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日,猫春藏春。猫久了藏久了,忍不住开窗探望户外,一丝丝雨的魂魄悠然而至,扑洒至我的脸颊、发梢,濡湿了衣襟和肌肤。这雨,夹带着冬的尾刃,先割耳廓,再割指尖,瓦片发出轻裂声。春来了,雨,本该温婉可人、绵密细腻。然而数日过去,屋外的寒冷依然凝注、天空的浓云依然层叠,走在清晨的小路上,那湿透衣衫的细雨更免不了让人泠然瑟瑟的沁骨,完全提不起看雨、赏雨、听雨的兴致。
立春的雨裹着残冬的寒,扑在脸上是刺骨的凉 —— 这不是我记忆里的雨。我念的是阳春三月里,打在瓦上沙沙响、能泡软整个午后的雨,是裹着雷声却藏着父亲体温的雨。
此时此境,我难以自抑地越加想念起美好的听雨时节来了!说起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自小就熟悉的诗句,第一个跳荡进我的脑海。它说的“好雨”,一定不是这般凄冷的早春,一定是在阳春三月间,农人下田、渔人下海、山花盛开、碧野无边的时刻欣欣然而来的雨。曾记得,这春雨细细而落的少年时分,我总喜欢捧着一本喜欢的书,独坐二楼的斗室。那雨淅淅沥沥打在屋瓦上发出沙沙的轻叩声音,雨声宛如悠然的小鼓在轻轻敲击,激荡起无穷的音韵,四散开来,弥漫在屋子里,久久不去、绵延不绝。这时刻,听不到任何别的杂音,灌满耳鼓的就是这样和风中细雨沙沙的轻柔、是细雨知道时节对怀春少年的抚慰。这时候,你无需担心大人会来叫你帮忙下地干活,因为外面雨是那么的绵密、农忙的人们都在家里侍弄起家里的活计,用不着唤起孩子们去帮忙。这时候,你是看书或者不看,整个身心都可以沉浸在绵绵的雨声里,只希望它长长地延续,不要止歇。
至于“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常常是睡觉的时候并没有雨,到夜半时分,睡意朦胧中,听见风刮来、雨下来。时而伴着雷声,那雷又被闪电照亮。往往是电光先雷声而到,仿佛是为雷带路,照亮了雷想要击打的目标,雷这才狠狠地猛猛地震响。炸雷震响的那一刹那,睡得再熟的人也会被惊醒。随着狂风大雨的肆虐,那沙沙的瓦响变成了噼里啪啦的震响。风从瓦缝儿里灌进来,单薄的被子顶不住冰冷,身子本能地裹紧被子,而凉意竟毫不理会身体的抵抗,想尽法子钻到被窝里来侵扰咱的肌肤。
那一夜,雷声又在我的甜梦之外轰然炸响时,我像被人拽着胳膊从梦里扯出来。窗外的天被闪电劈亮的瞬间,能看见雨丝斜斜地砸在瓦上,溅起的水花在窗玻璃上晕开小印子 —— 下一秒,就是噼里啪啦的震响,像是有无数颗小石子在屋顶上滚。
风从瓦缝里钻进来,裹着雨的凉,往被子里钻。我缩成一团,刚想往被角里躲,就听见楼下奶奶的声音:“毛头崽,唔怕哈!” 那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点颤,却比雷声还让人安心。接着是楼梯 “吱呀” 的响声,手电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墙上拖出长长的影 —— 是父亲。
他没开灯,怕晃着我,只举着手电凑到床边。光落在我脸上时,他特意把灯头往下压了压,然后伸手掖了掖我露在外面的脚腕。被子刚裹紧,又有件带着烟草味的外衣盖上来,是他常穿的那件蓝布夹衫,还留着他身上的暖。“雨好大哦,我看看楼上漏不漏。”他声音很轻,像怕惊着雨似的在我耳畔呢喃,说完就转身往窗边走。手电光扫过屋顶,我看见他手指在瓦缝处顿了顿,又弯腰把角落里的木盆往漏雨的地方挪了挪。
等他脚步声下了楼,我裹着带烟草味的外衣,再听屋顶的雨响,竟不觉得怕了。那噼里啪啦的瓦声,倒像是父亲在耳边轻轻拍着我,哄我接着睡。后来迷迷糊糊间,好像还听见他回应着奶奶在楼下的问话,夹杂着雨打窗户的声音 —— 那是我听过最安稳的夜曲。
常常这样的雨夜,父亲都要检查一下二楼各个屋子有没有漏雨的地方。要是有,就拿个木盆什么的接上。疾风暴雨的时候,即使屋顶并没有破,也难保不定会造成漏水。或者是因为大风吹动了瓦片,露出了缝隙,或者是雨太大,雨水不能及时往下流淌而是往上倒灌进瓦片衔接的缝隙处,或者是被风刮来的沙石、树杈击破了瓦片。总之,大雨时分,屋顶难免会滴漏些水下来。
也奇怪了,我虽然经常在春雷阵阵、电闪雷鸣、暴雨倾泻的夜半被惊醒,却似乎从来没怎么怕过。因为我知道爸爸会上来看我,因为我知道奶奶的卧室就在我的楼下,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家,任何风雨也侵扰不了我们的安宁。于是乎,在风雨声中,恰似伴着华彩的交响乐段,酣然而去寻觅我白日玩疯了的甜美之乡,去释放我少男的激情。直到黎明,风停雨歇,朝晖明艳,去迎接门前屋后那些被雨清洗过的庄稼、草木,去检视山边小路上那些被风吹落的残花、败叶,开始新的一天,享受迷人的春光。
年少时不怕雷雨,只因知有归处;而夏日暴雨却是另一场狂欢,刻写下记忆的永恒。通常是午后到傍晚时分,乌云滚滚、狂风大作,雷声过后,大雨就倾盆而下。正所谓“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那雨恰如从高山之巅倾泻而下的瀑布,连绵不断,完全失去了春雨时分淅淅沥沥的优雅和舒缓,有的只是稠密的粗线连绵不断地钻入地里、河里、草丛间、山坡上。“一雁下投天尽处,万山浮动雨来初。”在大雨的瓢泼下,小村四周的山好似都被遮住了影子、又好似影影绰绰在雨幕中飘摇。
这个时候,我最喜欢的是趴在二楼的小窗前,看窗外的雨幕,这雨幕赛过如今城市里人造的雨帘,绵密不断、濛濛微茫,随着风的速度不断摆动,形成了清晰的雨幕的舞蹈。它那舞蹈的曲线柔顺、流动、万千姿态、变幻莫测,令人艳羡。窗台上的玻璃罐没来得及收起,雨珠砸进去,竟在罐底映出细碎的彩虹—— 那是城里霓虹永远比不了的、只属于我的雨中小世界。雨不断地、绵密地倾泻,风可劲儿的飘来忽去,雨的屏幕就这样在大地上在山坡下在天地间摇摆出自己精彩的舞蹈,献给我,一个乡村少年的一场表演一场戏剧一场歌舞。我不知道还有谁曾经这样趴在乡村土屋的二楼看过雨,在我有限的阅历里,这雨的狂歌劲舞,是献给我独有的永恒的赏雨的记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雨幕,也再没找到能映出彩虹的玻璃罐。如今我长居大都市数十层高楼,雨来时先砸在空调外机铁壳上, “哐啷哐啷”像列车碾压铁轨,再无片瓦片可共它低声絮语。
从没有人告诉要喜欢雨,我也几乎从未意识到我很喜欢听雨。我只是总会在雨来的时候不自主地踅摸到雨的灵魂,在乡间生长缺乏更多乐趣的那些儿童少年时光,是雨陪伴了我孤独的成长、是雨沁湿了我多梦的气质、也是雨变幻了我多彩的思虑。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遇到这样的日子,就算身背斗笠也舍不得戴上 —— 田埂边的杏树刚绽了粉白的花,雨丝落在花瓣上,又顺着花瓣尖儿滴下来,恰好落在我后颈,凉丝丝的痒。走几步就会有花瓣飘进衣领,混着雨的潮气,散出淡淡的甜香。我故意走得慢些,看裤脚被雨打湿了半截,看脚下的泥土裹着花瓣,踩上去软乎乎的,连脚印里都盛着细碎的春光。偶尔抬手拂去肩上的雨,指缝里还会沾到一两片被雨打落的杏花瓣,像攥着一小捧春天的碎梦。
那时总觉得雨不会停,日子也会一直这样慢,却不知这些雨丝早悄悄织进了我的成长里。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农忙时节赶上帮助大人下地干活,总是不经意间去水涨起来的小河边看鸭子欢腾,看河里的竹排虽然被缆绳拴在岸边,却也总是“无人舟自横”地肆意自由地奔放,想要挣脱羁绊远去旅行。
写于2012年2月10日
改于2025年9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