粉加印牌号,故称磨头纸。磨头纸为崇义土纸品类上乘,是传统的名优特产。纸质细嫩,柔韧均匀,光滑洁白,用途广泛。清朝乾隆年间(1736~1795年)引进技术,至道光元年(1821年)进入鼎盛期。清中叶成为外销的大宗商品,绝大部分运往广州,转销香港、澳门以及东南亚各国。解放后,被列为国家二类物资。1954年以来,一直是外贸免检商品,在国际上享有盛誉。

磨头纸以南方特产毛竹为原料。

故乡盛产竹子,每年开春的时候,生产队会派人去纸棚周边的山上斫(砍)嫩竹子。嫩竹子是南方春天破土而出的笋,长到一二丈高的时候,表皮娇嫩,指甲可以掐出深痕,被社员称作春笋。春笋靠近根部一二尺高还包裹着笋衣,尚未完全自然脱落。彷佛母亲舍不得幼儿过早进入风刀霜剑的无情世界,而继续提供护佑的殿堂。这些本将遵循上天的安排入地化作春泥的竹壳,在社员的柴刀前不过是一圈纸糊的围栏。进山前在石头上磨得凌厉的刀锋在春天里闪着寒光肆意挥舞,一道寒光便是一根嫩竹母子永诀的无情鸿沟。

这些齐根斩断的春笋,被去掉笋衣和枝叶,丢进附近的大笋窝(坑)生熬。春笋截成两尺长短,从中间剖开,一层层摆放在笋窝里。一层石灰一层春笋,堆成三尺见方的立体。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立方体堆满笋窝。大的笋窝有三四丈见方,小的也有一二丈见方。这些笋窝大多是因地制宜,散落分布在纸棚下的周围。离得近的就在跟前,蹲在笋窝可以看到纸棚的屋檐;远的则有半里路程乃至更远,远到完全看不见纸棚的屋顶乃至纸焙冒出的青烟,甚至远到听不见纸棚造纸的师傅们干活时发出的声响;即使有人在纸棚门口大喊一声,山谷弯弯曲曲,树木参天,杂草丛生,声波被茂密的森林杂草阻隔、吸纳、消散,也传不过来。

我儿时就独自一个人在石灰熬笋的深窝里呆过。呆上大半天,呆得寂寞、孤独、恐惧,直至毛骨悚然。

春笋在开春季节被斫下丢入笋窝里熬石灰,大约得熬一个季度。到了夏天,笋就熬好了。

熬笋是古法造纸的第一步,如果把斫竹也算进去,它就是第二步。小时候,

大人们往往把砍下竹子丢入笋窝里熬石灰统统称为“熬笋”。熬笋是工程量最大、消耗劳动力最多的集体性大活。往往是社员成群结队一起上山斫竹子、一起挑石灰进山、一起动手把春笋熬好。斫竹子的男男女女在山上喊着号子、吆三喝四、叽叽喳喳,柴刀砍伐的笃笃声、竹子放倒的哗啦声充满整片山林。这个时节,北坑尾像个欢腾的海洋,好不热闹。

在笋窝里熬笋的就不是这样。他们清理笋窝、码放春笋、倒入石灰、灌入溪水,都须谨慎按古法行事,以确保造纸的笋熬得合格,熬出高质量。因此,他们说话声音没那么高调刺耳,动作也不那么粗犷生猛。与山上喧嚣又躁动的人比起来,他们的细致好像绣楼里的绣女在做针线女红,每一步奏都是为造出高品质的磨头纸而执行,不敢出现纰漏。

熬完笋,接下来的造纸程序,除了摁笋外,全部都在纸棚完成。纸棚的人一共三五个,是生产队安排的临时生产小组。主要步奏有:摁笋、踩笋、抄纸、榨纸、焙纸。到了焙干,一张纸就[5]完成了。为了运输和出售,后续还有几个环节:压实、打包、磨纸头。

反复改稿期间,我与父亲的日常视频电话并未中断。年近鲐背的他,虽心无挂碍,却也小恙频仍。我常常是报个平安,闲聊几句就让他休息。前日却憋不住心内的疑惑:

“我问您个事好吗?”这个事在改稿的日子里一直萦回于我脑海。

父亲已经关灯准备就寝,手机荧屏的蓝光映着他视力尚佳的眸子光芒闪烁:“好的!”

“那时候北坑尾纸棚下做纸,除了您摁笋,我清楚记得有踩笋、抄纸和焙纸的人。不敢肯定还有没有其他人。有,还是没有?”

“有啊,还有一个打柴的。”

“打柴?”我一时不解,这跟造纸有什么关系。

“焙纸,天光日夜烧火,得专门一个人斫柴。”

“打柴的人是不是跟你要好的北坑里老墨?”

“可能吧!”父亲不太确定,“不过纸焙是他修造的。”

“噢,我晓得他是泥水师傅!”

“一般泥瓦匠做不了焙,做焙需要老墨这样懂行的师傅。”

父亲提到的老墨是泥瓦匠人,老墨是他的外号。本姓邱,名字中有个恩。70年代“农业学大寨”高潮的时候,夏天队里“双抢”,挑灯夜战,燃松明为光。有天夜里,老墨负责为打谷机出斗。昏暗灯火中,疲惫的他帮着推打谷机前进的时候,手被旋转的齿轮咬了一口。一只手指顿时被轧断,鲜血淋漓。老墨疼得嚎叫着蜷缩倒在水田里。踩打谷机的父亲和几个精装后生,漏夜用担架将他送到县医院抢救。

齿轮咬下的不仅仅是老墨的手指,更是传统匠作与现代机械的第一次血腥对话。传统手艺早在70年代就面临残酷的挑战,山里的人们预感得到机械会迅速摧毁手工、统治河山吗?

齐根断了手指的老墨,并没有停止下地,纸棚下常出现他的身影。

1990年代初,父亲来南昌看望我,老墨与父亲同行,也来探亲。我陪他俩参观刚刚重建的滕王阁,老墨在爬大理石台阶的时候喘着粗气,步履缓慢,他边走边默默察看台阶的缝隙。他是不是在想:“这样的石头捱也砌得到”?

摁笋,就是把熬好的笋剥皮、去除杂质,装到畚箕里,挑到纸棚下,交给踩笋的人。

老墨的遭遇让父亲对机械心生芥蒂。远离打谷机,进入深山,来到纸棚下做纸,他负责摁笋。那时候,父亲三十五六岁。

父亲贫农出身,崇义县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当年考上大学。第二年(1962年)大学解散——国家经济困难,办不下去了。没读完大学的人们,出路何在?哪里来的就去哪里。于是出身山村的他携带一张大学肄业证和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回到了村里。肄业证上贴着父亲在庐山拍的证件照:苏美尔人脸型,三七分秀头;弯眉似月,耳垂如珠;冰肌玉骨,面容俊逸。目光中充满对世界的好奇和未来的憧憬。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肄业证”,让刚刚读书还没有拿过毕业证的我认识个新概念:读过书有待毕业的学历证明。这张证书质地不凡:挺括、厚重、光滑。它与父亲的校徽一起成为我儿时的玩物,直至懂事后刻苦读书发奋追逐的目标。

父亲回到村里,凭着大学肄业证,在生产大队做会计。文革一来就不让干了。我奶奶说,那是因为他“丈人佬”成份不好——外公并非小时候人们耳熟能详的“地富反坏右”等四类分子,但究竟是个啥分子,奶奶没说清,我也没搁心上——父亲只得回生产队上山下地干粗活。

摁笋,去纸棚下造纸,父亲或许稍可减轻粗活的重压,或许更为躲开队里形形色色的面孔,避免人多嘴杂的是是非非吧!

父亲是个单纯的人,经略不了太复杂的圈子!

有一回父亲带着我去北坑尾的纸棚下呆了几天。这几天不仅仅让我见证了古法造纸的全部流程,还跟着他去笋窝摁了几次笋,实实在在做了一回造纸的小师傅。

这几天,是我人生独自面对困境的初章,深深镌刻在童年记忆的岩壁,永不磨灭。其深刻,不在于小小身躯完成的古法技艺,也不在于周遭氛围赋予的所谓哲理;而是当个体被抛入绝境,求生的原欲如岩浆般喷薄——它锻造钢铁般的坚韧,绽放生命本真的辉光。正是这源自深渊的力量,让日后机遇降临时,我能碾过荆棘,踏平崎岖,最终抵达天光。

父亲从笋堆上拿起一条湿漉漉的滴着微黄色汁液的嫩竹笋,轻轻撕去竹青,彷佛为春竹的新生蜕去前世的蝉衣。竹芯放进畚箕,竹青丢入笋窝底,分道扬镳,各自奔向轮回的轨迹。

“笋有点滑,手握着用力要匀称,”父亲两只手前后翻飞,一边教我,“别用蛮力捏得太紧,否则笋就会像王鳅一样溜走。”

我试着摁了几次,感觉不太难。一会儿就有模有样了。像捉泥鳅一样有趣,像玩一样干活,一时竟爱不释手。

不知道父亲事前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父亲带着我摁了一会儿笋,不仅毫无差池,似乎还乐在其中,突然对我说:“飞,你先做稳来,我去山上斫点柴。”

本来是跟着父亲去玩耍的,突然变成自己个儿在山旮旯里干活,我的心一下揪紧,狂乱不已:“您要去多久呀,好远吗?”

明里他带我去纸棚下玩,实则是去帮他干活,想到这里,一股苦涩拥塞胸口。。[6]

“冇几远(没多远),我一刻子(一会儿)就转来。”

我心中很不情愿,这太突然了。从小到大我还没有独自呆在荒无人烟虫兽出没的山旮旯里,但早熟的我知道父亲也是无奈之举,家里也要烧柴火呀。脑瓜子飞速转一圈,既然父亲很快就回来了,独自在这里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没再吱声。

“别着急,慢慢摁就是。”父亲爬出笋窝,站在笋窝边沿回头叮嘱了一句,转身上了山,迅即消失在茂密的林木杂草深处。一忽儿,连他钻山林扰动草木枝叶的声音也渺不可闻了。

要去斫好烧的干燥柴火,近处想必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早都被纸棚里打柴的人斫走了,不去远点怎么行呢?

长大后,读王安石“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我才明白:深山纸棚历尽沧桑却鲜为人知,不正是其放射古文明星光的缘由吗?荆公诚不我欺也!

父亲应该是自愿选择摁笋这个活儿。独自呆在笋窝里,不受人管束、不与别人发生瓜葛,这是他的小确幸。

在笋窝,即使随身带着书本,小憩时,掏出读上一会儿,也无人侧目,更不会有人戕害。父亲的书,有时是草医草药方子,有时是防毒蛇小册子。有一回他带了本竖排的《水浒传》,里面都是繁体字。虽然我爱看书,但这本小说读起来还是十分吃力。防毒蛇的册子里有许多彩图,花花绿绿,十分诱人。我却不敢多看,图片里的毒蛇扭曲缠绕,翻上几页,浑身都会冒出鸡皮疙瘩。毒蛇的样子看着就恶心、恐怖,无怪乎父亲要掌握这些预防的知识。

如果说第一次父亲丢下我摁笋离造纸师们正热火朝天干活的纸棚并不远,侧耳就可以谛听到打柴人劈柴的声音,那么第二次就太远了。这个笋窝在北坑里的半坑中,处于村里进北坑尾纸棚的中段。距离纸棚足有几里地,距离北坑口的村子也有几里地。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之谓也。

这个笋窝很大,附近的山边有队里的木梓山,也有一些村民开荒出来的自留地。

带着我从地面沿着一个三四级的简易木梯,下到窝底后,父亲像上次一样又去斫柴了。

堆成硕大立方体的笋,遮盖顶部的杉树皮已经开始霉烂变黑。我坐在一个木头板凳上,脚下是笋堆的垫板,它们由剖开的老竹片铺设在笋窝底部。熬笋的石灰水已基本放干,但窝底不平处还有积水。踩在垫板上,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稍不留神,残留的石灰水就会透过竹垫缝隙漫上,打湿鞋子。

我面前半人高的笋堆,前几日已经被父亲摁掉了一大截子。我面向笋堆,伸手够着最上一层,把一片片被石灰熬过变得松软黏糊的春天的嫩毛竹轻轻捏在手里,剥掉没有完全熬烂的青竹皮,拣去脱落的杉树皮屑、树上飘来的枯叶和风刮来的乱草等渣滓,直到手中剩下的是完全合符使用的笋芯,才小心翼翼地放到身边的畚箕里面。

我一个人闷着头,剥笋衣、拣杂质,一条一条收拾干净,放进身边的畚箕里,机械地“摁笋”。单调又沉闷、寂寞又无聊。我实在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摁笋这个活。天天一个人待在井底一样的笋窝里,他不难受吗?

畚箕里笋芯越堆越高,山头的日影却悠游自在。我细数着透过树稍缝隙漏进笋窝的光斑,直到指头僵直发硬。

焦虑中,时间失落了行走的长度,[7]期待着,又觉得时间倥偬了百代过客。想起父亲讲过的神话故事:带着斧头上山斫柴的青年,走到山顶看神仙下了一盘棋,斧头的木把就烂掉了。等他回到村里,时间过去了一百年,他的亲人们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父亲,您可千万别看神仙下棋呀!

我蹿起身,意欲爬出笋窝,跑回纸棚去。

风从笋窝上面呼啸而过,呜呜作响。笋窝四周树木芦苇不断地晃荡,发出呼啦啦的声音。盯着那些呼啦啦的树叶和不断摇头摆尾的芦苇,忽然,我感觉一阵胆寒:草窼里会不会藏着一只大老虎张牙舞爪猛跃出来?树冠浓密的枝叶中会不会吊着个山野人跳下来?

想到此处,我浑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心脏怦怦乱跳起来——这原因不明的心慌,打那天开始,断断续续陪伴了我半个多世纪。如今年过花甲,心悸越发频繁,即使用各种现代医疗技术也查不出原因。难道是儿时落下的病根?

慌乱的我一屁股墩儿跌坐在笋窝里,滑溜的石灰水沾湿了裤子。我大气不敢出一声,更不敢起身探头朝笋窝外面张望。

四处没有一个人的影子,除了鸟儿叫虫儿鸣、风吹草木呼啦啦,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我麻木地重复单调的动作,无人对谈,也无景可览。笋窝很深,坐在里面,除了高高的笋堆,只能看见神似巨大井口的笋窝口沿,沿外的树梢、山梁和白云掠过的天空。各种鸟儿和虫子肆意狂叫,声音嘈杂,喧嚣不已。夏天有一种虫子,嗡嗡嗡嗡叫得特别响,就像吹着金属喇叭的声音,能传出很远很远。山谷里的风时不时吹来,一会儿温柔,一会粗暴。当它温柔的时候,大树基本是安静的,只有树梢的枝叶轻轻摇摆,小草尖也跟着扭动婀娜的腰肢。当它粗暴的时候,杂草就像疯癫的魔鬼,狂乱无序地摇头摆尾。大树冠盖仅仅晃动几下,小树就会呼啦啦发出大声。这些喧嚣与骚动,淹没了笋窝外小河流淌的哗哗声。

不闻流水潺潺,只见光影悠悠。

时间慢慢流逝,寂寞不受控制地重重涌上心头。草木随风乱舞、鸟虫竞相轰鸣,我的心越发孤独和无助。日头也故意跟我作对,在天上疲疲沓沓,半天都不移动位置。孤独、恐惧从四处晨雾般地弥漫而来,包围着我、蔓延全身,扩展它们的范畴、增强它们的程度。我不知道摇晃的草窠里会不会跳出样子恐怖的鬼怪,也不确定晃动的大树后面会不会猛扑出野人和老虎。我的心就是跳得好快,它要从胸膛里蹦跶出来;浑身上下绷得僵硬,从肌肤的寒毛孔里渗出水珠,濡湿了衣衫。笋窝里石灰石熬久了日渐淡薄的气温也变得浓郁起来,扑入鼻子里感觉鼻塞,吸入肺里胸口憋闷。

我不敢起身离开,生怕被山里的害人精看见,但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独自摁笋了,我得镇定。我屏声静气,压抑着内在的惶恐,自我鼓劲,自壮胸胆,宽慰自己:

其实老虎是没有的——解放后就没出现过老虎,我爷爷都还是二十几岁的时候在深山老君仚遇到过一次。山野人也只是传说,而鬼怪世上根本不存在。[8]……

就这样,或坚韧或麻木、或虚无的勇敢或无奈的坚持,童年的我手中没有停下摁笋,内心却燃起焰火似的呼喊:“爸爸,你还没有斫够柴吗?”

但是,父亲迟迟没有来,我竖起耳朵谛听任何微小的声音,试图从杂乱的各种山音里分辨出父亲归来的脚步声,哪怕是他远远呼唤我的声音。过了好久好久,我的期望都没有得到回报,期望的神经如上紧的发条,紧绷到极致,一时无法松弛。

十一

不远处的山脚下,一阵“嘁嚓嘁嚓”的声响钻进我敏感竖起的耳朵里,我浑身激楞,头皮发麻。真的有妖魔鬼怪要从树后面跳出来吗?有老虎和山野人要从草窼里蹿出来了吗?但我并没有跳起来,看似也没有惊慌。

是愣了?蒙了?吓傻了?

如今的我无法厘清那一瞬间急剧跳荡的神经波幅的轨迹,即使我很想追根究底;就像那时候的山风吹不走今日心头若隐若现的忧愁,哪怕我留恋童年的迷离的时光。

我高度灵敏的听觉神经开始急速运行,耳朵纳入着、辨析着传来的魔音。咦!并不陌生耶,且熟稔。它当然不是风吹草木虫鸣鸟叫的自然之音,更不是妖魔鬼怪的凄厉瘆人的矫饰之声,它应该是人类使用劳动工具发出的声响。不错,就是劳动工具干活时候发出的和谐之乐。我顿时释然,壮起胆子探头往那片木梓林的山脚寻觅,以验证自己判断的正误。敏感的目光环视四周,猛然看见一个头戴懒裙(围巾)、穿蓝布衫的人影,出现在草和树的缝隙里。那个人弯着[9]、挥舞着镰铲(宽口镢头)在山上刨着什么。她的镰铲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弧线,磨得锃亮的铲口反射穿进树林的阳光,像一道道金光照耀在树叶上,斑驳陆离,炫人眼目。原来,这“嘁嚓嘁嚓”的声音是田间地头山上劳动者刨土时,铁器与地面的沙石发生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自小听到大,咋能骗过我的耳朵?如此动人的乐音,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狰狞凶残野人老虎怎么可能发得出来呢?

听着这迷人的音乐,观看那优雅的人影,我一颗忐忑的心立即松弛下来。我都没去仔细辨认她是谁,就兴奋地爬出笋窝,朝山根那边大声打[10]了一声:“哦豁——”

戴懒裙(头巾)的表嬷(客家人称呼母亲阿嬷,与母亲平辈妇女的尊称表嬷)听到我的喊叫,停下活,直起身,朝我这边瞭望。

终于有人可以说话了,我大声朝她喊道:“表嬷,你在做吗给(做什么)?”

她认出了我:“飞飞呀,我修火土呢!你怎么到这里来搞啦(玩耍)。”

我母亲也经常去山上木梓头刨点芦箕杂草烧成灰,带回家肥菜地。草木灰里常常夹杂土坷垃,所以叫火土。

“表嬷,我不是在搞。我在摁笋呢。”

“你会摁笋?你爸爸呢?”

“偈(他)斫柴去了。”

“山坑旮旯的,你自己个儿唔怕吗?”

我不好意说刚刚自己的心都快蹦出胸膛来了,但此刻确实是非常松弛、非常惬意。

“唔怕呀!冇什么怕的!”

“甘太子(这么小)就一个人摁笋,蛮能干哈!”

表嬷说罢继续挥舞镰铲,在木梓头里演奏劳动的和弦:“嘁嚓嘁嚓,嘁嚓嘁嚓……”

我嘬圆嘴唇,和着她有力的节拍,吹响热情饱满的旋律,跳回笋窝:

“嗦——嗦多嗦发咪来多——多多来咪咪多咪发嗦——”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十二

日后与老父亲闲谈时,聊起这段经历,衰老的父亲记忆模糊。我细数纸棚下每个人物和做纸的种种细节,他终于在脑海里找到确切的记忆。

父亲感叹道:

“你那么小,留你自己在笋窝里摁笋,我怎会不担心呢?实在是冇办法呀,咱家人口多,负担重,我和你母亲天天下地挣工分,却年年超支。为了多挣工分,斫柴的事只能一早一夜抽空去了。”

父亲捏着烟纸如触校徽,点着烟,谈起更多往事。时间往他走过的路回溯,像倒带的磁盘,一直到他记忆出发的起点,开始回放。

想我出生以来哪里吃过这么多的苦呢!我是家[11]的老幺,上有父母、两位伯父,和两位能干的哥哥。伯父俩都没有孩子,把我三兄弟当自己孩子宠。我自小只晓得读书,不用做任何死工夫。直到大嫂进了家门,我都还是个穿阿杈裤(开裆裤)的孩子。大哥在外面干革命工作,晚上都是我跟大嫂做伴。由于土匪张南阳还在山里头出没,大哥腰上都挎着铎咯(驳壳枪),那得多威风呀。所以那时候也没人会欺负咱家。

要是大学不解散,要是当初不选择这所大学,要是五八年检上飞行员走了,要是不上高中直接去读个师范,我怎么也不至于回村下地干活呀!

初中毕业的时候,老师动员说,学习好的要去读高中,为国家培养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那些家庭困难的同学就没听,直接去读师范,毕业后恰上了国家粮。

1958年高中毕业,全校几百人参加空军飞行员选拔,我被选上。你晓得啵,体检要求多严格呀!像摁笋一样,一点问题都不能有。比摁笋还严格得多,就拿视力来说,看得远不算什么,把手掌贴着眼睛上都能看清上面的字,才真过得硬。

我发自内心地赞道:“难怪您现在打麻将还耳聪目明。”

“年轻时底子好。”父亲扬起了嘴角。

能选上飞行员的,身体都是一等一的。我想,当飞行员稳打的笃了。哦豁,最后老师又说,国家急需要人才,凡是学习好,能考上大学的,都不要去当兵。当兵的有初中文化就可以了。

上大学也挺好。但我进学堂迟,高中毕业那年已满22岁。现在看来还是小青年,但那时觉得年纪很大了,所以特地选了个学制短的大学。为此,还跟班上一个女同学交换了志愿。谁知道,这个大学只办了一年就解散了。

二十出头的我,老天爷确确实实给了三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它又一次次改变主意,最后赶我回到老家,在土地里扒扒掘掘、恰苦受累。

父亲的遭遇,恰如王子安所叹:“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盛世蒙尘,何代不逐英才?青史回环,几曾轻饶志士!

时耶?运耶?命耶?

在那时,在山野,父亲是一竿稚嫩的春竹,柴刀的寒光轻轻一闪,就决定了他命运的走向。

与父亲相比,我那点事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它早已从生活中的坎坷变成我人生路上的加油站,为我的前行注入了不尽的能量。

我不愿意父亲对此有任何不安,语气温和地宽慰道:“恐怕您那时候是在有意识地锻炼我的胆量吧!毕竟也冇什么真的危险!”

“也许吧!好大的危险肯定冇有!”

十三

1978年夏季,父亲的大学肄业证书在尘封十六年后发出金色的强光。光线从二楼油漆剥落的柜子里穿过缝隙,照亮了屋顶上的黑瓦和栋梁。这张长期无人问津的硬纸片终于显露出它黄金般的价值,父亲被上面叫去中学教书了。小时候他给我讲的那些上大学的故事蓦然活跃起来,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向我招手,成为我向往的诗和远方。

这一年,国家恢复高考进入第二年。“考上大学”,在高中学[12]毕业后去向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里俨然牢居我心灵的首位。我决心像父亲一样,努力学习、刻苦攻读,用知识洗净泥腿,通过考试步入殿堂,以脑力寻饭恰、过日子。

亦余心之所善兮,其九死犹未悔[13]。

下篇:蔡伦纸的诞生

笋摁回到纸棚,交给踩笋的人。踩笋人叫黄良生。

他比我父亲小一点,三十左右,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身材结实,四肢有力。踩笋,是真正地用脚做工具,与踩高跷那种表演性的花架子[14]比,是个十足的力气活。如果说父亲的活儿是要远离纸棚,在纸棚周边许多个笋窝独自寂寞地消耗时间和体力的话,那么良生的活儿就是每日每天都在用自己强健的体魄当作机器去踩烂捣碎那些熬过的笋。[15]把它们踩得稀巴烂、踩成泥、踩成浆。所以这个活儿必需是个身体强健、耐力持久的人来干,是对人体韧性耐力的极限挑战。普通人或望而却步,或勉为其难,想踩出上等的纸浆,无异于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摁回的笋被父亲和良生倒在一个木头制作的长方形槽斗里。这个槽斗有点像方形的脚盆,它的底是粗大的圆木削平拼接在一起,可以承受住一个健硕的壮年男子在里面站立,使劲蹦跶、着力踩踏。

没有跟父亲去摁笋的时候,我就在纸棚下随性玩耍,看匠人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忙碌碌。有时候,踩笋的良生一边双脚蹦踏,一边挥手抬起手臂揩去额头的汗水。往往他的手一甩,豆粒大的汗珠就会迸射到我跟前。如果落到皮肤上,能感觉到汗珠子依然携带着他体内的温热。

于是,我便走到装生活用水的大木桶边。双手在引水竹槽出口下,接满一捧清冽的山泉,洗洗脸庞。然后张嘴对着流泉喝一口,眨眼间浑身寒颤,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甘甜也沁透了味蕾。

已经被石灰熬过变得柔软滑溜的竹笋,被良生的脚不断踩踏。他一边踩一边拣去渣滓,持续翻来覆去的踩踏,最后化成细腻的纸浆。抓起一把手[16]捧在手心,可见指缝间漏下米黄色的浆汁,变成上好纸的笋浆,这才算结束一道工序。

东庄纸的备料到此完成、磨头纸的前世熬到了尽头。从春天熬笋起,土纸的孕育延续了一个季度的光阴,即将迎来呱呱坠地的闪光时刻。

父亲的摁笋和良生的踩笋是做纸备料程序里紧密相扣的两个环。

这俩环上的人因此成了好朋友——也许本来就是好友相约在一起做伙计。农闲时经常见到良生晚饭后从他家过桥走二三百米来与父亲喝茶聊天。或者父亲去他家喝茶聊天,直到我在奶奶的床上睡熟了,父亲才回来。回来时候,他总会到奶奶房间里,掀开蚊帐,拿手电筒照照我的脸,问奶奶我几时睡的、有没有磨牙。有时候我并没有睡着,却不肯睁开眼睛,任由手电光在脸上闪过,眼前出现一片橙红的光影。那个夜晚我就会睡得十分恬美,直到天光大亮。

良生来我家聊天,母亲总会把珍藏起来的南瓜子抄[17]熟,装个小碟子,给他们傍茶(笔者注:客家话类似于下酒)。而良生总是很少下筷子。倒是在桌子边窜来窜去的我,吃得更多。我小时候攒的连环画,基本都被识字不多的良生看了个遍。

聊起纸棚,他对父亲说:“不像你读了那么多书。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有把子力气。踩笋我就要用足劲踩烂踩成泥浆,这样出的纸多,纸也才嫩(细腻)。”

父亲连连称许:“就是就是,你舍得下力气。要不大伙儿都愿意跟你做伙计呢!”

“踩笋就是靠力气恰饭。要舍得下力气,不舍得就别去做紙。不舍得力捱良心上过不去。”

父亲笑言道:“要不你怎么叫良生呢?有良心的后生子嘛!”

“哈哈哈哈哈!”听罢父亲的善意的戏谑,他也爽朗地大笑起来。

史料记载,崇义磨头纸制作流程分为备料和制作两大阶段。备料到出纸浆为止,明代的《天工开物》写着其中有“槌洗、漂塘、煮楻桶”等环节,这些在我儿时的眼中是没有的。我所亲历的就是除了春天熬笋,父亲与良生两个人两下子就备好了纸浆。

对幼小的我来说,踩笋的活不好玩儿。

童稚的心天然蓄满好奇的欲望,他的目光就是射向世界的探针。奇妙多姿才能锁定它的焦点、变幻莫测是在提高它的灵敏。

踩笋单调、重复、枯燥。踩笋人局促于方寸大小的笋盆,一览无余,一目了然,根本抓不住我求知的目光,更别说满足我体内山泉烂漫的好奇心。

所以跟着父亲去纸棚的那几天,我都没有近前去看他的脚是怎么发功的。远远一瞄即移开视线,全无上前去探赜索隐的念头。

我的目光常常被吸引过去的,是踩笋盆旁边的大水斗、在大水斗边抄纸的后生小伙子和他变戏法似的操作。

踩好的笋浆,被桶子装起,倒入这个木头做的硕大水斗里。水斗吞吐着笋浆的月光,即将捧出蔡伦纸的芬芳。

水斗上面悬空吊着一个编织得细腻绵密的竹质帘床,宛若一只振翅待飞的山鹰,直刺群峰之上,翱翔苍穹。帘床呈水平方向空悬于水斗的上方,四个角系着绳子,四根绳子向上系成一根结,紧紧的挂在水斗上面的横梁上。[18]笋浆倒进水斗后,被水斗边的后生手攥木棍不停地搅拌,水斗里出现巨大的漩涡。他顺着漩涡一直搅拌,搅拌到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才停下,然后才把木棍抽出。水面的漩涡慢慢停下来,到基本平息以后,纸浆变得细腻软绵,像微黄的豆浆一般均匀地漂浮在水面上。让我想起奶奶磨豆腐时候在大锅里烧好的豆浆,轻雾飘扬、水色发亮。

到这里,造纸最关键的一步就要来了。像“油店下”(见《薄俚印记》中“油店下”)打油佬那个“打”早已永恒刻入我记忆的沟纹一样,这一步也是我终生难忘的纸棚的精髓。它是纸棚存在的终极理由,是纸棚价值最后弹出的发射器,无疑也是纸棚的灵魂。没有这一步的圆满成功,纸棚的一切都将无功而返,父亲和良生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工夫、是生命的虚掷。

只见高大精壮的帅后生双手抓着水斗上空的帘床往下拉,贴近水斗纸浆匀称的水面,一边斜斜地入水,直到帘床全部浸入浆水中。他在纸浆水里来回平移操作几下,再双手稳稳地端着出得水来。

他挽起袖子的双手,小臂肌肉绷直,上臂肌肉鼓出,纸浆沁满他的腕关节以下肌肤,微微泛黄。

帘床在后生的手里端得稳稳的、平平的,从水的流向看,没有一丝倾斜。这架帘床一出水面,就听见水“淅沥淅沥”的声音。那声音绵密又急促,就像春天屋檐上流下的雨水,遮住了我远眺的视线。随着淅沥淅沥的水声,帘床底部均匀地漏出无数水线。那水线无比细腻、无比浓密,细细密密,赛过我见过的高品质花洒喷出的水线。千万条绵密的水线在窗户映来的天光里闪烁迷人的霓虹色,姹紫嫣红,变幻莫测。纸浆终于在漩涡中醒来,后生的手腕悬停如隼颈。刹那间,一场发光的春雨簌簌扑落虚空,宛如仙女散花,欲迷人眼。

然后,帅后生稳当地抖落抖落[19]手中的帘床,若平静的水面,波澜不惊。等到水漏得不再连线、断断续续、滴滴答答的时候,他扭转身子把它平移到水斗旁边一张大案板上。不知道咋的,帘床在他手中瞬间一放一起,一张黄色水亮的古法造东庄纸就出现了。

后生子憋着劲一鼓作气干完一波活——案板上湿淋淋的纸叠起半尺高之后,放下竹帘床,洗干净布满春竹纹理的双手,脸上露着满意的微笑,走过来朝一边看得如痴如醉的我说:“小老表,你看会了吧,要不要我教你?”

帘床由成熟的毛竹编织而成,土纸是娇嫩的春竹酝酿而成。竹子不同的面容形态汇聚于此,渗入文明的脉络。它们基因的轮回殊途同归,在明媚的纸光中,氤氲着悠悠竹香,新生、茁壮,终成参天大树,迎来生命的永恒回响。

从笋窝里挑着笋回来的父亲刚刚踏进门槛,见我没有回答发相老表的话,嗔怪道:“毛头仔,你又看得发呆啦?老表问你话都唔晓得嗯一下?”

由于生怕影响抄纸师傅干活,父亲不让我靠水斗太近。虽然我像看神奇的魔术一样,屏住呼吸、眼睛没敢眨一下,却始终没有搞清楚这古法造纸最后一环的奥妙。他从水斗里捞起的纸明明在上面,一瞬间就能平放到案板上,移开帘床,丝毫不损坏湿淋淋的纸张。师傅就这样反复操作,直到案板堆够了,才由下一工序的师傅跟他端起整块垫板挪到别处。等这厚厚一沓湿淋淋的纸慢慢滴尽流水,滴到看不见水线,再往上面压着一块平坦光滑的木板,尽力把水挤压榨得更干净。

去年赋闲后,在老家长居。我与已经变成老头的后生聊起他那时候的帅和酷,他露出镶金属边的门牙淡淡一笑:

“其实也冇什么难啦。多抄几回,心里折哈子(琢磨一下)就好了!当然,人不能生性太笨,还得有把子力气。抄纸的时候一双脚恰紧地面,别打滑;两只手臂用阴力把稳把平。千万不要像蛮牯佬乱打架式。”

说着,昔日的帅后生顺口念了几句咒语:“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尽管时过经年、身子佝偻、记忆崩塌,他师傅教的造纸秘诀却未能失落。

说起容易,做到难。就这几句话教给我,现在叫我做,我也不一定做得好。究竟这项技术活,除了天分和诀窍,还需要力量来支撑。

抄帘床出纸是个技术活,在我幼小的心里认定它几乎就是纸棚造纸的灵魂所在。前面的一切活儿,包括春天熬笋、父亲摁笋、良生踩笋,都是为了他在水斗里抖那么几下子。后面的所有活计,滤水、焙干、折叠、打包、发运,都是为了把他的机灵之果实呈现给世人,实现磨头纸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

那时在生产队干活,是记工分算报酬的。到年终结算时,以工分折算现金,再以现金抵扣社员从生产队分的口粮。一家子挣的工分,抵扣粮食后,尚有结余,则可以按照分值领到现金。倘若不够抵扣,出现负值,队里记上账,这家就算超支了。

我家人口多,只有父母参加劳动,即使父亲在纸棚做手艺、母亲带着饭上山从天亮干到天黑,也挣不够一家的口粮分。年终一结算,还是超支。年复一年,超支累积得越来越多。我不记得具体数字,父母大约并没有明确说过,只知道那是一个沉重的数字。以父母的劳力养活一大家子,我们永远都偿还不清。或许父母在等我们长大,有一天也下地挣工分,这份超支就能还清了。或许并没什么多大期许,能够有口饭吃、一家平安、父亲不再受人挤兑,超支就超支吧,日子总得过下去。算起来,我家还不是最差的。有好些家庭,劳力少、劳力弱,超支款竟累积达几千块的。比如父亲在纸棚下的伙计立成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挣工分,就属于这种超支大户。

分值高低是一个生产队搞得好不好、富裕与否的重要乃至唯一的标志。一般以十个工分为基准,十工分的分值抵得一元就算是富裕的队,我们薄俚大队(村)七八个生产小队几乎没有听过上一元的。都是几毛而已,七八毛就算好的。至于一块以上那都是县城附近的队乃至更加遥远的大寨大队这样的明星村队。队里换取现金的路子除了上交公粮(评价调出),就是副业:茶叶、生猪、竹木、柴火,土纸则是最重要的现金收入。几乎每个队都有纸棚,我们队除了北坑尾纸棚,传说在老君仚也有一个。

这个抄帘床出纸的纸棚的灵魂人物,是高中毕业的回乡知青。他二十出头,脑子聪明,个头高、身体健、双臂有力。是纸棚下最年轻最有前途的人,古法造纸已经被他掌握精髓。假以时日,必定成为这项历经千年技艺的优秀传人。

我揣测,抄纸师傅的心态是这样的:

7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没别的出路,只能回乡。招工、进城,冇捱的份,就是当兵,一个县也没冇几个指标。轮到公社,再到大队名额就更少,咱不是社队干部子弟亲戚,怎么敢想呢?父亲不会托卵坨(找关系),我只能由命跌了。幸好,做紙[20]这个活我喜欢。学得快,做得又顺遂。一生世靠它寻恰都蛮好!

纸棚下,你在一日,我就陪你一天;你在一生,我就陪你一世。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会越来越好。

俗话说:“一技在手,天下我有。”抄纸人能得偿所愿吗?

潜在的杰出造抄纸手,天生的蔡伦纸传人,纸棚下的人们都亲热地叫他“发相发相”。他姓郭,名叫发相,是我奶奶的族孙。我少不更事,也动不动就 “发相发相”地喊他。父亲听了,常常斥责我:“没大没小的,要叫老表。”

江西老表,即使不是表兄弟,尊称陌生人也会叫老表,何况人家还是奶奶的族孙呢?年龄起码大我一轮,不叫老表,直呼其名,岂可乎?礼貌乎?!

半个多世纪后,年届古稀的发相老表,见到我都是先称呼老表,而久居闹市的我倒常常“老表”二字无法做到脱口而出。当老表先开口叫“老表”的时候,常让我想起儿时看他在纸棚下操帘床出纸的洒脱和机灵,老表青年时的容貌仿佛就在昨天,英气逼人。只是,现在的老表含胸凸[21]背、脸上布满皱纹、镶嵌着金属边的劣质牙齿,完全无法与我儿时的记忆勾连。

今昔的他,两个时代的模样,即使站在一起,也找不到相似的影子!

古法造纸没有跟上时代大踏步向前的节奏。销量大幅下降,做纸蚀本,生产队不再造纸了。接着是分田到户,纸棚的匠人们回归村里,各自在土里刨食,老表、良生、立成他们都浸入到土地里为自己为全家的衣食耗尽毕生精力。

磨头纸的技艺随风而逝、了无痕迹。

如今,家乡见不到磨头纸了。老人们无奈习惯它的隐退,年轻人毫不介意它的消失,小孩子不识它的形貌、甚至都没有听过它的名字。谁会在乎它魂归何处、命续何方?

唯有我,一个儿时与其擦肩而过的人,却念兹在兹、频频回眸,这是上天拨弄的吊诡,还是转世路径的错位?

当最后一张土纸消失,我们失去的不是古法造纸的记忆,而是与先祖对话的密码。

老家修房子,院子里要砌个水池。父亲说请发相老表吧,他做得好还便宜。

老表熟练地操作磨秃了头的泥瓦刀,散乱的红砖、水泥浆在他的瓦刀下乖乖地集合,棱角分明地构筑成我想要的模样。

半个世纪前,纸棚下洒脱的影子重现在老表身上。

我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了泥水?”

老表答道:“纸棚停产后,抄纸的手艺寻不到恰了。我就琢磨着学点什么吧!”

“是跟北坑里老墨学的吗?”

“那倒不是。纸棚都倒了,打纸焙的功夫学了也冇用。”

纸棚倒塌的那天晚上,发相老表喝多了酒,醉出了眼泪。他从墙上摘下竹帘床抱在怀里睡到天亮。

“我看过老墨做泥水,琢磨着给自个儿家砌鸡窝猪栏开始,慢慢就学会了。”

“你是真聪明哈,学什么像什么!”我真心钦佩那些在生活中随时能找到出路的人。

“没办法,总得想法子过日子呗。”

70年代末老表结婚,接着生儿育女,孝敬父母,匆匆走过80年代、进入90年代。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再度吹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他的一双儿女与青春的伙伴翻越大庾岭、闯进珠三角,汇入了滚滚打工潮。

老表守望着承包的土地,依依不舍。

进入二十一世纪,他的儿女都结婚生子,对象也都是打工时的小伙伴。女儿远嫁湖北赤壁,儿子迎娶湘西辣妹。如今他们都在城里谋生,唯独老表还活跃在村里。于公,延续当村民小组长的职责分担着街上组的杂事;于私,侍弄自家的田土山岗,每日早晚开着他的老头乐,往十里外的镇上中小学接送读书的孙子。

“老表,你的日子蛮充实呀!” 无所事事的我羡慕道。

“嗨,农村老表,就这么过吧!”

十一

没入泥土跌宕半生,不幸的父亲终于时来运转。凭着那张大学肄业证,文革结束后,父亲进入学校教书,直到花甲之年以事业身份退休,衣食无忧地颐养天年。

回顾自己的一生,90将至的父亲常常喟叹道:“我这辈子,就中间20年吃了苦!”

彷佛是生怕漏风的嘴表述不清,父亲边说边伸出两根关节僵直、微微颤抖的手指。

我喜欢追问:“哪二十年呢?”

“六十代初到七十年代末。”

“还好,还不足二十年。”我安慰道。

父亲平和地顺着我的话头:“也是哈。跟村里大多数老人比起来,我这辈子值了。”

父亲在纸棚下的工分一天大约是10分,而有技术有力气的发相老表、良生起步是10分,甚至可以加分到12分。

父亲的一生,是一张被岁月焙干的土纸。曾经鲜亮明艳,被时间的烟云经年熏染,渐渐脆薄、龟裂、枯黄。

十二

为灵魂人物、[22]为出纸后接续的师傅姓刘,大名立成。他是纸棚下年纪最大的,应该有四十好几了。在我眼光中,他像个爷爷辈的人。脸上布满皱纹、脊背微微弯曲,身材瘦小,比我高不了多少。他操一口夹杂着湖南口音的客家话,有的字眼咋[23]听起来,竟不甚了了。长大后才知道,他的祖籍在赣湘边井冈山下的穷乡僻壤,解放前跟着长辈来这一带打短工、做长工。最终立基于薄俚,成为薄俚村街上生产队的社员。

刘师傅家里八张口吃饭,老婆腿脚不便,靠他一人在队里挣工分。他干活勤恳踏实,不挑肥拣瘦、不偷奸耍滑。就是这样,一家生活依旧相当困难。所以他孩子中的老大勉强读完初中,老二初中都没有读,就回队里下地挣工分了。

他的主要工作是焙纸,也兼做打包、磨纸头以及其在灶头上烧火炖饭之类的杂事。

焙纸是十分重要的工序,湿漉漉的纸烘焙干了,一张纸才算完成全部工序、才能成为销往市场的产品。焙纸有两个重要环节,开纸、上下纸。如果把上纸下纸分开算,则焙纸有三个环节。

开纸,是从湿漉漉的一大叠纸中分开一小叠拿在手里,再一张张分开往焙壁上粘。动作看似简单,稍不留神,湿纸就会破烂掉,发相老表变戏法的成果就功亏一篑。开纸貌似平凡,技术却不凡。就像刘师傅看着其貌不扬,却能独自完成焙纸这样的重要程序。

据父亲说,因为立成会“开纸”,纸棚下少不得他。我不记得他是怎么开纸的,也不知道开纸的秘[24]何在,就像纸在发相老表手中神奇诞生那一瞬间。开纸时,铜镊子轻揭湿纸的一刹那,纸沿绽放出黄水晶般的波光。接着在焙间上纸下纸,他双手来回挥舞,为磨头纸固定了最终的品相。

焙纸在隔壁一个专用房间。这个焙和“油店下”烘焙木梓的焙大不一样。油店下的焙跟北方的大炕相差无几,无非高一点方便人站着操作;宽大一些,可以同时烘焙更多的木梓。

纸焙的造型非同寻常,是为烘焙纸专门设计修造的样式。

焙间是一个狭长的屋子,有一层楼房高。这间狭长的屋子,记忆中起码有三四丈长,焙循着房子的形状,也是狭长的,占满了整间屋子。围着焙留下一条仅容单人通行的过道,过道绕着纸焙一圈,焙纸的师傅可以绕着焙干活,不需走回头路。焙间进门就是焙的灶口,往里走,尾部有一根烟管穿过房顶通往室外。焙有一个半人高,从地面向上,下头宽、上头窄。从两头看去,就是一个高出大人半个身子的梯形。从两侧看,就是一堵斜斜的向上延伸的高墙,这个大纸焙矗立在屋里,与屋子的墙构成一个逼仄的空间。

我曾经沿着焙间里面的通道转着圈转[25]走,只觉得里面又高又狭窄,令人感觉压抑、憋闷。这感觉很像去到哥特式大教堂,仰首向穹顶,天无比高大、渺远,自己无比渺小、乏力。

在焙间里呆不了多久我就会跑出去,到室外远眺山梁,昂首天空。

我戏耍清澈的溪水,溪水咬着石灰味的笋渣滓,咕噜咕噜流向山外,彷佛带我回到开阔的村庄。

我长舒几口气,大声呐喊:“哦嚯——哦嚯——”

四面群山回应我:“哦嚯——哦嚯——”余音缭绕,不绝如缕。

直到这时,就能将焙间雍塞给我的憋闷彻底送出胸腔之外。

焙纸的时候,刘师傅先开一小叠湿纸,拿在左手上,右手拿一把软硬适中的刷子,两只手往焙上一靠,刷子在纸上头一带,一张纸就糊到了光滑平整的焙壁上。他飞快有序地操作,直到把手中的湿纸糊完,又糊下一叠。等到糊满整座纸焙,再回头,差不多前面的纸就已经干了。然后一张张伸手揭下来,码放整齐。

他娴熟的[26]焙纸,纸彷佛跟他融为一体。湿纸上焙、干纸下焙,上上下下,他无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挥手一摆刷子,纸就听话地上去和下来。绕着纸焙走一圈,好像不是在干活,只是健步行走了一圈,

焙燥的纸叠到一定的厚度,被厚厚的木板压平实。打成大包,两包做一担,正好是一个壮劳力肩挑的重量。这担纸,将被生产队的强劳力挑着离开纸棚、出北坑口,沿着大路往东走20里送到公社供销社收购,为生产队换取一张张高端昂贵的花花绿绿的纸:大团结。

十三

如果说,刚刚抄出的纸千万张叠在一起水淋淋的,滴出的水散发出淡淡的石灰味儿,那么,从纸焙揭下,不仅仅有余热,散发出竹芯的清香,而且可以触摸到细微的凹凸——那是毛竹纤维的肌理、毛竹基因的编码,告诉使用它的人们春竹曾经鲜活的模样。

磨头纸,包装茶叶、烟丝,一年四季不走味。

磨头纸,光洁细腻,吸水性强,书写着墨不褪色。

磨头纸,挡在眼前,挡得住视线,挡不住明媚的天光。

冬天来临,用土纸糊窗户,足以抵御寒风侵入,直到来年春天也不会漏风。每当父亲糊窗户的时候,我都会开心地跟在父亲身边:他用弯弯的纸刀裁纸时帮他牵纸;用米汤当浆糊刷窗棂时,帮忙撕干净已经了四季的旧窗户纸;等父亲贴好新的土纸后,再用手帮忙抚平压实。

往往是,忙一早晨,才全部贴好爸爸妈妈卧室、爷爷奶奶卧室、厢房和厨房四间房的窗户。这个宛若过年贴春联的时间里流淌着快乐和希冀:寒风被磨头纸挡住,窗棂之间不再有呼呼的啸叫,今夜的睡梦注定亲切、温暖、甜美。

十四

打成大包的纸,用的厚纸板应该是我老表特地抄出的——彷佛印证他嘴里的口诀“厚薄由人手法”。技高者心手合一,意念动、身手行,纸张厚薄、悠然天成。

竹篾捆绑成大包的土纸,两头磨得平滑似镜,依稀照见蔡伦时代抄纸迭代浇纸的光影。

到这里,我眼中、我经历的古法造纸全部流程就结束了。一种文明的鲜活生态,由此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点燃生命中光焰不熄的一盏明灯。

十五

历史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们,自东汉蔡伦改进造纸工艺,扩大原材料途径、以抄纸替代浇纸,发明“蔡侯纸”后,中国的造纸术就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近水楼台的朝鲜和越南先得蔡伦之月;之后,“蔡候纸”扩张的范围不断膨胀:公元七世纪,传入日本;公元八世纪,传入中亚;公元十世纪,传至叙利亚、埃及和摩洛哥;公元十二世纪,传入欧洲;公元十五世纪,地理大发现后,传遍美洲和全世界……

敦煌藏经洞的麻纸残片、新疆出土的晋代纸质《三国志》残卷、中国人指导的巴格达纸坊、西班牙萨蒂瓦遗址的阿拉伯语造纸记录,一幅幅真实的历史细节,无不用它们鲜活的面貌印证蔡伦纸高维降临的强大与活力。然而,略微遗憾的是,“蔡候纸”传播的详细途径和方式,即使到了20世纪,科技和考古异常发达,人们在回顾纸历史的时候,也只用一句话就概括能[27]它传播的轨迹:“造纸技术是通过波斯阿拉伯传到西方的。”

当中国造纸经过波斯和阿拉伯向西方传播,遇到莎草纸和羊皮纸,不仅打破了它们垄断数千年的地位,甚至粗暴地斩断了它们未来的生路。莎草纸制作过于繁琐,遇水极易腐烂,羊皮纸更是昂贵,即使是皇家贵族也无法随意取用。中国纸以遍地生长的木材尤其是竹子为原料,价格低廉,便于保存,制作便捷,可以大批量生产,使得书写用纸和生活用纸从“王谢堂前”迅速走进“寻常百姓家”。

莎草纸、羊皮纸被无情替代,宛若如今蔡伦纸被现代造纸替代,是历史巨人朝前走的时候轻轻迈步踏出的必然轨迹。从世界尺度观照,又是时间这种能感知不可触摸的物质不受任何个人意志决定乃至影响的结果。

然而,他们之间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异吗?它们可曾尝试妥协过,找到共存于世[28]合理法制?

同源于蔡伦纸的基因,崇义的“磨头纸”濒危,与我们一衣带水的日本“和纸”却长盛不衰。

“和纸”始于中国,发展、定型于日本。其原料、工艺、设备,既蕴蓄着燃于老祖宗的千年幽光,更闪烁着攀上现代化舞台的炫目虹霓。它不仅文化价值璀璨夺目,而经济价值巨大,年产值可达200亿日元。与之相比,我国的古法竹纸棚竟然查不到准确的数据,竹子大省的江西也仅存三家而已。

借助于现代技术,升级产品质量、延长保存时间、扩展实际用途,“和纸”具备了现代工业纸张不可替代的特性。它的耐水性成为修复古画文献保存的首选,被世界顶尖博物馆采用;承重强度可用于替代塑料制作用具;环保性能可以用于婴幼儿用品和衣帽鞋袜。传统手工之外,它并不拒绝机械化,而是引入自动化设备,大大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产品覆盖日用文具、建筑材料(诸如拉门纸)、纸灯具。手工造纸与机械造纸,通过不同的特性,满足现代社会的各种需求。古籍修复、书画艺术、和服礼仪、纸伞纸扇、婚嫁祭祀、高档包装,聚焦“高端艺术”和“可持续奢侈品”,虽然昂贵,却依然需求极大。另一方面,政府对“非遗”项目和人才出台政策支持,拨款保护手工作坊、减免税收、提供人才培训补贴资金,牢牢稳住传统手艺的繁衍。

日本“和纸”的生存本质是“传统工艺的现代性转化”,是蔡伦纸魂的复活。它为磨头纸的未来提供了活化的范本——唯有将古老的文化基因植入当代价值链,方能跨越千年,流传永续。

倘能如此,老表和老邓他们就不愁没有活干、不愁没有传人,自然也无须焦虑磨头纸孑遗孤存的困境。

十六

追本溯源,故乡的磨头纸制造迄今将近300年历史。如果从它的源头算起,发相老表操持竹帘床往大水斗里抄出的纸张,这就是蔡伦蔡候纸吧!继续往古追踪,跳到蔡伦之前,从西汉灞桥浇纸算起,我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迄今足有2300年历史。

蔡伦法和灞桥法两者的差别不在于备料,而在于出纸:一个用容器装纸浆浇出来、一个用帘床从纸浆里抄出来。所谓“浇纸”,用瓢勺舀起纸浆浇到帘床上,通过浇浆的分量和速度来调节纸张的厚度。如此手法,极难做到匀称平整,出纸尤其缓慢。浇纸法,与发相老表那魔术似地轻轻起落、微微一抖的抄纸法相比较,高低优劣、[29]立竿见影。

蔡候纸、磨头纸,曾经也站上过历史舞台的中央,在它的高光时刻,俯瞰四海、傲视群雄。

文献可以查到,源于西汉的浇纸法,至今仍在藏族、傣族、维吾尔族等少数民族地区使用。他们的造纸术被蔡伦迭代更新,他们不祭祀蔡伦,只追捧比蔡伦更高古的祖师。

技术的发明和变革总是从发达地区肇始。蔡伦作为宫廷高官,处于发达地区的核心。对技术的不断革新,蔡伦们有强大的内在需求。新技术一旦问世,必然从核心散播到四方。文明犹如璀璨星河,总在四通八达之处绽放光芒。丝绸之路的驼铃、地中海的三桅船,皆印证了智慧在交通要冲的碰撞与升华。而那些蜷缩在群山褶皱中的古老技艺,虽如琥珀封存一段时光,终因远离时代洪流而蒙尘玷污。

地理的轴线牵引着文明的兴衰,通达者吞吐八荒,闭塞者固守残章,此乃文明演进不可忽视不可悖逆的铁律。

十七

磨头纸制作流程分为备料和制作两个阶段,共十四道工序,与明代《天工开物》所载工序高度契合,但宋应星写到的几个备料环节应该是早已省却。想必是随着时间的流淌,崇义的造纸师也像蔡伦一样有了新的改良和发明。或者这些工序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在操作中,被师傅们简化合并,只是隐藏在我视线的背后,被我忽视。就像立成师傅,除了纸张上下纸焙时那刷子上可见的功夫,“开纸”之类的功夫都被他化解于无形之中。

但抄纸、焙纸却与《天工开物》的经典记载如出一辙:

“凡抄纸槽,上合方斗,尺寸阔狭,槽视帘,帘视纸。”

“两手持帘入水,荡起竹麻入于帘内。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竹料浮帘之顷,水从四际淋下槽内。然后覆帘,落纸于板上,叠积千万张。”

“然后以轻细铜镊逐张揭起焙干。凡焙纸先以土砖砌成夹巷地面,火薪从头穴烧发,火气从砖隙透巷外。砖尽热,湿纸逐张贴上焙干,揭起成帙。”

发相老表烂熟于心“咒语”似的口诀“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就是我儿时疑惑的谜底。抄纸手势的轻重决定纸张的厚薄,果然手法是关键的。

如果说抄纸人是纸棚的灵魂,抄纸手法就是灵魂中的灵魂。

至于焙纸时铜镊如蜻蜓点水般掠过纸沿轻巧揭开,说明记忆里刘大伯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与一把细铜镊子又是如此密不可分。而打焙的泥瓦匠老墨只怕也是得了他师傅的真传:“以土砖砌成夹巷地面,火薪从头穴烧发,火气从砖隙透巷外” 。

十八

故乡的土纸业主要分布在境内西北和西南一带的产竹乡镇。山乡水清质优,滋润着数十万亩竹林,为纸浆提供源源不断的原料。1996年,国家首次评定“中国十大竹子之乡”,崇义以73.5万亩竹林、近百个品种和生态环境优越进入榜单。那是上天馈赠这片土地千百年财富以后应有的旌表,金榜不是它的发轫,不应是纸魂的归宿、更不该是纸光的黑洞。

这里的竹子,就是绿色的汪洋。山山岭岭遍布青青翠竹,往往连绵数万亩。层峦竹山,宛若北方平原上的麦田,竹浪滚滚,横无涯际。依山而就,重重叠叠。日升月落中气象万千:清风吹来,波浪起伏;细雨飘落,莹光含翠;明日高照,翡翠耀金;晨雾轻笼,碧波浩渺……

我们薄俚村处于县境东部,竹子、杉树、松树,杂相生长,比较而言之竹林不算丰阜,却也存续过不少纸棚。就我所知,方圆十五里之内至少有三家纸棚。除了北坑尾,长坑里、岔坑子两家,凑巧我也去过。

“天色蒙蒙中,小小的我趴在大人背上攀登陡峭的山崖。攀上崖顶后,走上平路,弯弯曲曲通往幽深的山谷。”

这个画面感极强的情景,似真似幻,常常浮现在我脑海,我无法确定它的真切,却总也挥之不去。

这些年,与父亲相处时多。当它再次浮现,我抓紧机会——我不抓紧,说不定哪天它溜走不再回来——问老父亲,是不是村里有这么个地方,父亲启开浑沌的记忆,颤抖着嘴唇,确定道:

“啊,有哦!去长坑里纸棚下就是这样!从陈屋和汤屋背后上山,有一段路比上楼梯还陡。”

“您去那边做过纸吗?”

“不是做纸,是做篾匠,主要是做箩。”

“怎么到别个小队的纸棚去做呢?”

“六几年的时候,生产大队统一安排劳动,哪里的竹子多,就去哪里做。我们大队四个篾匠,唉,说起来,他们三个都已经不在了。每年冬天大队都会叫我们去做箩、做垫褡(竹垫)。长坑里去得少,茅坪去得最多,经常一个冬天都在里面忙活。”

我恍然大悟:“难怪啊!我有点子记忆,却不太确定,我还是细伢子吧?”

“我在长坑里做箩时,你就四五岁的样子。”

父亲说罢,气力不足,不再言语。父亲真的老了,毕竟我都年过花甲。我默默地迎着父亲的目光,寻找他年轻时的面容,寻找纸棚下他挑着二百斤笋浆健步如飞的身姿。

然而,父亲年轻的影子不再浮现。曾经被浓黑的秀发扮帅的脑门爬满了枯黄的褶皱,苏美尔人脸型塌陷了双颊。他的牙快掉没了,我们早说要他把假牙镶上,被他拒绝:

“这把年纪,不折腾啦!”

岁月悠悠,何曾驻足?

纸棚,村里的古法造纸作坊,冥冥中,一一承载过我的足迹、缠绕着我的回忆。从幼年到童年,从童年到少年,它们都是我光阴的印痕、成长的见证。

十九

从小到大,父亲做过很多活计,除了田地的粗活,山里几乎带点技术的活他都有涉猎,都干得不错。做纸之外,做篾匠、做木匠、放松油、做房子,甚至杀猪宰牛。总之,田地里很少见到他的踪影。是性格所致,还是时势所造呢?

找了个父亲精神好的时候,喝着茶,我就此疑问“采访”父亲:

“怎么说呢?”父亲嗫嚅着唇,缓缓道来,“三番五次失去工作的机会,被老天爷安排回到农村,结婚生下你们后,我也认命了!

“拿着大学肄业证,开始在大队做会计。这工作蛮适合我的脾气。

“那时候,你爷爷名下是个大家庭。十几口人,老屋实在住不下,就做了栋新房子。文化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造反派诬蔑咱家做得起新屋,是我当会计搞到了钱。天地良心,我哪里曾搞过队里的钱呀?是咱家人多劳力也多。一家人省吃俭用,咬紧牙根才做勉强[30]起来的,搬进去住的时候连楼板都冇整。那些人没来过咱家,纯粹是信口开河。

“可造反派不管,队里开批斗会,几个人硬咬住咱家做新房子的事情。他们有些人明显是嫉妒咱家,父母加三兄弟,祖孙三代十几个人,居然和和气气不分家。批斗会上,就有人说咱老屋没住满人,明天要来拆屋。爷爷漏夜决定分家,第二天一大早就搬东西。”

我插了一句:“分家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个细节,冇天光,我是趴在谁的背上搬回老屋的。”

父亲叹口气:“一分家,咱这个小家就难了。咱家孩子六个,都还小,只有我和你母亲下地。爷爷奶奶虽然跟着咱家,但他们都老了,挣不了工分。

“到了批林批孔的时候,那些爱揪斗人的又蹦跶起来。比如象万子这个婊子崽,竟然胡说什么你爷爷解放前打过抢,抢的还是红军。天呀天!红军根本没经过咱们村,人家从大余县的小杨梅直接进入新溪的,只住了一夜就往西去了。”

……

今天,依据严谨的考证,拨开历史的烟云,应该可以还原我爷爷年轻时与红军之间的真相。爷爷离开我们那年大病一场,我还陪爷爷去县人民医院住了一段时间院。积劳成疾的老人家终因不治,以虚龄63岁永远离开了人世。循此往前推,爷爷出生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那一年。

1934年,爷爷23岁,当年10月,红军开始长征。29日那天,中革军委纵队抵达薄俚村南边的邻村新溪,并在此宿营。毛主席的宿营地就在新溪圩上一家土木结构、悬山顶的店面。旧居至今保存完后,修复后已经成为重要的革命遗址。

新溪村距薄俚村30里路,远离我们进县城下扬眉寺的交通干道,是个拐角的地方。山高林密,路远沟深,即使现在开车,坡陡路窄,也不易抵达。比如我,少年时学校组织去新溪扛过瓦楞,那种艰辛至今令我对其望而却步。何况,那时候的爷爷呢?没事他靠两条腿翻山越岭,跑新溪去干嘛?

退一步假设,1934年10月29日那一天,爷爷恰好有很重要的事情去了新溪,恰好遇到了红军、遇到了毛主席,结果会怎样呢?我反复思量,不外两种:

一是,从父亲三兄弟的年纪准确判断,爷爷已经结婚生子,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支柱。巧遇红军过境,天下穷苦一家人,善良的爷爷肯定会帮助红军安顿歇息,第二天依依不舍地送别红军,就回家了。毕竟,老实巴交的山民以过日子为重,红军也不是白军,不会拉挑夫抓壮丁。

二是,贫苦出身、生活窘困的他,遇到为劳动人民谋幸福的红军,立即放下一切牵挂羁绊加入到这支穷人的队伍里去。毕竟,识文断字的爷爷又不傻!

这俩“毕竟”,哪个是历史的真实呢?或者还有第三个“毕竟”?

倘若爷爷跟着毛主席走了,跟着人民的队伍去长征、去抗日,打败蒋介石、建立新中国,父亲也不至于大学肄业回到山里吧?爷爷更不至于在村里被象万子这样的恶人揪斗吧?而我的童年,也一定会在城里的学校骑着旋转木马、唱着欢快的儿歌,茁壮成长:

晨风吹,阳光照,

小朋友起得早、起得早

整整齐齐排好队

大家来做广播操……

如果是这样,我的回忆就没有纸棚,我的文章将缺失《纸魂》。

“小时候奶奶嘴里经常骂象万子这个流子浪荡的杂种,专门诬蔑陷害好人。原来不是没有理由的!” 奶奶对恶人的诅咒常常出现在我儿时的耳畔。

“是啊。那种形势,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没几年,爷爷人也走了。咱家负担就更重了,我和你母亲只有更拼命地干活了。”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阿爸,您们[31]那时候确实恰尽了苦头呀!”

父亲脸色凝重,手中的烟卷忘了吸,火焰黯淡下去:

“你晓得啵,一直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去北坑尾纸棚下做紙[32],都有人编排,说我们几个做纸的人,是故意躲避群众雪亮的眼睛。他们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让我们放下做紙[33],回生产队下田。

“搞得队长都冇办法,只好叫我们回来。生怕那些人说他右倾翻案。”

我忽然想到个问题:“捱嗲嗲会做纸吗?”

“会呀!”父亲这次反应迅速,“我就是他教的!”

“这么说,咱们家做纸的人也有三代呢!”

“都唔止哦。我的爷爷你的太公就在纸棚下进进出出。我小时候跟我嗲嗲去北坑尾纸棚下玩过。”父亲的记忆此时特别清晰。

二十

崇义的磨头纸在20世纪80年代初,生产达到历史高峰。自那以后造纸术更新换代,古法造纸逐年被市场忽略、鄙视直至抛弃。

揖别了童年的纸棚,土纸在生活中消失,我与纸的交道却反而变得更加密集。

工作关系,我认得新闻纸、凸版纸、胶版纸、铜版纸,我知道它们的寸尺大小(787*960、880*1230)适应书刊的开本、它们的重量(52克、60克内文纸)决定书刊的厚薄、定调封面的质感(120克乃至200克的铜版纸)。现代化造纸成本大幅下降、人们的物质文化需求日益提高,新闻纸、凸版纸也像土纸一样逐渐消失,唯有胶版纸独领风骚。

是啊,我见过摞起一人高成吨重的全开纸被铲车轻轻托起、巨大的卷筒纸被载重卡车送到印刷厂。现代技术设备制造的纸张,色彩丰富,应有尽有,价格低、质量好、规格齐全,足以填满市场的饕餮之腹。相形之下,规格单一、用途稀少、质量参差、价格昂贵的土纸,它存在的空间越来越逼仄,越来越狭窄,直至化作虚无。

变革的大潮汹涌而来,古法造纸遭遇历史巨轮的隆隆碾轧。像汪洋中的一条独木舟,它无法驾驭生命的航向。

纸兮纸兮,奈若何?

当土纸藏在大山的深窝里艰难维系时,新闻纸们可曾为自己的命运扼腕长叹?而今,光电编织的代码正豪横地霸占阅读的载体、无情地替代知识的存储,胶版、铜版纸们还能站在记忆存储舞台的中央享受聚光灯的炫耀吗?它一时不至消亡,又能残喘苟延到几时?

廿一

从造纸术的演变看文明本质,无论是莎草纸、灞桥纸、蔡伦纸还是现代造纸,都是文明中的一种技艺。如果单纯从纸张的文化价值看,它们都是载体、是用品、是手臂的延伸、是大脑的扩充。作为人类思想的载体,其价值本无高低贵贱之分。造纸技术的演进恰如文明发展的隐喻——不同文明都是人类应对生存挑战的智慧结晶,是拓展认知边界的共同工具。

小小寰球,人类的命运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兴衰更迭、休戚与共。在宇宙尺度下,所有文明不过是漂浮在“暗淡蓝点”上的同一生命共同体创造的多样成果。

文明本为人类福祉而生,却常因资源争夺乃至宗教纷争异化为互相征伐的工具。

公元十六世纪,西班牙殖民者摧毁阿兹特克藏品时,所有的书籍无一幸免,阿兹特克人的许多文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34]。要知道,这个文化起源的时候,欧洲还没有文字和书籍,大部分文化还在依赖记忆力和口传的方式。古玛雅文明也几乎在西班牙人手里销毁殆尽。除了三部被忽视的手抄本送去了国外,他们整个图书馆都在公元1549年被一个名叫迭戈.德.兰达.卡尔德隆[35]的西班牙传教士烧毁。卡尔德隆是一名西班牙派往墨西哥的修道士,他的使命就是改变当地玛雅人的宗教信仰。

“我们发现了巨量带数字符号的书籍,由于其中除了可被视为迷信和魔鬼谎言的内容以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将之焚毁。玛雅原住民为此痛彻骨髓,带给他们极大的折磨。”卡尔德隆用充满不屑和血腥的语气写道。­——­玛雅书籍销毁后的若干年后,他居然有脸写一本关于玛雅文化和传统的书。

这些殖民者对书籍的焚毁、对古文明的荡涤,表面上彰显了武力强大、技术优势,实则暴露了文明认知的致命缺陷——将暂时性技术领先等同于整体文明优越性。

反观中国历史上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满清统治者对儒家文化的全盘接纳,证明真正可持续的文明演进从来不是单向征服,而是多元因子的有机融合。

各大文明体系的核心经典不约而同指向同一终极关怀:至圣先师孔子“天下大同”的理想国、基督教“爱邻如己”的金律、佛陀“众生平等”的慈悲观,这些跨越时空的文明密码共同验证了人类最深刻的生存智慧——文明多样性恰如光谱,不同波长共同构成了可见的白光。当16世纪欧洲人以“文明使命”为名灭绝塔斯马尼亚原住民时,他们摧毁的不仅是某个族群,更是人类基因库和文明可能性的一部分。

当代文明的存续法则已清晰显现:试图以文明优越论构建单极秩序,终将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唯有承认“各美其美”的文明平等观,才能实现“美美与共”的人类可持续发展。从造纸术到人工智能,所有技术文明的进步意义,最终都应以可否促进跨文明对话为检验标准。这不仅是道德选择,更是文明存续的理性必然。

廿二

这几年在故乡,看到年届古稀的发相老表他们一干人,依然活跃在田间地头。站立时,老表身姿前倾,低头干活时,他的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可手指只要触到毛竹,仍会不自觉地摩挲——那是抄帘床数十年的神经记忆。

“你们做工夫真扎壮,都唔怕莱(累)呀!”我吐露肺腑之音。

“哪里哟!”一起在我家喝茶小憩的堂兄水林感慨道,“飞飞,你是唔晓得,捱们挣的钱都唔够花!不放扎来做怎么寻恰呢?”

挨着他坐的发相老表频频点头,眼眸透出浑浊色。

我忽然想到个问题:“77年恢复高考,你们高中毕业也冇几多年,年纪才20多,怎么冇去考学堂呢?”

“嗨,捱们名义上读到高中——水林兄毕业于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县分校,哪里真读到了什么书呀!”发相老表抢白道,说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手掌上的老茧,与还坚守纸棚的老邓一样,又粗又厚。

“课堂上读的书就不正规。数学课学算账、理化课学农田基本知识。我们本身就是农家子弟,学堂还一工到夜安排学农课下地劳动。”

我言不由衷地安慰他们,也是自己沉重的回忆:“嘿呀嘿呀,我初中也差唔多。”

“你读高中那些年就好多了呀!”

“的确。读高一的时候,我们的一个代课老师,老三届的,冬天参加了77年高考。可惜,他也没有考上。”

“你看是吧?老三届都没有考上。捱们哪敢想?捱们村,捱们公社,捱们芦江三个公社也没有听说回乡知青考上大学的。”

“可是大学里,确实有很多你们的同龄人。我大学的师兄就好多。甚至我班上就有一[36]比我大十一岁的同学,比你俩还大。”

“人家是在大城市呀!”

堂兄和老表说得对,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那是多么稀罕的事?

“飞飞,还是你命好,赶上了好时代。”

听罢老表和堂兄的话,我不知道怎么接话,虽然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于是假装去续水,端起茶壶起身离开。

我在想,如果市场上土纸依然紧俏,纸棚就不会消失。以老家依然茂盛的竹林为底气,发相老表持续在纸棚下抄纸,他会变成造纸大师,传承手艺,桃李满天下。他也肯定会穿着唐装、挺直腰杆子,变成一个指点徒子徒孙的非遗传人。

然而,如果不是70年代末改开的春风吹到山间、现代化进程急需人才,父亲也不会拔出泥腿,走进课堂教书育人。我也不会有今天!

人以知识改变命运、[37]国以科技改变国运。

廿三

老邓衬衫上套着件黑色畲族风情短褂,红黄蓝绿各色丝线绣织的对襟颜色暗淡。墙上挂着他的头箍,绣满花纹翘起的尖角歪向一方。

他的竹洞村天坪脑1号纸棚苦苦支撑了好多年。虽然已于2022年被县政府挂牌“江西传统建筑”,编号3607250019;“磨头纸”也早在2008就入选县级非遗项目,但作为非遗传人,并没有得到任何政府补贴或者社会资助;土纸多年来已经没有销路,造出的纸都存在家里,无法兑现。

纸棚完好,造纸难续。

讲完我儿时北坑尾纸棚的经历,再聊他的纸棚,老邓心事重重,他十分无奈地对我说:“这手艺现在自己都养不活哦,可老祖宗传下的东西,丢了心不甘呀!”

当着陪同的地方领导之面,老邓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如果像竹洞畲族山歌一样,磨头纸申报省级乃至国家级“非遗”成功,不仅可以获得财政的补贴,更容易融入本地文旅。虽然不一定能完全养活自己,起码可以将县里唯一的纸棚维系下去,让古老的造纸术活化起来。

倘若不然,长此以往,3607250019的编号就会像一串冰冷凝霜,绕在天坪脑1号的墓碑上,化作祭奠的花环。

正如人民公社时代的搞副业,挣活钱才是硬道理。我想,发相老表如果也继续侍弄一间纸棚,只怕结果也与老邓一样。无怪乎,他早就放弃了这项营生。只是每每谈起北坑尾的纸棚,老表都是一声叹息。他是遗憾自己没有坚持下去,还是遗憾纸棚不复存在呢?

天地不仁,历史也是这样,由不得个人、甚至由不得一方山水一片土地自主抉择。世界的潮流滚滚而来,每个人都是潮流中的泥沙,或凝结沉积、迟滞入底,或细化若水、奔腾向前。

尾声不是绝唱:纸向谁边?

自称山哈(客人)的畲族,与我们客家人都是崇义大山的“客”,都被这里茂密的森林和竹海养育了百岁千年。大山深处的山哈们,保留着古法造纸的活化石。它的存在,钢印似验证盘桓我脑电波里半个多世纪梦幻似的感觉曾经如此真实;我像春竹泡在笋窝里一样的纸棚时光,虽已远去五十多年,却依然鲜活如初。

惜乎今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磨头纸毫无现实经济价值。期待更多力量将其托举,让它植入当代价值链,重放纸光。倘若仅仅以经济标尺丈量其存在的意义,无疑是对悠久文明瑰宝的粗暴亵渎。

当我走近磨头纸唯一的活化石,触摸天坪脑1号蔡伦的孑遗,忽然明白,我们真正要抢救的并非纸张,而是那双能听懂竹脉轻吟的手——那双手曾托举文明的传承,如今正在新时代黑底白字的键盘上,沉默地呼吁。

中国的蔡伦发明了造纸,东瀛日本弘扬了造纸。古法造纸,其命不该绝,它理应在新枝旧干间,循其血脉,续其魂魄,生生不息。“和纸”蓬勃生长,蔡伦纸也应在新生代的浪头脱胎换骨,弘扬纸魂。

我们决不可任其悄然消退。须知,当最后一片珊瑚死去,整片海洋生态都会崩溃。而砍尽深山之竹,纸光便无以绽放、纸魂便失去根基。

今时今日,钢铁水泥森然而立,数字巨浪呼啸而至。农耕岁月指尖的温度、泥土的涩味、竹骨的低吟,渐渐淡去色泽、失却柔软、喑哑旋律。这些被称为“非遗”的物事,是记忆托附的肉身,是手艺传续的活体,如今立在效率的崖前,负重难行。

它们如深山老纸,质地虽韧,却难循流水线的节拍;知音寥寥,难逐消费的浪奔;更因不敌现代器具的便捷,那点赖以存身的实用,日稀月薄。冷硬的市道之上,仅凭匠人一家一村血脉的承继,终难抵挡势利的朔风欺凌、霜雪覆压。唯有依靠社会乃至国家的巨掌扶持与托举,植入当代价值链,方能长足维系这缕微弱的文明薪火长明不熄。

我们知道,非遗的价值,深植于文化之根脉,镌刻于时光之丰碑。它是民族精神图谱上不可或缺的纹章,是国家文化自信得以昂然挺立的深厚基石。如同生物圈中的稀有物种,看似微小,却维系着整个生态链的微妙平衡与无限开阖。

人类文明的壮丽图景,从来不是单一色调的铺陈,而是无数独特技艺、仪轨、匠思、美感交织成的繁复锦缎。每一门濒危“非遗”的消逝,都不仅仅是失去一种“产品”,而是在文化这张大纸上,生生戳来一个孔洞。那虚空处,如同生态链上物种灭绝引发的灾难——我们将失去理解自身从何而来的密码,弱化应对未来挑战的文化韧性,更在无形中抽空了民族认同的血脉与灵魂。

守护“非遗”的微光,并非抱残守缺的固执,而是守护文明的多样性,是护佑我们如何从远古走到今朝的信物。它如同守护一枚枚深埋于时光尘埃中的文明种子,其价值不在于当下能否结出丰硕的果实换取黄金,而在于确保华夏民族、人类世界精神基因库的完整与丰饶。

当最后一片竹纸被钢铁森林碾成齑粉、沉入算法的冰冷暗河,我们失去的,将是暗夜里可供后人辨识前路的一颗星星,更将是映照自身不灭灵魂的缕缕幽光。

告别竹洞村不久,刷到一段小视频。是本地摄影家拍摄的天坪脑1号纸棚造纸的短片,真实再现了古法造纸的全程。这篇稿子行将煞尾,手机又弹出一则消息:2024“中国非遗年度人物”揭晓,主标题是“匠心传艺、文脉永续”。

大数据追踪我们如影随形,信息时代,我们都是算法下的蚕虫。

就算是蚕虫,我也要叩问算法:磨头纸运数几何?最终的出路在哪里?是在老邓的纸棚下苟活,还是像“和纸”,找到现代社会的生存法则,诗意栖息?如是后者,即为蚕虫,也可破茧成蝶,化而为鸟,鲲鹏展翅,翱翔苍穹。

我还要热情地追问冰冷的算法:此文发表后,那些坚守古老技艺赓续古老文明的人们有望成为2025 “非遗”年度人物吗?

如今,站在老家的屋门口,目光远眺北坑尾川垇巍峨巉岩下的茂密森林,我总是想起生产队的纸棚。我孩提时代曾经在孤独中挺过来的纸棚,我曾经参与用蔡伦发明的造纸术生产磨头纸的纸棚,我的父亲肖随民、老表郭发相、黄良生叔叔、刘立成伯父,还有建纸焙的泥水匠老默,他们以智慧、力量和耐性在北坑尾的群山中寻饭恰的山泉似花的纸棚。

犹记起,最后一次离开纸棚时,一片未焙干的土纸粘在我的掌心,揭下时已成碎片——像一句来不及传承的咒语,飘零在童年的山风里。

分田到户后,纸棚很快就停产了。棕黑色的杉树皮棚顶遮蔽不了回村匠人们的未来,在风吹雨打中率先腐烂脱落;裸身曝露的泥筑墙体被冷霜冰雪无情侵袭。纸棚无助地走向生命的黄昏……

没人告诉我,纸棚倒塌于何年何月。我只知道,多年后借助皮卡的强劲轮胎重返北坑尾时,纸棚已不见踪影。新生的茂林修竹早已替代它曾经傲然兀立的身形;它也许尚存断墙颓垣,拨开蓬勃的芦苇杂草却难觅丝毫痕迹。

纸棚的命与魂,与周边的山川竹木早就融为一体,重返大自然亘古以来恣意生长的轮回。

它不再局促于巉岩下、突兀于蓬蒿中。宛若一泓山泉流入鄱阳湖,无论浮光跃金、还是静影沉璧,都是春和景明的姿容。

(正文完)

附录:赣南客家方言词汇表

1, [38]捱:我。

2, 嗲嗲:爷爷。

3, 唔晓得:不知道。“唔”有“不”的意思。

4, 恰饭:吃饭。恰,吃、喝的意思。吃饭喝茶:恰饭恰茶。

5, 几坑子:多偏僻、人烟稀少。

6, 塅上:平坦开阔之地。

7, 猎走:赶走。

8, 斫:砍,砍伐。

9, 出斗:将稻谷用撮箕装到箩筐里,以便挑走。

10, 王鳅:泥鳅。

11, 做稳来:做着。

12, 冇:没,没有。

13, 懒裙:客家妇女的围裙,兼做围巾和头巾使用,一般是蓝色。男人的围裙叫“堂裙”,一般是粗布做的,不染色。我爷爷就一条“堂裙”四季不离。

14, 嬷:嬷嬷,婶婶。

15, 吗给:什么。做吗给,干什么。

16, 搞:玩耍。一般指儿童。

17, 偈:他,她。男女不分。

18, 甘太子:这么小。

19, 镰铲:宽口镢头。

20, 阿杈裤:开裆裤。

21, 傍茶:喝茶的小点心,傍茶类“下酒“意。

22, 嗯一下:答应一声、回答一下。嗯,“回应”意。

23, 折哈子:琢磨一下。折,内心琢磨、思量、醒悟。

24, 托卵坨:拍马屁、找关系、走门子。

25, 垫褡:竹制的大垫子,可以卷起摆放。

26, 冇太子:没多大。

27, 莱:累,疲劳。

2024年12月1日 初稿

2024年12月13日~2025年7月4日 共修改14次

2025年7月5日晚~6日晚修改稿(总第十七稿)

于南昌红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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