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前几天,老伴又游说我,说你反正每天也没什么事,跟我一起去游泳吧,这样对身体有好处。我说,我跟你说过多次了,我不喜欢游水!老伴不依不饶,说,又说假话了,你不是说过,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夏天,说一到夏天,就能下河游水了?我无言以对了。是啊,童年、少年时,夏天能游水,确实是我最兴奋最快乐的一件事。
我的老家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上。流过小镇的市河距我家只有三四十步远。每年夏天来临,严格的说,每年大伏的前半个月,我和小伙伴们就开始下河游水了。我这个人胆子不大,刚开始学游水,拿了家里的木脚桶,游水时,抓住脚桶的边沿,沿着河边游。后来小伙伴说我,这样游是学不会的,要想学会游水,必须往河对岸游。我说,河中间我怕游不过站不住。小伙伴说,不用站,你只顾一直游就行了。当然,你要是怕,你就把脚桶往前推,一面推一面空手游,保证你马上学会。小伙伴的话是对的,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就从河这边游到了河那边。第一次游过家门前那条河,站在对岸的水中,望着老屋的方向,其兴奋之情是无法形容的。那年我正好八岁,后来我有意用身体测量了那条家乡河的深度,最深处超过我举手的高度。
游水是学会了,但随即父母也给我立了规矩,一天游水不能超过一个钟头。通常这一个钟头规定在三点到四点之间。试想一下,会游水了,却不能敞开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个姓毛的小伙伴说,他发现了一个游水的好地方,在那里游水可以无拘无束。于是,我们一行四人跟着他去了那个地方。
那地位于镇梢头,距离我家大约有二里多地。解放前,那里建有一个尼姑庵,解放后,尼姑庵改作了粮食仓库。仓库除了收粮时热闹外,平时几乎没有人。粮食仓库的前面后面都是河,都连接着流过小镇的市河。我们去游水的河是仓库后面的河,那河的宽度跟市河差不多。不同的是,这条河的两岸种满了毛豆,河对岸除了毛豆外就是大片的农田了,农田的远处是荫入竹园的农舍。正是午后时分,河的两岸一片静谧,无疑,这是一个游水的绝佳之地,因为不会受人打扰。
然而,当我们要兴致勃勃准备下水了,问题来了,当年我们身上的全部游泳“装备”就是一条短裤,不像现在的城里孩子去游泳池,一身时髦的泳衣泳裤。我们一游水,裤子就湿了,而湿裤子回家,肯定露馅。以我来说,我父亲倒还好说,要是我母亲知道了,重则竹条伺候,轻则一顿臭骂。我有点难住了。姓毛的小伙伴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们刚要问怎么不难?只见他把裤子一脱,往毛豆地边一扔,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这是好办法!我们赶紧效法,也一个个赤条条地扑进了水里。那次,我们在河里尽情地游了不下于两个钟头吧,待我们穿上裤子,发觉十个手指上的箩都泡的发白起了皱纹。我回到家不敢进屋,隔着十多步远,对我父母说,我去游水啦!也不等他们同意,转过身直奔河边,扑通一声,又扎进了家门口的那条河里。一个下午游了两次水,用现在的话来说,不要太爽啊!
因为有了那个游水的好去处,那年的夏天,我们在下午几乎三天两头去那儿游水。可想不到有一天居然发生了一件令我们差一点情绪崩溃的事。事情是这样,那天,我们到了河边,脱裤子前,我们照例先观察了一下四周,正是大热天的中午,除了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高唱,周围包括河对岸都没有一个人影。我们放心了,裤子一脱,往毛豆地边一扔,就下河了。可游了一个多钟头上岸时,发现放在毛豆地边上的裤子都不见了。我们几个人的头皮一下子发麻了。那时候我们虽然都还是没到十岁的小少年,但羞耻心已经有了,如果没穿裤子,赤条条的如何回家?要知道从那里回家,要走过好多人家,其中一个伙伴还要走过小半条街。我们想,一定是哪个坏蛋恶作剧把我们的裤子藏起来了,如果抓住了,定往死里揍。
我们看了看周围后分析,裤子肯定在毛豆地里,于是我们几个人分段钻进了地里,一垄一垄地寻找,然而找了半天,裤子的影子都没有!我们绝望了,我说,实在不行,只能等到天黑了再回家了。一个伙伴说,天黑回家,那父母一定会以为我们出什么事了,会担心死的。就在我们一筹莫展面面相觑之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噗呲”一声的笑声。我们寻声望过去,看见粮站仓库的转角处走出一人,我们立即认出了那是我们另一个小伙伴,姓徐。只见他手里提溜着什么东西,边走来边得意地高声说,不要发愁,你们的裤子都在这儿!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我们一看,果真是我们的裤子,不等他走到跟前,便蜂拥而上。然而,就在我们将各自的裤子匆匆套上之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只听毛姓小伙伴说:来,把他的裤子扒了!那个跟我们玩恶作剧的伙伴急了:你们不能这样,我不是已经把裤子还给你们了吗?我们当然不听他分辨,三下五除二就扒了他的裤子,又四个人,两个人抓住他的胳膊,两个人抓住他的腿,像抬一个“大”字一样把他抬到河埠边,然后,一二三“轰”地一声把他抛向河里,当然,我们知道他会游水。
他在河里估计喝了几口水,上来后就跟我们要他的裤子。但我们不甘心,正想着再怎么捉弄他一下,就在这时突然都感觉浑身痒得难受,有些地方还有灼痛的感觉,我们立即明白,肯定是刚才找裤子时,钻毛豆地里被毛虫花刺了(那时候,毛豆地里都有一种扁扁的毛毛虫),只是当时急于找裤子没有感觉到。于是,不带犹豫立即以牙还牙对他说,你的裤子藏在毛豆地里,自己找。他没办法,只得也像我们一样钻进了毛豆地里,一垄一垄寻找他的裤子。当然,裤子不在毛豆地里,后来看他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们也不忍心了 ,毛姓小伙伴说,不用找了,裤子在我这儿。我们真好奇,裤子怎么在他哪儿?只见他把身上的裤子脱下,原来他穿着两条裤子,徐姓小伙伴的裤子穿在里面,只是我们想不出他是什么时候穿上的。
回家的路上,我问徐姓小伙伴是如何发现我们在这儿游水的。他说,其实他早就发现了,今天来本来是想加入你们的队伍的,可到了这里看你们已经下河了,又看到你们放在毛豆地边的裤子,于是,临时起意想开个玩笑…说到这里,他突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我们忙问,怎么啦?他说,我好像也染上毛虫花了。我们忙一看,可不是?他的胸前、后背都是一个个红点。瞬间,我们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想不到,就在我迷恋游水之时,家里出了一件大事,我的弟弟溺水身亡!关于我弟弟的死确实有点诡异,但我不想在此文里叙述。我要说的是,因为弟弟的死,我游水的权力就理所当然地被剥夺了,这也难怪父母,二个儿子一个死了,且死在河里,他们有理由担心我也步弟弟的后尘。我理解。
就像成人戒烟一样,最初几天我还是能忍住的,毕竟弟弟尸骨未寒。但我到底是孩子,十天半月后,我就脚底板发痒了。时不时去河边看小伙伴们在水里无拘无束地戏闹。那感觉比六月天看别人吃冰棍一样还难受。可光难受没用,只能想办法说服父母,我父亲倒能理解我,但我母亲死活不松口。但不久我就有了应对的良策。我母亲爱干净,我就故意每天把自己弄得像泥猴似地。大中午,我和小伙伴打着赤膊去田里捉泥鳅,捉泥鳅时,我在胸口、手臂和脸上抹上泥。小伙伴不解,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脏?我不想隐瞒,我说,为了游水。这一招还真灵,当我带回半脸盆的泥鳅和一个脏兮兮的身子,母亲发话了,快去洗洗干净!我说,家里洗不干净,我去河里洗?母亲想了想说,洗干净就马上回来!当我来到河边,我把洗的事放在后面,先在河里游几个来回过把瘾。当母亲来河边叫我时,见我还在洗身子,也就无话可说了。当然,第一次,我不能太过分,但每天加一点时间,一个星期后我就恢复常态了。一次晚饭,我对母亲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在河里就是手脚不动,我也沉不下去。这倒不是我吹牛,我确有这个本事。因为有一次游水,我腿肚子突然抽筋,我就是凭此“绝活”逃过一劫的。
但谁能想到,童年、小少年时候,我那么喜欢游水,可后来我却对游水这一“体力活”,无论如何都再也提不起兴致了。七九年我去杭州读书,因为我们以后的工作是要跟水打交道的,故每个学期学校都会安排学生去船上实习。我的实习地是钱航公司,行走的线路是钱塘江。钱塘江是浙江省最清澈的河流之一,两岸的山体都倒影在江水里,颇像一幅流动的山水画。试想一下,在那样的水域里游水,肯定是一件无与伦比的美事。事实也是这样,船靠码头了,定会看到码头边有很多游泳的人,但我情愿在甲板上当看客,也不想跳进江里成为其中的一员。
和老伴相处了几十年,上面那些我少年时的糗事我肯定对她说过N遍,想不到她现在居然以此为理由游说我,我不觉哑然失笑又无言以对。
记得嘉兴籍作家朱樵在他的随笔《游泳》中说过这样一段话,“人的一生有好多东西要学,但许多东西的学习是有年龄段的,有时候,你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去学了。”可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我是已经学会了游泳,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兴趣越来越淡,直至最终归零。故有时我想,人的兴趣是否可以跟金钱类比,有人说,一个人一生拥有的金钱是一个常数,挣完了,就不想再挣了也不能再挣了。我游泳的热情莫非也是如此?用完了,无法再生了,也就没有了。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确实是如此。
基于上述想法,我只能对老伴说,你不要再劝我了,我真的已经不喜欢游水了。