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秀小区的北边有一个占地近百亩的小公园。每天的上午下午这里都聚集着好多人。这些人有的是景秀小区的,有的是附近小区的。男的年龄一般在六十开外,女的年龄一般在五十出头。在公园里他们最热衷的一个活动就是打牌,“牌局”有四人一组,也有三人一组甚至有二人一组的。此外,就是站在一旁观战的众多闲客了。
这天,靠近公园西边有一个牌局:四人,二人面对面坐在条石上,另外二位面对面坐在椅子上,椅子形状、大小不同,一看就是从各自的家里带来的。牌局的边上站着一女二男,女的很胖,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俩男的,一高一矮,站在一起,很像是一对相声搭子。此刻,这仨人正兴致勃勃地各自站在一旁观看着四人打牌。
这时,有人拉了一下胖女人的衣角,轻声说:“大姐——”
胖女人回身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小个子外地男人,不觉有点差异:“干啥?”
小个子男人忙解释:“是这样,大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她姓薛,一个六十岁左右的阿姨。”
胖女人有点不耐烦:“你就一个姓 ,连名字都没有,我怎么知道?”
小个子男人为难道:“名字我还真不知道。”
“你找这个姓薛的有什么事吗?”矮个子男人听见了转过身来说。
“我想还她钱。”小个子男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向胖女人。
“还钱?多少钱?”矮个儿男人不计较中年男人的态度。
“三百,是十年前借的。”
“十年前借的 ?你到现在才来还?”高个子男人一旁听了有点惊讶。
小个子男人低下头,有点惭愧:“我有难处。”
矮个儿男人追问:“难处?什么难处?”
“你是哪儿人?”高个儿又插嘴。
“我是四川的。”
胖女人口气开始缓和:“你说说,到底是什么难处?你又是怎么认识这个薛阿姨的?”
“是这样,”四川男人扫了一眼周围,然后对着胖女人开始道来,“我高中毕业后随一个老乡来这边的工地上打工。那天,我接到家里邻居打来的电话,说我老父亲病危,要我马上回去。我立即和工头请了假,领了一个月工资,就上了车。因为要转车,我就在前面路口的停靠站下了车,”他说着指指小公园转弯处的那个停靠站,“结果等车时发现钱包不见了。我钱包里有二千块钱。”说到这里 ,他停下了,重现一副当年钱包丢失的痛苦表情。
这时,四个打牌的人也停止打牌,起身围拢过来。
胖女人继续问:“后来呢?”
四川男人继续说:“我正欲哭无泪,对面走来一位阿姨,她问我是不是遇上难事了?我把事情跟她说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当即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三百块钱给我。我也不客气了,连谢谢二字都忘了说。只是一边接钱一边问她姓什么,以便我回这里后好还钱。她说,她姓薛,就住这个小区。我当时因为急着回家,再没细问,就匆匆离开了。谁也想不到,我回到家,家里的情况比邻居跟我说的还要糟。不但父亲病危,母亲也因父亲的病,急得跌了一跤中风躺倒了床上。所幸的是,我赶上了看父亲的最后一眼,否则,不要说我父亲会因见不到我,死不瞑目,我也会为见不到父亲最后一眼而遗恨终身。”说到这里,四川男人停了一会,又说,“我父亲当晚就去世了,办完父亲的丧事,本来按理说,我该回这里继续打工,可母亲躺在床上,我怎么能离开?”
矮个儿追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四川男人说:“有一个姐姐,嫁在外地,本来她可以帮帮我,可她婆婆也是常年吃药卧床,离不开人。”
“你老婆呢?”高个儿问。
“我这样的人家,还有谁敢做我老婆?”
高个儿说:“你的意思是说这几年你一直在家服侍老娘?”
四川男人点点头:“也不是几年,只有一年多,我娘也死了。”
“那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还钱?”矮个儿男人有点疑惑。
“还不是没钱。因为父母的丧事,我欠了一屁股债。好在这时,我一个同村人,他在外地做钢材生意,这几年做的不错,正巧他也回村里。他对我说,你跟我走,帮我看仓库管账,保证收入是你原来的翻倍,怎么样?我当然求之不得。于是,门一锁,就跟他走了。这一干就是十年。”
旁人说:“你十年前借三百,现在还还三百?不大合适吧”
四川男人说:“当然不合适了,十年前三百,现在物价涨了至少十倍了,我想还三千,不知是不是差不多?”
“这个应该差不多了。”围着的人都点点头。
胖女人说话了:“对了,你刚才说一个姓薛的阿姨借你钱,我想了一下,有没有可能,不是姓薛的,而是姓徐的?我是这里的老住户了,我认识的老姐妹里,好像没有姓薛的,姓徐倒有几个。再说,薛和徐这二个姓在我们这儿发音差不多,你们外地人薛和徐一时分不清。我的意思是,是徐阿姨借你钱也说不定。”
四川男人立即说:“有可能,四川话,徐和薛发音不同 ,这里还真差不多。也许我当时听岔了,是徐阿姨吧。”
胖女人说:“要说是徐阿姨——”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刹住了口。
矮个儿男人以为胖女人是想说找人的难度,就说:“你找这样一个人,虽不是大海捞针,但也不容易,据我所知,光这小区,住户就有一千多。”
四川男人说:“我想好了,这几天我就天天早晨守候在这里,她只要是这个小区 的,就要买菜,买菜就会经过,我相信我会认出她来。”
矮个儿男人泼他冷水:“她也不一定是这个小区呀?或者说十年前住这个小区,后来搬家了呢?毕竟这十年里,换房子的人家不少。”
四川男人说:“那我就换一家小区守。”
高个儿男人说:“你不用上班了?”
四川男人说:“班是肯定要上的,不过,不还这钱,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你说你见了会认得出她,那她长得怎么样?比如身高,胖瘦,脸上有什么特征之类?你还记得?”胖女人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四川男人认真回忆了一会:“身高大概一米六左右,对了,她的右脸边下方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紫红胎记。”
他这么一说,胖女人立刻叫了起来:“你确定她右边脸下面有一个紫红胎记?”
四川男人肯定地点点头:“确定。”
“那这个人还真是徐阿姨!对了,她姓徐,不姓薛,”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不过,真是她的话,你就不用还钱了。”
四川男人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胖女人说:“你要是早几年还能还得上,现在不行了,告诉你,她已经死了,死了有三年了。”
四川男人说:“死了?”他有点不信。
胖女人说:“骗你干什么?再说,我和她曾经是一个厂的同事加小姐妹,我有必要诅咒她吗?”
四川男人忙说:“大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感觉太意外了。”
有人打哈哈:“死了不好吗?死了你就不用还钱了。”
四川男人一根筋:“这怎么可以呢?这钱必须还!”
旁人说:“她人都死了,你还谁呀?去阴曹地府还?”
四川男人瞪了他一下,说:“我就不能还她的家里人?”
胖女人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没法还了,徐姐她没有家里人。”
这时围拢来的人更加多了,你一言我一句,众说纷纭。
忽听见有人对四川男人说:“我说你傻啊,人都死了,她又没有家人,你还还个啥?有这钱还不如请我们大家到饭店吃一顿!”
胖女人瞪了他一眼:“阿三,你以为是你啊,欠人钱不还,被人追着满街逃!”
被叫做“阿三”的尴尬了,一边讪讪说:“我就是开个玩笑嘛。”一边识趣地退出了人群。
胖女人不再理他,对四川男人继续说:“我和徐姐原来是一个厂的。她也是苦命人,她爸在她三岁时就死了,该嫁人的时候,偏偏她老娘得了抖抖病,生活不能自理,她老娘的病虽是病,却不容易死, 一拖拖了十六七年 ,等到她死了,徐姐也早过了嫁人的年龄。她也就没那份心思了。不过,你说的她借给你钱,我信,她就是一个好人,活着时不知做了多少好事,不要说她帮过厂里好多人,就是这小区里也有不少人得到过她的帮助。”
四川男人说:“那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一个人生活?”
“是。以前是跟她老娘,她老娘死了就一直是一个人单过。也是这个原因,她的后事都是社区领导带着我们这帮老姐妹帮着操办的。”
四川男人说:“她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应该是脑溢血吧?反正邻居发现时,她倒在卫生间里,人都要硬了。”
四川男人说:“大姐,你知道她的墓地在哪儿?”
“怎么,你想给她扫扫墓?”
四川男人点点头。
“在义庄。市区的最西边。对了,她的大名叫徐超英,你只要到公墓管理处一查,就可以找到她的墓地了。”
第二天上午,在义庄公墓的东北角,一个小个子男人正蹲在一座墓前,墓的墓碑上镶坎着一张由瓷料制成的彩色照片,上面印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圆脸盘的老年妇女,老人的右脸下面,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紫红胎记。这人就是四川男人的恩人徐超英。
小个子四川男人边化纸边喃喃说:“徐阿姨,你是好人,欠你的钱我直到今天才来还,可你又不在了,现在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还你钱了,你不要计较啊。”随着他的话音,一张张面值一百、一千、五千、一万、十万的冥币落入火堆里,然后,又化作一只只黑蝶在墓地周围飞舞…
离开墓地,中年男人又去了公墓管理处,他把剩下的大部分钱给恩人交了墓地管理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